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舞会 他是被忽里赤背下战场的。 在冲过浮梯的当口,他学生时代踢足球落下的毛病——习惯性崴脚又犯了,那 种仿佛骨折般的剧痛袭上来,他撕心裂肺地怪叫一声,仆倒在地。 对岸的女真兵见百人长成功地过了桥,尚未及欢呼,便变生咫尺,皆以为他遭 了另一暗算,顿时,同仇敌忾的团队精神爆发,一个个狂呼呐喊,亡命冲过了河, 留下一梯,竖起一梯,开始了无异于以卵击石的攻城。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要制止这种愚蠢的行为,却发现自己就像大气中的一粒 尘埃一样,淹没在战场的喧嚣中。 他痛苦地看着这地狱般的场面,杀红了眼的女真兵越过身边倒下的战友,前仆 后继地攻向城去,那铜墙铁壁般的城头变成了女真兵的绞肉机,熟悉的面孔转眼间 变成了横飞的血肉,那一刻,他深深地悲哀自己空有远远领先于这时代的知识,却 无法拯救这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他忘了民族的界限,双目热泪盈眶,只在 心底呐喊:“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人要杀人,为什么进行这该死的战争?” 中午时分,金军鸣金收兵,惨败而回。 是役,明日百人队阵亡23人,伤30人,清点下来,竟是伤亡最少的小队。 忽里赤背着他往医营走去,步伐沉重得如同俩人的心头。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彪铜甲披风的武士簇拥着一位赤马白袍的小将从面前急驰 而过,忽里赤顿了一下,嘀咕道:“他竟来了?” 他看白袍小将消失的背影,心弦一动,隐隐觉得他跟自己有何瓜葛似的。 在军营里他已养成了不关己事莫问的习惯,他身心俱疲地趴在忽里赤结实的背 上,进入了遍地伤兵的医营。 军医在他的脚髁上捏了捏,告知他没有伤筋动骨,只在肿处搽了些白酒。 他心底有些失望,竟似巴不得自己骨折,以避开这该死的战争。 回到大营,他发现完颜楚月也没有露面,心中更有些失落。 倒是那些士兵见到他均向他致敬,想是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传开了。 为了振作士气,当晚,中央大营特别为参战的部队举行犒赏大会。 他本不想参加,却被忽里赤和几个相熟的部下硬拖,只好在脚脖子上打紧了绷 带,一瘸一拐地来了。 这几个家伙十分兴奋,仿佛知道晚会上有什么好事似的。 他很快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个身着民族盛装、花枝招展的女真姑娘在会 场内外忙碌着。 十来座熊熊的篝火在广场中央燃烧着,外圈围成一个大圆的长木桌上摆满了酒 肉水果。 他盘腿坐在嘈嘈的人群中,没滋没味地啃着一个苹果,没来由的落落寡欢。 他被周围几个家伙逮住,硬灌了几碗米酒,好辛辣浓郁的味道,跟后世的白酒 大大不同,不善饮酒的他小脸都喝白了。 酒足饭饱,咚咚地战鼓忽然响起,他吓了一跳,以为有敌来犯,却见半敞怀喝 得醉醺醺的忽里赤他们笑眯眯地站起来,扭起了水桶腰。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个女真姑娘进入场内,随着鼓点翩翩起舞起来。 气氛立刻为之一变,外围的士兵们纷纷涌进,在姑娘们的周围跳起了热烈的民 族舞蹈。 他看着一个个被篝火映红了脸庞的欢快的姑娘小伙,几疑梦中,眼前的场面分 明是盛世下的光景,哪像血战后的秋夜。 灿烂的星空下,小伙们的舞姿粗犷、刚劲有力,姑娘们的动作活泼、婀娜多姿, 场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的思绪在浩瀚的穹庐游弋,深深感受到了这个民族的乐观与进取的精神,心 情也被这如火如荼的氛围带动起来。 他浑然忘我地站起身来,跛着个脚融进了人海中。 每个人都陶醉在欢乐的海洋中,他笨拙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惹来了一阵善意 的笑声,他索性狠狠扭了几下屁股,过了一把“蹦的”的瘾。 他偶一抬头,看到了入口处神采飞扬的完颜楚月和立于一旁蠢蠢欲动的刺花。 只见完颜楚月头戴貂皮小帽,身着乳色绣鹿紧身服,足穿鹿皮高统靴,披一件 流光溢彩的云肩,衬着她白里透红地脸蛋,分外娇艳动人。 他内心深处的某一点被触动了一下,她何时来了? 不料,一个英挺伟岸地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悦地一看,是那个白袍小将。 他此刻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剑眉大眼,一张容长脸,身高足有1 米八以上,头 戴翻毛皮帽,身穿窄袖胡服,领和袖处露出一寸长短的皮毛,腰间佩剑,下穿白色 套裤革靴,与完颜楚月站在一起,甚是般配。 他一时冒出酸溜溜的感觉,他此刻方知自己的心并非沧桑不惑。 完颜楚月也看见了他,朝他招招手,叫他过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脚 也不跛了,他可不想让人看轻,这个人当然是那白袍小将。 完颜楚月笑眯眯的为俩人相互介绍:“表兄,这就是救过我的小奴才——明日 百人长。明日,这是我的表兄——女真的大英雄达凯。” 看到这个一向高傲的郡主一脸崇拜地娇立于她表兄身边,他的心里愈发不是滋 味,原来人家只当他是个小奴才。他并没有露出如雷贯耳的景仰模样,因为他压根 儿不知对方的大名,他只是感觉1 米74的自己站在高大的对方面前,更有矮人半截 的感觉。 “谢谢你救了表妹。”达凯微笑地从嘴里敷衍了一句,随即转头看向场内。 他分明感到了对方丝毫没把他当作对手的倨傲。 他也冷冷地用女真语回了一句:“这是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做的事。” “吓,明日,听说你今天打仗很英勇!”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刺花从旁边跳 过来搭讪,一眨一眨地对他抛着媚眼,那意思很明显:“我俩多般配。” 他心不在焉地同她说话,精神却集中在另一边的俩人身上。 看到人家表兄妹亲密地交谈,他不尴不尬地傻站在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 是。 这种隔了千年又仿佛是昨天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酒醉心不醉的他心里明白, 这是在吃醋。 他看到了达凯牵着完颜楚月的小手进入场地共舞起来,更加为自己不老的心而 恼火,怎么把所有对自己不错的女孩都看作自己老婆似的,这个坏毛病到现在还改 不了,28岁的他当然早已看透了自己,。 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把拉过刺花的手:“我俩跳舞去。” 正有此意的刺花火辣辣地瞟了他一眼,身上的羊膻味飘过来,分明在说:“你 这个小冤家!” 他心中大叫受不了,知道她产生了误会,却报复性地故意不点破,硬着头皮带 她进场。 从中学时代就是舞林高手的他对舞蹈很有些天赋,很快就学得象模象样,但比 较这些自幼好舞的女真人来说,还是差远了。 他争强斗胜的少年心性突起,结合女真舞的特点,穿插进了一些后世交谊舞的 花式。 他拉着刺花的软手,一手推着她的水蛇腰,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旋转起来。 刺花没想到他还会这些新奇的花样,又惊又喜,善舞的她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要 领,俩人配合默契地共舞在篝火旁。 周围的人群开始注意到他们这一对的精彩舞蹈,个个为之侧目,慢慢地将他俩 围在了中间,不时地发出赞美声。 刺花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女性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满足, 她紧紧地盯着这个跟自己“门当户对”的百人长,一对眼睛快要滴出水了。 他眼前的世界在旋转,他的灵魂也在旋转,这场面多么的似曾相识…… 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从他最柔软的心扉处浮上来,深情地望着他,腮旁犹挂着 珠泪。 他的眼一花,湿了,恍恍然看到了自己向她发动攻击的一幕。 大学的礼堂内,刚入学的同班男女学生各分成两列,一个对一个地面对面站着, 这是一节入学必修课——交谊舞。 老师一声令下,男同学开始走向对面的女同学,他飞快地走在了最前面,正对 着他的女孩扭捏不安地等待着。 他忽然变向,转向了他早已瞄好地另一个女孩,班上最小、也是最漂亮地一个。 他迈出了个人的一小步,也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 他天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事事出人意表,时时爱出风头,并以此自鸣得意。 跳舞的规则被打破,在所有同学诧异的目光下,在她娇羞无助的眼神中,他绅 士般地牵起了她的小手,在礼堂的中央旋转起来…… 于是开始了一段只属于他俩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泪儿,不,她当然不叫泪儿,这只是后来他对她的昵称。 因为据她自己说,在她认识他以前,几乎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家里人宠着她, 朋友们护着她,直到遇到他这个大坏蛋,只会欺负她,弄得她三天两头泪汪汪的, 差不多一生的眼泪都为他流干了。 他则一边偷笑一边叫屈:“太夸张了,你看我像贾宝玉吗?只因为你脸上长了 一颗泪痣,我不过是它的替死鬼罢了。” 她的左脸上确实有一个迷人的小痣,相书上也确实叫它泪痣,这样的说法多少 减少了他对她的负疚之心。 说到底,哪个男人不希望有个女人只为自己一个人流泪,而女人的可爱倒有不 少是她的眼泪带来的。 他开始时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了跟一个后来成为他死党的男同学打赌。 结果他赌赢了,付出的代价是他最美好的初恋——一段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 初恋。 现在他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那改变了他一生的一步后悔。 不!他不后悔,虽然他很想后悔,虽然他有时候想,如果他知道以后的结局, 而当天的事又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会不会迈出那一步? 但这世界的美好就是因为凡事只有一次,他惟有尽力地想从自己的字典里抠去 这两个浸透了此生遗憾的字眼——后悔! 他会为爱一个人而后悔吗? “哎!人家好累呀!”耳边忽然吐气如火,他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看到了自己正用桑巴舞的尾式揽住了仰面朝天的刺花,如漆似胶。 一道冷冷的目光射过来,他看到了人群中绷着脸紧咬下唇的完颜楚月,不由慌 乱地一松手。 “哎呀!”刺花的撒娇声变作了惊呼,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