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天涯 童年已经很遥远了,过往的故事大都朦胧如梦无从追忆,遂翻开那发黄的日志, 飘远的所有忽而如蔓草萦心而来。月夜,由着一茎萧管缓缓地、缓缓地倾泻而出…… 记得吗,老蝉?在那样一个秋阴不散的日子,你牵着一辆破牛车从小巷尽头逶 迤而来,我张着童稚的眼睛看着有你的风景由远而近,盯着你车上的家档:一套半 旧的铺盖,一个斑驳的铁锅盛着几只碗箸杯盘--你连一张竹席也没有。几乎立刻, 你的狼藉便引动我心底那柔弱的善良,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精美而古色古香的 琴盒--那是行云流水的源头啊,此刻我好想用我的手指弹出悠扬的旋律,但你终是 忽略了我的渴盼,无视的走过了。我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你,但却忘了看你的背影是 否挺拔如山,唯一的记忆便是你的瘦削,你的满头苍发,还有你回首刹那间那沧桑 的容颜。 妈妈说小巷内搬来一户人家,我说我知道他有竖琴一把,那天夜半,我听到了 铮琮如溪流样的琴音……那晚,我的心中盈满了秦淮十里月光,盈满了江南四围禾 香,那晚我想到了胡地玄冰,大漠孤烟,也想到了天山暮雪与长河落日…… 忽而厌倦了唐诗宋词的境界,我以一种近乎顽劣的固执求着爸爸为我买一张琴, 我说我什么也不要,除了一张琴。我相信我那楚楚可怜的诚挚定然感动了爸爸,但 妈妈却以文为正业而拒绝了我,也否绝了爸爸动摇的意志,那似乎是我一生最大的 悲哀,即使我哭,也无济于事。爸爸终是娇宠我的爸爸,他带我敲开了你的家门, 爸爸近乎卑微地对你抱歉着我们的冒昧打扰,近乎尴尬地接受着你的冷漠,解释着 我是一个固执的孩子,因为你的琴声,我便拼命似的想拥有一张琴,老蝉终于笑了 --你笑得虽然很丑,但在我看来,那笑容如同初绽的阳光,后来,你为我打开了琴 盒。 琴色弦音似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我,只要老蝉的琴声一响起,我便将头伸出窗 外,遥望着他灯火不灭的小屋,或者赤着脚,和着他的琴声,如天使般翩然舞到他 的小屋,偎依在他的身边聆听他浑厚自然、低沉而悲壮的倾诉…… 六岁的我便这样与四十岁的老蝉成了朋友,成了莫逆肝胆与忘年之交,我在他 那浓郁而凄凉的琴声中流泪,在他那如泣如诉的琴音间忧伤,我不懂琴,但却愿用 我小小的心分担老蝉的苍凉,我虽不懂他的沉郁与伤怀,但我觉得,只有我才真正 地懂得他那紧蹙的眉宇是为琴而设。 老蝉不擅言谈,但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好似已说尽了一生的话,他给我讲胡 琴传入中原的历程,讲瑶琴的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讲一弦为黄钟, 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调,蕤宾调,还给我讲乐律十二律,他 告诉我十二律十已有之,据说当年皇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他问 我知不知道“凤栖梧桐”之典故,我摇头,于是他便为我讲东晋干宝的《搜神记》, 说吴人有砍梧桐为炊者,音乐大师蔡邕买下来削之为琴,发音奇特,名之为“焦尾 琴”,他说大凡琴音,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以垂涕为贵,他说他崇拜临刑前奏 《广陵散》后从容而死的嵇康,他说他喜欢他的《琴赋》,甚至不顾年幼如我的理 解能力,为我吟诵“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幄,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 的句子…… 老蝉讲起琴事乐事,总是滔滔不绝,如浪如潮,仿佛琴的生命便是他的生命, 仿佛他生命的唯一便是琴,是乐!我被他深深地吸引着,每天伴他于陋室之内,伏 于他的膝上听他讲琴、弹琴、沉醉于他的苍桑,他的叹息,他的悲凉情绪之中…… 一天他问我:“想学琴吗?” “想!”我响亮地回答着,眼睛流溢着喜悦与幸福的光彩。 他笑着把我揽在怀里说万物有衰而琴节不变,滋味有厌而侍者不倦,促拍敲棋 乃雅人所事,宣和情志唯琴画无物可及,但琴以危苦为上,穷独为辅,非常人所能 忍也!我困惑地望着他,好久他长叹一声“罢了!”似惋惜,似沉重,似悲叹,我 不解。那天好想问他老蝉婶可否存在,可他闭目入定之态使我的话终未出口。 又一个秋末冬来,老蝉牵着牛车,拉着他的铺盖,他的琴渐逝于小巷尽头,渐 逝于落霞之中,我哭,我喊,我挽留,但他只是亲亲我,说他必须走,说他会回来 看我,但他并没有如约。于是我稚嫩的双脚走遍城内的小巷条条,却一直不见我的 故友老蝉,妈妈说为了琴的境界,他离开了他的妻女,为了琴他必须逃开她们的追 索,她说他已流浪了多年…… 老蝉走了,而我也在幽深的惆怅中告别了美好的童年,我又回到了文学的殿堂, 读诗,学文而隔绝了琴,可是有谁知道我一如从前一样思念着我那随季节更替轮回 而衰老了的故人!在每一个不寐的夜晚,我都会流着泪询问如钩晓月,陪我走过童 年的我生命的过客你哪里去了?你的归宿在何方?老蝉,明天你可否重回我的枝头 为我鸣唱? 十几年过去了,老蝉的影像已渐渐模糊,但他的琴声依旧是我永恒的乐音,我 总是于冥冥间听到一种游丝样的琴音绕梦而来,还有老蝉飘浮的容颜。怀念童年的 岁月我一如既往,我甚至设想着有朝一日在他乡漂泊的途中能再见他,再见到他牵 着牛车的情景,哪怕擦肩而过也好。 那天妈妈来信说他遇见了老蝉,说他已如暮年老叟,说他告诉母亲他的妻子终 于找到了他,说他的妻子烧毁了他的琴,说他的妻子只想留住他。后来妈妈又来信 说老蝉疯了。再后来,妈妈说老蝉死了,临死时仍念念不忘他的琴,临死时仍念念 不忘他的那个小小的知音…… 老蝉走了,一如他当年不曾回头地走了的样子。 今天,在遥远的他乡异地,你可曾听到我低低的悲吟,你可曾感到我默默的祈 祷,为你那苍凉的一生,也为你不曾忘怀的永久的渴盼!老蝉,每当天边出现淡红 的残霞,那就是你如歌如泣的琴音在启示我吗?我不知道!? 老蝉,现在的我虽不能用柔情的手指为你弹奏一曲悲歌,但我仍然书写了一纸 无调的挽歌点燃于你那长满衰草的坟茔:“横卧斜阳游魂死,枯骨一堆有谁收?” 老蝉,就将这作为我含泪的祭悼,奉献给飘荡天涯的游魂,奉献给曾经苦苦寻觅而 仍不得安宁的老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