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永恒 死亡的庄严极大的增益了生命的意义,我们应该怎样珍视生命,死亡给了生 命多少启示 ——目睹父亲死亡的过程 一 那是1978年,我还上小学,父亲患了胃癌,已经是晚期。我们四姊妹将 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幼小的我们不真正懂得那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白发苍苍 的老祖母因为父亲的病也一病不起,母亲常常强忍着眼泪不停的奔波。 一个孩子要规规矩矩地守护一个病人真不是滋味。我从父亲的床头拿下一本 书,虽然我对父亲那些厚厚的哲学书籍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从来不去翻动它们。 可是那天下午我实在守得太疲倦了,母亲没来又不敢溜开。我翻开那本书。 “活着的人在假日便是死者。” 我读到这句时,我奇怪我们在星期天、寒假和暑假就死过很多回了。 我又读了一段:“死亡,只有这件事我们还不能够完全庸俗化。艺术、宗教、 爱情,我们已经把名片丢在了这些东西上面。惟独死亡,我们还没有能力去亵渎 这座雕像。” 我遇到了很多我搞不懂的概念,里面还有很多外国人的名字,而且书里一幅 插图都没有,我于是合上了那本书。 我对死亡这个概念就像孩子们对鬼神一样,感到陌生而恐惧。父亲是一个无 神论者,从不相信鬼神。难道他真的认为“死”就像放假一样?我记得他在那句 话下面划了线。 母亲一进病房,我就伺机溜出去玩了。晚上我给母亲送饭去时,听见父亲说: “你老多了,不必过分为我操心,我很清楚自己是癌。以后你好好找个伴,好好 把几个孩子带大。” 母亲眼里贮满了泪。我的鼻子发酸,看着父亲瘦削惨白的脸,我为自己下午 想方设法想溜的念头后悔,很想为父亲做自己能做的一切。父亲回头看见我站在 旁边,他笑了,说:“历来只有后母很恶毒,继父没有坏的。” 那天晚上,我坚持要住在医院里。六岁的妹妹常常由母亲带着在父亲的病房 里睡。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睡在一架窄窄的小床上,夜里妹妹被我挤到床下去 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楚,那天晚上我是做着有关鬼神的梦,还是一直醒着 在想象鬼神的故事。总之,妹妹掉在地上时我知道。记得妹妹睡得挺香,掉在地 上都未摔醒。 二 每年杨槐花、月季花开放的日子,我们家的院子就笼罩着一种特别宜人的情 调。正当一团团白色的杨槐花在天空中挥动着,抛掷阵阵幽香的时候,在母亲的 细心照料下,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他坐在洋槐树下,目光在新教材上闪烁着希 望的光芒,每一阵上下课的玲声传来都会令父亲震动。 我家院前有一个很大的沼气池,是大兴沼气时学生们留下来的,已经不用了。 沼气池外面是一片茂盛的月季花,从花丛外看过来整个院子都被月季花淹没了。 父亲站起身,在树下转悠着、沉思着。突然妹妹大叫起来:“爸爸,燕燕掉 沼气池里了。” 父亲甩了书,飞快跑过去。池很深,水近一人高,足可以淹死燕燕这样一个 五、六岁的孩子。父亲忙取来一根长竹竿插进池子,顺着竹竿滑到池里去。他把 那小女孩高高举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几乎全被凉凉的脏水淹没了。当孩子的父母 赶来时,孩子已经被大人们用竹篓提上去了,只有父亲还久久地站在池里无法上 来。大家跑了很多地方才借来一架长木梯。 母亲很善良,极富同情心。父亲为什么也那样?他和母亲是极不相同的,他 是一个极威严的人。我那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判断一个男人的行为方式。 在我幼小的心中,父亲极为严厉。至今母亲还常常提起我五岁时被父亲关在 一个很大、光线极差的空教室里整整一天。小孩子总不免干一些惹大人们生气的 事情,我始终不认错,还放开嗓子哭闹,直到筋疲力尽。父亲也气坏了。现在想 来,那时我是被白关了,父亲也白气了。我毕竟不懂他,倒是他遗传了我那股倔 劲。 高考分数下来那天学校显得极不平静。那是1979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傍 晚,如血的残阳照着门前那株开放的美人蕉,在夕阳中特别娇艳。父亲也激动了 一天,躺在院里的凉椅上静静地想着什么。 王来了,他是父亲多年以前就送毕业的学生。他差几分上线,他还想考。王 的家境非常困难,父亲就叫他到我们家里来住读。我们一家七口,父母的工资都 很微薄,生活已经很拮据,却还要帮助他。孩子们不完全明白生活的艰难,只是 很喜欢他每天晚上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可是后来他讲《三国演义》时常常让弟弟 抓住漏洞。弟弟是三国通,《三国演义》他随时可以大段大段地背下来,人物对 话也一字不差。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九岁的弟弟,我于是有点瞧不起他。我爱父 亲,他忒丰富,任何事情都知道,都那么准确无误,只要有父亲天大的困难都可 以解决好,他简直是我们心中的神。 王又总是好高鹜远。这一点父亲也严肃地批评过他。他想考大学,却写了厚 厚几本剧本稿。他拿出来给我们读时,我老是很刻薄地对待他那些东西。总说不 好。父亲虽然反对他“不务正业”,却绝不允许我们在他面前无礼。我很生气, 父亲居然袒护他,而不顾自己的女儿。 我不再搭理王,常常故意为难他,甚至给他点恶作剧。 吃晚饭时,我在他的饭里拌了一点泥沙,那时粮食很贵重,不可以任意抛洒。 他知道是我干的却不敢吭声,只好大口大口地囫囵往下吞。 “今天吃饭可清静了。”我获胜般得意地说。 全家人都明白我的话是指王吃饭时爱打响嘴的坏毛病。敏锐的父亲立即发现 了原因,用一种不可饶恕的目光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浑身像针扎,比 挨棍子还难熬。父亲叫我放下碗。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只好听话地跪 到一边去。 那天我至少被狠狠地抽了十下,因为我的手痛了好几天。 不过从此,王在我面前也小心谨慎,生怕稍不留意又冒犯了我。 父亲去逝时,王已经在我们家复习了两年,每次都差几分。他当时还想再考 一年,却离开了我们家,想来并不是因为父亲去逝,而是因为我对他的轻蔑给了 他极大的伤害,现在想起很内疚。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他妻子的妹妹考大学那年母亲又让她住到了 我们家,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她临高考的前两个月,母亲突然听说她在恋爱,作 为教师的母亲一听说学生谈恋爱就上气,在母亲的观念中这种学生简直坏透了。 母亲要去责问她,并说如果她不听话就不让她住下去了。我坚决阻止母亲去提那 件事情。后来她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那时我渐渐知事,父亲的人格力量已经远 远超过了他过去让我感受到的知识的力量。父亲健全的人格和对生活的自然、诚 恳时时令我感动。 三 癌依然在父亲的胃里扩散,母亲又陪着父亲住进了县医院。 深夜,祖母突然呻吟起来,样子和声音都很令人担心。我们很爱祖母,在我 所见到的老人中,很少遇到像祖母那样漂亮又让人喜欢的老人。我们常常坐在院 子里围着她,听她讲女娲造人、嫦娥奔月之类的上古传说。姐姐叫醒了我和弟弟,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弟弟便到医院去叫母亲。那些年去医 院那条路很僻静,一到晚上大人们都害怕走,我们还常常听到关于那条路上发生 的怕人的事情。路边紧靠一条小河,河边常扔有死了的婴儿。路上漆黑,我和弟 弟紧紧地拉着手,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地唱少先队队歌给自己壮胆。 那天晚上在医院里我第一次听说父亲趁母亲不在时,背了医生和护士自杀。 我眼里立即涌满了泪水。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意外恐惧,比刚才全部的经历更 加让人害怕,而且找不到任何依靠和安慰,找不到哪怕能抵消一点点那种心情的 任何一种寄托。我以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自杀更可耻的事情了,那差不多像我这样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被老师当众开除一样丢脸。 我更受不了一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做那种可耻的事,我不愿意他被别人鄙 视,那比我自己被别人羞辱还难受。我情愿用自己的某种牺牲去换取他的荣誉。 一时间我感觉有一团冰冷的雪球钻进了我的脖子,并且在那里融化。我处在了没 有办法抵御的严寒里。 春节到时,到处充满喜气。医院里的病人都回家过年了,冷清请的。我不忍 心父亲那样孤单寂寞,用全部压岁钱捧回了一些烟花。像捧着自己小小的心,我 飞跑到医院里。 “爸爸,你靠窗户一点,我到窗外去给你放烟花看。” “滚!你给我拿起滚!”父亲几乎咆哮起来。 我惊傻了,接着便吓得大哭。 我想起有一次父亲带学生来家里辅导,没有来得及吃晚饭又去上晚自习。母 亲叫我给他拿两只煮熟的玉米管去。我跑进教室,把父亲的手拿到讲桌下面,然 后把玉米管偷偷放到抽屉里,生怕学生看见。父亲很随意地拿出来搁在桌上。父 亲的洒脱使我的脸刷地红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是那在我心目中却很 勇敢、很了不起。 现在父亲却要想不开、要自杀,我总是想不透。 我不愿意父亲那样。 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我站在他病榻前,吞吞吐吐地讲一个故事:“有一个 很失望的年轻人来到海边,看见一个很勇敢的青年在澎湃的大海里驾驭一叶小舟。 他问那青年:”你父亲呢?‘’他死在海上了。‘’你祖父呢?‘’也死在海上 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大海打交道?‘那青年反问他:“你的父亲呢?’‘ 他死在床上的。’‘你祖父呢?’‘也死在床上。’‘那你为什么还要到床上去 睡觉呢?’” 我并不懂得这个故事更深的含义,也不知道这跟自杀有没有关系,只觉得我 的父亲应该很勇敢、很强大。 “我这个胆小的女儿也很勇敢了。”父亲微笑着看我,语气里充满了安慰。 那一整天我特别快活。晚上还陶醉在那种胜利的幸福中,无法入睡…… “你们快起来!”母亲突然冲进家门,表情异常悲痛,瞬间老了许多,说话 的声音都会令人痛哭。 我们都预感到了什么,谁都沉默着不敢说话。 跑进医院时,父亲已经被护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我和姐姐都忍不住哭了。 还是男孩子冷静,弟弟拽了拽我和姐姐的衣角说:“没死,我看见电影里都是活 人才挂玻璃瓶,人一死就会取走。” 我们抬眼一看,果然还在输血,就收住了哭声。 “父亲那几天病情一直加重,今晚差点死了。”我们都这样想。 回到病房时,病房里挤满了人,左右邻舍都聚在这里,议论纷纷。我仔细一 听,才知道父亲把一只针药从细颈处敲开,然后扎进了手腕上的血管里。那是一 种日本进口的抗癌针剂,但那种针药他用后就过敏,还休克过。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赞赏我的勇敢,自己又要自杀。 当人们怜悯地注视我们的时候,我简直但愿地上裂开一个黑洞把我吞了下去 更好受一些。我尽量躲开人们的视线,生怕别人指着我们说:“这些娃娃多可怜。” 站在众多的人群中间,我相当孤单,像被遗弃了一样。对这样一种被遗弃的心情, 周围的气氛实在太残酷了。 我退到母亲背后,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竭力想逃避眼前的事实。父亲在我 心目中的形象似乎已经飘然而去,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羞耻。我看到每个人的目 光都充满了同情,他们所有的同情并没有带给我们半点安慰,我甚至觉得残忍得 让人难以忍受。母亲却为我们事实上没有得到的安慰向他们表示感谢,一一送走 了他们。我立即走过去狠狠地关上门。我简直不知道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去做 一件违背那些人的愿望的事情。我想一定是父亲的自杀激起了我心底深处某种下 意识的东西,以至使我违反了自己在陌生人面前羞怯的天性和我一向忍耐的习惯。 父亲的自杀使我感情上遭受了一场很大的挫折,我 时时不断变换心情来 承受对一个孩子来说完全是一场捉摸不定的斗争。我的情绪坏的一塌糊涂,被置 于了一种幻觉中。 四 我读初中时,1981年2 月22日早晨,母亲又匆匆冲进家门,把我们从被窝里 拉出来。 那天早晨起初黑沉沉的天空还有几颗未散尽的星,后来却下起了毛毛雨。 跑进医院,我们喊了父亲最后一声之后,在他的病榻前燃起一堆火纸。我们 居然都没有流泪,和父亲一样平静而安宁。大概因为父亲已经“死”过几回。 直到第三天,开追悼会,看见那么多流泪的面孔,我们才相信父亲真的不会 再醒来,才不顾一切地流了很多泪。 父亲与癌搏斗了三年多,在母亲细致入微的照料下终究没能自杀。他走得那 样宁静,如同风使树叶摇动一样自然。 1990年的清明节,父亲的学生们邀约齐了,去给父亲上坟。 清明节的天空有一种惊心的沉默,山坡上飘飞着白色的纸花和黑色的纸灰。 我们默默的走近父亲那座没有门窗的紫色土墙,接近他墓石般静穆的灵魂。 死亡的庄严已经极大的增益了生命的意义。一切尘世俗务都昙花一现,一切昙花 一现的东西都已经被永恒取代。 学生们一一献上他们采来的野花野草,他们逐次恭恭敬敬地行一种古老而悠 久的传统礼仪。 下山的路上,他们谈起了那些年父亲给他们的关心和帮助。父亲常常拿一些 钱粮之类的东西给班里那些特别困难的学生,他们说他们的儿女现在却需要给老 师送钱物。他们谈起父亲对他们的言传身教时很激动、很兴奋。我当时极后悔自 己那时太小还不能够领悟父亲、感受父亲。那一刻我才深深感受到父亲留给他学 生的东西远比留给自己儿女的东西多得多。 后来,他们谈起了我最忌讳提起的父亲的几次自杀。这是我唯一为父亲感到 羞愧的一件事。 踩着青青的苦楝果,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 “像落叶归根一样,人总得归于死亡。那么,人为什么不能有选择死亡的权 力?为什么不能给追求自由意志的死亡赋予生命的意义?为什么只能消极地等待 它?为什么?” “基督教把自杀当成一种罪孽,认为自杀比平庸的胆怯更为邪恶。其实,因 过于怯懦而不敢自杀的人要比胆大的自杀者多得多。” 那刻我隐约感受到了父亲每次自杀不是悲伤,而是悲壮,感觉到了自杀显示 出来的生命的光辉。 在后来,我读加缪时,已经非常理解加缪所说的:“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 有一个——自杀。”我又在“自杀者却常常是确信生活意义的人。”这句话下面 划了很粗的黑线,并慎重地记上了年月日,以纪念父亲的几次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