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的回忆 作者:恒僧 前言:我记得西方有位名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知识分子是上帝赐给一个民族最 后的也是最宝贵的财富。然而在十年浩劫那段黑暗岁月我们的知识分子的遭遇是怎 样的呢?是的,我们践踏了知识分子,我们践踏了我们民族生存发展的脊梁!而且 这种践踏有好些甚至是我们知识分子自己所为。所以我们的反思仅仅停留在控诉是 不够的,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忏悔,从我做起,从心灵深处开始! 我谨将此文,献给那些黑暗岁月中和我深爱的杨老师有着相同遭遇的不幸灵魂。 从我们所住的县城眺望葱茅坪,那是平原尽头掩隐在雾霭中的一片青色山峦— —那里是我们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也是我魂牵梦系的一块圣地。因为在我家凭栏就 能望见的那片青山的最高处,长眠着一位我尊敬和深爱的人。二十多年了,常常在 夜阑人静之时,我会去眺望掩隐在沉沉夜色中的那片青山,展开无边的遐想。天很 凉,风很大,山顶的她会冷吗?夜很深,人很静,山顶的她会孤寂吗?我知她大我 六岁,如果她活着,现在已经年过半百了。但只要是她,就是大六十岁,六百岁, 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她永远只能是二十三岁。 虽然在我们那所初高中一体化的中学,初中升高中,只是换换教室而已。但在 我,感觉却完全不同。我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了。当然,我说的成熟不是指知识结 构,因为在我们那个“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谁 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去学知识找罪受。我说的成熟是指我身体内部突然滋生的一种对 异性的强烈冲动和渴望。 在我们班男生中,我一直就自认为发育得最早。别的不说,仅看外表,我的身 坯比所有同学都大一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留过好几级的呢。其实我的年龄在 班里不算最大,个高块大全赖我那当码头搬运工的父亲的遗传。 从读小学开始,我就是有名的孩子王。我那打起架来不怕死的亡命性格,曾帮 助无数同学摆平了无数他们在高低年级惹下的各种麻烦。加上我特爱运动,学校的 篮球、田径、排球三大运动队都有我绝对主力的位置,我在整个学校的名声可是响 当当的。 平时和同学们在一起我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男同学巴结我,女同学崇拜 我,即使对所学的课本一窍不通,我也觉得这书读得很有滋味。 还是在初中毕业前,我就接到了同年级好几个女同学悄悄塞给我的情书。同学 们也经常背地里议论今天我和谁谁谁好了,明天又和谁谁谁崩了,问到我了,我总 是未置可否又故作神秘地一笑。其实说句心里话,那些女同学我一个也没有放在眼 里。 我不把女同学放在眼里,是因为我心中早已有了异性偶像,她就是教高中数学 的杨玉媛老师。 杨老师是一年前我读初二时分来的。在我们学校,杨老师的一切似乎都特别出 众,她的长相,她那并未刻意修饰但却十分引人注目的穿着,她说话时那标准亲切 的普通话嗓音,甚至她走路时的那种优美姿势……其实那时的我对女性的美并没有 什么标准的感性认识,只是有时候我们很多男同学在一起时,正好杨老师走过来了, 大家会一致性地把目光投过去。杨老师走远了,有的男同学会忍不住说:“杨老师 好美啊!”一位平时爱好耍词,被大家戏称为文学博士男同学是这样来描写杨老师 的:明眸皓齿,清纯秀丽;婀娜多姿,婷婷玉立。现在回想起来,杨老师从外表到 气质都极像一个人——韩国当今最走红的女演员金喜善。 也不知为什么,平时相当玩劣的我,每次遇到从未跟我说过一句话的杨老师, 总是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但在课余时间,我又常常会不知不觉就往高中教室那边 跑。现在细想起来,杨老师当时最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美貌背后深藏 着的一种时隐时现的忧伤。我甚至还心存一个隐秘的愿望:将来升高中,最好能成 为杨老师班上的学生。 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升高中后,我所在的高一(三)班正好是杨老师当班 主任。 然而真正成了杨老师的学生,每天和她相处近了,我发现一切并不如我想象的 那么好。杨老师有几个令我很烦的缺点:首先是她太认真,太不苟言笑,我认为这 样做人太死板太没有趣。再就是她喜欢成绩好的同学,而那时的我,可是个从来就 没有把学习放在心上的人。 我学习不好,当然也不能全赖我。作为学校三大运动队的主力,我每学期几乎 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训练比赛。平时上课,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就睡,根本没有人管 我。整个初中,我交作业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对此,所有代课老师都是习以为 常的。 自从换杨老师教数学后,我已经刻意使自己一下子变了一个人:每堂课我都听 得很认真——虽然我基本上没有听懂;每次作业,我都按时完成了——虽然那作业 是找同学抄来的。有时我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做人做得这么刻意,这还是我吗? 但杨老师似乎还不满足。一次,她点名让我上台演讲例题,我不会,自然做得一团 糟。于是她就抓住一点大发议论,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同样不能建设社会主义, 什么辜负望子成龙家长的苦苦期盼……总之是让我出尽了丑。 年青时,我是一个面子观念和好胜心极强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尊严受到伤 害。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办法。 那天,杨老师上课时我故意扒在桌子上睡觉,果然杨老师就点我起来回答问题。 我想都不想就说:“书上有嘛。” 杨老师说:“书上有我就是要你回答呀。” 我说:“既然书上有就不用回答嘛。” 立刻,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杨老师气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说不出一句 话来。那一刻,我真是得意极了。 我的得意换来了同学的喝采也换来了父亲的暴打。 当了一辈子搬运工的父亲没什么文化所以他一直希望我能好好学习文化。父亲 暴打我是因为杨老师到我家家访时说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学习文化。和杨老师一起去 家访的还有“踢雀儿甘”。 “踢雀儿甘”是初中时教我们英语的甘老师。“踢雀儿甘”是个大块头,一米 八几的个子,浑身肥肉,一点也不结实。从他给我们上第一节课开始,我就很讨厌 他。我一直觉得他心理不正常,有点像虐待狂。他上课时喊“起立!”谁要是慢半 拍,他就会让你到前面去站上一节课;你若是不从,他就会走到你座位上,双手拽 住你的衣服,像拖小猪似的把你拖出去。“踢雀儿甘”的课讲得极其乏味,但那样 乏味的课你还必须极其认真地听讲,不然你的头上就会“啪”地落上一个飞过来的 粉笔头。 “踢雀儿甘”是我给甘老师起的外号。原因有二:一是“踢雀儿”本身是英语 “教师”一词的变译音;二是我觉得甘老师表面上看着凶,其实他的胆子只有麻雀 儿那么小。一次,他上课喊“起立!”我故意不站起来,他冲到我面前,我也做好 了准备,对他怒目而视。他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后来他就到校长那里去告我的状。 不过校长是不会轻易拿一个既是苦大仇深搬运工的后代,又是学校三大运动队绝对 主力的学生开涮的。校长找我敷衍了几句,这事也就了结了。 我不喜欢“踢雀儿甘”,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我听同学说他在追求杨老师。 我遭到父亲的暴打,自然也就想到了报复。不久,机会又来了。 那时候,我们学校每学期都要开展所谓的忆苦思甜教育活动。这项活动内容有 二:一是请附近农村的老农民来做忆苦报告;二是吃忆苦餐。所谓的忆苦餐做法很 简单。由各班学生到附近田间地头去采集野菜,然后放到锅里水煮,不放油盐。煮 熟后每人盛一碗,必须一口不剩地吃完,不然就是阶级立场有问题。 那天寻野菜时,我发现一种未见过的植物,就特地摘了一大把。一位农村同学 很吃惊地对我说:“这是苦麻藤,吃不得,吃了人会很不舒服的。” 我灵机一动,心说,吃了不舒服这不正好吗。杨老师让我挨打不舒服,我也要 让她吃苦麻藤不舒服。 忆苦餐煮好了,我专门盛了满满一碗给杨老师端去。当然,我没有忘记悄悄放 上一点苦麻藤。看着杨老师咽得流眼泪,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第二天杨老师没来上课,有同学说杨老师昨天吃忆苦餐中毒,差点连命都丢了, 现正在医院抢救。同学还说学校正在组织调查,看是谁在忆苦餐里放了毒。 那一天我是在极度的不安中度过的。各种不祥的念头一个又一个在我脑子里闪 现。万一杨老师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就是杀人凶手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杨老师安 然无恙了,可在忆苦餐里放毒,破坏忆苦思甜活动,那罪名也不会小。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懵懵懂懂回到家里。父亲已经拿着擀面杖等我很久了。父 亲不由分说就对我劈头盖脸一阵乱打,父亲一边打还一边喊:“叫你害人!”“叫 你害人!”母亲冲过去拚死命夺下父亲的擀面杖,母亲说你总得听孩子说明一下情 况嘛。 父亲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杨老师下毒?” 我立刻申辩说我不知道苦麻藤会有那么大的毒性。 父亲一听拳脚马上又如雨点般砸过来。父亲说原来真是你小子干的,下午听甘 老师说了我还不相信。 父亲这次打我母亲没有阻拦。父亲直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才罢手。 父亲打完后就从箱子里拿出供应票和钱,父亲让我去买红糖和副食品,能买多 少买多少。又让母亲到邻居家借鸡蛋,能借多少借多少。后来父亲就带着我和母亲 到医院去看杨老师。 病房里只有杨老师和“踢雀儿甘”两人,“踢雀儿甘”看我鼻青脸肿的样子, 大概预示到了什么,竟悄悄溜到门外去了。 父亲一见到杨老师,就让我跪下来认错。我不从,父亲举手就打,但被杨老师 制止了。 也许是经历了多次洗肠洗胃,杨老师看上去非常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父母亲说了许多道歉话后就准备告辞,杨老师让我留了下来。 杨老师让我在床沿坐下,指着我头上的伤问:“疼吗?” 我摇摇头。 杨老师轻轻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不要再干傻事了。对了,要是有人问起这事, 你千万不要承认。今天校领导和工宣队的朱队长来调查,说是要抓阶级斗争的新动 向。我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误吃了苦麻藤中毒的,他们似乎还不大相信……” 我心头一热,眼泪突然出来了。从我知事起,这是我第一次流泪。 杨老师淡淡地一笑,说:“不要这样,咱俩这是一比一,打了个平手。”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杨老师接着说:“说真的,以后在学习上你可得努点力啊。你们这代人应该比 我们强,可不学知识怎么能强得起来呢。" 我用力点了点头。 那天回家,我第一次把从小学到高中的数学课本全部翻了出来。 杨老师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杨老师出院后特地到我家去了一次。她把我父母送 给她的鸡蛋、红糖和副食品全部退了回来。这让我父母十分感动。杨老师还送给我 一套文革前出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她说现在出版的课本过于简略,学不到什 么东西。 那天我母亲的话特别多。母亲拉着杨老师问这问那,最后还问到了杨老师家里 的情况,她父母双亲的近况。 一种深深的忧伤突然浮现在杨老师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杨老师才说,她父母 是大学教授,文革后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他们因受不了整天整天地开批斗会, 三年前,也就是她读大三的时候,一起上吊自杀了。由于她是独女,现在她已是无 家可归了……杨老师说完,竟轻声抽泣起来。 我母亲也陪着杨老师流下了眼泪。后来母亲说:“杨老师,如果不嫌弃,以后 你就把我们这儿当自己家,要是遇到啥难处了,就到家里来跟我说。” 也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平时杨老师脸上总是隐含着一种深深的忧伤。 我们正谈着,“踢雀儿甘”来了,他是专程来接杨老师的。“踢雀儿甘”很有 礼貌地和我父母亲打招呼。我则看见杨老师见到“踢雀儿甘”后的那种妩媚表情, 觉得很不自在,就躲到一边去了。 杨老师他们走后,母亲说:“这杨老师和甘老师真是好般配的一对啊。” 母亲的话我听后很不高兴。 不久,杨老师针对我现有的基础,给我制定了一个很详细的数理化补习计划。 杨老师说我主要得靠自学,若有什么难处,星期二、四晚上可以到她寝室去补习。 我知道星期一、三、五是老师政治学习时间,星期六、日晚上杨老师说她有别的事 情。我也知道她会有什么事情。 每次去杨老师寝室补习之前,我都会精心准备大量的难题,其实这些难题中有 部分我也会做,只是我很喜欢看杨老师解题时那种紧张思索的表情。有时候我看得 呆了,杨老师就会用手指在我头上点一下,说:“你在呆想啥呀!” 有时候,杨老师也会出一些难题考我,如果我做得好,杨老师又会在我头上摸 一下说:“不错,你真够聪明的。” 起初,我还很喜欢杨老师这么待我,后来仔细一想,她还是完全把我当学生呢, 心里就很不高兴。 有时候,“踢雀儿甘”也会突然跑来打岔。“踢雀儿甘”一来,杨老师就会催 我:“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快说吧。”这也让我很不高兴。 后来我也将计就计,星期六、日晚上,我也不时去找杨老师。那时候,“踢雀 儿甘”一定是在杨老师寝室聊天。我甚至还不时拿出一些英语难题请“踢雀儿甘” 辅导。“踢雀儿甘”自然是极不耐烦。 一次,杨老师对我说:“你以后星期六、日晚上不要来了。”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杨老师说:“我们有事啊。” 我问道:“有啥事?你在和‘踢雀儿甘’谈对象吗?” 杨老师脸微微一红,但很快她就说道:“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跟老师说话。这 不是你们学生关心的事情。” 我装着没听见,接着说:“我想提醒你,‘踢雀儿甘’为人可不怎么样。”我 一口气把“踢雀儿甘”虐待学生,欺软怕硬,喜欢打小报告等等坏事都说了出来。 然而杨老师对我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那天晚上,我们说了个不欢而散。 我的补习也常常因为参加运动队的训练比赛而中断。特别是在高二时,我竟被 选上了地区中学生篮球队。按规定我必须到市里去集中训练两个月,然后再参加全 省中学生篮球联赛。 临走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二,晚上我依旧到杨老师寝室去补习。 那天没有补习新内容,杨老师给我仔细地安排了两个月的学习计划,并给我讲 了许多自学时的注意事项。末了,我准备告辞。 快出门时,我突然回头道:“媛子,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老师很吃惊地看我一眼,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称呼她。其实刚才那 一声称呼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叫出口的。平时“踢雀儿甘”就是这么叫她的。 我低着头,用极快的速度说道:“希望你能给我与‘踢雀儿甘’同等的条件和 机会。”我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她站在原地发愣。 那次在省城的比赛我们打得非常顺手,最后取得了第二名的佳绩。更值得一提 的是,由于我表现出色,竟然被地区军分区篮球队相中。军分区主管体育工作的领 导当面给我许诺,他很快就会到县里去调人,他让我做好毕业后就参军的准备。 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地好。我似乎一下子拥有了许多美好的憧憬:毕业后就参 军, 我也就有了和“踢雀儿甘"追求杨老师的资格和条件。我只要拼命努力,将来 有了好的前途,一定能把杨老师调到身边去工作。 然而我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几天。我回校后第一天上学同学就告诉我——杨老 师出大事了,她和“踢雀儿甘”以谈对象为名,偷偷打皮伴,被驻校工宣队的朱队 长抓住了。现在“踢雀儿甘”已经调回湖南老家工作,而杨老师则被发配到县里最 偏僻的葱茅坪公社中学教书。同学还津津乐道地讲述了朱队长如何跟两个老师一起, 悄悄埋伏在教师宿舍附近好多次,终于有一天,“踢雀儿甘”没有从杨老师房里出 来就熄灯了。于是朱队长他们就突然破门而入,将他俩逮个正着……那一刻,我脑 子完全懵了,我反反复复就只考虑一个问题:杨老师为什么不信守诺言?为什么要 做得那么绝?不给我留任何的机会。 这事过了很久我才平静下来。后来我也想穿了:我老是想着杨老师不守信用, 其实她并未对我有过任何的承诺啊。再说她整整大了我六岁,在她,或许从来就未 把我当作可以选择的对象。 不久,我高中就毕业了。地区军分区的人如约到学校给我办理了所有手续。只 等年底征兵开始,我就可以到那里去报到。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深秋时节,我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气质很好的 中年妇女。她自我介绍说姓刘,是葱茅坪公社中学的校长。 刘校长给我带来一口大皮箱。我看到皮箱后心里猛一震——这皮箱我太熟悉了, 它是杨老师的!我曾伏在它上面解过好多次难题呢。难道杨老师她……刘校长心情 沉重地说: “杨老师 已经在两个月前不幸去世了,这是她留给你的遗物。我们那 里交通不便,所以今天才给你送来。” 刘校长说完,走到我家的后阳台上,指着平原尽头的那片青山对我说:“那道 山梁上的平坝就是我们葱茅坪公社。中间凸出的那座山峰叫葱坪顶。按照杨老师的 遗愿,我把她就埋在那葱坪顶上。”刘校长接着给我讲述了杨老师最后那段日子的 一些事情。 刘校长说:“其实我第一天下山去接杨老师时,我就发现她不大对头。她神情 忧伤、恍惚,我以为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她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和打击所致,所以 没怎么在意。那天她问了我一些关于寄信的事,我告诉她,葱茅坪还没有通公路, 邮递员一个星期才来一次。邮递员第一次到来时,她交给邮递员一封厚厚的挂号信, 那信是寄往湖南的。邮递员第二次到来时,她就开始询问回信,其实寄到外省的信, 哪会走得那么快呢。不过我能理解她,葱茅坪的生活,苦啊!没电,没自来水,一 年中有大半年以土豆和红薯为主食,文化生活更差,一个月才能看到一场电影…… 像杨老师那样的城里人,在那里真是度日如年。但当她问到第五第六次还没有结果 时,我也开始不安起来。我专门找她长谈了一次,大家都是女人,谈话很容易交心。 我知道了她已是父母双亡,无家可依。她把全部都寄托在那个姓甘的男人身上。她 还告诉我,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那个了。她的话让我猛一惊,我想她是不是怀上 了。第二天,我带她到公社卫生院去检查,结果真如我所料。没想到她看到结果后 很高兴,她说她要立刻给孩子父亲写信,用不多久他就会来接她的。我本想劝她尽 早把孩子做掉,但看她满怀希望的样子,我话到嘴边没能说出口。我只是感到一阵 心痛,痛得彻骨。我是离过婚的人,我太了解男人了。好多男人都不是东西。”刘 校长有意停顿了一下,怕引起我误会似的看了我一眼。 刘校长接着说:“我是说那个姓甘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我听说当初处理那件事 的时候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和杨老师一起被发配到葱茅坪,二是调回湖南老家。他 怕过苦日子,选择了后者,还信誓旦旦地对杨老师说他很快就会来接她……也就从 那以后,我对杨老师多了一份特别的关心。我常把她接到家里,尽我所能给她改善 伙食。我也常跟她长谈,尽力开导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 不对。有一次她甚至对我说,她要上葱坪顶。葱坪顶就在我们学校背后,不算很陡, 平常人爬个把小时就能上去。有一天她还真的爬上去了。等我赶上去时,我看见她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远方发呆。我走过去,第一次对她发了火。我说‘你咋这 么不自重啊!就你这身子,摔一跤可不得了。’她没回答,双手捂着已经隆起的肚 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我一下子心软了,我帮她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 劝她说:‘别傻了,湖南那么远,这里是望不见的。’她说‘我没望湖南,我只是 在看县城。’你知道,”刘校长用手指指葱坪顶说:“站在葱坪顶上看县城,没有 这里看过去那么远。若是遇上好天气,你甚至可以看见县城里的栉比楼影和袅袅炊 烟……后来,她把目光从远方收回,对我说:‘校长,将来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我要埋在这里。’我说‘别说傻话了,你怎么会呢,你还那么年轻。也许过不多久 你就会离开这里的。’她说‘不是傻话,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要把我的遗物转 交给我最好的学生。’她提到了你的名字,而一谈到你,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我知道她对你怀有的应该是另一种情感。只是有时 候我会犯糊涂的……” “后来呢?”我机械地问了一句。 刘校长喝了一口茶,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后来,有一天我到镇上来开会。第 二天回到学校,有老师告诉我说杨老师不见了。我想她可能又去爬葱坪顶了,所以 立刻发动全部教师山上去找。我们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崖边的草丛中找到她,那 时她身子已经僵了……” 我已经记不清刘校长是何时离开的。悔恨已经不能让我心里再装下任何事情。 我打开杨老师留给我的皮箱,里面有一本影集。影集记录了她从小到大每段时刻的 生命历程。我看到每段时刻的她,都是那么的清纯美丽。我起身走上阳台,眺望平 原尽头那片被夕阳照耀着的青山,突然一阵感情的热潮涌上心头。仿佛再一次地和 她相见,又再一次地和她分离。我知道,将来我生命中的一切珍贵回忆,都已和那 片青山连接在了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