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等待 作者:郭雪彦 我目送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走在霓虹照耀的大道上,双腿总有些发软。 天很阴,我估计快要下雨了。 我停下来,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快下雨了。 我睁开眼,继续走向未知的远处。 路边的啤酒摊上一对对的情侣、一群群的朋友充分享受雨前空气中大量阴离子 直接刺激中枢神经的兴奋,我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在痛苦地回忆他快赚翻的股票又如 何把他套牢的经历,又听到一家音像店里传出王菲的《相约九八》。这熟悉的旋律 使我想起刚听到这首歌曲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由也痛苦并深切地怀念那段用望远 镜也望不到的过去。 一个卖花姑娘拦住了我,用很礼貌的语言和很诱人的理由让我把身上毫无生机 的纸币变成她手中鲜艳芬芳的生命。 然而我惊异地发现她手里拿是一条条的荆棘。 当我把我的发现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时,她用更加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并坚持说 那是鲜花。 在我们争执的时候,她从手中抽出一条荆棘,我又看到她的手掌上有很多刺伤。 我神经的末梢有点发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惊恐。 忽然她把手中的荆条全部扔在地上,发出吸引了无数双眼睛的尖叫。 她说她见过我,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说她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我们见过面,而且见面后我已经刻在 她的记忆痕里。今天我的出现和她的记忆痕交叉在一起,使她想起了一段模模糊糊 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海边,时间无法确定,也许是在前生,也许将在 来世。 我怀疑她是一个演员,找一个人来排练她的剧情。而且我相信她最有力冲击奥 斯卡奖,因为她实在不像是在表演。 我拨开人群迈着大步往回走,我好累,我想回家躺在床上。 好像快要下雨了,可是就是不下。 快下雨吧!我需要在雨水中沐浴。 为什么还不下? 如果不下,就把天晴下来吧! 既然不晴天,为什么不下雨? 我往回走着,为忘记这些日子的际遇徒劳地努力。 我知道我没有得到过的和我已经失去的都不属于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我却为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无奈地徘徊。 有一种智慧叫做忘却。 我弱智。 下雨了,我站在雨中。 我坚信脸上的液体是雨水。 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无法入睡。 我听着窗外落雨的声音。 雨水是泪滴,夜风是叹息。 我想到了达·芬奇,我想到了莫扎特,我想到了海伦·凯勒。我想到了诸葛亮 火烧上方谷光复汉室的雄心壮志被一场雨浇灭时的情形。 我辗转反侧,渐渐地把一只脚踩在梦河的岸边。 我梦到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寻求帮助,但是没有人看得到我。 几个衣着入时的女性发现了我,却冷冷地躲开。 我从梦中惊醒。 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不敢再去做梦,我连梦的权利都没有了。 郑智化至少还有梦,我没有。 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窦唯可以在梦中实现,我不能。 多少梦,最后成凄凉。 我猛得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跑到外面,贪婪地吸入雨后的新鲜空气。 可我还感觉窒息。 我苦苦思索生命的真谛,想弄明白到底什么是精神,什么是肉体。 肉体不过是碳、氢、氧、氮、磷、硫的组合体,但是精神是什么东西? 我记起一只面临宰杀的羊看到我时乞求的眼神,我当时驻足为它祈祷。 突然我看到身边是一家医院,我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有注意? 好奇心驱使我走进医院,透过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的窗户往里看去。 里面一位医生正在给一个女孩包扎手上的伤口,我认得出她是那个卖花姑娘。 夜里很静,我听见了她回答医生给她写开药方时提出的问题。当医生问她家庭 住址时她却严肃地说她住在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而且一会儿就回她的住处以致医 生建议她再去心理科做一下检查。 她走出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医院的大门。 她叫我,并且赶上我。 她问我为什么昨天傍晚走得那么匆忙,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说了我对她身份的猜测,她说她绝不是什么演员,还说她相信一定还能再见 到我。 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的是真诚。 她说我和她肯定在海边见到过,并说我一看到一件物品就会想起。说完她拿出 一支箫放在我的手里,眼睛里全是让我回忆起那段故事的渴望。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她并没有失望,拿过箫吹了起来。 我不喜欢她乐曲的韵律,很难听。 她说这是我曾经最喜欢的曲子,诠释了宇宙的真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渐渐亮了起来,我远远地看到了雯。 雯打扮得更加花枝招展,我知道她的美丽就是财富,就是睿智,就是权力。 卖花姑娘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勉强给她一个微笑说我感觉很疲倦想回去睡觉。 她似乎很失望很失望,可我已经实在没有一点儿力气用双腿克服身体的重力。 我躺在床上,渴望走进梦的国度,不管在那里会有什么样的经历。 可惜我得不到去梦国的签证。 我费尽周折,最后用酒精贿赂才勉强得到了一个多小时的签证而且无法延期。 我坐了起来,做深呼吸。 我想起了那个卖花姑娘和她的乐曲。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那首乐曲竟然是那么亲切以致我一边回忆一边感到心 情的重荷在慢慢释放。 我奇怪当时我认为她吹奏的七个音符的胡乱排列组合现在竟然给我如此的诱惑 力。 我现在非常想看到她,聆听她的旋律。 我走出去,寻觅。 我找不到她,但是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我去电影院、去商场、去网吧、去游泳,傍晚来到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 但是她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只记得她说过她住在连她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夜里,我拥有了一个镀金的梦。 梦里,我感到了这首乐曲越来越强的亲和力。 一天一天,我总是找不到她,却总能在梦里倾听乐曲。 我意识到这首乐曲果然包罗万象,这首乐曲就是她,就是我,就是地球,就是 太阳,就是银河,就是宇宙。 我开始为不能和她相遇而越来越感觉痛苦,为我那天使她很失望很失望感到内 疚。 我的心情又无法平静,直到那天晚上在都市的一角遇到了她。 我是那么地兴奋,明显感到心跳的速度加快。 她也很高兴,虽然脸色明显地憔悴。 我们谈了很多很多,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们都谈 了些什么。 她问我是否记起那段故事,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找到了她而且希望 天天看到她。 她说已经很晚了因为她一会儿就要回她出生的地方,还说她出生在她从来没有 去过的地方。 我疑惑,我询问,她不回答,吹起了箫。 我把心溶解在宇宙的旋律里,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感受着她火热的双唇,我们的每一个分子,每一个原子,每一个核外电子都 水乳交融在一起。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她也很不情愿。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无奈。 我问她什么时候还能见面,怎样和她联系。她说再见面很难很难。 我强迫她说出下次见面的日期,否则我不让她离去。 可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在晨曦里一点点消失。 我抱住她,但是并没有阻止我不愿看到的事实。 她告诉我要忘记过去,否则会失去未来。 在她完全消失之前她对我说今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她有可能在两千零一年 的一月一日回到这个地方。她说我可以到那天来等她,但是等不到请不要失望。 然后她消失在清晨里,留给我无尽的眷恋。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从夏天熬到秋天,从秋季盼到冬季。 我期待着那个千年的许诺。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晚上,雯打我的手机。 她说她很烦。她抱怨世界上骗子太多。她希望和我一起度过世纪交接的时刻。 我对雯的愿望表示遗憾。 我怀着一百种心情,来到都市的那个角落。 雯不停地打我的手机,我把它关掉。 我回忆着人类过去的一年,过去的十年,过去的一百年,过去的一千年。 我失落、兴奋、紧张。 我的心情难以用人类已经使用过的语言恰到好处地形容。 随着十二点一分一秒地接近,我又有窒息的感觉。 我深呼吸。 我知道全世界都在陪我等待这个特殊的时刻。 我仰望星空。 神秘的宇宙自古就给了人类无限的遐想,仅月亮就给了文人墨客无尽的财富。 天文学家把宇宙的形成归为一次大爆炸的结果,我在思索在大爆炸以前是一种 怎样的存在。如果爆炸前没有宇宙,那么现在宇宙所处的位置是什么东西?如果只 是空空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那岂不还可以被称作宇宙?宇宙真的说不清楚,是解不 开的谜。而且我想人类的感情同样可以依据宇宙形成的理论归结为爆炸的产物,并 依此理论还在无限地膨胀,形成一个直径无限大的圆。 离十二点只有二十几分钟了,我又开始极力崇拜爱因斯坦,因为他的《相对论》 实在是伟大,实在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的二十几分钟就二十几年一样漫长, 而我生命中逝去的二十几年比二十几分钟还要短暂。 几个月前和她在这里的相遇的情景让我永志不会忘记。 当十二点到来的一瞬,我听到了钟鸣,听到了欢呼,听到了叫喊,听到了喧闹, 但就是听不到我想要听到的箫声。 我迷惘,我彷徨。 我无聊,我无助,我无望,我无奈。 我又体会了心痛的感受,大于肉体的疼痛,甚于生理的苦楚。 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我全身都已麻木。 箫声出现了,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 我周围奇迹般的变化让我怀疑我的视网膜具有了海市蜃楼的功能,因为我发现 我站在海边。 我站在沙滩上,被贝壳包围着。 我看不到她,只看到沙滩上的箫。 她没有在,是海风代她吹奏出这世界上最伟大的旋律。 箫的上面系着一条紫色的飘带,在海风的吹拂下飘扬。 这条紫色的飘带和我的记忆痕交织在一起。 我想起了一段模模糊糊的故事。 我抱怨她第一次让我看箫时为什么不让我看到紫色的飘带,但是我很快明白了 她的用意。 我几乎回忆起了那个故事的轮廓,我已经知道现在是那个故事的尾声。 我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我挪开一个大大的贝壳,拾起鲜艳芬芳的花朵。 冬日的海风吹拂着紫色的飘带,吹拂着我。 这神秘、幽雅的韵律把整个宇宙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乘坐着一个个长长的音符 在无垠的空间中翱翔,我飞过浩月,飞过繁星,飞过我的灵魂,飞过我的心灵,飞 到那连梦幻都无法触及的远方。在那里我踏着一条紫色的飘带,迎着七彩的光环, 走进水晶筑成的宫殿,来到我一千年前去过的花园。 每一个音符忠诚地伴随着我,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向我微笑,用箫声阐述宇宙间最伟大的和谐。 她惊人得美,带着七彩的浪漫。 她消失了,如风。 她消失了,如雾。 她消失了,如虹。 她消失了,如露。 我拼命追赶,沿着紫色的飘带。 我拼命追赶,沿着七彩的音符。 我拼命追赶,一直来到大海边,看到海边的箫。 我知道我脸上的液体不是海水。 她的话萦绕在我的耳畔,她说我如果不忘记过去,就会失去未来。 我顶礼膜拜缠绕着紫色飘带的乐器,直到我的眼前恢复成都市的角落。 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划破了夜色。 我离开了这里,依依不舍。 在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朋友。 他给我新世纪的问候,并问我昨夜怎样迎接新世纪的第一秒钟。 我告诉他昨夜我去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而且那个地方我到现在也从 来没有去过。 他笑,他夸我幽默,他忽然问我为什么拿着荆条。 我告诉他这是花朵。 他说把手都刺伤了还不快扔了。 我谢过他的好意告诉他放心因为我手中的不是荆条是花朵。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奠定了他在拉美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作品用极其晦 涩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令人难懂的故事。他在故事的最后写到:这个故事以前从来不 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发生。因为一个孤独了一百年的家族,注定没有再次出现的机 会。 我的故事以前从来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发生。因为一个等了一千年的故事, 没有人愿意把它重复。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