青龙寺最后的生机 作者:嘀嘀嘀 1 他从来不曾回头望过。 无论风吹歪狼皮质的帽子。多少次,雪落满早已濡湿的双肩。他都没有回过 头。他只给我黑色的背影。他在我前方晃动,不停止地,越来越远。 我必须沿着他散乱的脚印走下去。我必须跟上他。 是缘于某种动力的驱使,还是某种压力的威慑。长久以来,我毫不怀疑地认 为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些东西我应该极力挽留,不让它消失于我的视野。他。还 有他的刀。 可此时我的体力正滑向崩溃的边缘。 在某个瞬间里,我几乎失去了躯体,失去了过去和未来,失去了寒冷、饥饿 和痛苦,失去了一切。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热量将我包围。它裹挟着我,牵扯着 我,无可挽回地,诱惑着我向某个深度缓缓坠落而去。 而他仍在远离。距离苍白。背影黑色,蕴藏着深厚的、顽强的生命力。 我只好屈服于这种对比。 我只好对他说:“走不动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可声音依旧很微弱。 我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沿着冰凉的树身无力地向下跌滑。高烧使我的大 脑一片疲惫的茫然。在那一刻我只想不顾一切地陷入永无止境的沉睡,不管周围 的环境是多么地恶劣。 他转过身来,用痛苦和慈爱的眼神望着我。 那时正是冬天。大雪厚厚地覆盖着荒野。空中飘着冷风和雪花。他的狼皮帽 的下摆在风雪中抖动着,徒劳无功地抵挡着寒冷。 “想让我背!”他笑着对我说。我没有回答。 甚至,我没有睁开眼,因为畏惧这个世界里那片刺眼的雪白。 他走过来,用强悍的手臂一把拉起我。 于是,那一刻,我在朦胧中看见了他宽阔的背,如同温暖而又坚实的大地。 我伏在这片土地上沉睡过去,安全地困倦着。我仍留下微弱的意识,感觉到他沉 重而又匆忙的脚步。 还有。感觉到一把刀,坚硬的,冰冷的,夹在他的肩膀和我的疲惫之间。 他停下来寻找方向。失去沉稳地扭头四顾,像一只被人追赶的狼。 又开始往前走。走向前方的茫茫雪野。身后是凌乱的、深深的脚印。 他背着我一直走着,不停地走。 有一天夜里,我们在一间四壁透风的屋子里面对面坐着。他擦着一把刀,擦 得很从容。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惶恐。 我突然有一种向往远方的冲动。那一刻,我强烈地想摆脱人生的种种谬误。 我向窗外望去,看到的是寒风呼啸的世界。屋檐的茅草在风中不停地颤抖着。袒 露在黑夜下的雪地白得有一种凄凉的美。 在雪野的尽头,有几个黑影飞快地向近处移来。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是在那 个夜里,我发现他们像潮水一样地汹涌。这就是最后一幕。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你也知道,我患了失忆症。 细雨蒙蒙,笼罩着春风岭。 青龙寺被人们遗忘在春风岭的尽头处。 这是一座荒芜的寺庙。岁月的刷洗使它整体上显出一种黯然的灰白色。寺门 坍塌,如今连散落的砖瓦都无迹可寻。院内是一片青碧,残缺不全的青石板遮盖 不住凹凸不平的路面,从大大小小的缝隙中又生长出拥挤不堪的荒草,连着低矮 的台阶延伸向空洞洞的大殿。风雨吹打着空无一物的殿门,无休止地洒落进去, 在微光可以照到的地方积了不大的一滩光闪闪的雨水。 雨水在清冷的山风和清冷的日光中晃动着。经过它的折射,当斑驳的光影茫 然迟疑地寻找自己的落点时,偶尔会照亮那端坐在黑暗中的、高高在上的佛像。 它的面部因溃烂而变得平坦。眼珠荡然无存。就算那黯淡无神的双眼依然存在, 透过面前的层层蛛网以及蛛网上沾满的灰尘,它又能看清人间的哪种苦难呢? 在大殿的背后,沿着一条荒草萋萋的小路,是一排倒塌的僧房。只有一间屋 子岌岌可危地幸存下来。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个人面对着凄风苦雨中的春风岭, 用回忆的方式打发着难耐的孤独。 或许,他们的努力反而巩固着这种孤独的感觉。 一个是因刀伤而丧失记忆的瞎子。 一个是许久不曾剃头的和尚。 ——我是不是一直在讲我的父亲? ——你不记得了吗? ——我感觉我回忆了很多。只是又忘记了。 ——你讲过一把刀。你还暗示了一场真实存在过的杀戮。 ——我不记得我有过一把刀。 ——是啊。我在春风岭上发现你时,也没看到有这样的一把刀。 ——有没有觉得我这人很可悲? ——为什么要可悲? ——因为我失忆了。 ——那又怎么样?你还存在着。 ——你没有处在我这样的困境中,当然无法理解我的感受。 ——把它讲给我听,我想我是可以明白的。 ——没有了过去,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 是谁。我觉得这样很危险。 ——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很安全。江湖就是这样。 ——可是无论好坏,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很想听你讲讲 我的过去,哪怕它是令人失望的。 ——不。你不需要它。 ——那么我永远也无法认清我自己了。 ——又有谁能呢? 2 黯淡的、刺眼的、清冷的、寂寥的春风岭。 瞎子继续着他对父亲的回忆。 他的回忆是短暂的、无序的,回忆的过程伴随着深深的痛苦。但是他无法克 制这种回忆。很多时候,他努力想追忆起生命中其它的部分,最终发现这是徒劳 的。在失忆之后,残留在他记忆中的,占据他所有贫乏回忆的,只有父亲。 应该失望? 或者这种失望正是他一直所渴望的? 那应该是夏天,因为山谷中长满茂密的刺槐。那些密密层层的叶子,和白色 绒毛下黑黝黝的尖刺,它们从各个方向涌向我。 也许有强烈的阳光,我无法确定。我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避开那些邪恶的、 泛着诱人光泽的刺,以及去寻找脚下那条细细的、即将湮灭的山路。 很热,汗水不停地从脸上淌下。 我注意到自己提着一个盛着饭菜的竹篮,在跨过一条隔断山路、由雨水冲刷 而成的沟渠时,出于对摧毁的恐惧,我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在想象中我是一个尚 需有人保护、而且得到充分保护的孩子。我的全部动力来自于前方是一个安全的 目的地,虽然我无法确定这种安全是否真实。我无法确定一切。 对我来说,现实总是模糊不清的,混淆着无所不在的幻觉。 我走得相当困难。粗重的气息在我耳边残酷地轰响。许多次我的眼前幻化出 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这似乎是一条闷热的、充斥着野生植物独有的沉默气息的 隧道。我努力向上攀爬着,而出口却遥遥无期。 我从没有想过回头,因为过去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内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现在的一切我无法理解。但是我感觉得到:不 是现在,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回忆的兴趣、回忆的勇气和回忆 的能力。 我只是渴望着改变和脱离。我在幻想中寻找着安全。 终于大地开始下沉。在那个瞬间,我机械的一步具有了关键性的意义。我站 在强烈的阳光下。充满敌意的刺槐林演变成荒草深深的山坡。强劲的风从背后吹 来,吹往我目光起落的地方。 那是我的目的地。 沉默。 当人的话语停止时,窗外簌簌的雨声越发地响亮起来。潮湿的山风与清冷的 紧迫感一起急切地涌进屋子。失去了依靠观察去判断的能力,瞎子觉得远在天边 的千山万壑也都像面前的春风岭一样,静默在这淫淫霏霏的雨中。 他躺在角落里,盖着一条薄薄的破棉被。空洞的眼神被黑暗掩藏着。暴露在 黯淡日光中的手是苍白的,此刻正紧紧地握着被角儿。 和尚在不远处席地而坐,侧脸望着从空荡荡的窗口飘进来的冷冷的雨丝。 ——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外面的世界? ——偶尔我也会观察你。我试图更多地了解你。 ——了解我? ——因为你需要我的拯救。 ——在春风岭上你看到了什么? ——雨,无法停止的雨。即将来临的黑夜。飘摇的、被风雨淋湿的草丛。大 殿后墙坍塌的缝隙以及从缺口处显露的部分佛像。我一直在猜测它是不是释迦牟 尼的坐像。 ——你确定了吗? ——确定了。 ——你总能如此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我只是觉得它是现在佛,这个纷扰的世界需要它来拯救。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瞎子无意中发出一声叹息。和尚转过头来,发现他瘦削的手在微微颤抖。他 极力掩饰这种激动,开始揉捏手指下潮湿的被角。和尚为此而迷惑。 ——不是你想要的? ——你有没有听到它,那声从远处传来的马的嘶鸣。有人正距离这间屋子越 来越近。你有没有感觉到恐惧? 和尚侧耳倾听。天地间只有冷雨划过低空的簌簌声,以及雨点落向大地的声 响。有闪亮的雨丝携带着清冷飘落于他的额头。 ——为什么要恐惧? ——他们带着危险而来。而我们一片茫然,无法做任何准备。面对不可测的 未来我们无能为力,也得不到任何可靠的援助。 ——你不能认为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改变都值得恐惧。 ——可是我失去了记忆。我失去了过去,失去了经验,失去了对危险进行追 根溯源式分析的能力。我无法摆脱这种恐惧。 ——人人都在遗忘。我也是。过去就像水渍一样每时每刻从我们的记忆中蒸 发掉。我和你的区别仅在于遗忘了多少。 ——你并没有否定掉恐惧的存在。 ——你不认为在这个世界里是有一种力量可以依靠的吗?或者说,有一种秩 序,有一种信仰。 山风在某个时刻开始呼啸,携带着大量的冷雨涌进来,倾泻向每一个昏暗的 角落。和尚毫无感觉地承受着这一切,纹丝不动地像一块儿坚硬的岩石。而瞎子 攥紧被风雨淋湿的被角儿,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 ——他们越来越近了。你真的没有听到吗? ——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不是幻觉。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真的感觉到了威胁。 ——你应该相信我。我在拯救你,是我把你从春风岭上救进了青龙寺。 ——可我,还是觉得恐惧。 瞎子决定将他的故事延续下去。 当我一步跨上山梁的时候,风很大。它消减了阳光的强烈,漫卷着地上的荒 草,吹得刺槐林哗哗响。 它似乎吹开了一片洁净的空间,并且仍在努力扩展着。而我却觉得压抑。 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他面对我坐着。 我也在观察他,以一种远离的眼光。 那是一片起伏的开阔地。他的力量,他生命存在的证据遍布于这种深刻的背 景之上。整齐的田垄,平坦的黄土,以及堆放在远处的被砍伐的刺槐木。深邃的 天幕下,他几乎与这片背景融为一体,演变成极为默然的一部分。他望着我,用 眼光昭示着我,在暂时的自足中等待着我的靠近。 我应该走过去。 我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属于他的领域里。无论卑微,无论荣耀,他的影响力都 无所不在地萦绕着我。我远远地向他走去。积淀许久的压力在此刻消失,反而体 验到一种尾随强迫而来的欢乐。体验着由幻想补充而成的幸福感。 我走向他。靠近他。 我坐在他的身旁,望着山坡上耀眼但却失去了灼人热量的阳光。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和他正保持着一种现实的距离。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 的、真实的渴望,与不可捉摸的、无法超越的概念。 我们面对各自的方向坐着,恪守着某种痛苦的形式,而屏弃着真实的感觉。 他说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不过种玉米或许还会有收成。我说是的。我努力列 举出许多理由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 我和他都相信玉米的生命力能够冲破种种环境的束缚,即使结出的果实是畸 形的。 可是在那个沉闷的秋天,我们面对的却是衰败的、大量生命无法延续下去的 田野。 瞎子停止了讲述。屋子里弥漫着充满期待的沉默。他意识到和尚已经陷入回 忆。他等待着。他需要和尚的认同,至少是一种关注。 过了一会儿,和尚开始讲起他的过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听的过程中我总想起一个陌生人。 回忆使和尚的坐姿有了细微的调整。他收回前侧的身体,不再注目于落雨的 春风岭,而是面对着屋子里浮动的微光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我曾在一个落雨的树林里救过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逃跑的背影会如 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她浑身都是泥,像一只惊慌的麻雀。她纤弱的姿态在 树林里闪烁不定,越去越远。她绕过一棵桃树。为保持平衡她的手向上扬起,带 动沉重的衣服。粉红色的衬裙在那时显露出来。粉红色的。很纯净。像一朵未开 的莲花。 ——粉红色的吗? ——是的。 ——你还有没有注意到其它的细节? ——没有。我只是觉得,那种纯净的粉红色好像不应该出现在她狼狈的外表 下面。 瞎子犹豫不决地笑起来。无法忘却的恐惧使他的笑容有些邪恶与猥亵。他是 如此投入,以至于他以一种对自己毫无防备的直率猜测下去。 ——这么说她是个女人? 和尚的自我世界被这句话猛然间摧毁。或者,放大得使他无法面对。 他有些懊悔,有些惊慌。他开始意识到一种隐隐约约的荒谬。为寻求掩饰他 继续注目于清冷黯淡的春风岭。他甚至回转身来,打量生命力正在逐渐消褪的瞎 子。但是角落的黑暗使得他这种观察终归于无意义。 最后他站起身来,拿起一只靠在门口的竹笠走出门去。他的背影看起来很高 大,在跨过腐朽的门槛时似乎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他在雨中越去越远。 他从仅存的僧房走向那破落的大殿。位于他身前身后的两个建筑物,像两颗 苍老的头颅,头顶着阴霾落雨的天空,在春风岭上茫然地对望着。 3 昏暗。夜幕开始笼罩。 像往常一样。在黑夜来临之前,和尚决定出去寻找食物。他戴着斗笠往前走, 沿着湿滑的山坡。与春风岭相比,在无限的大地上他只是一个灰色的小点儿。像 是过去几天中的每一次,他淌过那些泥水,搜索着生命并不旺盛的春风岭。他在 雨中寻找到很远,仍是一无所获。周围是不可测的世界,所有的方向都消失在亮 而灰的雨中。 回来时他两手空空。衣服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襟往下滴。 他走进来,看到瞎子躺在角落,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承受着恐惧。 ——春风岭上已经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它太荒凉。雨又越下越大。只好等 到明天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 但是瞎子沉默着,对于这句话并未给予充分的关注。相对于生理上的病痛, 精神上的痛苦更能调动起他全部的紧张。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被一种深刻的绝 望支配着。 ——你能不能确定,春风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雨已经下了这么久。春风岭上唯一能避雨的地方是青龙寺,在青龙寺里 只有我们两个人。 ——可是附近可以有洞穴。 ——我看过了。周围都是低缓的山坡,不大可能有洞穴。 ——那么更远的地方呢? ——更远的地方被遮在雨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么说,仍然是无法确定。 ——那些地方过于遥远,没必要确定什么。 ——可是它毕竟存在着。 ——至少青龙寺是安全的。 ——你知不知道,青龙寺同样是不可测的。 或许是因为瞎子话语中压抑不住的恐惧,和尚的眼神开始变得凝重。他伫立 在残破的窗前,注视着飘飞的冷雨和茫茫的黑夜。 ——你为什么这么说? ——有人来过了。 ——什么样的人? ——追杀我的人。他一直都在寻找我。 ——什么时候? ——我想,他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没有人追杀你。是你的幻觉。 ——是你没有察觉到而已。 ——如果他真的在这里,我早就看到了。 ——要发现他,是不能依靠眼睛的。眼睛会让人盲目地自信,从而忽略许多 可以隐藏的地方。 ——那么,依靠什么呢? ——我是依靠直觉发现他的。他隐藏得巧妙而又彻底。他保持着可怕的耐心, 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他曾经仔细查看过屋子的四个角落、墙壁的缝隙 以及朽烂的房梁,似乎在寻找某种东西。刚才他站在我的身旁,用很长的时间来 观察我。他只穿灰色的衣服,靠墙站着时就像一堵潮湿的墙壁。他的眼神冰冷。 ——他反复玩弄着一把闪亮的短刀。好几次我感觉到金属的冰冷,我曾经接 触到蝉翼一样薄的锋芒。他很轻易就能割断我的喉管或刺穿我的心脏。他随时都 可以结束我的生命,而我无力反抗。 ——如果这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杀了你。 ——因为折磨比毁灭更合乎他的本意。 ——你怎么知道? ——我大声喊了,他没有阻止。他满足于冷酷地欣赏我的挣扎。 ——我没有听到你的喊声。 ——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我的声音并不大。多数的时间我在努力承受死亡 的威胁。在某个时候他轻灵地跃起,以极高明的轻功穿窗而出,落在三丈开外的 一处草丛中。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是你回来了。 聆听的时候和尚已集中了注意力。他的目光穿透凄楚的风雨与黑夜,寻找着 三丈开外的草丛。这些无名的、渺小的生命体在表达欲缺失的状态中重复着自己 漫长的轮回,生长,枯萎,在风雨中飘摇。和尚注视着这一切,以他惯有的、静 默的姿态,直到闪电将草丛照得煞白。那一瞬间,它们默默无闻,却又整齐划一 地向某个方向摇去,像在退缩,像在逃避,像在竭力掩藏什么秘密。 越来越强烈的疑惑驱使和尚走出门去。他在雨中疾走,踏过已汇成溪流的雨 水。他拨开那簇深深的草丛,在黑暗中搜寻着。他有些犹豫不决,直到手指触到 一个极不规则的物体。借着那再一次把春风岭照射得如同白昼的闪电,他看清楚 握在手中的,竟是人体骨骼中怵目惊心的一部分。 他开始从瞎子的幻觉中觉察到一种神秘的威胁。 他继续搜索。惶惑使他无法再专注下去。他想站起,突然警觉一只冰冷的、 瘦骨嶙峋的手正悄然搭上自己的肩膀。他在本能的驱使下反击,一掌挥出。从指 尖传来的是一种任人宰割的虚弱感。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重重错误。 一击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如一段枯枝般向后飞去,重重地摔落在地,又在 惯性的作用下木然地滑到墙根。 瞎子又一次处于昏迷的状态。 他的头僵硬地向后垂落,露出喉结上方一丝淡淡的、细细的红色血痕。 醒来。是另一天的清晨。落雨,阴霾,寂寥与恐惧。春风岭重复着它亘古不 变的晨昏。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期待着遥远的、不曾清晰过的转机。 瞎子挣扎着试图坐起,用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他愈加虚弱的身体赋予他的 行为以一种残忍的倔强。 和尚等待着他的醒来。 ——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真的应该向你隐瞒你的过去。 ——你开始动摇了。 ——许多我一直确信的东西如今都变得不可测。昨晚你来到我身后,我却因 为头脑中的许多杂念而一无所知。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的了解有可能并不可 靠,我意识到我无法了解任何人。接下来我失手伤了你。实际上我越来越失去了 把握。 ——我并不计较你的失手。 ——关键在于,如果我无法了解你,又有什么理由促使我去拯救你呢? ——你在后悔? ——没有。拯救应该继续下去,只是我做错了。在找到正确的方法之前我不 应该向你隐瞒太多的东西。况且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为什么,你的颈上会有 那把刀留下的伤口。 ——什么刀? ——其实我一直在告诉你,青龙寺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试图拯救我, 却看不到我周围埋伏着的重重杀机。我一直在对你说。 ——虽然我无法接受,可是我也无法作出另外的解释。那只骷髅告诉我,原 来杀戮是一直存在的,在春风岭上,在其它地方,从古至今,也包括现在。 ——你相信了? ——我相信了。因为我也感觉到了恐惧。 和尚的眼神变得惘然,失去了曾经被权力感主宰的自信。他悲哀地凝望着春 风岭上的这场风雨,体验着漫无目的引发的痛苦。 ——那么你听到马的声音了吗?它那么清晰,绝对不是错觉。 ——是啊。是真的。 瞎子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有着因确认而些许膨胀的胜利感。 的确有马的嘶鸣从远处隐约传来。在风声雨声的销蚀下,可以凭借单薄微弱 的余音来推测其源头所在。是痛苦的悲吟,还是在痛苦中展露出的生命的呐喊, 这些都无从知晓,只能依靠想象来做出个人化的补充。唯一确定的是,在透过雨 幕望向低沉的阴霾时,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倾听的人都体验到一种深刻的、割 裂着过去与未来的孤独。 和尚开始讲述瞎子的过去。 我在春风岭上发现你的时候,你像泥土一样暴露在雨中。你脸色灰白,气若 游丝,生命正从你虚弱的血管中不断流出,如雨水一样回归大地。 我有过短时间的不知所措。我在寻找一把刀,而你的身上却没有。 ——我说过,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把刀。 ——可每个人都知道你确实有过。你无法改变这一切。 ——刀很重要吗? ——对江湖中人来说,刀就是一切。 我观察你很久。我发现你失忆了。你倒在荒凉的山坡上,生的尊严几乎完全 淹没在泥水中。那时云层低沉,天空近在咫尺,闪亮的雨丝寂寞而又永恒地下落 着。 我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对你来说过去已经不复存在了。虽然拥有同样 的躯体,你却不再是以前的你。我无法把所有的过错加给一个需要我重新认识的 陌生人。 ——你为此而救我吗? ——我把你救进了青龙寺,却不能找到任何可靠的依据。 ——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失去了过去,我宁愿放弃这短暂的生存机会而换回所 有的不可饶恕。 ——你应该生存下去。 ——没有了过去,我已经不明白未来的意义。 我意识到,你并不是你自己。你只是你父亲命运的延续。 有一年,在一片雪野上,你的父亲死在你记忆中的那间茅屋里。有人找到了 他的尸体。他死得很平静,一刀毙命。伤口在颈上。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冰冷。 他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的表情。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这种结局似 乎是他渴望已久的,一切都做好了精心的安排。对于当时的现场,许多人都在推 测。而结论只有一个。 是你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带着那把刀逃之夭夭。 ——我怎么可能去杀我父亲。这个结论并不可靠。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回忆起那间茅屋。你看到他在你面前擦着一把刀。他 表面镇静,内心惶恐。你还看到在雪野的尽头,许多黑色的身影潮水一样地涌过 来。 ——在我残留的记忆中,我只记得血缘维系的父子亲情。 ——远离故土。远离人群。长时间的被人追杀。在这种绝望的生存方式下一 切都会失去它最初的意义。 ——可是,如果是我杀了我的父亲,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 ——因为你拒绝这段回忆。或者,因为你恐惧。 ——有时候记忆也不可靠。 最后一刻正是你的父亲所期望的。终其一生,他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满足一场 追杀与逃亡的对抗。他穷尽所有的聪明,却只不过让自己在愤怒与痛苦中一步步 走向毁灭。 他是一个悲哀的胜利者。他如愿以偿地维护了他所认为的尊严,没有死在仇 人手里。而且有人延续着他所认为的生命的价值,承载着他的灵魂继续逃亡下去。 他又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为愤怒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远离平静。远离快 乐。他在痛苦中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才换来和你一起出逃的机会。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背负着无穷无尽的苦难过去,他显得有些品行 恶劣。他很自然地融入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群,沿袭着一种因古老而显得 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喝酒与顽固,抱怨与痛苦,狡猾与麻木,沉默地等待着生 命的无情流逝。他们在土地上耕种,在土地上繁衍。如果没有那把刀,他将同样 等待着被土地无声无息地吞没。 那是一个遥远得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北方小镇。连日的大雪使一支往北走的镖 队不得不滞留下来。这是一群相信必然性,却最终被无所不在的偶然性击败的人。 他们看到荒凉的土地带来了贫困,贫困的延续又剥夺了能力。在这样愚昧的环境 里他们认为没有护镖的焦虑。他们在下雪的夜里喝酒作乐。 可是他们很快便发现了偶然性的那种扭转人生的真正力量。在那个夜里,有 人潜入客栈,偷走了所有的金银珠宝。当然也拿走了他们真正护送的东西,一把 其貌不扬却隐藏着真正价值的短刀。 生命中残酷的转折就这样在偶然间来临了。 沿着一条必然的路,愤怒演变成仇恨,这个过程将要逐渐毁灭所有和这把刀 有关的人。先是方圆百里的范围遭到仔细地、恶意地搜索,淳朴而又邪恶的乡邻 惨遭杀戮。然后镖队解散,总镖头自刎谢罪,一个家族从此没落。仇恨越来越浓, 并且随时间延长为一种精神。复仇成为人生目标。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许多人要 为耻辱而战。 或许一开始并不明白。 可是在目睹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血雨腥风之后,你的父亲一定已经知道了他所 拿走的不仅仅只是一把刀。出于一种无法平息的愤怒,或是一种浑然不觉的邪恶, 他在一个夜里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带着那把对自己毫无价值的刀,带着 年幼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那片荒凉的故土。开始了一种卑微的、毁灭的生活方式。 ——我还是认为,我和父亲对彼此的依赖一定很深刻。如果不是这样,怎么 会只有他留在我的记忆中。 缓缓移动的暗影中,瞎子有流泪的感觉,可是僵硬的眼眶没有任何反应。他 承受着流泪的痛苦。和尚却一无所知。 和尚默然地凝望雨中的春风岭。 他看到雨丝细密,远处的一切都褪色成虚无。 ——你所听到的骑马的人,他来到了。 他看到落雨的天空是灰色的。阴沉的空气中又暗藏着一种眩目的亮,使世界 显得愈发清冷。或许清冷只是一种感觉。 他看到门外荒草萋萋的小路上,骑马人松开缰绳,片刻的犹豫后,披着厚厚 的蓑衣向这里走来。而任由那匹马沿着春风岭上的雨幕跑开去,在肆意中展露着 寂寞的生命力。 她走进来,抬起头。湿漉漉的长发滑落至双肩。那是一张属于女人的、清秀 的面孔。 她的眼神隐没在凌乱的长发中。她的哀愁因此而显得更加无助。 ——我处在危险之中,需要你的拯救。 她移动着孤独的脚步,站在和尚的背后。对她来说,那是个安全的位置,因 为风雨有和尚高大的身影在抵挡。 ——我很想知道,和尚不剃头,还是和尚吗? ——你说什么?我不能明白。 ——你本来可以彻底地拯救我。可是我无法改变你,你也无法了解我。你并 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方法。就算你可以拯救我的生存,你拯救得了我心中的愤 怒吗? 4 ——我无法顾虑太多。我只能帮你抵挡追杀你的人。 ——为何我没有被救的感觉? 她的笑容变得凄凉。无奈的尾音,充塞着无限的哀怨。她的眼神在颤抖。 她转身跑开。那一瞬间长发扬起,洒落,如一缕轻风,掠过和尚宽阔的脊背。 ——如果要救我,你就得杀了他。 和尚冷漠地伫立。有涟漪在晃动,门口的积水反射着破碎的光影。他望着春 风岭,台阶下三十米开外的雨中,昏沉的云层下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男人。残缺 给他的相貌增添了一种惹人不安的凶恶。独耳男人拉着弓,一直拉到极限。张力 逼近死亡。弓背发出断裂前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站在雨中,承受着湿透的衣衫 和眼神中掩饰不住的痛苦。 和尚察觉到一种大雨将至的严肃感,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不由得,他回头 去望。女人正越跑越远。 她正在穿越雨幕。背影在雨中闪烁,跳动不止。她跨过破损的门槛。为保持 平衡她的手向上扬起,带动了沉重的蓑衣。粉红色的衬裙在此刻显露出来。粉红 色的。很纯净。像一朵未开的莲花。 沉稳在失去。和尚预感到劫难的来临。他变得紧张,因而显得仓皇不定。 而形势已不容他有丝毫的犹豫。羽箭刺穿雨幕,拉开一条闪电般的直线,转 瞬而至。然后听到迟来的呼啸声。 衣衫飘动。骤然跃起的灰色身影。和尚跃至空中,轻易地避开了危险。他向 后飘去,以一种离去的姿态。 他在昏暗中开始下落。在越过靠近大梁的位置时,羽箭正电光石火般掠过他 的身后。金属质的箭头有寒光闪动。 紧接着尾羽颤动起来,箭头的方向发生了偏差。它往上掠,转而击向佛像的 头部。攻势凌厉。甚至一缕强劲的风随之而起,激吹得灰尘嘭然间四处弥漫。 和尚在空中转身,他试图保护佛像。 他伸手探去,按住颤动不止的箭杆。他立刻感受到一股邪恶的力量在手中冲 撞着。在不经意间他抬头望。 他看得很清楚,即使目光藏在低低的竹笠下,即使隔着厚厚的蛛网。从那一 刻起,他经受着迷惘的侵蚀,击垮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自信。 几乎是面对面,他与佛像近在咫尺地相望着。出乎他的推测,那并不是释迦 牟尼的坐像。而是弥勒佛,一尊未来佛。他惊奇而又痛苦,不得不否定着自己曾 经那么执着的判断。 他知道某种东西已变得不可控制。 他甚至发现,来自独耳男人的威胁并没有被阻止。他犹豫不决的手遏制不住 羽箭的去向。它挟着足够的余力挣脱,悄然没入佛像头部。 那张风化的脸立刻遭到摧毁,彻底化为纷飞的尘屑,像烟一样地消散,充斥 着和尚的视野。他默然。 他转身走去。无意间踏乱浅浅的积水。 他迈出门槛,走下台阶。冷雨疲惫而麻木,斜斜地下落。不远处的阴霾下, 独耳男人拔出刀。他注视着这一切。一种来历不明的愤怒使他的表情陡增冷冰冰 的杀气。 桃花开的时候,我留恋于漫山的桃花。可是母亲一定要走。她带我离开温润 的江南,来到天寒地冻的北方。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她要寻找她的丈夫。 而我想见到我的父亲。 我的心中充满着对父亲的渴望,有时候,我会觉得是对安全的渴望。他在我 出生之前离开,去寻找祖父遗失的一把刀。那天他因匆忙而忽略了离别的意义。 他舍弃了一切,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于是母亲付出一生的努力去寻找他。我跟着她。我们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 最后我们滞留在北方。那是一个荒凉的小镇,不远处就是大漠。白天风沙扑 面,夜晚寒冷刺骨。黄昏,红色的晚霞会落满辽阔空旷的荒野,天地间融化成一 片原始般的混沌。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景色。我融于其中,不知道自己究 竟身处何方。我分不清周围的世界,却喜欢去投入地感受那种冷酷的美。 那时母亲已经患上一种病。虚弱正一步步地将她侵蚀。 她意识到生命的短促。她惊恐于死的冷酷,或是因生的痛苦而紧张不安。那 段日子里,她寻找丈夫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她出发了好几次,总是悄悄离开,又 无言地回来。她越来越消瘦,脸上多了连脂粉也掩饰不住的皱纹。 那么清晰的、孤独的感觉。 我体验到生的冷漠。那些日子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安全。 有一个夜里,我发现她站在我的床前。她的一身装束像是要出门远行。她两 眼闪闪发亮,脸上是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她说她要再次出门去寻找我的父亲。 这是最有把握的一次。因为有人看见他来到了小镇附近,他追寻着那把刀的踪迹 而至。 我问她,如果仍找不到父亲怎么办。她的笑容顷刻之间消失。她说如果仍然 找不到,就带我回江南。 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恐惧。原来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结果。 然而突然间我有一种预感。我感到黯淡而无望。我的生活将从此终结或重新 开始。我拉住她,哀求她不要走。但是她很巧妙地挣脱我。她很坚决地走出门去, 又骑马从窗前经过。她消失在寒冷的黑夜里。 我开始等待。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就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独自一人。我需要想方设法忘记等待的渺茫。我去往大漠的边缘,看着黄昏 渐渐降落,等待着红色的晚霞冷漠地移过来,铺满我荒凉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想到母亲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在母亲的名义下,她只是一步 步将我引向绝望的边缘,让我承受着同样深刻的痛苦。 让我承受着等待,在无望的等待中消耗着生命。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感觉到命运的存在。我仿佛感觉到父亲高大的身影。他坐 在我的身边,隐藏在晚霞中。我能感觉到他陌生而又温暖的眼神。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应该找到那把刀。只因为我的父亲为了寻找它而一去不回。 也是在一个夜里,有人告诉我,镇外的荒漠上可能会有一场厮杀。许多骑马 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说不定会有我的父亲。我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跑出 客栈,迎着凛冽的寒风奔向大漠。 黑夜沉沉地笼罩着四周。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散播。我扭头四顾,以从来没 有过的急切寻找着。在那时有五个骑马的人飞快地从我身旁经过,其中一人骑的 是匹枣红马。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感觉闯入我的心灵。我是那么有把握地相信他就是我的 父亲。那时候天已蒙蒙亮。我看见他戴着一顶兽皮帽,宽袍大袖在风中飘舞不止, 其中若隐若现背上的长剑。露出肩膀的剑柄泛着金属质的清冷的光。长长的流苏 飞扬。我大声喊父亲。我想他一定听到了。他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回过头来看我。 在尚未褪尽的暮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很沧桑。他用很长的时间来注视我, 似乎正忙于从记忆中搜索。我向他奔去。我希望能跟上他。但是他转过黑色的背 影,和其他人一起纵马驰去,驰向我的视野无力触及的地方。消失了。 女人最终意识到这种诉说的无意义。 她斜倚向潮湿腐朽的门框,驱散着随回忆而来的痛苦。她面对着落雨的春风 岭,眼睛却始终望着现实之外的另一个地方。 ——很多时候人们都在讲无用的话语,我也是。我总是忽略这一点。 ——可是你的故事让我暂时忘记了恐惧。 ——我没想到会这样。 ——或许是因为我从中感受到了你的恐惧。 ——我必须要告诉你,我就是追杀你的人。 ——我已经知道了。 黯淡。雨和冷风。潮湿的墙壁。预示着坍塌的僧房以及所坐落的荒芜惨淡的 山坡。所有的东西都营造出终结的方向,只是瞎子看不见这一切。 ——我一直恐惧于这一时刻的来临。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我的恐惧感反而变 得难以捉摸。原来我早已准备好去面对这样的结局。在长久的恐惧中,我的生命 已经开始了自己终结的过程。我想我至少知道是谁结束了我的生命。这一点,我 比许多人都幸运。 ——你真的知道吗? ——我知道你在寻找一把刀。 ——每个江湖人都在寻找。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可是你更想找到它。 ——可是我也知道,你并没有这把刀。 ——为什么? ——因为刀就在我这里。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停止追杀? ——我曾经以为,如果拥有这把刀,我就可以平静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可 是当我把它握在手里,我突然明白我要的并不是它。因为痛苦并没有离去。我原 以为我总有一天可以超越。可是我将赌注押得太远。我放弃了许多属于自己的价 值,任它们被痛苦淹没,最终使我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冷笑与苦涩同时在她的眼神中浮现。她从怀中拿出短刀。拔出鞘。在从窗口 涌入的冷风中,以及涌入的清冷亮光中玩弄。骤雨如雾一般扑过来,雨珠儿急速 滚动,顺着刀锋往下流。刀的光泽雪亮而冰冷。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了解许多真相,以为他们拥有对自己的所有权力。可 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地关注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们只能在愤怒与恐惧中消耗 自己的一生。 ——有时候,我会觉得遗忘才是真实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地遗忘过。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我想知道一切。 ——为什么连痛苦你都想了解? ——因为那毕竟是我自己。 ——有一天,我亲眼目睹在春风岭上他将你击倒。可是在杀你的过程中他有 一些犹豫,因为刀伤之后你失去了记忆。你解除了与过去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因 此而感到为难。出于拯救的责任,他不得不保护你最后的生存机会。可是他无法 阻止其他人对过去的执着。他甚至停止不了你对过去断断续续的追问。他的拯救 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震惊给瞎子的神色增添临死前的最后一丝生动,但是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维 持。瞬间过后他的脸色变成灰白,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末尾。 女人离开窗口,走完短短的距离来到瞎子面前。有闪闪的亮光跳动在她手中 的刀刃上。雨丝飘飞。她的表情也是一片迷茫。 ——哪一个才是真相?是你还是和尚? ——你忽略了拯救本身。 ——如果一切都被怀疑,我不知道我还能依靠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遗忘呢?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为那些无解的问题而苦苦挣扎。现在我知道了,原来 许多问题是不必去寻找答案的。 ——并不是只有你受到伤害,我也有。我执着于杀你的过程,只是想驱散从 小就笼罩在我心中的阴影。我只想结束这些痛苦。我也是在拯救。你能明白吗? ——能。 ——你不能。或者说你不能像我那样深刻。 ——可是当我想起父亲的时候,我觉得我真的能够明白。 ——我希望我能够相信父亲,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力量与威严只存 在于我的渴望与幻想中。我试着相信记忆,可是我无法承受痛苦与恐惧。我以为 我应该相信快乐,却发现我已经失去了它。在长时间的愤怒与恐惧中我已经迷失 了自己,所以我不得不去相信痛苦。 她有片刻的安静,用来倾听外面无休止的风雨。时间给了形式。它孕育着人 们难以估量的力量,激发出她想要的肃穆。 她挥动短刀,舞出一片清光,缓缓地,铺展向屋子的四周。 ——在最后一刻,我仿佛回到小时候。我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那时,我 还是个尚需有人保护的孩子,他无法摆脱成年人的烦恼。我们拥有贫穷的、无序 的、烦恼的生活。在朦胧中我感觉到他捉住我的脚。他用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握着。 他以为作为儿子,我必定会体验到父亲隐藏的、无需表现的爱。可是我没有。我 只是默默承受着,甚至是忍受着。我真的没有过幸福的感觉。 5 依然是落寞的春风岭。 雨水在这里变得狂乱,横扫而过。 在它们掠过的间隙,和尚的身影得以暂时显现。因速度的加剧他只剩一抹飘 忽的深灰色。独耳男人的刀锋织就一道闪亮的光幕,挟着千钧力道直压下来。 几乎已经用掌风伤到独耳男人的身体,但和尚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安全。他 只得后退。 他轻捷地跃起。速度的出众使他拥有多次攻击的机会。他避开刀锋,又从空 中矫健地快速下落。他出人意料地舒臂,撩向对方的双眼。 可是独耳男人不在乎暴露自己的双眼。他反而侧身出刀,自下而上地向对方 拦腰削去。 和尚只得又一次避开。 许多个回合都重复同样的结果。对自身生命的毫不惋惜,使独耳男人处在一 种微妙的危险中,死亡在一步步靠近,却始终不曾到来。 和尚停下来。雨水沿着斗笠的边缘往下流。死亡阴影的出现不是他想要的结 果。面对独耳男人的拼死相抗,他有些惊讶,迷惘的眼神甚至冲淡了杀气。他静 止着,目光投向迷蒙的山坡。 ——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只是想给你应有的惩罚。 ——我并不认为我应该受到惩罚。 ——你伤害到别人的生存。 ——没有,我想我只是喜欢她。 ——可事实上你确实在给她带来危险。 ——至少我没有给她带来痛苦。我关心她,你却视而不见。你的责任感从来 没有关注过她的精神。 ——你并不明白。 ——可是我明白我自己。 ——如果考虑那么多细节,还有什么拯救可言?我的努力又剩下多少意义呢?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意义。 ——如果要阻止我,你并不是我的对手。 ——这些我并没有想过。我的痛苦使我无暇去衡量你我的能力。 独耳男人在语气中放纵着自己的愤怒。杀气又开始凝聚。清冷的风雨变得更 加凄迷。 他在冷笑,背景是灰色云层压抑下的春风岭。雨水斜斜地冲刷。他的眼神比 他的刀刃更具有残酷的攻击力。 ——你是否在试图拯救两个人? ——我试图拯救一切。甚至包括你。 ——如果瞎子的生存受到她的伤害,你会怎么办? ——我会阻止。 ——是不是也用惩罚的方式? ——如果有更好的方式。 ——有。 脱口而出的气流凝聚着太多自然和非自然的力量,以至于独耳男人觉得世界 发生了一次轻微的震颤。在他看来这个时刻预示着某种彻底的改变。他抬起头, 目光抵挡开雨幕的干扰,燃烧着真实的邪恶。 ——有一种方法,能让你彻底地拯救她,不仅是她的生存,而且包括她的精 神。你同样能以此完成你所认为的对瞎子的拯救。 斗笠藏起了眼神。和尚下垂的双手紧握成拳头。潮湿的衣袖随风来来去去冷 漠地摆动,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击打着,却撼不动血管里绷紧的愤怒。 独耳男人没注意,或许是并不在意。他继续释放着自己的邪恶,语气转为嘲 讽。 ——当你第一次见到她时,或者当她第一次见到你,这种方法就开始存在了。 不管你是恐惧,从而压制并试图忘却这种隐秘的快感,还是你对此鄙夷,你都不 能否认它是一种拯救的力量。只要你肯接受她。只要你肯接受堕落。 ——可是它伤害到了我最重要的原则。 ——你当然会拒绝。所以一切仍将继续。生与痛苦,死与仇恨,都会沿着固 有的道路生存下去。 ——我想我的努力仍然有价值,因为苦难还存在着。 和尚眼中尽是斜飞的冷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咀嚼着,突然感觉到紧迫。 远处传来的似乎是断裂声。 他的反应比他的思维还要快,他发起最后一击。胜出的可能性尽在于对先机 的抢占。在一个意料不到的瞬间,他的身影仿佛消失在了春风岭上。 掌风袭至面颊时,独耳男人感觉到丝丝寒意。他蓦然发觉自己因专注于释放 心中的邪恶而失去了抗衡的机会。他将思维拉回到这一刻,只给自己留下投入的 意识,和对摧毁与被摧毁的激情。 他匆忙向后滑开,又坚定地抽刀封开对手的掌风。 但是和尚掌风凌厉。长刀一出立刻断为两截儿。在坚实而又沉闷的断裂声中, 和尚顺手拈住断开的刀刃,以极快的速度,将冰冷的感觉刺入对手的胸膛。 他仍有时间避开独耳男人挥出的另外一半儿断刀。他借助伤害的力量凌空后 退,翻腾着向远处掠去。身后有掷出的断刀在紧紧追赶。 他落在一处茂密的草丛中。回头望向这里。断刀失去横飞的势头,无力地坠 落在他的脚下,像是来自泥土中的一件标记着过去的文物。 或许不出自任何目的,他只是想回头看一眼。很快他转身奔去,急切地奔向 那被人遗忘的青龙寺。低沉的阴霾下,黯淡的春风岭上,清冷的雨幕中,他深灰 色的衣襟飞舞。 青龙寺已空,不曾有过任何遗憾,茫然地包容着生命的闯入与离去。 和尚从远处奔跑而来,像一个沉重的音符跳动着。他越来越近,匆匆绕过残 破的大殿。脚步溅起了雨水。 他经过空洞的窗口。 在跨进腐朽的门槛之前他有些犹豫。他有过短暂的停留,来为即将面对的未 来作出期待。 他走进来。于是一切都在清冷的微光中缓慢而又模糊地浮现。他觉察到淡淡 的悲凉,因为他看到空,一种被潮湿侵蚀着的空。 是那么彻底的消失,不留下丝毫生命存在过的痕迹,以至于他有些怀疑自己 的记忆。细雨从窗口涌入,在微光中闪亮。冷风来了又去。他开始迷惘。他分不 清在记忆与感觉之间他应该选择哪一个。 没有证据,或许就证明不曾存在过。 他忘记了时间。他只是毫无感觉地存在着,忘了思考,忘了寻找光影的移动。 时间仿佛停止了,不再流成光阴,流成岁月。因为没有证据。 但是他终于想起昏倒在春风岭上的独耳男人。他转身,重又戴上斗笠走出门 去。在偶然的冲动下他抬头望天。 来自深邃无边的天空,穿越了长长的距离,似乎闪耀着某种灵性的雨,在长 途跋涉之后扑入他的视野。只是不待他充满概念的思维去领悟,已纷纷落向默然 的大地。 独耳男人因刀伤而失去了记忆。 他蜷缩在落雨的春风岭上,远远望去像一丛伏地而倒的衰草。鲜血染红大片 的雨水。他体力涣散,人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只是他眼神是纯洁的,一种割裂了 过去的空白,一种拒绝了所有痛苦与邪恶的无辜。 和尚注视着一切。他悲哀地望着眼前的世界。 不只是因为责任。他有着真实的、强烈的拯救渴望。或许是因为这个濒死的 人印证了他的力量。在完成他的权利感之后,这个残缺的生命体中又蕴藏了他的 创造。 他拉住他的手。 他拉起他。将他救进青龙寺。带他走进仅存的、岌岌可危的僧房。把他安置 在昏暗的、风雨吹不到的角落。 然后他在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侧脸望着从空荡荡的窗口飘进来的冷冷的雨 丝。 他发现一切都未改变。依然是无休止的风雨,依然是黑夜与白天的悄然更替, 依然是荒凉的山坡与飘摇的草丛,依然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的记忆,其中的某些部分是否确切地发生过。 在某个时刻,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哀怨的目光,散落的长发,以及因淋 雨而略显灰色的衣衫下,露出的莲花一般的粉红色。 ——你真的想要拯救他? ——是的。拯救是我的责任。 ——可是你什么也拯救不了。 她有一声轻微的冷笑。 她从角落走出,挥刀舞出一缕清光。 然后她轻巧地跃起,以极高明的轻功穿窗而出,落在三丈开外的一处草丛中。 和尚疑惑地回头去望。他发现独耳男人的颈上多出一道淡淡的、细细的红色 血痕。 他分不清。 他分不清感觉与幻觉,现实与真实。他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他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漫长的雨。但他感觉到疲惫,因而无力思考。他只剩下 平静的疑惑。 于是他继续望着清冷黯淡的春风岭,承受着等待的过程,并将这种等待承受 成为一种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