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与月亮 作者:唐驭 (一)红木椅上的月光 窗的前面有一张破旧的木椅。颜色已经褪尽,椅腿是粗粗的木条,也许新的 时候有明亮的色彩,但是现在已经看不见。除了油漆剥落的色块,深一处浅一处, 都是岁月的痕迹。这上面还有些磨损了的雕刻的花纹,以前水清叫我看的时候, 我用手轻轻的触摸过它,那种深深浅浅的纹路陷入木头里。 这把木椅是个老古董,水清说是祖传。据水清说从他的爷爷起就有了这把椅 子,好像是红木做的。开始的时候颜色是深红,有一种沉稳的喜庆包含于其间。 而且关于这把椅子,似乎是水清祖辈的陪嫁之物,想来水清的奶奶或者母亲都曾 在这椅子上坐过,也或许抱着水清在这上面坐过。 椅子很重,是实木的,摆在窗前很少挪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深深的 巷子,那种石板路以及灰色的砖墙,还有那老的梧桐树,都可以看见时间的痕迹。 这是一个老城区,一所老房子。水清曾经和我说起过这个地方他的家人的故事, 时代都已经久远,好像屋子里那线装本书上的故事,已经陈旧。 水清坐在木椅里,他已经点燃了七根香烟。我数过,是七根。烟头的微微的 火星在夜里亮起,一缕轻烟飘进月光里,轻烟舞着月光,如精灵变化。但是没有 声音,我站在水清的背后,我却听见水清狠狠吮吸香烟燃烧烟丝的爆裂之声。 我伸出手去,想摸摸水清有些硬实的头发,手伸到一半终于又缩了回来。水 清没有回头,他只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片皎洁的月光。我的泪流下来。 “我的父亲在世时常在这间屋子里写字,母亲一个人的时候就爱坐在这木椅 上看窗外的月光。”我想起水清曾经说他的父母。水清的父母离去之时便留下了 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还有两书架的旧书,有许多是线装本。水清的母亲是坐在 这张木椅上去世的,她走的那天夜里很安静,月光洒了她一身。那时水清只有八 岁。后来父亲下班回来,在夜里经常看着木椅,看着月色写了许多东西。父亲说 水清的母亲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水清也曾经说过,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这张红木 的旧椅子,那天的月亮很圆,是满月。那夜的月光没有一丝杂色。 水清开始点第十支香烟。他什么也没有问我。他只是坐在木椅里,安静得有 些异常。我想伸出手去夺下他的烟头,但我知道我抢不过来。屋子里悄无声息, 所有的不过是我的思绪,我甚至想主动拥抱一下水清,我想吻吻他厚厚的嘴唇, 但也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像月光一样飘渺,我的脚生了根,没有移动一步。 这间屋子的存在应该有很多年,从有这张椅子开始,换了几代人。但未曾变 化的是有这一张木椅,以及窗前的一片月光。 当地板上的烟头到了十三个的时候,水清手里的烟头终于落地,他用脚踩灭 了那点微火,其实只是一点火星。 于是水清说:“我不会和任何人争女人,因为我的女人始终会属于我。” 他说完这句话从椅子里站起来,然后从门口走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我一 个人。 这间老屋里曾经有一些简单的故事,一些简单的幸福,属于那张红木椅子和 那片月光。我伸手摸着椅子的靠背,是一种厚实的感觉,很沉稳。我看着窗外的 月色,泪水滴下来,滴在椅子的坐板上。泪水里有一轮月亮。 我坐在椅子里等了一夜,看见月亮西斜,天色发白的时候,水清依然没有回 来。 一个月后,我嫁了人。他不是水清。 (二)无聊上街购物 南溪坐在沙发里,高档的真皮沙发。落地窗配着紫红的韩国进口窗帘,地板 是美国橡木,据说连屋顶的那盏吊灯也是进口货,所以摆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也 极具它的价值。电视机是索尼背投,南溪说日本索尼是国际名牌。其实他不说我 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进口货,除了墙砖。 南溪就坐在我的面前,他穿戴得很整齐,他抽的烟是玉溪。胡子刮得很干净, 头发很顺,还喷了者尼水。香烟燃到半截的时候南溪让它夭折在烟灰缸里。我木 然地看着这一切,感觉某些东西很遥远。 “岚,你若是无聊可以上街去买东西。”南溪丢下这句话,然后从客厅走出 去。一会儿我听见门口的奔驰车响起马达声,但已经去得远了。 我坐在沙发里看着南溪剩下的半截烟头,香烟在烟灰缸里仍未燃尽,有青烟 缓缓升起,我突然忘记了烟灰缸的牌子。 南溪应该算是个好老公,我想。因为在鹃姐的眼里,他是一个好老公。 鹃姐的丈夫有千万资产,鹃姐说他老公最大的奢好是她伸手向他要钱。而鹃 姐当然乐于此道,她喜欢别人看着她购物时的豪情。那时她有一种满足感,可以 花大把大把的钞票买来别人羡慕的目光。 我和鹃姐是好朋友,当然是在嫁给南溪以后。鹃姐最大的喜好是购物,因为 她没有别的事做,而购物不但能浪费时间,而且还能带来乐趣。她曾经在一家时 装店里看中了一套漂亮的裙子,标价一千二。卖衣服的小姐说鹃姐穿这裙子不适 合,鹃姐说她喜欢,她有钱,她要让它躺在衣橱里。然后这条裙子就真的躺在衣 橱里,我从来没有见她穿过。 鹃姐的老公是大款,因此鹃姐是典型的大款太太。南溪也算是一大款,所以 我也是一个大款太太。大款太太有很多时间,是空闲的。空闲得只能用钱来消费 时间。 香烟燃尽的时候,烟灰缸里只有一截灰白色的灰。 南溪说我若是无聊可以上街去买东西,他给了我许多钱,但我实在不知道该 买什么。能买到的我都买过,买不到的自然也无法买到,这是个头疼的问题。 这时小玲过来擦茶几,小玲是南溪请来的佣人,一个乡下姑娘,很漂亮。我 说不用了。小玲说先生喜欢干净。 我没有说话,然后起身上了楼。 这是一座二楼一底的别墅。很宽大,有些房间我甚至几个月都不会光顾。看 来房子大了有时也没什么用。 我的老公有很多钱,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在柏香 林买了一幢小楼,是在三年前,我知道花了八十万。就是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 我的老公是大款,我是大款的太太。自从我嫁给南溪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鹃姐说,做了大款太太,你就真要像一大款太太。 我走进卧室,我除去束缚,我站在镜子的面前。 很大的一块镜子,占了半壁墙面。我在镜子里能看见我的整个躯体。我看见 我的皮肤还是很白皙,头发垂在腰后,很黑很亮。乳房浑圆如梨,甚至也没有耷 拉下垂。我用手轻轻抚弄我的头发,让它垂在胸前,从镜子里我看见乌黑的发丝 半遮着我的胸部,像二十五岁时一样,我能够被自己的美丽所迷惑。我的身材并 没有走样,曲线依然很美丽,我一直认为我有做模特的资本,那种线条甚至连画 家也难以发现的美,我认为世间难寻。但是南溪已经看不见,应该说他已经有两 年没有看过了。我们结婚三年。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慵懒了一些,有些光彩不见了。腰身 好像也稍微粗了一点,小腹有了些脂肪,但肚脐看来更圆润。 我伸出手去,想抚摸我的身体,手指却落在冰凉的玻璃上,镜子的表面出现 几个指纹,像印花,然后慢慢褪去,消失不见。 (三)养尊处优 我站在镜子的面前。梳妆台上有许多高档化妆品,玉兰油沾上手指。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但却渐渐变的陌生。突然不想化妆,不想护肤,不 想去做美容。 镜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经历了两年多大富大贵的婚姻生活,但 幸福在别处。 鹃姐说,给大款做太太,首先要美,不然大款看不上。殊不知岁月无情,某 一日皱纹总会悄悄爬上你的眼角。故而要勤跑美容院,虚心向美容师请教。但只 注意护理容颜的美丽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副迷人的身段,这需要有恒心和 毅力去做健身操,练网球。而且迟早在有一天,还得用针抽掉多余的脂肪,动刀 隆起下垂的乳房,为的只是让你大款老公用看过其他美女的余光扫你那么一眼, 这样你就应该知足了。 鹃姐说,给大款做太太的第二个诀窍就是要懂得知足。因为大款除了赚钱以 外,还有另外一种奢好,那就是养老婆。看着花容月貌有才气的女人嫁给自己做 老婆后,半是娇半是嗔的伸出玉手向他要钱,大款心中会增几分傲气和满足,仿 佛自身价值也会增几倍。因而你万万不能伤他的自尊,不能想着要挣钱养活自己。 你的光彩是你的大款老公给的,你就在家安心的养尊处优便好。 鹃姐说,你还要能忍,像日本忍者一样。因为他们都很忙,不管是在夜总会 包厢里卡拉OK,还是在舞厅里翩翩起舞,都是为了工作,很累的。所以不管他多 晚回家,你应该主动去安慰他,还要时时检讨自己,认真想想,如何才能栓住大 款老公的心。那就是要更多的唯大款老公是从,不争风吃醋,更多的以牺牲自我 为荣。 鹃姐还说,给大款做老婆最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要守妇道。无论你多么寂寞, 多么苦闷,多么无助,多么无奈,你只能默默忍受着,不要去奢望寻那么一位可 信赖可依傍可给你干枯的心灵以雨露的男人做情人,否则,你就玩完了。鹃姐说, 这上面你若有一条做不到,那就不该嫁大款,而应该嫁一个穷小子,安安心心工 作奔小康。 我知道鹃姐做的很好,一直以来我以鹃姐为榜样。她说的话我也牢记于心,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我抓住乳头向下拉,让它耷拉下来,确实很难看。于是我为 自己穿上了一件花裙子,把自己裹在衣服里。我没有化妆,我离开了那面镜子, 但我想起我乳房的模样,它总有一天会耷拉下垂的。 坐在窗边,随手打开CD机,音箱里飘出许美静的爱情,叮叮当当的金属声碰 撞着我的心灵。 (四)庭院深深吗 我第一次没有化妆出门。我说我可能不回家吃晚饭了。小玲说若先生问起怎 么回答,我说随便吧。 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三年来我第一次坐公车,我记得我结婚前天天坐,那 时我讨厌坐公车。车子在城里转悠,我看见许多人上上下下,很忙碌。经过一条 巷子的门口,我看着很熟悉,仿佛来过许多次。车子在这里停了,我没有下车。 到了下一站,我突然想起应该下车,于是又走路回来。 我发现那熟悉的巷子,依然很深,我站在巷子口。 太阳已经开始隐藏于高楼的背后,从楼的缝隙间穿过来的阳光把我的身影拖 得很长。 巷子还是石板路,灰色的砖墙,路边间隙有一棵老梧桐,叶子正绿。这一切 都和三年前一样。在巷子的尽头,应该还有一所老房子,房子里有一把破旧的红 木椅子,就靠在窗边。 我不知道为何开始往巷子深处走,旁边有人向我看。在这里我已经是个陌生 人,唯有熟悉的是那石板和灰砖墙。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从巷子里走出来。也许最深处的那间小屋里有一个男 人正坐在桌前写字,而那张红木椅子里也坐着一个女人,安静地看着这月光。家 里很简单,没有高档沙发,没有进口灯饰,没有橡木地板,也许就连那椅子,也 更旧了。而这张椅子里,有一个简单的故事,属于水清。 安妮说这是一个告别的年代,我想这简单的月光有一些恒久,一个女人安静 的坐在红木椅子里,不必担心容颜老去。因为她坐上这木椅的时候,她就已经变 成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慢慢地向外走,此时发觉巷子的路很长,长得仿佛要用一辈子来走它。月 光轻轻的洒在巷子的石板路上,我踏着月光步出小巷。 到家的时候,南溪没有回来,我已经习惯。习惯伸手触摸孤寂的夜晚。我坐 上窗台,让月光洒满孤独的夜晚。突然想起三年的这个晚上,有一个男人在我面 前抽了十三支烟。而我当时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现在想来,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一把红木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