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到哪里去了 宝宝问, 风停了以后, 又到哪里去了呢? 作者 /苏枕书 妈妈说, 风停下来时, 它其实是吹到别的地方, 让那儿的树跳舞去了。 风到哪里去了 作者 /苏枕书 当我发现自己的二十周岁生日已经过去的时候,还是颇自伤感地甩甩脑袋,对 木瓜说:“以后装嫩都没有机会了。” 木瓜龇牙咧嘴:“我比你小,我比你小!” 木瓜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儿,丰臀细颈,标准的油画美人样,可惜她自己并 不这样以为,而是时常对镜忧愁:“为什么,这么肥?为什么?” 我会恶毒地打击:“最好还是认了吧。” 我生日在二月,还没开学,所以她不必请我吃饭。她生日在六月,我就得请她 吃饭。她二十岁生日一整天都和男朋友在一起,中途就发了一条短信关照我下楼吃 饭,又说如果懒得走可以把她桌子上的抹茶小卷吃掉。我问:“猕猴桃可以吃不?” 她答:“只许吃一个,另一个我回来吃。”我为她一见男人就丢下我而表示愤慨, 不仅吃光了很精致的抹茶小卷,还把两个猕猴桃都送下了肚。 她黄昏回来,情绪却不大好,爬上床把头埋在被子里。基本上,每次她这样, 要么是痛经,要么是和他吵架。显然这天还不是痛经的周期,那么,我就该很严肃 地慰问她:“又和他怎么了?” 她哼了声,懒洋洋地侧过半边脑袋,居然哭过。她说:“我想出去唱歌。” 好,不就是飙歌么,没问题,姐姐我请你。今天是你生日,二十岁,不许哭。 那晚我们在幽暗的小房间里很深情地点蜡烛、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唱各种 难听的歌。归途中风很大,鼓起我们的裙摆,像灯笼。她扁扁嘴,好像要哭,又好 像要发表几句感慨,最后只是咧咧嘴,一笑。 第二天木瓜和他分手了,也没有明确的原因,就是木瓜突然发现他很幼稚。她 不能容忍和一个比她还幼稚的男人在一起。我问:“他哪里幼稚了?”木瓜也答不 上来。好像生日一晚上她就长大很多岁似的。女人真奇怪。 就好比我可以在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喜欢上赵远一样。 我和木瓜双双长大了。 在我和木瓜看来,四美无疑是个感情丰富的姑娘。她精瘦,长发,穿松松垮垮 的衣服,锁骨扬起一个骄傲的弧度。木瓜惊叹过无数回:“多么完美的锁骨!”四 美很不谦虚,点头说:“那是当然。”当我和木瓜呼呼大睡时,四美则开一盏节能 灯抱着电脑写小说。我总能迷迷糊糊地听见她咯吱咯吱嚼饼干的声音。 初夏有许多清爽恬静的日子,天气还不是非常热,栀子花开了。四美揣着新稿 费,穿着新裙子,和新认识的朋友出去旅游。回来后那个朋友成了她男朋友,她也 为他写了篇小说,有关皖南某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她说:“那真是一个滋生爱情、 适合天长地久的地方。”又假又煽情,不过木瓜信了。她非常激动:“我也要去那 里滋生爱情,天长地久!” 尽管我很不情愿,后来还是跟木瓜去了那个叫霞坑的小镇。霞坑在歙县,最美 是春天,旧居错落,湖山掩映,油菜花铺天盖地。这都是四美笔下的记述。可惜我 和木瓜去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江南初冬最难将息,冷雨敲窗,阴寒漠漠,我们窝在 旅舍里睡觉、发呆、吃零食,在走廊里逗主人家的狼狗,并没有任何与爱情有关的 事情出现。 四美因此受到木瓜的无情谴责。 光阴急转,到了我们毕业的时候。宿舍里另一位消失很久的姑娘施施然回学校 拿毕业证书和学位证,她是连理。 我们太长时间没有见到连理,她比去年冬天要瘦一些,穿手工印染的宽脚裤, 浑身都裹着风。四个人聚齐吃饭,杯盘叮咚。饭吃到一半四美被男朋友接走了,尾 声时连理也被男朋友接走。剩下我和木瓜风卷残云,讨论着四美和连理的八卦佐菜, 转念自身,不由唏嘘。 后来木瓜举着手机按下一串号码,接着那位“幼稚”的前男友来了,木瓜要对 我支吾什么,我摆摆手:“去吧,我把剩下的松鼠鱼吃掉。” 小包厢静下来。我也终于可以,战战兢兢趴在桌角,拨通赵远的电话。 那一刻我酝酿了许多缱绻与忧郁要说给赵远听,可是拨了几遍他都不接,这才 想起不到中午十二点他是不会起来的。 我和赵远其实是旧识。大约是十一二岁的夏天,我暂住在姑姑家避暑。姑姑比 我大十六岁,做一家时尚杂志的总编,家里填满匪夷所思的东西,譬如一截破船, 一张织纹诡异的羊毛毯,一缸透明的热带鱼。我最喜欢的还是她家那口巨大纵深的 浴缸,真奢侈,我完全可以在里面游泳。每天帮姑姑整理完几页剪报,我的任务也 完成了,可以抱着绘本去泡澡。那个暴雨初停的黄昏,我翻完夏洛特的《风到哪里 去了》,风没有停,只是吹到别的地方去了,让那里的树跳舞。浴缸的草莓味泡泡 渐渐退下去,我像很多女孩儿儿一样喜欢草莓样粉嘟嘟的物事,泡个草莓泡泡澡, 裹条草莓花纹浴巾,浑身滴着水踏在光净的木地板上。我径自开冰箱拿牛奶,转身 时突然发现客厅沙发坐着个年轻男人,端端正正捧着茶杯。我瞪大眼,蹭一声溜进 另一间房。外面的姑姑笑:“我哥哥家的女儿,估计被你吓了一跳。” 若干年后姑姑辞掉工作,嫁到法国,对时尚杂志失去了兴趣。她常常往我邮箱 扔很多照片,大多是她亲手种植的蔬菜、花木。我曾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来喝 茶的赵远,她很认真地回答,到她家来喝茶的人太多了,实在不记得有个赵远。 我也曾问赵远:“你还记得陆编辑哥哥家的女儿吗?裹一条浴巾踩了满地水脚 印。” 他则是很温柔地笑道:“当然记得,像只兔子。” 这是我们刚开始接触时的对白,是童话风格的文艺腔。 我二十岁,赵远已经三十二岁,是本城电视台的总编。我在电视台打工赚外快 时,有人指着他小声说:“那个人很难伺候,你要小心。”恰好他转身,我看到他, 吓了一跳,马上想到光净木地板上的水脚印。他一时当然不记得我,连看都没看我 一下就从我和那位八卦姐姐身边走过去。 我们很快又碰面。他指着我反复修改了多次的稿子,微微皱眉否定地说:“这 是访谈节目,不是舞台剧、话剧。”我心里想,这都是四美改过的,你还通不过? 要是我告诉你这篇是青春美女作家钱四美的作品,你肯定屁颠屁颠地说太好了太好 了。 当然我的稿子的命运还是得到他毫不留情的一句话:“重写。” 我一面诅咒赵远,一面回忆多年前坐在姑姑家沙发里文质彬彬喝茶的男青年, 又愤怒又好笑。 那篇稿子最后还是通过了。天色已晚,我转头看见收拾东西的赵远。他居然笑 问:“你姑姑现在怎么样?”我一怔,渐而转怒:“你认出我来了?”他摆手笑: “和那时候一点没变,一惊一乍。”这句批评无疑有了亲近熟稔的意思,我语噎, 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如何说。他却已邀请:“一起吃夜宵?” 糕团店的灯光铺落他身上,他样貌看上去和从前一样。我几乎忘记了他已经三 十二岁,以为这些年来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了,他原地不动。 他吃海鲜烩饭,我吃酒酿团圆。他含笑谈窗外风物、刺绣馆、书画院,一草一 木都有故事。我来不及赞叹他的博闻强识,只记得他手指洁白修长,眉目圆润温和, 声音饱满低沉。不久之后一起吃宵夜的时候,我已经能很自然地从他碗里搛蛤肉和 笋片吃。 这一幕很快出现在他的小说里。我抱着那册期刊朝他笑。他淡淡地,似是心照 不宣,又似是毫不在意。我一愣,脸缓缓涨红,原来有很多个女孩儿儿可以和他吃 海鲜、从他碗里搛自己喜欢的蛤肉和笋片。 毕业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参加连理的婚礼。 到场宾客还有木瓜和四美,以及男方几位朋友。先时我以为是连理在玩过家家, 后来发现她和男友居然真从民政局回来,手里捏一本小红册子。我与木瓜瞠目,四 美抱着水果拼盘吃得开心:“你们真笨,她老公要去美国,不领结婚证怎么办陪读 手续?”我与木瓜面面相觑,没想到连理就要去美国了。四美闪闪眼:“连理是偷 了户口簿出来的,等明年她也在美国申请到了学校再告诉父母。”有勇有谋啊!我 与木瓜大为叹服,又羡慕不已,唯有埋头吃水果。 连理的男友,哦,现在已经是丈夫,是个瘦瘦的眼镜男,吃饭时帮连理剔鱼刺, 又帮连理布菜,我和木瓜眼红极了,不停赞美:“啊,连理你太幸福了,真的太幸 福了!”大学几年,连理行踪不定,很少住在宿舍,常常揣张地图只身出游。有时 候连期末考试时间都不记得,比四美还糊涂。我和木瓜不止一次忧心,这丫头怎么 嫁得出去?想不到她倒是我们之中嫁得最早最好的一个呢。 席上连理换了一条长裙,四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枝卷丹百合,别在连理耳畔。 连理垂目微笑,我竟如初见她一般,觉得她便是桃夭灼灼的新妇,处处稳妥,真好。 酒饭最后还有扔花球一项,连理捧花,闭目,扬手一抛,木瓜和四美都去抢,我却 定在原地,直到四美喜孜孜接住花球,我才回过神,恹恹不语,连祝福四美的话都 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已经不在电视台打工,简历投出几百份、腿跑细一圈,总算在本城某画廊谋 得一份不痛不痒的工作,每天跟着负责人到处跑,对牛人赔笑,对不得志的人狠命 压价。老板是个北京光头胖子,黑框眼镜,喜欢穿对襟凉衫,俨然仙风道骨。他和 我印象中的北京人一样,一口京片子,满嘴跑火车,说话没个准,开口便是“那姑 娘”、“那姑娘”,又体贴又熟络。我讨厌他也不为别的,只为他一身对襟盘扣凉 衫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一身肥肉又像猪。不过在他手下工作也不吃亏,除了让他 说过几句“姑娘你真美”的嘴瘾外,工资是不低的。 因为有赵远帮忙,画廊的宣传做得不错。他答应在本城电视台二套黄金时段插 播画廊的广告。 联系赵远和老板碰头吃饭时,老板一直夸我,嘴巴咧到耳根。我坐在一边看他 的嘴巴,忍不住笑,于是整体气氛十分和谐。 和老板在一起的赵远谈吐温和,连捏酒杯的姿势都那么文雅,老板谈着时下收 藏的流行趋势,又谈某某画家的逸闻旧事,赵远在关键处评说一二。灯光细细,我 低头喝汤,不明所以地骄傲。 饭后老板离开,我和赵远在城中散步。夜风一吹,喝下的几口薄酒微微上头, 脸便红了。赵远还是面白如玉,言笑晏晏。就着酒意与他谈天说地无疑是最愉悦的, 他说,这是长桥,清时有人和心上人唱着“长桥月,短桥月”在这里自沉。这是鲤 池,传说骆宾王为之写过诗。那是博物苑,里面有木瓜树,还是民国时某某牛人从 南国移植来的名贵树种。我坏笑,木瓜啊!他瞪我,不是吃了丰胸的木瓜,那个是 番木瓜,堇菜目番木瓜科的水果。这个是蔷薇目蔷薇科木瓜属的木瓜,是“投我以 木瓜,报之以琼瑶”的木瓜。我接口:“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话吐出口即刻闭 嘴,面上作烧比之前更甚,然而他已经在说别的:“看,那边的风筝!像不像日本 男孩节的鲤鱼旗?” 我们一边漫行一边漫说,直到赵远手机铃声响起,他人一静,低头看手机。我 装作无意跑开几步,到那边河畔水岸提裙坐下。石阶沁凉,我听见他压低声音在说 什么,虽是仰头看月,耳朵却牢牢向着他那一边。风再一吹,酒全醒了。 “我前妻叫我过去一趟,”他笑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也笑笑,从石阶上起来,“我自己打车走。” 他点头:“好的,到家后给我短信。” 我从不少侧面去了解赵远的前一段婚姻,以及他的前妻。通说是,赵远的前妻 彭京是个瘦美人,品貌气质俱佳,曾在本城报社做记者,那时赵远也在做杂志文编。 赵远生性风流,据说四十岁的女主编也喜欢和他聊天,更不用说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了。彭京为了赵远的绯闻与之大吵过几次,却又抓不住现行。彭京到底是骄傲的, 后来干脆说离婚,顺便打掉了腹中胎儿。这段婚姻就结束了,彭京很快也换了工作。 我问赵远,彭京现在还好? 赵远答,事业蒸蒸日上,丈夫温柔多金,儿子已能和人打架,好极了。他说这 话时眉目含笑,叫我又爱又恨。我吓了一跳,似乎对他的喜欢又深了一层。为什么 会喜欢这个人?太危险,太自不量力。叹息,莫不是为了木地板上的水脚印,莫不 是为了一碗酒酿团圆,莫不是为了一句“投我以木瓜”。 我有时也会放肆地说:“要是你们不离婚,你们的孩子估计都有女朋友了。” 他作讶异状:“不会吧!就是生下来也不过四五岁。” 我笑:“那就是学他爸爸的风流。” 他大笑。 我也傻乎乎地旁敲侧击:“赵远,也该结婚了!再找个姑娘吧。” 他微笑:“你急什么?”我大窘。 他还是笑着,转身找一件外衣为我披上:“风大,别冻着。” 我恨他,恨他一脸无所谓帮我披衣,恨他云淡风轻的神情,恨他花枝下经过片 叶不沾身的老道和世故。可是纵然这样恨,我还是抽抽鼻子,非常乖巧地拉紧衣服。 近来画廊生意可观,老板又看上一个刚从美院毕业的男生,和他签了三年合同。 我负责接洽时在心里同情,这么低的价格怎么养得出画家,交房租买颜料都不够。 诸事办妥后老板请我吃饭,拊掌笑说:“知道你心里犯嘀咕,这可就是成名与不成 名的区别,什么人什么价,错不了。”又说,“像你,踏踏实实干上几年,多长记 性,懂得眉高眼低,价儿也不一样。” 秋末阳光有些不得劲,天渐渐冷了。 十二月老板要回北京看望亲眷,画廊交给几个手下看着。大抵因为我在联系赵 远方面较为得力,他特别把我带去北京短期培训英语。我心一凛,觉得来意非善, 又怕得罪画廊里工作的其他同事,我一后来之辈,凭什么获此眷顾。蜚短流长之苦, 我是最不想要的。但我又不知怎么拒绝,于是愁眉苦脸,比学生时代编理由向老师 请假还麻烦。 打电话跟木瓜说,她刚下班,嘴里嚼着薯片,咯吱咯吱道:“哎哟,你多想了! 现在的老板才没那么容易对女孩儿儿下手呢。女人多麻烦哪,又花钱又坏名声。他 大概纯粹是想提拔你重用你,你就等着数钱过好日子吧!” 木瓜思考问题向来都这样,我只有闲扯几句别的,收线,打给四美。 四美先是不接。我再打,终于接了,那边娇喘微微道:“陆崎你干吗呀?”我 冷汗涔涔,连忙道歉:“哎呀,我忘记你门上挂着领带了!”四美咯咯笑:“你真 讨厌。” 门上挂领带是英式作风,内有男客,请勿打扰。 我怅然,还是打电话问赵远:“怎么办?” 他极恶劣地取笑:“不错么,前途无量啊。”听我生气了他才正经说:“你的 顾虑不是没道理,如果真要拒绝,也就是一句话,和老板诚恳提出,别扭扭捏捏小 家子气便好。” 我握着手机笑:“你真是四两拨千斤。下班后吃夜宵么?” 他似乎也有了默契:“你喜欢哪家?粥店还是糕团店还是肯德基?” 我说:“你单位离粥店近,不如去那里。” 那天晚上赵远静静地吃粥,拿勺子挖一口送到嘴里,一句笑话也没有。我看着 他不由自主地发呆,他突然问:“干吗?” 我开了个玩笑:“这个有典故。《新白娘子传奇》里,白素贞的形迹即将暴露, 青儿要她逃走,白素贞每天看着许仙吃饭,一边看一边发呆。许仙这个笨蛋问,娘 子你看我干什么?白素贞强笑说,相公吃饭,真好看。” 刚说完又自悔玩笑开过了火,觉得无趣,埋头只顾吃粥。赵远却笑起来:“你 真可爱,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急急打断:“已经长大了。” 他摇头否定:“在我眼中还真就是个孩子。” 我沮丧。他还是笑着:“彭京说我这个人最适合做情人,不能做丈夫。” 我其实也十分明白,故作轻松:“嗯,你是个优秀的情人,有各种高妙的调情 手段,格调都不差。所以你老少咸宜,这样的人做丈夫很令人头疼。彭京真是个聪 明女人。” 他点头:“你这孩子也不笨。” 我抬眼望他,很想质问他你每天要一个孩子陪你吃夜宵做什么,你每天又跟一 个孩子在一起谈天说地做什么。 他含笑,目光一黯又一亮:“我还是觉得你去北京比较好。既然不是孩子了, 就不要怕上当受骗,要学会骗人诈人。” 我不作声。这餐夜宵话不投机,我有些赌气,起身说要回家。他说送我,我优 柔起来,甩开手说不必。他坚持要送:“天很晚了。”我语意讥讽:“很晚就很晚, 你又送过我几次?” 最后我犟着头拦下出租气哼哼地离开了。车一动,看见他的形容在窗外一晃, 眼中有了薄薄的泪意。 十二月,我随老板去北京。培训班如期去上,一切都很平淡。胖老板穿着厚羽 绒服,戴黑棉帽,看起来顺眼了许多。三个月里我没有见到老板一面,课程结束后 老板说他已经回画廊了,要我自己买机票返回。我大松一口气,抱着宾馆的大枕头 美滋滋地睡了一觉。假想中可怕龌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一餐一饭皆由争取所来, 心安理得,好梦到天明。 开春后老板打算办个画展,我写了广告策划书给赵远过目。几个月没见,他还 是嘻嘻哈哈开玩笑,真真假假说着周遭典故。 然后我发现了他鬓边几根白头发。原来我心心念念的男人也有了白发。我抬手, 趋前要去拔掉,他温和地挡开:“很多的,拔不掉。” “其实我挺想你的。”憋了半天,我终于说。 他看起来很温柔,是我所迷恋的神情:“我也很想你,听说你在北京都好,我 很放心。” “一起吃个饭?”他说。 “不了,”我垂目拒绝,“还有事情要忙。” 他笑道:“好的,有什么能帮你的打电话来。” 我们之中第二个结婚的不是抢到花球的四美,而是性情迷糊的木瓜。一年之后, 我和四美同时收到木瓜的请帖,同时来到木瓜的婚宴。连理尚在美国读书,唯独她 缺席。 木瓜挽着爱人的臂膊,笑眯眯地和我们打招呼,兜兜转转,她还是和那“很幼 稚”的男人结婚了呀。 “真是木瓜!”四美嗔道,“看来眼下我和陆崎成了一伙的,你居然敢抢在我 前面结婚?” 三人笑作一团。 吃饭回来接到赵远电话:“我下个月去日本。” “唔?” “电台工作辞掉了,去日本住一段时间,跟你打个招呼。”他笑。 “唔。”我不知说什么。 生活中一下没有了这个陪我吃夜宵、为我讲典故、替我披衣的男人,似乎少了 什么,行也寂寥,坐也寂寥,几乎成了怨妇。所幸很快就被画廊杂事弄得喘不过气, 又是帮某画家做代理又是为老板做翻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当翻译,听着自己噼 里啪啦地说英语,差点吓一跳,这个人是我?嗯,是我。 四美的新书大卖,请我们吃饭。宴会的隆重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婚宴。她写了 多年半死不活不温不火的小说,终于有一本突然红了,一版再版,乐得她满面绯色, 想必是比说“陆崎你干吗呀”时还妩媚。 她现在和我一样是单身。当年那个霞坑邂逅的“爱情”早已不明下落。她比从 前更瘦,长发披垂,咯吱咯吱咬零食,张嘴大笑,眯眼颔首,像个修炼得道的小妖 精。 手机也是这个时候骤然响起,杯盏交错,我俯身在桌侧问:“您好?” 那声音饱满低沉:“我是赵远,陆崎你还好?” 那一瞬还是很没出息地失语了。我默默离席,靠着门厅外的墙壁说:“挺好。 你在哪里?” “我在奈良,你说过对正仓院最为神往,我现在就在这里,看见水边的鹿在吃 草。” “什么时候回来?”我打断他的抒情。 “等钱花得差不多再回来,”他哈哈笑着,“旅游比工作有意思多了,以后我 挣点钱就出去玩,挣点钱就出去玩。” “然后再不断艳遇,不断艳遇。”我补充,尽量表现得大方。矜持,随意,不 让他听出我的惆怅,思慕,眷恋。 “是啊,艳遇!”他也笑。 回到酒桌,四美抓着我罚酒:“溜哪里去打情电话?啧啧,太不够意思了。” “没有,没有……”我已微醺,不想多饮。四美哪里依饶:“你给我喝啊!” 木瓜笑呵呵凑趣:“不喝就唱歌,跳舞……” 我静一静,缓缓望她们,与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儿,徐徐笑说:“我讲个故事 吧。是这样,宝宝躺在床上,妈妈在床边坐着。宝宝问,风停了以后,又到哪里去 了呢?妈妈说,风停下来时,它其实是吹到别的地方,让那儿的树跳舞去了……” 当然她们听不进我的故事,酒杯早凑到我唇边,一仰而下。大家在酒意中相与 偎依,相与说笑,不知东方既白。爱情永远不是别人给的机会,而是自己,爱一个 什么样的人,取决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