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时代愉快的一天 我用力地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起床。我对自己说,蠢货,然后一 咕噜爬起来。我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服,因为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往杯子里倒了一 点热水,准备刷牙。但我忘了兑点冷水进去,所以我烫着了自己的舌头。 我梳完头去买早点。我在包子馅快吃完时,发现一根头发。它领悟了“深挖洞, 广积粮”的口号,深埋在面团里。我分析,这是一根纯种蒙古人的头发,原来隶属 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男人,验明正身无误。我把它发配到垃圾堆里去,连坐的是 我还没有咽下的猪肉。然后,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洗脸。我在极度恐惶中不紧不慢地 往脸上抹黑“碧柔”。第一堂课的铃声告诉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的第一堂课是英语。我的英语老师不是女的。他长得挺可爱,除了个头。他 的英语同他的人一样可爱,如果我听得懂的话,我想。 古多猫腻爱不赖伯弟,他说。 古多猫腻色,大家一起回答。 骨头没肉烧,我用自己的家乡话很肾亏地说。 他允许我们坐在椅子上,开始用他的英语叽哩呱啦地讲课。课文上说的是有一 个老太太,在生日那天,收到了女儿寄给她的一张支票,特大面额的那一种,所以 她太激动了,于是把支票给撕了。 这故事一定是很好的,因为他讲得很兴奋。可是我一点也听不懂。我根本不打 算听这堂英语课。我在课桌里塞了一本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那上面讲到了《民 约论》。 人生来是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个自以为是的小老头说。 我想跳起来拍手。可是我没有。因为我被提问了。 我听不懂他火星方言的发问,只好发愣。我宁谧地站着,像块大理石。他宁谧 地站着,像个处女。大家宁谧地坐着,像大理石的处女雕像。大约过了一刻钟,处 女释放了我,他白了我一眼,然后下课铃就响了。 我的洗面奶快用完了。我上午再也没课了。我决定去采购。我抢劫了一家规模 很大的超市,那里东西很多。所以,我口袋里的钱就不多了。我想,我大约是破产 了。 中午我去食堂吃饭。我要鸡块。有人说鸡块没了。我没好气的说,那我要牛鞭。 她白了我一眼,在我盆里倒了一份牛肉,和我前天吃的花生米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样 子。然后,她从我的饭卡上抢走了三圆钱。我想,明天我该往上面加点钱了,如果 我还有钱的话。 我正在吃饭时,有人砸了个热水瓶。很雄壮的“砰”一声,像古代的断魂炮, 放了就要杀人。我吓了一跳,被自己噎了一口。我大声咳嗽,把饭粒喷到饭桌对面 那个家伙的盆里。他正在手忙脚乱地吃得香,头顶上忽然开始下白哗哗的米雨。他 抬起头,白了我一眼。他的眼白可真白啊。他把饭菜全合在我的面前,气鼓鼓的, 像只青蛙。我继续吃饭。一边吃一边想,下午去哪儿。,因为那儿人太多了。我不 想去教室,因为那儿人太少了。我也不想去厕所,因为那儿人不多也不少。 我还是去了图书馆。 我是第一个进门的,像往常一样。我一进门就借书,像往常一样。我找了一个 阳光很好的座位,像往常一样。我坐下,先小睡一会儿,像往常一样。我醒了,看 了两三叶书,管理员就走过来,以“下班了”为由,逼我还书,像往常一样。还书 时,她还书卷气很重地白了我一眼,像往常一样。 我没吃晚饭就去了机房,打一小时一元的越南船民级电脑。我带去一张光盘。 我不会玩游戏。我打“红警”。斯大林,像个白痴似的在显示器上张口闭口。我没 有带耳机,但我听得见。他说。 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让身不由己地狂热;…… 我疯狂造狗。我喜欢这种小动物。我喜欢这种廉价的战争工具。很快,我的国 土上就到处长满狗了。有几只在狗咬狗,一定是混进了母的,我想。然后我疯狂造 火箭车。火箭车耕起地来比拖拉机管用。我又大扩核军备。我认为,造原子弹是一 种浪费钱的好方法,像上大学一样。我发现国库里没有钱了。我出去抢财富,抢得 满头大喊汗。流汗必须补充,所以我去了一趟厕所。我回来时,英美联军正在克里 姆林宫里升三色旗呢。很好,我说,胜利使属于人民的,伪装必须剥去,布哈林是 叛徒。 坐在旁边的漂亮女孩白了我一眼。这是我今天挨的第五个白眼。她的眼睛可真 大。白得真有水平。动作也特别美,眼一翻,眉毛一挑,我就看见她眼球的背面了。 我掏出镜子,学了半天,也没学像。我想麻烦她再白一个,让我临摹。可她却走了。 我也走了。我累了。我想睡了。 我没有刷牙,也没有洗脸,没有洗脚。我累了。我想睡了。躲在被窝里,我放 了一个很臭的屁。 我想,也许我真的很无奈。可是我却无奈于自己的无奈。我想,那么世界上有 谁是有奈的吗? 我降生之前,母亲并没有争得我的同意,或者说,我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上受 难的。我毫无准备,或者说,我只是为了赶时髦,糊里糊涂地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 来,正如我糊里糊涂地钻进共青团的子宫里去一样。 我有时也是清醒的。可是我真的确认当时的我是清醒的吗?我怎么知道自己不 是在无奈之中无奈地麻醉了自己,又无奈地指着自己烂醉如泥的影子说,我是清醒 的呢? 有奈的我和无奈的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蝴蝶呢?或者,蝴蝶又有什么秘 密呢?仿佛叶开的小说吗?一段风花雪月气势恢弘波涛翻滚荡气回肠的优柔寡断后, 临死前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出生过! 我忽然瞥见床头一张发黄的《南方周末》。有个家伙让我选择这个世界的领导 者。A笃信巫医,有两个情妇,嗜饮马提尼。B每天中午才起床,大学时代抽过鸦片, 每天要喝大约一公升白兰地。C是战斗英雄,素食主义者,不吸烟,几乎不饮酒。A 是美国总统。B是英国首相。C是希特勒。 我能选择吗?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我选择了又怎么样呢?选择错了,我改得过 来吗?在我狭窄的被窝里,哈姆雷特大战风车。A还是B还是C,我辗转反侧。最后, 这三者之中,我选择睡眠。 半夜的时候,我醒了一次。下床,我撒了一泡尿,算是给自己大学时代愉快的 一天一个热气腾腾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