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知道自已很丑 那时我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子浑身都是梦,梦中的他还有风花雪月的青春花 瓣是月光下最美婉的清唱。 因为表姐在市图书馆工作。所以各种书刊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不知从什么时候 开始,最爱读他的作品,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美人鱼爱上王子一样。很多会飞的梦, 翅膀都是他的文字。 毕业后,在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工作。此时,我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者。 企业办有一份报纸,只限于在全国同行业中交流。我常给副刊栏撰稿,每月至 少有两篇。 社的编辑与记者共五人,他们都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惟有张编辑例外。他 原来是动力分厂的一名生产工。矮小的个头黝黑的面孔,与地道的农民极相像。在 编辑部里,显得“鸡立鹤群”。 这年的初夏,编辑部打来电话邀请我参加评报。在那儿,大家发表了各自对报 纸排版选稿等不同的看法后,接下来就评论我写的,一篇名为《我们牵手》的散文。 文中带有淡淡的忧伤,道出了我童年的小伙伴,一位越南小女孩的故事。文章的多 处词语被改动过。比如“顾及往事”改为“忆及往事”。而编辑正是张编辑。这些 改动的词引起了他们与他,四比一绝对优势与劣势的争论。当张编辑似乎被“逼” 到山穷水尽无言可辩时,他黑着脸陡然站立,几乎是怒吼道,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 都说是错的。边说边气愤地甩门冲出去。我诧异地望了总编一眼,年轻的他淡淡一 笑,说,像这些问题,我们经常论的。会议差不多结束时,张编辑默默地回来了, 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再也没吭过声。 离开编辑部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们几个作者乘电梯下楼时, 其中的一人说,水平到底有限。 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一个风雨敲书窗的夜晚,我靠在床头,拿出以前的日记, 错落地翻着,跌落眼中尽是,为他而作漫天风花的诗句。对我而言,他的影子,始 终都是珍藏在心底披着纱巾的梦。夜晚,一篇朦胧的散文,一首心丝缠绕《落花无 语》的诗篇,与情与雨一起撒落在温柔的素笺。 第二天,副刊栏的编辑打来电话,要我马上交一篇稿子。我犹豫了一下,换了 一个笔名,就把这篇稿子交给了他。 一个星期后,我在报上看到这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头尾中间各删去一段, 大量词语遭替换。仿佛有人在我最柔软的心湖,狠狠地投掷了一块棱角张牙的大石 头。那一刻,我有一种刻肌刻骨的痛觉。再看编辑的名字,是张编辑。 抓起电话,直接就找总编,恼恨交加的我,来不及思考什么,开口就说,我从 没见过有哪个编辑像张师傅那样,喜爱把别人的文章改变为自已风格的文章。并对 他在同版发表的诗,进行一文不值的解剖。最后还扬言,他写的诗,如果也可以叫 做诗的话,我一天就可以写十几首。 不久,编辑部有新规定,凡是大幅度修改原文,要经得作者的同意。十几天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张编辑来到我的办公室,恰巧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们很尴尬 地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临走时,他低低地说,小肖,要是那时我能征求你的意见, 再编辑你的文章就好了。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复杂,有真诚有委屈还掺合几缕沉 重的无奈。与那天我在编辑部看到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我心头一颤。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了我肆意的言行对他伤害的深重。“对 不起”这三个字悄悄溜到了嘴边,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说出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半个多月后,医院确诊他患有肝癌,仅仅过了二十多 天,他就离开了人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他妻子说,你还年轻,将来遇上合 适的不要放弃。 他还告诉他妻子,我一个大老粗,能在编辑部工作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有 那么好的同事,又有那么好的作者大力支持,我这一辈子很满足。 他去世的那天,我正好在北海老家度假。无意中抽出一张报纸,他的名字赫赫 在目。 夜不能寐,我在海滩整整坐了一个晚上。我甚至不敢相信那个伶牙俐齿,嚣张 跋扈的女孩是我;不敢相信那个连一个“对不起”都万般吝啬女孩也是我。 那一夜,知道自已很丑。 那一夜,我读懂了宽容这个两个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