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线汹涌 作者:岑山 我翻出那张原封未动的游戏光盘,胡塞一气的将十几样棋牌游戏统统拷进硬盘 里。从七点到十点,我老僧入定一样坐在那儿,竟一口气输了三盘围棋、五盘象棋、 九盘跳棋和二十几盘五子棋。电脑的好处就在这儿,哪怕你输到凶相毕露,咬牙切 齿的恨不能砸烂它,它还是一本正经全神贯注,俨然威武不能屈的样子,直到你再 没脾气为止。 她回来时,我已经输掉第十五盘军棋,并就此结束这场丢人现眼的漫长战争。 电脑似乎也累了,它暗却的速度比平常快了好几倍。当然,和我对弈确实是件既无 聊又委屈才能的工作。这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那时四人一组玩飞 行棋,直到其余三家全部解放,他们才会发现我的存在。因为从头至尾我四架飞机 一直老老实实的纹丝未动。真的,毫不夸张。 阿斓把包丢在床上,照例搂我的腰,蜻蜓点水一样吻我的脸颊。她问:为什么 不玩了? (我已经输无可输。)我将剩下的半听啤酒喝完,吻她的嘴,呼吸她肺里的烟 味。 (抱抱我,外面怪冷的。) 拥抱,我要说这是个序曲或终曲时常出现的动作,而且过于迷恋拥抱是有害健 康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和阿斓这样的女人拥抱,让她上身的曲线充分贴合我的身体, 让她均匀的呼吸感染我的心悸,没什么比心无杂念的拥抱更让人心旷神怡了,至少 于我是这样。 阿斓又是怎样的女人?我说不好。也许她只是越来越瘦、越来越缺乏性吸引力 的女人,也许她只是一心盼着我好——至少比她好的女人,也许她只是会让我开心, 而且很开心的女人,我对她的认识只有这些。 现在该关心她又给我买了些什么书了。今天是一个叫沃特。斯塔普斯的美国人 写的《像赢家那样思考》,一听名字就知道,这玩艺儿对我毫无用处。值得表彰的 是,不管多少挫折,阿斓还是执著的试图用这些书来改变我。如果我是个天才动物, 如果我能分开一半不知所为的无聊空间来应付她的良苦用心,我想现在自己多少应 该有些出息——至少有份像样的工作了。可惜事情永远不会是直线发展,永远不是。 在她抱着我的时候,那种天使样的希望偶尔会碰触我被三流小说搞的脆弱不堪 的情感中枢,但这不能成为理由,不能成为我放弃漫无目的、闲散游荡的生活方式 的理由,不能成为我西装革履的去舔别人屁股的理由。我一直这样以为。 我们躺在床上,各抽各的烟。奇怪的是,这个夜晚我无话可说。 谈谈语言。他对我太重要,以至于我没有勇气面对长久的沉默。 我喜欢滔滔不绝、满嘴放炮,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成为话题的先驱。听我说话 开始的感觉或许还凑合,可渐渐你就会发觉是缠上了一块裹脚布,怎么甩也甩不掉, 而且受难的面积还会无限扩张。我常常会把一件挺没劲的事情“吧嗒吧嗒”说上半 天,其结果只能是这件事情听上去更加没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哥们几个在一起 的时候往往由他们来选择话题,当我刚准备插入,话锋就立刻被调整到另一个方向。 不过这招似乎并不灵光,他们最终还是要听我把没来得及阐述的观点重新组合的再 说上一遍,这才发觉是上了大当——本来一个屁放完就得,偏偏要让我憋得失禁, 没一两个小时决不善罢甘休。 我是个标准的唠叨虫,要证明这点毫无难度,只消翻翻我1998年夏天的那段日 记就成——那段时间里我无事可干,赋闲在家却又实在寂寞难耐,于是终日与猫为 伴,现在想来印象最深的是“格格”,它和泰戈尔一起走进我的生活,真是不幸。 你知道,我需要交流,没有人的时候,哪怕和一只猫交流也无所谓。它在成长发育 的关键时刻遭遇到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这就注定了它每天必须牺牲几小时的睡 眠时间来欣赏我的阅读天才,直到满脑袋问号为止。 没多久,它遂发觉大事不妙,在之后几天里我一开书橱它就没命样的奔逃出去, 终于再也不愿回来。 就是这样。 可我不能对阿斓讲个没完,她是我唯一的安慰,是我想到就无限甜蜜油然而生 的奶油蛋糕,是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瞬间印象。我不能用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维语言 去改变她,不能让她的行为轨迹碰撞我的空空大脑。所以我只能抽烟,忍住一言不 发,忍住什么也不说,哪怕咬自己的舌头。 阿斓抽完烟,转而面向我,她很小心的笑看我,接着就吻我的嘴。她真的很会 安慰我,可毕竟我还是会想,想她在外面拼命赚钱的同时我却在穷奢极侈,这多少 有些过分,我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面有愧色,可再一想,她不需要我这样,只要她 不需要我就不做,这是我们共处的原则。于是我同样微笑着看她,看着看着,竟然 对眼了。 (刘洋,你今天一直呆在家里吗?) 那我只能说是。虽然上午我还是出过趟门,在几条大马路的人行天桥上傻子一 样踱来踱去,直到有人自以为聪明的当我要自寻短见,拼命把我拉下来为止,之后, 我钻进一家游戏机房里,用半小时的时间消耗掉一百元代币——可我只能说是,因 为这天我原说要去应聘的。 (是不是你觉得那家公司不好,没关系,我再帮你找一家。) (没必要的,我自己会找活干。) (你不会。) 阿斓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奈何的表情,就像上帝面对遮着 树叶的亚当。 (那是我还不想罢了。) (‘你想你想’,你就只会想,除此之外你还能干些什么?) 这是我们睡在一起之后她对我最不客气的措辞,我知道她真有些恼火了,老实 说,对于这种突发状况,本人并没有太好的应对措施。现在就只能打算着先设法平 息她的怒火——如果这个晚上什么也不干,我宁可早早睡去而不是听她的指责—— 于是我说明天会去应聘,会穿深灰色西装并打101 斑点狗一样的领带,我还说首先 应该睡个好觉。 她关上灯,背向我,并将毛毯盖过肩膀。 屋子里满是烟味,我似乎能看见那些离子状雾气盘旋着绕过顶灯,绕过衣橱, 绕过电脑,绕过书桌,它们布下暗蓝色的网,困罩我的睡眠空间。 换言之,我——失眠了。 从来没有过,我竟迫切想搂紧身旁的阿斓,这种感觉简直要变成汹涌的欲望— —但我只是想搂紧她,想对她说:爱……什么是爱?我从没想过爱是以什么姿态混 进我的生活圈子,也许——爱是一把剪刀铰碎我一贯乱七八糟的作业簿。 也许——爱是一张膏药揭去我永远不曾愈合的伤口。 更也许——爱是一种希望却无法鞭策我心中几百种希望相协调。 在这样的夜里我总会认知到自己是怎样一个浑球,我拥有世上最伟大的爱却只 会拿她来调侃。可老天作证,我真的离不开阿斓,没有她的睡眠黯淡无光,没有她 的餐桌我就只能看见苍蝇,譬如这样一个夜里,我真想搂紧她,真的,让她知道我 是多么的需要她。 可我终于没有去碰她。 我应该承认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养我。虽然我有时也会神来一笔带回 挪亚的新大陆又或拿破伦的将军帽,可更多的时候她傻乎乎的盼我出人头地,而我 却只看见她衣服底下的诱人躯体。我真是无药可救的混蛋,一直都是,为什么阿斓 从未发觉。 那片烟幕越来越张狂,它们像浪潮一样前仆后继,层层叠叠之后窗外的月亮已 逐渐看不清了。我实在愤恼,干脆闭上了眼。 阿斓突然抱住了我。 她抱住我,并把脸颊贴在我的脖子上,那儿全都是泪。 我最怕沾上女人的泪,因为这会让我在潜意识里忘却自己的性别。 除此之外她的皮肤依旧细腻。 (刘洋,我没想逼你,我只是太累……真的太累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拥紧她瘦得脱了形的身体,慢慢舔她的泪。她忽就吻住我 的嘴,我们接吻,和许多个夜里一样。 当然,随之而来的只能是做爱。 我毫无龌龊的动机,只是觉得实在有必要说一下她那晚的投入:她就象是一不 小心跌进猪笼草里的蜜蜂,一时忘形就忽略了危险的存在,她极力配合我的动作, 还有那些呻吟……她从不这样的,以至于之后的几天里我一想到那天晚上的烟幕, 一想到她的眼泪,一想到她瘦弱的躯干在狂风骤雨中摇曳,我都恨不能冲进厨房一 刀结果了自己。 (刘洋,爱我吗?) (……) (刘洋,我觉得咱们在一起只会毁了你。) (说什么呢?) (没什么。明天别忘了去应聘,睡吧。) 我看见烟幕依然汹涌。 关于绝对意义上的曲线,数学家会说它只是坐标轴上连接几点而成的一条弧; 哲学家会说它是直线存在的一种证明;画家会说它是丰富型体的具体创造;我会说 :它是我的全部记忆。 第二天里我什么也没干,睡了一个上午,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到五点开始做 晚饭。 生活是曲线,爱情是曲线,我描画曲线,并这样度过了下一天,再下一天—— 许许多多个下一天。 阿斓越来越瘦,以至于在那几个夜晚我经常梦见她渐渐融化,她微笑着拉紧我 的手,可丰腴的身躯却慢慢变成一具哭泣着的骷髅。只有一样例外,那是她写满了 爱的心室,它“砰砰”跳动着,蹦出一个个幸福的画面。 例如:我们步入某一个圣洁的殿堂。 例如:我们踩着七月的阳光,在某处浪漫都市。 例如:我们在某个高级宾馆不分昼夜的做爱。 例如:我们的孩子出现在某个“第七日”。 例如:我们在某个午后并肩远眺暮色黄昏。 再例如:我们的家…… 我醒了。 如你们所看见的,我是个智商有限的唠叨虫,是个不折不扣的软饭专家,我有 时也会发奋上一个下午,可更多的时候我只会幻想。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工作,也从 没为工作而烦恼过。阿斓依然会问,依然会气愤,可这已不能改变我的生活轨迹— —那条曲线。 曲线汹涌,像海水淹没幸福的希望;曲线汹涌,像烟幕遮掩未来的憧憬;曲线 汹涌,像女人的躯体磨折掉十八岁前的壮志凌云;曲线汹涌,像山脊滚落生命的弧 形。 我看不见前途,因为脚下曲线汹涌,我抛不开依恋,因为被窝里曲线汹涌,游 戏吗?真切吗?人生总在这儿巧妙渡过。 十一月的上海,我迷恋《降州大鼓》,迷恋一切的民族音乐,并以此为主题再 次和朋友们胡侃一气,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失去了许多——酒后斗殴让我暂时失去 了人生自由,混乱的思维让我先后失去了眼看到手的三份工作,这一切我都捱得过 去,拮据的生活总会有人来资助,包括阿斓。 说到阿斓,顺便提一句,我们分手了。是你意料中的吧。 关于我们的分手,我既不想给自己戴高帽子,也决不会说“不想拖累她”、 “她的生活会更好”啦,类似这样的屁话,事实是我还向她要了笔数目颇丰的分手 费,真实的我就是这样。 这也许就是我的全部故事,很拖沓冗长,也很乏味。我试图描画一条直线,结 果人生只能是——曲线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