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剑 作者:林郁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诗经?大雅?卷阿》 今天是个温暖的日子。今晚是平安夜。 化装舞会后和如兰走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连衣长裙, 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圣诞帽子。我的穿着和她正好相反,高领的连衣长裙是火红 色的,倒是戴了一顶纯白色的雪戎帽子。舞会上的面具已经忘在会场了,我们一 人一个狐狸面具,她是银狐狸,我是红狐狸。因为一个戴着欧洲中世纪武士头盔 且佩剑的奇怪男子,我们落慌而逃了。 出了会场象是回到另一个世界。如兰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怖中,我想转移她的 注意力便很欢喜地让她看看晶莹的玻璃橱窗上缤纷华丽的圣诞贴纸和礼品,有六 菱形的雪花,松软的云朵,热闹的圣诞老爷爷,飞驰的麋鹿,打着绸缎蝴蝶结的 礼品盒子,透亮的水晶饰品,温暖大方的丝光披肩,模特儿穿着缀着花边的咖啡 色连衣长裙,偶尔还有立足观望的素洁清新的南方女子。我偷偷地和如兰说如果 橱窗里的人和动物都活起来,那位优雅观赏的女子可能反会被惊吓成石膏雕像, 也许还能成为千年后东方的另类维纳斯。如兰笑得弯下腰,骂我缺德。 我说我让她流芳千古还缺德啊,这可是美事,换作让我,求之而不得呢。我 说得很认真。如兰笑说我醉了。但愿我是醉了。但愿永远醉在这美丽的夜晚,但 愿永远不要醒来。 这个美丽的亚热带海滨城市到处是幽深古典的小巷子,我们准备到离清净寺 最近的一个教堂去,那要经过一条几百年历史的古巷。古巷的石壁上有许多石刻 的图画。下笔仓劲有力。 据说没有一位学者可以考证那是哪个朝代的作品。 我和如兰在黑暗中牵着对方的手走。月光清冷地照着同样清冷的古巷。我无 意间瞥见一幅石刻,是一个武士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马背上是一位穿长裙的女 子。那情景在心里却是熟悉得起腻。那个女子是谁呢? 如兰说她有点害怕,我也是,可还是故作勇敢地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眼前不 自觉地闪过舞会上那个戴欧洲中世纪武士头盔腰间佩剑的男子。他高大而强壮, 不象这个南方城市的男子。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和嘴唇,眼睛里闪耀着野性与征服 的光芒,深得象是贮藏了几个世纪的血雨腥风。他不象这个世纪的男子。我和如 兰坐在吧台喝酒的时候就注意到他。如兰也是。 对于神秘英武的男子,女人有先天的敏感。如兰有点害怕,我因为喝酒又戴 着面具就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发现他也正注视着我们。 如兰悄悄对我说:我真希望他过来请我跳舞。 我说会的。你们一个王子一个公主,绝配。 如兰笑得很甜,说你不希望他请你跳吗? 我说,我不希望他请我。因为我要请他。说完欢快地笑了起来。如兰也大笑 说,你真是喝多了。 就在我们欢笑的时候,他走过来了。我好奇地注视着他,希望他开口说话, 我想听听他到底是不是这个国家这个世纪的人。我丝毫不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荒 唐。如兰的脸红到她雪白的脖子,我想她忘记戴面具了。 他一直注视着如兰,朝如兰弯腰行礼示意请如兰跳舞,如兰有点心惊胆战的, 颤抖地说道,可是我,我跳得不好。我看到他嘴角泛上微笑眼睛里也透出和善的 笑意,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如兰这才把手伸给了他。 我的心在欢呼。太美了。这是个童话。 是探戈舞曲,可是……我看到那男人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着青光血色的剑,舞 曲竟在那一刹变成华尔兹。我的心吃了一惊。祈祷如兰没看到那把剑。忽然一声 惊叫,我想惨了,如兰看见了。她的记忆里武器都是不祥的,她祖父是被日本军 刀砍死的。她家父亲有点毛病,在如兰十岁那年将祖父身上血染的军装拿出来拜 祭不说还在厅堂里挂一把血染的长剑将小小的如兰吓得不轻。 舞场一下子寂静了灯也亮了起来,我摘下了面具赶紧冲过去。那男人听见我 的脚步声就转身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气愤地盯他,他的剑把如兰吓着了。当我 回头当我们的目光交汇的那刻,我忽然感到那是一双在几生几世前与我炽热爱恋 又与我决战沙场的眼睛。 只是一瞬,我便回身搂着如兰逃也似的离开了舞场。 如兰有点神经衰弱,我真不该带她出来。而且还这么荒唐放肆。 子君,我有点冷。很害怕。我们回家吧。不要上教堂了。好吗?是如兰虚弱 的声音。古巷里,她一袭白衣,她象一只没有保护的脆弱的猫咪。 好吧。我们回家。我先送你回去。 你晚上就在我家住吧。我们睡一块。今天遇见那个男人,真的好恐怖。 我笑了起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呀。他只是在你面前糊弄一下他的玩具宝剑。 呵呵……你可真傻,你当那是真的呀。 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多么渴望再回到舞场。我想,非常想。 那把剑。那双如剑般锐利的眼睛。 子君,那不是假的。那把剑比我家那把还锐利。是它青色的光芒刺了我的眼 睛我才发现它的。那男人好象是故意的。想看我发现那把剑时的反映…… 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宝剑? 我没看清,好象很重…… 那是一把青铜剑。我听见的好象是我自己的声音在悠悠地说,那是一把青铜 剑……垓下大战时,他用这把青铜剑与你爹爹在沙场决战……在你爹爹把他至于 死地的一刻你骑马飞奔过来替他挡了一剑……几个世纪后,他为了你在明朝崇祯 皇帝吊死的树下用这把青铜剑自刎殉情…… 子君?!如兰摇晃我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神来,正色说,如兰,我先送你回家。你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我也得回家了,不能陪你睡的。 如兰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她担心我中邪了。她说,子君,你要干什么去?你 可不能再回舞场了啊!那个,那个男人看来不象什么好人,你可别回去找他啊!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如兰,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 你,你总是干些让我觉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怜惜地看着如兰,我总觉得她是另一个我。乖巧,听话,文静象养在深闺 的大家小姐。 总是将心门紧闭,活在自己想象中那个馨香宁静的世界,执着于已经随风飘 逝的古典幽雅。 我们是不可分的,是一体的。因为骨子里,我们都是古典的。她是古典的宁 静。我是古典的热烈。她是冰,我是火。她属于江南古宅属于闺房属于爬满青藤 的秋千架,而我属于大漠属于戈壁属于刀光剑影的沙场。我们都需要彼此来中和 调节,那样我们才能在这个现代的世界存活。 我想我还是把她先送回家去。不管我要去向何方,我不能伤害她。正当我要 开口说话,身后压来一个黑影,我就这样看着如兰晕厥过去。我料到了。冷静地 扶住她,背对着那个男子。 黑暗中他摘下了头盔。 他叫道:青衣。 我闭上了眼睛。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我知道。只要他开口,无论多少个轮 回我总能将他认出。 他的黑发浓密如漆,额头宽阔饱满,眼眶深陷,黑白分明的的眼眸锐利如剑。 他依旧木木地站着。我的身体也动弹不得。是时空交错了是时光倒流了,还 是时间凝固了? 是我真的醉了,还是已经进入梦幻?我要是回头要是我们的目光再次相聚, 一切会不会都灰飞湮灭? 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冬,垓下大战。他是刘邦的大将。而你家受惠受顾于项羽。 你们是敌人。 你虽为女儿身,但因家母早逝自小随父从军一直男儿打扮并精于剑术。旷日 持久的楚汉相争,“鸿门宴”上帐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时却是你们初见 之日。你本男儿打扮,见他腰间佩戴的青铜宝剑非常喜欢,出神凝望的时候,那 项伯突然拔剑起舞,剑一出鞘,剑气竟打落你的头盔使你及腰的长发如瀑般泻下, 历史的生死关头只有他注意到你了,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一丝敬意如剑般锐利。 你平生第一次羞红了脸庞。 本来,鸿门宴上项羽有机会置刘邦于死地,但由于听了带剑拥盾闯帐而来的 樊哙的一翻话便束缚于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不听范增劝阻,放虎归山。于是, 又有了你们之间长久的对抗。这种敌对的征战也是联系你们唯一的方式。 你看到其他女儿可以身着绿罗裙红妆淡抹与情郎花前月下,而你只能披戴沉 重的盔甲与他决战于沙场。每一场征战你都在血雨腥风中寻找他,他也在找寻着 你。每当你们的目光交汇都是一次甜蜜凄凉的相聚,但也许也是一次永远的别离。 最好的状况是你们可以直接交战。剑锋交汇时你们的心在苦涩地微笑,缠绕的是 情思,剑光里闪烁的是你的泪。一次他误伤了你的左臂,你被父帅救回的路上回 望他痛悔地挥剑砍伤自己。你的心在看惯了死亡与杀戮后第一次感到被撕裂的疼 痛。 战争使你们相逢相爱,也是战争让你们一次次聚首又别离。你们之间没有任 何语言。你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姓氏身家。他更不曾触摸过你娇美的脸庞。眼睛是 你们交流的工具,剑于你们就象情人间书信的笔纸。笔纸书写的是情爱。你们的 剑书写的是横更于千古的恋与恨、血与泪。 你们生来就属于战场。 战争结束的那天也是你们永远别离的时刻。 原来几生几世前,你就了解了什么是悲凉。 垓下大战,楚军连战连败。你的爹爹抱着必死的心与汉军嘶杀却留你于帐内 强迫你还回女儿装。你已经预感到结局。换上绿罗裙,画眉黛,点唇朱,垂下如 缎的长发,跨上战马。 你远远看到爹爹一步步逼近他,他却一步步退让。只守不攻。你加快了马鞭。 当你接近时,他看见了你。你是灰色的沙场上一抹绝美的艳丽。是冷酷与死亡中 一脉清澈的温柔。也是他战死的唯一理由。 你爹爹见他失神,一挥剑朝他胸口刺去。 你猛踢马肚飞奔上前。 剑穿过你的背脊。 你们终于靠在了一起。 你爹爹在后面嘶喊:青衣…… 此刻,他才知道你叫青衣。 他叫道:青衣。 你闭上了眼睛。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你记下了他叫你名字的声音。 你知道,只要他开口,无论多少个轮回你都能将他认出。他是你眼里最后的 形象。他的黑发浓密如漆,额头宽阔饱满,眼眶深陷,黑白分明的的眼眸锐利如 剑。 我扶着如兰坐在古巷人家门前的石坐上。回转身看他。我想开口叫他,才忽 然想到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历史是这么渺小。如此虚妄。几千年前的肝肠寸断一眨眼已是几生几世的苍 茫。 一生太短而情丝太长。于是,要一个轮回一个轮回的追寻。面对这梦幻与现 实交错的空洞,我们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茫茫的这几千几万个日子, 我们能说什么呢?语言在这渺小又广漠的时空里已经没有回响。 良久,他看着如兰说,我刚才以为她是你。 我笑,问,为什么? 因为你离开人世的那天我看见的你穿的是白衣裳。就象她。 他望着我,继续说,可是后来我知道不是她。虽然你们长得很象。但她不认 得这把青铜剑。 她不是我的青衣。我的青衣,两千年前属于战场。她话比你多,她不是我的 青衣。我的青衣。 我的青衣明朝时是个孤苦的哑女,不会讲话。 他的眼泪继续掉着,我静静地听他继续说。我不知道如果此时不抓紧他会不 会下一刻我们又是天涯。也许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几个璧海桑田。 明朝崇祯年间,你在京城是个采桑养蚕织丝的哑女。我的父亲曾是宦官魏忠 贤的手下。朱由检即位后整顿朝政,拨乱反正,在魏忠贤自杀后一并要剿灭所有 党羽,我父亲自然难逃一死。 抄家的前夜父亲让我逃跑,那时我二十岁。饥饿交加的我晕倒在你家的桑园 里,你救了我。 你不会讲话,喜欢笑。很容易脸红。每次,你看到我腰间的青铜剑总是急切 地想告诉我什么,可是,你也不会写字。我真该撞墙死掉,我竟没有将你认出来。 我怎么都没想到千年前驰骋沙场的青衣今生会是采桑的哑女。后来我离开了你。 一走就是十七年。等我回到你的桑园,明王朝也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你,用这十 七年的时间学会了说一句话:我是青衣。你病得很厉害可你一直等待等待我回来。 你又一次死在我怀里。死前我才知道你叫青衣。 我也更清楚地了解什么是轮回什么是宿命。等待与寻找使人生显得漫长,找 到了却又是一个沧海桑田。处处充满绝望。 我把你埋葬在万寿山。我用这把青铜剑自刎。未遂。被一位传教士救了,带 我到欧洲。因为这把青铜剑,我成为一名武士。 他说完便安静了。天也快要亮了。 他吹了声口哨。幽深的古巷尽头走来一匹棕色的骏马。我们一直彼此凝望微 笑。他要抱我骑上马背,我一闪,自己跨上了。他第一次露齿而笑。 他将他的黑色披风披在如兰的身上。我怜惜地看着如兰。她是另一个我。她 应该留在这里安详地度过一生。而我,我属于刀光剑影的沙场。 两千年前的一剑已决定了我生生世世的轮回与永恒的宿命。 他拉着棕色骏马带我走入石壁的画里。 我才知道,原来那穿长裙的女子就是我。 太阳升起时,如兰从梦里醒来。她正躺在床上。身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子君。 今天是个温暖的日子。今天是圣诞节。如兰微笑着想。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子君 200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