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女孩 作者:洪秀娟 2月14日,情人节的零点40分,电台门口。 我从门卫的窗口里递进出入证以换回我押在那儿的证件。两个保安员正在吃 夜宵,见我来了,便问:海涛下楼了吗?我说,就来了,保安说,有个姑娘在等 他。 天哪,她真来了!我倒吸了一口寒气,一把从保安手中夺过我的身份证,三 步两步跃下台级。 大门口的自动铁栏伸缩回去,给我开了一个几米宽的口子,我冲了出去,大 街上空无一人。我回过头来,只见贴着墙站着个白衣白帽的女孩。我走向她,口 里说着,你怎么真的来了,我让你别来呀。那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大纸杯的饮料, 纸杯里的伸出长长的管子含在口里,面无表情朝我看看。 她说,我找海涛。 我说,我叫你不要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你 一个小姑娘多么不安全哪。 她依旧板着脸,面无表情,扔过这一句话,我找海涛,请海涛和我说话。 无奈,我又跑回台里。海涛推着自行车从大厅里出来,我跑上前去,冲着海 涛说,海涛,她真的来了,就在大门口。 海涛怔了一下,站住了。 我赶紧说,你总得跟她说一下,她是冲着你来的,她说,就喜欢听你主持的 节目。 海涛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走了出去。我从大院里推出自个的自行车走出大门, 见海涛正和那女孩谈着,我走向前去,站在他俩旁边,好随时替海涛解个围。 我是电台午夜谈话节目的导播。今晚,不,现在是凌晨了,应该说是昨晚23: 10分的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小女孩打来的,声音脆脆的,说想和主持人 海涛聊聊。我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5357251 ,姓李。 问她想聊些什么话题,她说,聊人生和个性。 我说,好,陈同学,这会儿,海涛正忙着呢,呆会儿,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再来联系你。 那女孩急切的说,导播阿姨,你什么时候让我进去呢?我这里是公用电话呀。 我说,哎呀,是公用电话,晚上这么冷,你还在街头打公用电话,我也不知道, 前面那位听友要聊多长时间。要不,你改天再来吧。 她说,不,不冷。我在德胜路一家小店里,如果今晚不能和海涛聊,那多难 过呀。不过,我不知道小店啥时关门。从话筒里,我听到了她在问店主,你们啥 时关门?随后,她对我说,小店就要关门了,我去找街头RC卡电话机! 我说,小同学,这么迟了,你还不回家,你妈要担心的。 她说,没关系,我妈已经死掉了,我住在同学家里。这一句话,就把我的心 抓住了。我说,好,你找到电话机给我一个号码,我把这条线路留给你。 半小时过去了,那女孩还没有来电话。我想,她再不给来电话,那节目不等 人,我得联系其他人了。正在这时,有电话来了,是小女孩的。她喘着气说,是 我呀,我就是刚才去找公用电话的李同学。 她说,阿姨呀,我走了两站路,才找到电话机,这个号码是8315321. 我说,好,给你省些电话费,你挂了机,我拨给你。 按了一下键,我赶紧拨过去,没人接了,把我急得要命。如果,此时直播间 的电话切了出来,那女孩还联系不上,那我只能放弃她找别人了。连着拨了几次, 总算有人拎起了话筒。我说,李同学呀,你怎么又跑开了?她说,对不起,我去 买饮料了。我说,那你赶紧喝了,快轮到你了。 这位李同学对着话筒直嚷嚷:我还要上一趟厕所。我急了,那你需要多少时 间?她说两分钟,就两分钟。好,我说,那你快一点,我等着你。 一会儿,话筒里传来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好了,我好了。这么快呀,莫不是 随地解决呀?我挺奇怪。这会儿直播间的电话还没出来,我趁空和女孩闲聊起来。 女孩告诉我,她今年21岁,高考没考上,在读高复班。妈妈死了以后,爸爸又娶 了女人。还有了一个小弟弟,现在已经读小学了。 女孩这一说,便把我的心提了起来,我女儿正好和她同年,我问她,你和弟 弟关系好吗? 她说,我和弟弟很好的。我说,那多好呀,有一天,你父母都不在了,那你 弟弟就是你唯一最亲的人了。她说,是呀,我们常在一起玩。我又问她,那你和 你继母关系还好吗?她说,有一点问题,不过,她待我还算是好的。我说,那就 不错了。 聊着,聊着,好了,直播间的电话切出来了。我对李同学招呼,轮到你了, 你和主持人慢慢聊吧。我按下了按钮,随手把她的电话切了进去。监听器里传出 了她和海涛的谈话声。 海涛:你好。 李同学:海涛呀,你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你能不能声音再大一点。 海涛:我?声音大一点? 一听到这里,我就紧张起来,从来都是主持人要求参与热线的听友说话声音 提高一点。因为,我们主持人声音都是非常清晰的。如果不能听清楚,肯定是李 同学的话机有问题。如这样,就是我导播的问题了,我没有及早发现这一点,把 问题暴露在广播里了。 谈话节目设导播,目的就是让导播把关,除了把不适应的话题筛选掉,对叙 说者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普通话也是有要求的。只要有余地,总是挑相对好的。 如果再不行,和海涛打个招呼,那只有把她的线路切出来了。好了,对话又开始 了。 海涛:如果你勉强能听到的话,我们试着聊聊。 李同学:好,我开始说了,不过,我不知从哪说起,人生,性格,还有好多 好多的事。 海涛:那你先说你最想说的。 李同学:海涛,这就开始说呀。要不,你先说吧,先启发启发我。 海涛:启发,启发? 海涛开始顾自泛泛聊了些话,便把音乐推了上去。 我不知道海涛的用意,正迷惑怎么办时,海涛拉开了导播间的门,冲着我说, 这个不行,她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没办法,我只得把李同学的电话切了出来,忙不迭地对海涛说,我再换一个。 我赶紧去联系一位准备考研的李小姐来救场。 李小姐还没睡,她刚才预约时告诉我,恋人在清华大学读博士,她准备考到 北京去。可是目前,那男友和他父母都不太和李小姐联系,说相隔太远,此事恐 难全。李小姐便迷惑了,这考研,到底还去考吗? 本来这话题挺好,李小姐是个读书人,普通话和语言表达能力都不错。可今 晚,我主要考虑那位李同学走了那么多路,等了那么长时间,不忍心把她挤下去。 在谈话节目中既需要体现真诚、积极、人性的关怀的基调,又要从大众传媒 出发,尽可能达到一种维美的境界。按我们工作原则,所有的安排,都得以节目 的需要出发,不能搀和任何私人的情感。可是,作为导播,面对是一个个需倾诉 的心灵,一声声情真意意切的请求,为难之处,往往也就在这里。 所以,我刚才和李小姐约了,假如今天来不及,以后再约她。她没想到这会 儿就我直接约她了,她挺高兴。我把她的电话切了进去后,才松了一口气。 电话铃又响了,我一听,又是那个李同学。我说,李同学呀,你怎么这样的? 连说什么都要主持人启发,你难道不知道你该说什么吗?你让我好尴尬呀。 李同学说,这样的,我想轻松一点嘛,又不是做报告,这样一本正经的。谈 话嘛,难道还要起草写份报告不成?我说,这是广播呀,等不起的,本来你好好 的说,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又说,这样吧,我打电话给你,给你省点钱。她说,不用,我刚又投了币。 她说,你把海涛的手机号给我。要不,给我只传呼也行。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能把主持人的电话给听友,只能留下听友的电话,由主 持人决定联系与否。我说,这不行,再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号码呀。她说,你们 电台在那里,我知道的,我这会就赶过来。我说,你不要来,太迟了,不安全。 我的话未落音,对方已经挂机了。 零点30分,我们这档谈话节目结束了。我走进直播间对海涛说,海涛呀,刚 才那个被切断的小姑娘说要到大门口来等你,我叫她不要来,她不听。这个女孩, 她的妈妈死了,她父亲又娶妻,还生了个小弟弟。她说,就喜欢听你的节目。 海涛说,那赶快和楼下保安打个招呼,不要让她进来。我说,不会吧,可能 她是这样说说的,这么一点点时间,从德胜路赶过来也来不及。 海涛说,这女孩,可能脑子可能有点问题,你听不出,她说话的时候,嘴上 还在吃着东西呢,说什么,还要让我给她启发启发。你知道,这么迟了,如果见 了她,以后,出什么问题,我们要惹麻烦的。 收拾好碟片和录音带,我便下楼来。 那女孩真来了。 女孩手上拿着依旧面无表情质问海涛。她说,那你们电台为了维护你们自己 的所谓形象,就不顾某一个听友的利益了。 海涛说,不对,我们考虑的是更多听众的利益。当然,在这个前提下,有时 也确实会影响某一个听友的交流。 女孩说,你知道吗?为打这个电话,我走了两站路。为问小店老板厕所在哪, 我特意去买了杯饮料,还不说,我打电话,投了多少硬币。我口袋里最后的4 元 钱,也用来打的到这里。本来,我对你海涛的节目非常喜欢,没想到你也这么现 实。 海涛说,对不起,我只能在这里向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了。 我在一旁打圆场,对女孩说,这样吧,海涛过一会还要上班,他需要休息一 会。你也需要休息,你坐在我的自行车上,我带你回家。 女孩仍不理会我,她说,你们走吧,我自个会走的。 她一再拒绝了我的建议,无奈,我和海涛顾自先走了。路上,海涛说,这女 孩,脑子有病,肯定的。 十字路口,我和海涛告别。然后,我调转车头,去找女孩。因为,我不想让 海涛知道,我爱管闲事。说到底,今天的麻烦,也是由我引起,与海涛无涉。 女孩看我回去找她,依旧面无表情。我把自行车推到她身边,我说,你坐上 来吧,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人走。 这会,她没有坚持,一步跨上来,横坐在我的自行车书包架上。 我说是这样说,其实,我心里还是没有底,这女孩胖胖的,我穿着条长裙, 不知能不能骑。 我歪歪斜斜地骑上了车。还好,能骑。我问她,你住在哪?她回答我,不知 道。一会儿她又说,在乐购。乐购超市我知道,离我家还很远。 我一路骑,一路和她聊天。她说,你为什么又回过来接我? 我说,你说呢?她说,我不知道。 我说,因为我是个母亲,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儿。她还是说,我不知道, 你可能也是维护你们电台的形象。我说,那由你怎样理解。 我说,你这么过来,有没有想过,这么赶过来,怎么回去? 她说,我刚才放下电话,就拦车。我对司机说,我要到电台去,只有4 元钱。 一个司机不肯去。另一个司机说,我带你去。我对他说,你把我带到电台,其余 钱,让主持人付给你。 那司机不言语,到了电台,计价器跳出来是10元钱。我付了4 元,让他等一 回,说,那6 元钱,让海涛付。不想,司机说,你以为那海涛是你爸吗?说了这 话,他就开车顾自走了。 我说,这位司机倒是好心,但他把你带过来,也害了你。他怎么不想想,你 怎么回去?她还是说,我不知道。 上桥了,我实在骑不动,让她下来,我们一起走。我看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 拖鞋,白衣也挺干净。我便问她,你身上的衣服是谁帮你洗的?她说,我六岁, 我妈死了,我就自个洗衣服了。我问,那你的生活费,是爸爸给你的吗?她说, 那当然,要不,谁会养我?过了桥,她又坐在我车上了。 我问她,你妈生啥病死的。她说,我不知道。 随即又说,我妈是自杀的。我听了,感觉背后冷风飕飕,总是害怕她可不要 对我背后拔刀哟。她说,我妈大约也是和我一样,对现实太失望了才去死的。 我对她说,小姑娘,你今后面对的东西还要多,你不能太顶真,不要钻牛角 尖,不然,你总是会太失望的。 她说,今天,我不想说我家里的事。我不想说,你就是再让我讲,我也不愿 意。哪天,我想说了,就是没人要听,我也要说。 她又说,我再告诉你,和电台打交道,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次,我听电台一 个关于问题学生的节目,我打电话进去参与。那主持人就让我到电台去,我去了 以后,他让我照着他写的提纲讲我的故事。节目做好,我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可 他也从没有再联系过我。我现在明白了,他关心我,其实也是出于他节目的需要, 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功利心。 我说,你看问题,不要这样偏激,生活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理想。主持人仅 是他的工作而已,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一点,你一定要理解。 说着话,德胜路口到了,我要和姑娘告别了。我停了下来,她下车。我问她, 你再怎么走,她说,我就这样走。 她还是面无表情,手上拿着那饮料杯,口里含着折歪的塑料吸管。 她向东边走了,我向北走。 回到家,感觉很累。赶快睡觉,可是我竟然失眠了,心里老是牵挂着那个姑 娘。真后悔为什么不坚持把她送到家呢? 可她的家在哪?她说她住在同学家里。同学租的是农民房子,没有电话。这 么迟了,同学会给她留门吗?这路上,她安全吗?我为此忐忑不安。 流连在寒夜里的女孩,你还好吗?我无从找你,在今年的情人节的前夜,我 无所牵挂,只在想你,希望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