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西行 作者:碧海孤月 一年中的信鸽竞翔会有多次,这次的赛事是当年最盛大的一轮。从各地选派出 来的千羽竞翔鸽,将从不同的地点同时出发,飞完一千公里的遥远路程,回到自己 的家园。 蓝电的家乡选出的五十名选手早已汇入千百羽竞翔大军,在千公里之遥的平原 城郊整装待发。蓝电镇静地站在笼子里,昂头仰望着夏末秋初的晨空。他的心情十 分激动,一千公里,这是他向往了很久的梦中征途,他感觉到家乡已经非常遥远, 他甚至对家乡的方向还有一些模糊,但这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与较量。如果一路顺利, 他将急行军两天两夜。在飞翔途中,将忍饥挨锇地飞过广阔的大平原,绵延的丘陵 和崇山峻岭的大山区,直达家乡所处的盆地。中途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甚至命丧黄泉,然而这是一羽远程竞翔鸽所必然经历的一切。竞翔鸽的一生,就是 围绕着一个纯粹的目的──无数次离家,无数次地回家。 朝阳明朗,天宇澄静,良好的天气有助于鸽子们顺利返乡。只听“啪”的一声 响,千百羽灰的、黑的、花的鸽子涌上蓝天。蓝电展开有力的翅膀,箭一样冲向云 霄,群鸽密密麻麻地在城郊上空四处环绕探飞,蓝电却仍然向高空抬升,直到他能 俯视到群鸽向四面八方散去。他继续升高,希望能看到平原的边界,却发现平原一 直与天相接,四方都是平原,城市的轮廓变得很小,用视力已无法找出回乡的标志。 蓝电不得不最大范围地环飞两周,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启示他,快,和太阳赛跑,对! 向西去,由太阳升起的一方,向太阳将要落下去的方向飞行,向西!蓝电兴奋地扑 扇长长的双翅,“嗖”地一声,调头向西,就在遥远的西部,有他的主人和朋友, 有他的亲人和儿 女 ,他的家乡是一个座落在群山中的盆地山城。 起飞的瞬间,蓝电就明白,这次远行的伙伴们,将因旅 途劳累、地势复杂、 气候突变、猛禽袭击等等原因而流离失所、死伤大半甚至无一生还,这残酷的竞赛 将锤炼出一批真正的顶尖级高手。在过去的短程、中程竞赛中常常淘汰大批的弱小 者,而象这样的远程竞翔,好多鸽主都舍不得让自己的优秀鸽子出征,怕他们失而 不归。蓝电的主人──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噙着眼泪将他送上征途的。事实 上,如果蓝电不以奇特的方式削减健对他的爱惜,增强健对他的信任,健是一定不 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将自己最优秀的五百公里冠军鸽交付给不可知的命运之途。 早在五百公里竞翔之前,蓝电已多次受训两百公里。在他一岁时的那次初春第 一轮两百公里竞翔训练途中,他立下了千公里竞翔的决心。 (一) 那个初春,蓝电顺着东南风向西飞行,暖湿的气流在他的翅羽间欢欣地鼓动。 他已厌烦整个寒冬在盆地里练一练翅膀,他很盼望这次飞行。一路上,春阳初照, 常常有其他的野鸟掠过,而能够跟着蓝电飞行的,是那只黑花的童母鸽。黑花聪明 地尾随着蓝电,在她与蓝电青梅竹马地成长的过程中,她早已确认了蓝电的不一般, 她相信蓝电准确的方向感,所以,她只要一出征,就产生依赖感,拚命地跟飞。蓝 电开始并不在意,后来就加快飞行速度,故意开黑花的玩笑,见黑花急得“咕咕” 直叫,才又稍微慢一些。而这一次,黑花依然用了全力跟着他飞,他突然感到很骄 傲,心里甜滋滋的好象三伏天饱饮了一顿山泉水。蓝电从未动过的心思突然开成了 一朵小黑花,他们的感情在征途上产生。 当他们飞越一座高峰时,山坳里忽然传来一阵异响。蓝电心里陡地很紧张,他 匆匆地叫黑花,快!快往林子里躲,有危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只面目凶险 的山鹰疾风一样扑过来。由于黑花的羽毛过于夺目,鹰不由分说地向她伸出了尖利 的铁爪,她黑白耀眼的羽毛浸染着血光飘向山坡,蓝电悲愤地看到凶手将黑花掳走, 他对山鹰的仇恨如火焰一样熊熊燃烧。 蓝电缓缓地飞行了数周,才伤感地离开那座山峰,向一条大峡谷飞去。这个大 峡谷,是他每次飞过都感到自豪的地方,这是蓝电寻找到的由平原穿越高山区回家 乡的唯一安全的途径。当他仅半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出征两百公里。那次,全市的 百羽鸽子,飞到高山区时,只剩下了一半,蓝电带着他们一次次地顺着山坡往上爬 升,然而,秋天的高山冷气流一次次地将他们刮散,又有大半伙伴失踪了,剩下的 十余只里有体力继续飞的仅七名。经过数次的失败之后,蓝电改变方向,决定另寻 出路。当他顺着稀薄的阳光见到大峡谷时,一个绝妙的主意诞生了!他兴奋地飞回 山坡,他要带着自己的朋友们再冒一次险! 当这一队勇敢的开创者在大峡谷中穿飞时,他们逐渐明白,顺流而上,就是家 乡!虽然在中途,这支队伍又有二个伙伴掉了队,但剩下的五名选手终于顺利返家。 这成了山城的一件轰动的大事,因为过去放飞这条线路从未成功过。而冠军蓝电则 是最大的功臣,他也因此而得到“蓝电”这一美称。 但是,在第二年春天,他没能保护自己心爱的黑花,他的心情十分阴暗。春天 的高山顶上还覆盖着积雪,山腰处的松杉苍绿逼人,千百条雪溪涌入峡谷中的大河, 大河的波浪绿黄夹杂,河谷底的浅滩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山脚悬崖缝隙间摇 曳着映山红花骨朵儿。愤怒而又忧伤的蓝电却没有心情欣赏这初春山河图,只是沉 闷的飞行。 这时,他忽然又听见鸽叫声,那是一种无奈的、求援的叫声。他扭过脖子往上 一看,一只青灰的雌鸽正在上空徘徊。他重又升起来,迎向青灰,他一眼就断定这 只青灰和他一样,也在竞翔,他带着疑惑绕着青灰飞了几圈,原来这青灰是参加五 百公里竞翔的鸽子,她是由南向北飞行,现在飞过了一半路程,却被这里的复杂地 势难住了。蓝电忽然觉得惭愧之极,自己最远才飞两百公里,这还叫竞翔鸽吗?青 灰说,这算什么,五百公里只是中程,真正的高手要飞一千公里、二千公里,甚至 一万公里,一千公里竞赛既要速度又要耐力,是相当难的飞行。蓝电大吃一惊,哇! 一千公里,想都不敢想!他不由得内心惊惧而又向往了,这一生,起码要飞一次一 千公里,死了也心甘!他思忖着,对青灰生出敬慕之情。他又想,该怎样帮助青灰 脱离困境呢?有了,他说着,带青灰降到峡谷中,顺着往西飞了片刻,在他们的右 边,豁然又是一个深峡,深峡中滚涌着黄色的春潮。这是一条南北向的支流,你顺 流而上,可以穿过险要地带,就差不多要到家了,这里面我去过一次,里面地势比 较宽阔,饿了可以吃这个,蓝电啄食了一粒刺树上的小红果,青灰马上吃了数颗, 她确实饿极了。好了,趁白天天气暖和加紧赶路,蓝电拍拍翅膀,再次起飞,青灰 恋恋不舍地跟飞了数米,终于不得不分开。蓝电恍惚看见了刚刚死去的黑花,现在, 他帮助了青灰,心里有了一些安慰,他虽然因为一次次的分离而伤心,却又感到轻 松了许多! 蓝电轻快地扇动双翅,紧紧夹住尾羽,笔直地往前飞,积雪消失了,山势舒缓 了,碧绿的麦田出现了,金黄的菜花出现了,山城在午间的朗日下,安详而又平和, 蓝电朝市区的灰色小楼扑去,轻盈地落在了健的肩上。他宽厚的胸脯起伏着,深蓝 透绿的羽毛光波泛出无比的豪迈,然而,他这次不象以往那样,得胜归家后就雄纠 纠地高昂着头唱歌,而是很沉默,因为,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崇高的理想,他一 定要竞翔千公里! (二) 蓝电常听主人健对朋友说,他很想培养一只千公里远程鸽,恐怕只有蓝电有这 个可能,但是,健怜爱地望向他:“你必须试飞五百公里,五百公里很远,我怕失 去你,我要留你育种,培养强壮的后代。”不,让我去飞,蓝电大声鸣叫。但是, 健无法理解他出奇的怪叫声,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女朋友了。健开始着手为他寻找伴 侣,蓝电坚决不肯关注健为他挑选的伴侣,他在笼内烦燥不安地窜动,后来他索性 不再叫,不再走动,整天木雕一样地立在笼角,将头伸出笼栏,出神地望向高空。 健见蓝电滴米不进,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给安排的白翅儿,不由嘀咕起来:“死犟! 象个生铁犁头。”健怕饿坏了蓝电,就放出了他,蓝电一冲而起,扑啦几声飞向傍 晚的云霞。数天的关押,令蓝电倍感委屈,他已经准备出逃了,果然,他这一飞, 竟在野外呆了一个多月没回家。 他是怀着对死去的黑花的想念和萍水一逢的青灰的敬慕出逃的,他孤独地在城 郊野地盘旋。这是八月的野地,农人忙过之后的稻田里落下了很多谷粒,大片的农 田里还能寻找到黄豆、番薯、玉米,只要隐蔽得好,他可以吃得很饱。他在四周宁 静的稻田地啄食谷粒,谷粒很香嫩,但他的心情很寂寥。他对他的幼年的记忆忽然 涌现出来了。 “你是个野小子。”他常听健说。是的,他出生在野外的岩窠间,他的母亲是 一只野鸽,他的父亲被这野鸽矫健的身姿诱惑,在千里遥遥的竞翔途中收起了双翅, 与野鸽共筑爱的小窝。他俩产下了第一对鸽卵,夫妻俩辛勤孵育,破壳而出的就是 蓝电,不幸的是另一枚蛋不小心滚出岩窠,摔碎了,夫妻俩便将全部的爱倾注到了 他们的独子身上。这时期,他们已熟悉了常来山顶训飞的健,因为健每次来,还带 给他们许多黄豆玉米,他们很喜欢健这个爱鸟的人。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就在那天,健还未爬到山顶,就见空中飞快地扑过去 一只巨大的山鹰。 惊恐的蓝电被母亲推到岩窠最里边,蓝电看见自己的母亲勇敢地迎向山鹰,而 他的父亲已被山鹰抓穿了背脊,奄奄一息地在鹰爪上挣扎,山鹰看见扑过来的野鸽, 受了一惊,扔下蓝电的父亲,父亲象一匹零乱的树叶向深崖飘坠,野鸽悲伤地叫喊 着向她的亲人飞去,气势汹汹的山鹰一翅膀赶到她的上空,一团羽毛雪花一样飞散 开来…… 蓝电觉得再也吃不下谷粒,他有些想念健,但一旦回去,又要被关住,和一个 自己不喜欢的母鸽生儿育女,不能尽快参加远程竞赛,又有什么意思呢?蓝电在稻 田里徘徊。夜色降临了,蓝电想起了自己的故居。他找到旧居之后,一头钻进岩窠, 没想到遭到一阵猛烈的还击。蓝电不得不退出来,落在旁边的树枝上,他奇怪地望 向洞口,从里面走出一只野鸽,借着刚刚现出的月光,他发现她十分俊俏,她灵巧 的脖子上有一圈玉白色的毛,好象一只美丽的玉环,衬托得她亭亭玉立。蓝电静静 地望着她,她也好奇地看着蓝电。蓝电在这样孤独的夜晚竟然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小 姐,他对她充满了好感,而她也很惊讶地对这个闯入者表示了欢迎。半夜时候,她 飞到他停的树枝上,月亮象透明的大光盘一样悬在林子的上空,蓝电和他的一见钟 情的女朋友共同飞入了他们的小窝。 清晨,蓝电和玉环儿在霞雾间上下翱翔,渴了饮清澈甘甜的山泉水,饿了吃山 果。他俩还顽皮地潜到山间农户的房檐上,瞅空儿在玉米坨上偷几颗玉米粒。八月 的山林十分美丽,可吃的食物也很多,蓝电看玉环儿在林子间啄那些蓝的、紫的、 红的、黑的野果子,觉得很好奇,玉环儿让他尝一尝紫色小果,哇!好甜!玉环儿 又逗他吃一粒绿果子,蓝电的眼圈都给涩小了。八月的山柿子红彤彤地象无数个充 满喜气的小灯笼,玉环儿在红灯笼间欢天喜地地飞翔,蓝电也飞过去,玉环儿窜入 了山崖,蓝电就跟随着窜入色彩艳丽的山崖,山崖在转动,天地在飞旋,蓝电的心 情就象那山花儿一样在风中欢乐地摇摆…… 数天后,他们开绐孵育第一对孩子,兴奋的蓝电寻了更多的草叶和羽毛,将他 们的小窝垫得更为软和。玉环儿一丝不苟地伏在自己的蛋上,她蹲累了,蓝电就替 她。他俩以巨大的喜悦等待着新生命快快诞生!不久,他们的第一对孩子终于先后 破壳而出了。刚做爸爸妈妈的蓝电和玉环儿整天地忙碌,东飞西奔地给两个贪婪的 小东西寻找食物,将他俩喂得肚皮圆滚滚的,一天比一天壮实。 有一天,蓝电让玉环儿在家照顾孩子,自己出去找寻野果,他忽然预感到什么, 赶紧隐到一株茂盛的杉树间,透过叶缝,他见到了鹰。是的,就是那只鹰,他的仇 人!蓝电惊恐极了,他好担心他的孩子们和玉环儿呀。潜伏了许久,鹰飞远了,蓝 电“唰”地一声扑向自己的家,急切地钻入岩窠,玉环儿正十分紧张地张着双翅护 着身体刚刚长满绒毛的两个孩子。蓝电紧紧地靠向她,他突然下定决心:我们走, 为了孩子,我们必须换地方。可是到哪儿去呢?孩子们还不能飞。蓝电忽然想起了 健,他告诉玉环儿,别离开,等我回来。他走到洞门口,四方上下看一看,朝城市 中心飞去。当蓝电落在灰楼平台上时,正见满脸憔悴的健从楼梯口上来。陡然见到 蓝电,健险些晕了过去,“蓝电!”他惊喜地叫着,飞奔过来,爱惜地抚摸着蓝电, 口里连连骂到:“小杂种,你跑哪儿去了,一个多月了,我以为你早没命了,你竟 然又回来了,还长壮实了!”健想要握他在手里,可是他蹦跳着,一次一次地朝他 的山林方向起飞,又一次次地回落,健忽然有些明白什么了,赶紧转身下楼,蓝电 展翅飞起,健紧跟而去。 蓝电心情焦虑地往山林飞,一看见那熟悉的小家,他就扑了进去,玉环儿还在, 孩子们也还安全,然而,他们一家惊魂未定时,可恶的鹰又盘旋而来,这次,它索 性贪婪地趴到了蓝电的家门口,由于身体太庞大,它只能伸进恶狠狠的脑袋,每伸 进一次,蓝电就狠狠地啄它的眼睛,玉环儿也紧张地用翅膀挡住自己的孩子,他们 一家,面临灭顶之灾。 当健赶到山顶时,他看见鹰硕大的身躯盖在洞口,他愤怒地抓起一块块石头砸 向鹰,不肯离去的鹰不得不落荒而逃。健叫一声蓝电,蓝电兴奋地飞出洞口,向主 人的怀中飞来,健的眼泪滴在他的羽毛上,他“咕咕”地轻啄健的手指,然后,又 唤出他的自由恋爱的伴侣美丽的野鸽玉环儿,还推出了他的两个健壮的孩子。健惊 喜得手舞足蹈,“天!这 是上天给我的优良幼鸽!”健攀上石岩,将两只小鸽小 心翼翼地捧出,很意外地,窝里还有两枚鸽蛋,健也一并取出,玉环儿不解地扑打 健,但蓝电在一旁劝慰着她。 就这样,蓝电一家迁居到健的鸽舍,而蓝电也明白,健将送他竞翔五百公里, 因为健巳经相信,蓝电的优异正在于他在远程飞翔中,能够自救,能够很好地保存 自己。令健深感欣慰的是,蓝电在一个白天一个黑夜的长途飞行后,骄傲地捧回了 全市五百公里竞翔冠军杯! (三) 蓝电的优异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来了的,他在健的辛勤喂养中,和健建立 了很好的感情。健常常在清晨和傍晚为鸽子们训练日课,他盯着蓝电飞行,蓝电就 象闪电,在天空中翱翔,群鸽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他又象一名孤独的斗士,高高 地超越群鸽,他几乎是在天边飞翔,健看着他成了小黑点,觉得心中升起了无限期 望。健感觉到这年轻的小生命似乎在做着一种不断超越自己的努力,健就更爱他。 那个时候,蓝电未曾出征竞赛过,健也有了多次参赛失败的记录,健的妻子十分反 感他整天泡在鸽舍里,她见到健亲热地抚摸蓝电,就气汹汹地骂:“没用的胚子, 别说你养不出来个冠军,养出来了也是个不务正业的神经病。”健的儿子从学校里 回家,健常叫他帮忙打扫鸽舍,儿子却连连摇头:“臭死了,老爸,你自个扫吧!” 妻子则不由分说地从窝里掏出几只鸽蛋,在饭锅里蒸了给儿子吃,有时候逮几只鸽, 摁在水盆里闷死了,清炖了给儿子补身子,健心里疼得不得了,但又怕和老婆吵架, 只好作罢。然而,健终于为了蓝电和老婆翻脸了。 刚救了蓝电一家回来那天,健知道这一家子有些奇特,就另在房顶建了一个窝 给蓝电。星期六傍晚,蓝电正在练日课,健的儿子回家,吵着累死了,健的老婆心 肝宝贝地又搂又抱,然后上鸽舍去掏鸽蛋,翻去找来,没见到。她四处望望,一眼 看中了蓝电的新居,她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扒拉开惊恐的玉环儿,抓起两只热乎乎 的蛋,玉环儿狂怒地扑打她,用爪子将她的手抓出许多血迹。“狗日的这么凶,该 死!”她动手去抓玉环儿,玉环儿凄厉地叫唤,叫声引起了正飞翔的蓝电的警觉, 蓝电朝家中扑来。仰头看蓝电飞翔的健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向家里跑,等他赶到 家里时,蓝电正和玉环儿合伙地与健的老婆斗,健的老婆尖叫着:“反了!反了! 狗杂种,还怕了你们不成!”她一只手抡起一根木棒,胡乱地扫过去,健一步窜过 去,抓住老婆的手,说:“这两个蛋不能吃,它们是好品种,你给我吧!”老婆却 执意不给:“呸!什么种,野种!还不如给小丁吃了补身子。”“这次就算了,下 回有了其他鸽生的蛋,由你拿,但这家子不能动!”“下回?够了,没下回了,这 次我一定要这两个蛋,而且还要清蒸两 个杂种!”“什么?你也太狠心了,你给 我!”健满脸通红,青筋暴出地去夺鸽蛋,老婆手一扬,“啪啦”一声,两个蛋摔 在地上,“我叫你抢,叫你抢!我就狠心,就狠心。”一场大战烈火一样燃烧起来, 从不打老婆的健一巴掌扇过去,老婆的脸顿时通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 地又哭又闹。两口子打架的时候,玉环儿伤心地啄着自己的摔坏了的幼仔,然后头 也不回地飞走了,蓝电痴立在房顶上,护着自己的另一对孩子,他知道玉环儿再也 不会回来了,玉环儿有她自己的生活环境,而他的主人又这样地伤了她的心,她会 恨他一辈子。蓝电不知道健和老婆的吵架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醒悟过来时健正愧 疚地望着他,健轻声说:“对不起,你万一要走,就走吧,去找玉环儿,我会好好 地照顾你的孩子的……。”蓝电神色凝重地跳到他的手臂上,缓缓地蹲下来,他放 弃了玉环儿,选择了健,健感动得双眼模糊,他将脸靠在蓝电颤动的身子上,说: “我一定送你出征五百公里,好小子,给我拿个冠军回来。”蓝电的心情却不是很 兴奋,他好担心他的玉环儿啊!他又飞起来,站在房顶,出神地往山林方向张望, 这时的健,仿佛有些明白了,蓝电想要杀鹰!健下决心帮助蓝电完成这件事情。 杀鹰计划进展得很顺利。 一块拌上了鼠药的肉被放在山鹰常出没的地带的空旷裸岩上,健藏匿在一丛林 子里,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那肉红得耀眼。蓝电也栖在树丛间,四处张望。 突然,蓝电敏感地伸了伸头,他看见了那只壮健的山鹰,它远远地如一个小黑点, 很快就盘旋在他们的上空了。正是那只鹰,蓝电记得太清楚了,它一身褐色的羽毛, 透出苍黑,腹部的黄毛上有几道蛇形的黑花纹,模样极为凶恶,浑身冒出一股杀气。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蓝电的羽毛蓬起来,现出一付打斗的样子,健连忙唤住他, 紧紧地将他摁住。鹰飞了几个来回,直奔裸岩,它站在那块肉边,啄了几口,就腾 空起来,用尖利的爪子将肉抓起来,飞上高空,向东面飞去……小黑点忽然摇晃起 来,不久,沉重地向下坠去! 蓝电“忒”地一声冲上天空,朝鹰的方向赶过去,健不由得一边笑一边摇头: “真是没办法,蓝电,其实它也是有儿有女的,杀它还犯法呢,算了,就当它是只 该杀的坏鹰吧。” 他们是上午杀死鹰的,中午,盛秋的阳光明朗耀人,晒出健一身汗。蓝电站在 健的头顶,他俩象得胜的斗士,满腔豪情地下山回家。 不久,蓝电就将踏上五百公里的征程。只要这五百公里能顺利返回,一千公里 就有了希望!蓝电时时刻刻地盼望着,终于,他出征了。在那次艰难的飞行途中, 蓝电只在中途休息过一次,到山沟里饮了几口水,吃了一些山果,白天还遇到了突 然袭来的山雨,所幸到了晚上,碧蓝的秋空,圆月高照,蓝电在万物俱寂的夜晚不 停地往西飞行,和月光赛跑。当月亮渐隐,晨光初显的时候,蓝电压低飞翔高度, 穿透雾障,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的住所。小城的广播刚刚奏响,马路上的行人很稀 少。健还没有起床,但是健为蓝电准备了许多玉米和黄豆,还有一盆清水,蓝电一 头埋入水中,不歇气地喝了好多水,又跳入盆中,稀里哗啦洗了一个澡,然后, “叮叮咚咚”地吃玉米黄豆,铝盆的响声惊动了一夜不宁的健,他衣冠不振地拿上 手表奔向平台,当他见到蓝电的身影,不由欣喜若狂地叫:“回来了!回来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蓝电,虽然羽毛凌乱,却精神饱满地边吃边喝,健的 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他等蓝电吃饱喝足了,一手捧起蓝电,匆匆下楼,他要 到鸽协去报成绩。当他们下楼时,健的老婆正站在门口,迷迷糊糊的眼里也显出了 许多惊异之色。 当鸽协值班的同志见到一脸激动的健时,马上明白了:“冠军!冠军!这是我 们山城第一只五百公里竞翔的冠军啊!”几个人欢呼着,为山城“零”的突破而互 相道贺。 那次的比赛,五十名选手,只回来四只,第二名中午才到家,蓝电以绝对优势 为健捧回了鲜红的证书和五百元奖金,当健的老婆有些不好意思地拿着这五百元奖 金时,健心里甜滋滋的。 (四) 现在,蓝电仍然在大平原上飞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呈现出繁忙的丰收景象。 白花花的棉田,金浪翻滚的稻田,红艳艳的高梁。平川秋色,如万顷花毡,在蓝电 的身下连绵不断地铺展开来。纵横交错的沟渠,仿佛是织在花毡上的金丝银缕,闪 着明亮的波光;映照着蓝天的片片池塘,就象镶的花毡上的一颗颗明珠。蓝电飞得 轻盈而愉快,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象这样的远征机会,是多少伙伴一辈子想都不 敢想的事情啊,象这样美丽的景色,也只有蓝电这样的勇士才有机会看到!春、夏、 秋、冬四季,他都在飞翔;风、云、雷、电、雾、雨,他都亲身经历过;平原、丘 陵、高山、盆地、峡谷、悬崖,他都征服了!他自豪,却不自傲,因为在他的心中, 还有一千公里、二千公里,他的灵魂甚至于在一万公里的征程上飘扬。 暮色巳近,蓝电张开尾羽,盘旋着落在一片稻田里,他需要补充一下自己的体 能。他将自己隐蔽起来,饥饿促使他啄食沉甸甸的谷穗儿。爱好和气的农民讨厌麻 雀偷吃粮食,但常常能宽容一些偶然驻足的鸽子吃一些谷粒豆子之类。尽管如此, 蓝电还是非常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他不到极度饥饿的时候是不会收起飞翔的双翅的。 吃饱后,蓝电又借着暮色到沟边喝足了水,稍事休息后,他再次起飞,因为秋 夜的天空很明朗,他觉得这样的飞行是最安全的,在星光的照耀下,他一直飞到子 夜,感觉到了过去飞翔五百公里的起飞地带,他终于觉出双翅巳无力了,重又落向 地面,找到一个杂草丛生的沟坎,躲进去,他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恍惚之间,仿佛仍是在出征前夕,蓝电和他的四十九个伙伴翻山越岭地被运到 中途,又与各地选手汇集一处,车子朝目的地驰去。蓝电高昂起头,转动着脖子, 四处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对手。鸽子们闹哄哄的,叽叽喳喳地互相示威,隔着笼子显 示各自的羽毛,有的鸽子上下窜飞,对这种场面感到十分兴奋。蓝电不远处的一只 雌鸽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蓝电,蓝电从中觉出了曾经熟悉的一丝东西, 但她不是黑花,不是青灰,也不是玉环儿,那眼中只是有一缕与她们的眼一样打动 心弦的东西。蓝电的心跳有些加快,但马上,他想起了自己尚在野外的玉环儿,蓝 电的睡梦中还常常闪现玉环儿挣扎在鹰爪下的身影,他也忘不了与玉环儿初识的那 一夜和他们度过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蓝电扭开头,避开了那黑豆一样的眼睛。 他安静地立在角落,象一个冷静的斗士,他安详地吃玉米,饮水,他象一块冰,浑 身的羽毛闪烁着电光一样的色彩。他出征了,终于走向了梦中征途,当他起飞的刹 那间,他就在实现着这一个美丽的梦了! 晨光微现,蓝电忽然被一种声响惊醒,原来是一只碧绿的青蛙!他钻出草丛, 四处一望,天边巳呈现出朝霞,新的一天开始了。蓝电伸了伸翅膀,它依然强劲有 力,他又舒展了一下双足,然后,他一拍双翅,收起双足,腾空而起,继续往西飞 翔。 天气末见晴朗,倒象在变暗了,高空中湿气加重,气流忽松忽紧,忽冷忽湿, 蓝电觉得双翅有些粘湿,飞行困难起来,他的心中掠过一丝阴影,根据经验,一定 要下雨了。果然,中午的时候,大片的乌云压过来,象一排排翻滚的浊浪,大风刮 得蓝电摇摆不定,他不得不降下,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正是平原与丘陵交界 的地带,顺着缓缓的山坡,有成片的桔林,金黄的桔子在林子里耀眼地晃动,蓝电 钻入桔丛,繁密的桔叶挡住了不少风,雨紧跟着就来了,象油炸开了锅一样下起来, 空中白茫茫的,地上很快就汇起了一条条水沟。透过桔叶的雨落在蓝电的羽毛上, 竟然冰冷透凉,蓝电不由得收缩起身子,他感到又冷又累又饿,他就啄食桔子,吃 了一些甜润的桔肉后,他又觉得自己浑身发紧,极度疲劳,他蓬松起羽毛,在桔枝 间蹲下来,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巨大的鸟,凶恶的蛇蝎,扑打他,缠绕他,冰雹、 暴雨、沾染血迹的羽毛,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他拼命地飞,飞,飞,要飞出困境, 然而他双翅无力,他飞得好慢好慢,他几乎就要放弃了,他仿佛就要死了……不, 不,健在等他,孩子在等他,玉环儿在等他,他要飞,要回家,回家了该有多温暖 啊,儿子女儿天天跟随着他飞翔打闹,从他口里讨吃食,晚上挤在他双翅下咕咕叽 叽的,多有意思啊…… “爸爸”,他被一个声音惊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纸盒里,身下垫了一层稻 草,他朝上伸伸头,在温暖的灯光下,一个圆胖脸的小男孩正用乌黑的眼关注地看 着他,一边惊喜地叫:“他醒了!醒了!”男孩的父亲也伸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 担忧地说:“不太好,看起来,他是感冒了。”“那我们给他吃药吧。”“人感冒 我还能治一治,可这鸽子……”男人有些犹豫,一个和气的女声传过来:“听我家 老爸说,这种翅膀下盖了红印,脚上套环儿的是信鸽,是人家放出来比赛的,你就 试试喂他一点感冒药。”“那只好试试了,给他喂些伤风胶囊化的水。”于是,男 人去抽屉找出药,倒出药粉,用温水化了,然后,要儿子摁住蓝电的身子,自己用 手指掰住蓝电的头,撬开他的咀壳,将一勺药水灌给蓝电,蓝电被这种涩苦的药水 呛出了数个喷嚏,男孩嘻嘻一笑:“莫怕,病了就要吃药,啊?”蓝电挣扎了一下, 仍觉无力,只得卧在盒子里,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才放晴。蓝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盖住了, 他急促地撞动盒子,声响引来了这户农家的女主人,女人拉着儿子的手,来看鸽子, 他们一打开盒盖,蓝电就急不可奈地跳出来,男孩高兴极了:“妈妈,他好了,他 真漂亮!”女人也兴奋地说:“来,小波,我们去放了他!”男孩一下子嘟起了嘴 :“不嘛,我们养着他好吗?”“听话,你姥爷说,这种鸟是有主人的,它们常出 去比赛,给家乡争光,它们就象是,象运动员,我们放他去比赛。”男孩 “哇” 地一声大哭了,妈妈手足无措,又劝又拉,只得说:“我们养不家他,他一有机会 就会飞,小波,他也有自己的家,也有孩子,你想,我在外面去了,不要你了,你 会怎样呢?” 男孩的哭声渐渐止了下来,妈妈就将房门打开,外面是一个干干静静的院子。 蓝电飞出门,落在院子里,男孩和他的妈妈也紧跟出来,他们看见朝阳下的蓝电, 转着脖子四面看,特别有精神,他们也高兴得很。孩子的妈妈又撮一把谷子,来, 撒在地上,用木瓢舀了一碗水放在旁边,蓝电迟疑了一会,就毫不客气地去啄谷粒, 喝水,蓝电吃饱喝足后,稍稍活动了下翅膀,他跳到小男孩的头上,小男孩喜得 “哇哇”直叫,然后,蓝电重新起飞了,他在小男孩和他妈妈恋恋不舍的目光中, 围着这户农家院子转飞了几周,接着掉头向西,往丘陵地带飞去。这个孤独的远征 者,明白自己巳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他以全力的速度飞过一堆堆绵延起伏的小山包, 越过一层层梯田。太阳正照在他的背脊上时,他巳进入了高山区,在一座座山峰间 飞行。 烈日当空,疲劳再至,蓝电又一次落下,到一洼山泉处饮水,突然,一声尖利 的枪响,蓝电惊飞起来,腾入半空,他感到了右翅的巨痛,一颗从远处射来的汽枪 子弹洞穿了蓝电宝贵的翅膀。蓝电挣扎着向前方飞了一会儿,落叶一样飘向一道山 沟,就象他记忆里的父亲和母亲,象他记忆里的黑花,轻飘而又沉重地向沟壑落去, 赶过来的乡村猎人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猎物,只好骂一句“狗日的掉哪去了”,悻悻 然地走了。 蓝电坠落在沟底的草丛中,颤抖了一下,他昏死过去,他半睁半闭的眼睑,竟 沁出了从未有过的泪珠,他怎么也想不到,善良的人会伤害他,这样的伤心使他濒 临绝望…… 寂静的山沟里,山风轻轻地吹拂。蓝电昏死一天一夜后,在出征后的第四个清 晨醒来。他习惯性地拉一拉翅膀,巨烈的疼痛使他清醒,他又不甘心地挣飞了几次, 每次只能飞几米高,而且是忍着伤歪歪斜斜,连扑带打地飞,那不叫飞,那叫扑腾。 穿翅而过的子弹折断了他坚挺的主羽,一缕缕被血渍浸裹的羽毛刺痛着他的每一寸 肌肤,他怎样才能飞起来?蓝电的思维几乎停滞了。一路上,他没有见到自己家乡 的一个伙伴,也许,他们都遇到了不测,如同自己一样,将死在异地他乡……蓝电 伤感地鸣叫数声,他不甘心地朝天空张望,朝阳正从山沟的一端升起,而山沟的另 一端,竟是西边!蓝电不由自主地用双足走了起来,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升起,是的, 我可以走,可以跳,可以飞几米高,只要方向不错,总有一天我会走到家! 强健的体魄,超常的毅力,准确的方向感,再次挽救了勇敢的蓝电。一路上, 跨溪沟,跳岩石,穿草丛,越树枝,蓝电拖着伤残的翅膀,坚定不移地朝西面谨慎 移行。白天他艰苦地行走,晚上他小心地休息。蓝电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几夜,他 只知道自己这次无法飞越大峡谷,那大峡谷里翻腾着巨浪的部分地段根本不能立足, 他只能由峰谷到峰顶,又由峰顶到峰谷地翻越一座座高山。好在秋天的大山有丰盛 的野果供他采食,偶尔还能遇到农民在大山上开辟出来的农田,他可以在田边悄悄 地寻找一些玉米和豆子充饥,然而他毕竟受了伤,这伤若是在平时,上点药包扎一 下,数天就好了,可这是在艰辛的旅途上,伤口不断地沁血,发炎,蓝电的身形一 日日地瘦小下去,他巳极度地虚弱憔悴。 当蓝电在一个有霜的冷冽的清晨睁开眼,四周依然是大树,灌木丛,野草和山 岩,蓝电却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家乡的气息了,他又开始了缓慢的行走,在一阵眩晕 之后,蓝电终于看到了他美丽的家乡,被大山包围着的盆地山城!蓝电濒临绝望的 心灵燃起了希望之光,他再次鼓足勇气,他一定要一步步地回到健的身边! 城市的热闹使蓝电无法落足。现在,他只能白天休息,深夜摸索。半夜三更, 一个倔强的小生命静悄悄地拖着病入膏肓的躯体,在一幢幢建筑的阴影里一步步地 往前跳动,那巳是完全凭借内心直觉的一种本能的跳动了。他饥饿、疲惫,他几乎 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促使他机械地往前移动,他的双足被磨得血迹斑斑,他的羽毛 象一堆污秽的抹桌布,他的蓝色电光似的颈羽早已黯淡无光,拖着伤残翅膀的蓝电 的丑陋的外表让人不愿接近,当那偶尔路过的行人轻飘的目光瞥过他的时候,有谁 会想到,这竟是全城唯一一只从千公里以外回到家乡的优秀竞赛鸽! 蓝电在一个黎明的最后挣扎之后,瘁然倒在那扇熟悉的暗红色大门前,他仿佛 看见红色大门訇然洞开,一道光彩夺目的金光将他载上万里遥遥的天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