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间 作者:wszhsh (上) 一 我肯定我母亲在当新嫁娘的那天没有用过红盖头。我们十八间不兴这个。我 想象不出父母结婚时的场面。我们老家的婚丧喜庆都没什么热闹的场面。而我父 母的婚礼无疑又是当时所有婚礼中最最简朴最最新式的一个。因为当时正遭逢三 年自然灾害,社会上正破四旧树新风,父亲又是四清工作队的成员,母亲还是个 学生,加上家境也贫寒。作为文化人的父母没有留下关于婚礼的文字记载。 但我想就在有些地方的新娘盖了红帕忐忑不安地等新郎来掀的那会儿,我母 亲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发生在娘家梅岙的可怕的一幕:“谷 儿,到我家睡把,我爹娘出门了,我一个人害怕。”是一个叫仙儿的姐妹来邀。 征得母亲的同意,谷儿就由仙儿拉着手,摸黑跃下石阶,到了仙儿的家。 仙儿的家也黑黑的。山里人家一擦黑就上床睡觉,舍不得点灯的油。一些不 安份的后生会在墙头拐角处磨蹭,瞪大眼睛搜索姑娘寡妇的身影,时不时惹起一 两声狗叫。俩姐妹牵着手进门,一边说着话,一边脱衣上床,没多久就睡着了。 迷糊中,谷儿感到身上压了个重物,胸口憋得难受。她想是被恶梦魇住了, 拼命想挣醒来。随着下身一阵锥心的疼痛,她知道不是梦了。狭偎的事儿在山野 粗汉和婆姨们的打闹中听得多了,她知道自己是遭上这回事儿了。她惊恐地叫了 起来,但嘴巴被另一个臭哄哄的嘴巴严严地堵着,她只听见自己喉咙里一阵咕咕 唔唔沉闷的声音,两串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边……她一直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仙儿自然也遭事儿了,但她是乐意的,而且正是她和人密谋,将谷儿骗到这 陷阱狼窝里来。她在早晨醒来后说,夜长着哪,谁家的姑娘小伙到了这个岁数不 偷着找乐呢!山尖宝童塔里扔的野种还少吗! 宝童塔好多村都有,通常建在光秃秃的山顶上,高高的一个大圆桶,没门, 没顶,是专门扔死婴的地方。那年月不搞计划生育,生的多,活的少,婴儿死了 都懒得埋,为了不被狼狗拖吃,便造个大圆塔,往里一扔了事。非但是死,活着 养不了的、养汉子私生下来的,也往里扔。到晚上,山上总闹鬼,一般人怎么都 不敢走近宝童塔。 可谷儿不同啊!她是梅岙村唯一的读书人,已经念完中学考上了中师。因为 父亲暴死,家境更难,再也交不起学费,刘校长怜惜她有优异的学习成绩,不接 着读太可惜,就帮忙相了一门亲。男方是十八间人。十八间离梅岙三十多里,田 地多,水好,村民相对富庶。而且那人已经师范毕业参加四清工作队领工资了, 答应帮她交学费让她继续念书的。现在,有了这种事,还怎么对得起人家呀! 仙儿说,“得了,别哭了。这种事儿,你知我知他知,还谁知啊?我们都不 会说出去的。你不说,那人怎么知道?” 没多少日子,谷儿就嫁到了十八间,然后,作为那个人的妻子,上了县城的 中等师范学院。 谷儿是我的母亲,她嫁的人就是我的父亲金正仪。我想象就在有些地方的新 郎满心喜悦掀去新娘的红盖头的时候,我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向满脸惊愕 的父亲坦白了自己的遭遇。 “新婚第一晚”我后来见到的那些碎纸片上依稀这样写着:“她向我坦白了 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历史。我气愤难平。在我的眼里,她是那么纯洁、那么文静, 谁知道……欺骗……我不能容忍……天亮之前,她按我的要求写了……检讨…… 保证……” 可以想见我母亲当时的屈辱和无助。我还从我父亲这辈子对我母亲的态度中 推测到了他当时轻蔑鄙视的目光和盛气凌人的模样。同样也可以想见婚后他们的 地位的悬殊及感情生活的不和谐。好象父亲后来的生活作风十分地不严谨,老是 和一些女人纠缠不清,甚至公然带了一个女人回家同居,还招惹来一些麻烦,比 如在历次运动中被状告破坏军婚什么的。但每次都有母亲挺身而出替他洗刷“冤 情”,证明清白,使他度过了一个个危险期。 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一九六一年八月那个整个中国都被饥荒整得 奄奄一息的年代。当时,我母亲还在上学,因为生养我,不得不休学一年。 二 我最早的记事,是在一个午后的酣梦中,被父亲从床上拉起。他将一个本子 塞到我的手里,叮嘱我悄悄跑到院子外废弃多年的老屋的阁楼上找个地方藏起, 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当时的情势无疑非常急迫。我既害怕又有些兴奋, 掂起赤脚跑到老屋楼上,似乎化了好长时间,才将那个本子藏好。因为等我下楼, 回到院子里,父亲的房间已是一片狼藉。 许多年后,我忽然记起那个本子的事,就背着父亲跑到老屋阁楼上,想取出 来看一看。可是,我找了整整两天,几乎把阁楼翻了个底朝天,竟连个本子的影 儿也没有。是父亲自己先取走了?不,我相信那是个非常安全非常隐秘的地方, 他不可能找到的。那么,根本就没那回事儿,是我做了一个梦,而这个梦太深刻 太清晰了,竟让我信以为真?不,不……我不死心,在堆满废物粘满蛛网的阁楼 上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我在一只破饭蓝里摸到了一团粘着鼠屎的发黄的碎纸。 这些碎纸片引领着我,走进了父母感情生活的内幕…… 六一年,我初来人世。当时,中国大地正被大跃进的镐头开挖的满目疮痍。 一场罕见的自然灾害从天而降,旁若无人地在中国城乡肆虐了三年。懦弱的人们 再也没有力气振臂高呼了。那位被神化了的伟人面对饿孚流下了他凡人的泪。这 眼泪却神奇地使整个神州大地得到了滋润。我父亲结束了四清工作队里的政治生 涯,被安排到公社小学担任校长,母亲也学成回乡当了一名教师。他们常常调动, 时而在同一个学校,时而隔一两个村,时而隔得更远。我呢,从一出生,就留在 老家十八间,由爷爷奶奶抚养。除了寒暑假,爹娘基本不回来看我,所以小时候, 我不怎么认识我的父母。据说我偶尔见到他们,总是生人一般躲开,顾自在水里 泥里玩,故意装出一副正忙着的样子。我邋里邋遢,刁蛮无礼,他们也就不怎么 亲近我。村里人就拿我打趣,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囡,是从宝童塔里爬出来,爷 爷奶奶捡的。 六岁上,我跟了父亲,到他任教的小学去念书。和我同时到学校的,还有一 位小巧、俊俏的女教师,叫叶玲。她长圆脸,大眼睛,梳两条长辫子,我后来在 家里整理相册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她。照片的背面写着:赠给亲爱的仪,叶玲。 我猜想这是他们离别时的信物。 我不知道他们相爱的具体细节。在学校的时候,父亲总是不知去向,把我一 个人关在房间里。我那时侯简直笨到家了,连弹子门锁都不会开,因为十八间家 里是没有这种洋东西的。有一次我尝试着摆弄那把锁,结果将保险按了下来,锁 自然打不开。父亲回来的时候,旋了半天钥匙开不开,让我把保险打开,我却不 知怎么办,在房里急得大哭,父亲只好从窗户进来,气得将我从地上拎起,狠狠 地掼到床上。 关于叶玲老师在学校的情况,以及她对我的态度如何,我竟一点儿也回想不 起来了。 总之她和父亲,他们相爱了,而且未婚女子叶玲的肚子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因为她已经有了未婚夫,还是个军人。父亲在情急之下向 母亲求助。我母亲想都没想,就说,“让她到家里来吧。” 暑假里,我母亲以表姐的身份将叶玲带到乡卫生院去打了胎,又将她带回家, 说服奶奶一同伺候她养月子。我们家位于村边,独有一个小院,是爷爷手上盖的 新屋,三间正屋带两间厢房,相对僻静,与村里邻居不太打照面,所以藏个人是 没什么问题的。据奶奶说我就出生在西厢房。而其时,父母的卧室仍做在西厢房, 我跟爷爷奶奶睡在正屋,东厢房住着叶玲叶老师。天井是个花坛,里面种了些牡 丹绣球万年青之类的药用观赏植物。东厢房里有软语伲侬。我母亲在西厢窗前静 静地看绣球间飘飞的蝴蝶。看着看着,她会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在堂前写字的我 说,蝴蝶是死人变的……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飘飞在天井里的两只蝴蝶肯定是太公和太婆。他 们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太婆是饿死的,太公是在太婆走后上吊死的。 但有时候天井里的蝴蝶不止两只。说不定是外公或其他什么人走亲戚来了。 于是我就走神,托着腮帮光顾看蝴蝶。奶奶走过来,俯到我耳边悄悄说, “快写,小心爷敲你。” 爷爷坐在屋檐下磨刀,身边放着一个瓦罐,罐子里的水是下雨时瓦楞上流下 来接住的。镰刀和磨石磨擦着,嚯吃嚯吃地响,使庭院更深、更静。 爷爷如果看见我不专心,就真的放下镰刀,取下腰间的短烟杆,探身轻轻地 敲一下我的头。 …… 再过了一个学期,叶玲就与未婚夫完婚,随军到部队去了。 那以后,父母一起回家的时候就多了起来,不光寒暑假,星期天也回十八间。 随后我有了一个妹妹。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八岁,很有些懂事了。 三 小学四年级,我接触到一个作文题目叫《我的一天》。童年的日子除了跟父 母作小小的迁徙和到外婆家拜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叙的事件。干农活、玩 水、滑沙坡、拔活鸡身上的毛做毽子,这些都是平常普通的。就在我面对作文本 无从下笔的时候,生活却让我遭遇了费解而难忘的一天。 早晨,低垂的云雾和水面升腾的白烟把十八间裹得严严实实,整个村庄就象 一只被丢弃在汪洋里的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漂浮着。大人们都穿过重重雾蔼下地 上山干活去了。在一个偶然的时候我醒了。我说过我出生在西厢房,后来跟爷爷 奶奶睡正屋。十岁生日过后,母亲说,“十几岁的人,不要再钻在奶奶怀里睡了。” 于是我就搬到西厢房的楼上去住。和楼下一样,我的房间也有朝东朝南两个窗户。 阳光已经艰难地冲破重围,无力地攀援在我的窗沿上了。我跳下床,在楼板上弄 出了很大的响声。奶奶闻声在楼下叫我:“来帮奶烧火,奶要喂猪了!” 我下了楼,惺忪着两眼,坐到灶堂前,抓起一块干柴,往灶堂里一扔,咚地 一声撞到锅底。正往木桶里盛泔水的奶奶闻声,掂起小脚绕过灶台,举起手中的 锅铲,佯装要敲我的头。我身子一缩,就溜到院子里去,刚好村上的支书彬伯在 敲我家的院门。 未等我把门打开,彬伯就急急地挤了进来:“囡,你爹娘起来没有?” “在房里呢!”我答非所问。 我父亲在房里答道:“是彬大哥吧?进来说话。” 彬伯进了房,与我父母戚戚私语了好一阵。没一会儿,父亲一脸庄重地送同 样一脸严肃的彬伯出来,边走边说,“你先走一步,我洗把脸就来。” 看到院门边的我,父亲顺口道:“快到山上,通知爷爷和山上的人都回来, 到祠堂开会,紧急会议。” 我没敢多问,撒腿就往山上跑。村里的铜锣接着也敲响了。彬伯的喊声夹杂 在锣声里:“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到祠堂开会!紧急会议!传达党中央重要文件!” 快到中午,一村人才陆续来到祠堂。彬伯和父亲一遍一遍查点人数。先是彬 伯亮了亮嗓子叫大家安静。然后由我父亲宣读那份重要文件。原来是曾做过副统 帅的林彪林副主席驾机出逃,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而罕了。记不得村里大人们当 时的表情反应了,不过孩子们都很兴奋,因了这难得的聚会,一个个在大人的身 后身前钻来钻去,玩自己的游戏。我是一位四年级学生了,当然与他们不同,仿 佛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情绪在脑海里涌动。忽然,我觉得肚子有些疼,看了在台上 的父亲一眼,悄悄溜出祠堂往家赶。 祠堂在村尾,我家在村头。十八间的房子沿溪成月牙弯排开。临溪的街边种 了一溜儿杏树,另一边是挨家挨户的门和窗。这是老街,街面全部用鹅卵石铺成, 光滑、沧桑,散发着古朴的韵味。这排房子的后面现在又造了数不胜数的房子, 街巷交错,但没有一条街道有老街这种味道。爷爷说我们的村祖最早是独自一人 从山西洪洞古槐树下逃难来这里的,祖奶奶是逃难路上捡来的。两人走过村后那 条山岭的时候,发现路边地下有金子发出的耀眼光辉,自制石斧木钎挖掘了好些 天,却一无所获。但这无疑是大自然在昭示着什么,而我们的村祖恰恰领悟到了。 村祖看出这是块风水宝地,就停下了流浪的双足,在山脚下劈山造田,搭木建房, 落脚生根。后来繁衍了十八房子孙,房房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十八间的名称由 此而来,村后的山岭也自然叫了金岭。我想,这名字恐怕是村祖坐在金岭上吱吧 吱吧抽旱烟,心满意足地望着脚下冉冉升起的炊烟和田头地角处一个个硕大无朋 的稻草垛的时候,顺手从身边的草丛中捡的吧,就象他捡祖奶奶一样。 我从街道上疾步走过,村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都没有,狗儿猫儿也都 不叫,懒洋洋地趴在太阳地上,只把耳朵耸起,同时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空气 中很有些壁垒森严的味道。 走到家门口,却听见里面传出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她怎么没去祠 堂呢?后来我想象,她是在去祠堂的路上碰到了那个男人,然后就转身回到家里 来了。我掂起脚尖,悄悄躲进墙角的粪缸棚里。于是,我就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母亲把声音压得很低:“讨不起老婆,该!断子绝孙,该!” 男人的声音:“我知道我要不起她……我只想见个面,知道是真是假。” “我告诉你没那回事儿了!” 男人说:“你不让我见她,我就不死心!” “你这疯狗!” “求你,告诉我是真是假……” 母亲冷笑:“你还不死心?!我拿把刀,我杀了你这疯狗,好让你死心。” 男人说:“你敢?” 母亲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不信,我试给你看。” 男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好,好,算我没来,算我没说,算没那回事儿!” 母亲说,“那你还不快走!” 僵了一会儿,那男的从院子里出来,走了。当他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刹那,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象在哪儿见过。但我想不起来了。 母亲没有出来送他。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差点以为她是去 祠堂了。可她明明没有出门。这种静是如此地令人害怕。那个男的是什么人,我 母亲会那么恨他?他想见的人是谁?母亲怎么会那么凶,满口杀杀杀的?我大气 也不敢出,在粪桶上坐了大半天,一直等到爷爷奶奶和父亲他们回来。 中午饭是很晚才吃的,因为等祠堂的会议散了时,太阳已经在头顶了。我盛 了一碗米饭,没吃几口就把剩下的倒进奶奶的碗里。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不发烧呢,怎么吃这一点?” 我说我不饿。记得早饭也没吃,到山上疯跑了一阵后就直奔祠堂了,而大人 们也没一个查问我吃饭了没有。可能因为这件国家大事,大家都没有吃早饭。母 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仍有股杀气,令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十八间山高皇帝远,搞运动搞斗争也不象后来文字记载的山外大地方那么如 火如荼。下午,村里人该上山的上山,该下田的下田,该洗衣服的还洗衣服,嘴 里唠叨的,还是桑麻闲话。只有彬伯和父亲在忙着。他们得利用父亲星期天在家 的有限时间,帮彬伯写标语,然后牢牢地贴到街道边的泥墙上,或直接将整段的 毛主席语录用红漆抄写在白粉墙上,如“舍得一身祸,敢把皇帝拉下马”、“千 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这些字迹在几十年后仍清晰可见。几十年后,当我 面对这些具有文物意义的字迹,整个身心,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这一天。 下午我跟爷爷上山砍柴。我虽说带了柴刀,通常也是做做样子,砍不了几根 柴的。爷爷大约也是想要我做个伴儿,并不指望我砍多少柴。他从不催我干活, 只顾埋头收集枯木和整理残枝,累了就坐在山坡上吱吧吱吧抽旱烟,无限慈祥地 看我玩。在我眼里,沉默寡言的爷爷就是十八间那个开天辟地的村祖,睿智,悲 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木讷,本分,和十八间所有的农夫一样,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长年累月地春播冬种,养护着丛林和田园,使十八间山野葱郁,土地 肥沃。他知道哪处石缝冒冷泉,知道那片湿地藏野麂。以往的日子,我采野花, 找蘑菇,摘野果,还会把山上的沙坡当滑梯,一趟一趟往下滑,或者抱着松树杆 爬上爬下,蹭破了裤子回家被奶奶打屁股。可这一天,我坐在一边看着无声地诱 惑我的沙坡和丛林,一点玩的兴致都没有,心想那可真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两手 支着腮帮,看天上的云,看地上的庄稼,爷爷叮叮的伐木声和林间小鸟的啾鸣, 仿佛来自天边。我听到了弯弯的山道上传来的脚步声。是那个男人陌生而犹豫的 脚步声。 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呢? (中) 四 几年后还有一天,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季,我十六岁。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村里在晒场上放电影。 影片的名字和内容我已经忘了。但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这个夜晚也影响了 我整整一生。 父母对我的管教是非常地严厉的,不单单在读书写字做家务等方面。他们还 不许我和伙伴们出去玩,不许象村里大人小孩一样端着饭碗到各家门前乱串,不 许讲粗话,不许骂人,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对年长者直呼其名,天一黑就关门睡 觉,更不许在外借宿。说实话为这些我简直有点恨他们,长大以后才发觉这些规 矩也让我收益非浅。那时我小时候的玩伴只能悄悄地到我家的院门口来找我说说 话。后来我随父母到外村读书,小伙伴们也都生疏了。 而看电影可以例外。十八间放电影的机会很少,因为村小。邻村倒是逢年过 节都有电影。就会有几个小时侯的玩伴来约我,大家结队而去。父母通常会同意, 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也去看,如果爷爷奶奶执意留在家里看门的话。小伙伴中有 一个叫卫兵的男孩子,比我们大两三岁,是我们的头。他原来叫多多,卫兵的名 字是后来改的,就象建国、伟华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我们都叫他卫兵哥 哥。他不欺负人,不霸道,因为父亲在县城一家工厂里工作,经常会有一些我们 没见过的东西好吃或可玩,大家就非常羡慕,同时自觉地追随着他,以与他相伴 为荣。不过,上了初中以后,男女生之间界线已经划得很清,回到村里,男孩女 孩更不在一块儿玩了。 吃了晚饭,几个女伴就来喊我。因为天晴,电影是在晒场放的,要遇雨天, 就进祠堂。我们赶到晒场的时候,银幕已经挂起,摆在场地中央的一排排板凳是 子女为家中大人们预先放好的,我在中午时也放了两张四尺凳在里面。村里的大 人小孩陆续到了,我母亲正将弟妹挨个摆上去。父亲没来,说不想看。爷爷腰酸, 早早上床了。奶奶便也说听不懂讲话,没意思,不看,不如在家纺线。其实那些 棉线纺起来没用,我们家好几年没自己开机织布了。奶奶只是想在家里陪着爷爷。 场院里,大人们在三三两两地说话,小孩们打打闹闹。我则被小女伴们围着, 一一回答她们提出的关于我的学校和同学的问题,尤其上不起学的几个,她们的 问题更多,连粪缸棚为什么要叫厕所这样的问题都有。 天黑透的时候,电影开始放了。不坐着看电影的年轻人拼命往放映机边挤, 一为了最佳的视觉和听觉,二就是凑热闹。常常有一些后生使坏,故意在人群中 挤来挤去,俗称“炒豆”。一旦他们瞄准了某个漂亮姑娘,就会把她围在中间死 命地哄挤,这个豆简直炒得人仰马翻,场上的比银幕里的还热闹。如果遇上两个 村的后生斗气,还会死人伤人的。但这次还算好,他们没有闹起来。我不知道是 “四人帮”事件太沉重的缘故,还是因为电影情节太吸引人了。总之大家都全神 贯注地看影片,场院上平安无事。 那年代女孩子都喜欢梳辫子,我见过的两个最漂亮的女人我母亲和小叶老师 都留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我那时也留辫子,只不过不黑,干黄干黄的,爷 爷有时候逗趣,就叫我小黄毛;也不长,刚挂到背上。 我挤在人群中,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辫子。我以为谁在使坏,使劲甩了 一下头,回身一看,原来是卫兵。他已经长得高出我一头了,健康红润的脸上都 冒出了黑绒绒的小胡子。我们虽然能够经常碰面,但有些年没在一起玩了。我刚 才也没有看到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挤到我身旁来的。 我慌忙回过身,害羞地低下头来,整个人象僵住了一样,一动都不敢动。过 了一会儿,我感到他的身子悄悄地往我身边挨了过来。而他的手,又开始在暗地 里轻轻地抚我的辫子。他手心的温度通过缕缕发丝传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使 得我浑身酥软。 我又怕又羞,心咚咚跳。然后,鬼使神差地将头轻轻地往后一仰,靠到了他 的胸前。 那一刻我们柔情似水…… 然而,柔情只延续了短暂的瞬间。突然有人惊叫:“失火了、失火了!大家 快去救火呀!” 我们被惊醒了,随着轰乱的人群,朝村里那片火海跑去。开始,他还拉着我 的手跑,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撇下我,顾自箭一般向前冲去。 天哪,竟然会是卫兵的家。我从没见过人世间还有如此惨烈的灾难:熊熊的 大火从房子的四面八方直往房顶上串,透过狂舞的火舌,可以看见一位幽灵般披 头散发的老人在窗户前手舞足蹈地寻找逃生的路,发出一声声尖利的惨叫。尽管 全村男女老少都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有的用水桶、有的用脸盆,拼命地往火里泼 水,但都无济于事。卫兵哥哥拼命地想往火海里冲,两位年长的老爷爷紧紧地攥 着他的手不放。喧嚣中他的喊叫声象狮子的怒吼,却又是那么地动听的。我听到 他在嚎叫:“彬伯,叫大家别救火,救奶奶!救救我奶奶……” 两间房屋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人们从火堆里抬出了他八十多岁的老奶奶, 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的母亲瘫在地上呼天抢地。而他,刚刚给了我无比甜蜜的 卫兵哥哥,拉着他五岁的妹妹,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 几天以后,他父亲就将他们母子接走,一家人迁到县城里去居住。从此,我 就见不到他了。 我初开的情窦,我初次的欢愉和快乐,就这样残酷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吞没了。但这一瞬间的情感历程,却象他幼年时显耀在我们面前的高粱饴软糖和 玩具小汽车一样将我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给予了我无限的幸福和甜蜜,让我 小心地珍藏了一生,咀嚼了一生。 五 用我少不更事的眼光看生活,生活就显得扑朔迷离。在学校,父亲有时候坐 在台上指挥人揪斗一些弯腰弓背的可怜人,或领着学生上街喊口号,有时候又站 在台前受批斗,或戴着高帽被押着游街。所以,他根本没有闲心思理会我,只将 我装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星期一到学校,星期六驮回家,就象一个无法丢弃的行 囊。他的威严,他的烦躁,从铁青的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表露无遗。年少的我, 虽未经鞭笞之苦和饥寒压迫,却一直被父爱拒于千里之外,我对他,也只能敬而 远之了。 好在我有很好很好的爷爷奶奶。他们宠我,疼我,无微不至地关爱着我,呵 护着我。他们善良、慈爱的心,使我发现了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七六年底,父亲刚刚在台上宣布了中央粉碎四人帮的特大喜讯,布置完庆祝 活动议程,便又被当做四人帮帮派体系的骨干关了起来,名曰“住读”,要他认 真学习,静心思考,带头“讲清楚”,不光要讲清楚与四人帮的关系,还要将清 楚自己思想上、历史上的所有污点。于是,破坏军婚的罪状又一次被列了出来。 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到三十里外的区中学上高中了。家里又添了两个弟 弟。给父亲送牢饭便是年幼的弟妹们每日所承担的大事儿了。星期天,父亲不能 回十八间,母亲便也不能回来。偶尔母亲回来一趟,对父亲的遭遇只字不提,我 只是从她山一般的沉默和弟妹们的只言片语中,感悟到一场灾难的降临和无法挣 脱的受压迫感。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母亲神情严肃地把我单独叫到西厢房。踏进这个很少涉 足的房间,我显得十分拘谨。打记事起,父母就没有抱过我,甚至没有牵过我的 手。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只有爷爷和奶奶。所以后来爷爷奶奶一 去世,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寒冷。在后来的情爱感受中,我便把被抱拥视作 最高的境界和最大的满足。我手足无措地挨着桌子的一角,目光游移不定,忐忑 不安地揣测着母亲的意图。她淡淡地扫视了我一眼,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我的样 子使她非常讨厌。她将目光移至窗外,悠悠地说,“如果爹爹被冤枉坐牢,我们 就要去找小叶老师,只有她能够救他。我们家上有外婆、爷爷、奶奶三位老人, 下有三个弟妹,你也不小,该为家庭分担一点责任了。以后星期天回来,除了帮 爷爷奶奶干活,你还得到矿山上去挑矿石,挣点钱,别让你爹看到你心烦……” 不久前十八间住进了一队矿工,在后山上开挖出了绿莹莹的矿石。邻近村庄 的男女老少只要有一点力气的,便在农事之余上山挑矿石,从山腰挑到山脚的机 耕路上,再由矿队里的拖拉机运往山外。工钱是论斤算的,每百斤可挣八分钱。 村外的机耕路上有专门的矿工管过秤、记数,算好了工钱,每天晚上收工后到矿 队临时住的祠堂去领。那以后的星期天,我就挑着两畚箕的莹石往返与崎岖的山 岭上。由于个子矮小,下山时,身后的畚箕底部不小心碰到地上,就一个趔趄, 连人带担摔倒,萤石撒了一地。常常红着脸怕人耻笑,含着眼泪默默忍痛收拾起 担子,继续上路。一天下来,如果有矿石可挑,我也能挣上七八分钱。 问题是,不一定有矿石让人挑。农村的劳动力过剩,而资源却太贫乏。矿工 用最原始的方法和工具凿眼放炮,一天只能放一两次炮。有时候,遇上他们也搞 “揭批查”不出工,就可能好几天都不放炮。那阵子,村里人关心放炮就象关心 地里的庄稼一样。我常常见到那些平时老实巴交的大伯大婶们在田埂上一遇见矿 上的人就小心地陪着笑,小心地问:“今天甚时候放炮?” 最典型的要数我远房的三伯母了。她隔三岔五让女儿爱芬姐给矿上的人送菜。 矿上的工人喜欢上爱芬姐了,动不动就带了她钻到玉米地里,三伯母也不管。不 久矿队要撤走,矿工想娶走爱芬姐,三伯母又寻死觅活地不肯。爱芬姐一气之下, 跟个算命的瞎子走了。这是后来的事。 一挨矿上放炮,蚂蚁般稠密的人群就弃了地上的活聚到矿山上,早早地埋伏 在离炮眼尽量近的地方。等“轰轰”的炮声响过,还没等矿上解除警报的哨子吹 响,人们就猴子一般钻进浓烟里去抢矿石,两眼发着和莹石相同颜色的绿光。那 些胆大的、又有势力的大户人家指那些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一起上山的眨眼间 便在硝烟中垒起了一座座坟墓般属于自己所有的小石头山。 孤单的、跑不快的、抹不开面子的我,只好在硝烟褪尽后,从废石堆里,一 粒粒地抠大人们拣剩的小石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躺在石缝里的晶莹的小东西 带给我的惊喜和快乐。后来我在城市的博物馆和大商场里看到过价值连城的绿宝 石,觉得它们说什么都不能和我曾拥有的那些小莹石相比。 当然曾让村民受益匪浅的矿石也制造过灾难。我亲眼看到有那么两个村的两 家子为抢矿石打得头破血流,后来发展到争山争地,发展到两村械斗,县上公安 出动调解平息,几十年怨仇不解;我还看到过两个等不及哨子吹响就冲进浓烟里 去的人被飞来的石块炸得血肉模糊。几十年后当我重新面对那开采不到半年就废 弃了的旧矿山,发现岁月给了野草这么长的时间,也没能将钢纤的痕迹淹没,而 那两个惨死的生命,仍然以蝴蝶的状态在那一片山野盘桓…… 幸而父亲没有被送去坐牢,只是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我们家的大本营随之 迁回了十八间。母亲新学期调到了离十八间有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办的中学里任教。 她每天早出晚归,带着两个弟妹去赶课,晚上放学后再赶回家。我偶尔放学早, 路过他们的学校,可以和他们结伴而行。而心灰意懒的父亲每日里除了侍弄两小 块菜地,一有空闲就带上干粮,到村外的水库垂钓,一坐就是一天。星期假日, 我如果在家,便将饭送到水库边给他吃。 水库是在一个山峡口拦坝而建的。库区沿山坑成狭长状,碧绿的湖水深不见 底,两边是峻峭的青山,一条羊肠小道歪歪曲曲,一直通向大山深处。父亲总是 在水库尽头的浅滩下饵,我必须沿着僻静的山道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见到他孤 独的侧影。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远远看去就象一块人形的巨石,沐雨浴风,兀立 在水边已经有千百年了,已经有了灵性了,正无声地向茫茫群山、向漫漫水域传 递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信息。我就在那样的时候渐渐地走近并认识了我的父亲。我 怯生生地叫了声爹。他从我手中接过饭蓝,打开盖子吃了起来,很少看我,也很 少和我说话。他向来和我说得很少,也不拿正眼看我。虽然我一直是跟着他念完 了小学,但他对我使用的,一直都是命令式的祈使句,比如:去睡觉!走了!把 炉火点上!背上弟弟出去玩!等等。我母亲在教训我的时候,也总习惯用一句 “别让你爹看着心烦!”好象我是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女孩似的。所以我总是唯命 是从,不敢看他,不敢跟他多说话。 仿佛是对我经常给他送饭的一种回报,有时候,他会说一句:“看看,钓了 几条?” 寂静的山野便响起我惊喜的欢叫声:“哇,这么多鱼啊!” 有时候,他也问一声:“你吃了没?” 我说,“我不饿,回去吃。” 那以后,我跟父亲之间的对话渐渐多了起来,对他亦不再敬而远之,反而觉 得他是一个孤独而可怜的老人,需要我去帮助他,呵护他。 吃完饭,他将饭盒顺手舀了一点水,随便洗了洗,装进篮子,递到我手上, 说,“回吧。” 我接过篮子往回走,到他的视线不能及后,便咚咚咚一路小跑。我害怕山阴, 总觉得那种寂静那种清凉有着无形的魔力,正无边无际压将过来,令人压抑,令 人窒息。而且我其实饿了。母亲从来不允许我们先于大人吃饭的。 有一次他叫我的时候听不到我的回答。他转过身,没见到我。他生气地将篮 子掼到地上,心里在责怪我不声不响就急着回去,连个招呼都不打,太没有规矩。 当时我正沿着山道往大山深处走去。这条路通往我的外婆家。从家里出来, 我受了母亲一肚子气,缘由是我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当时的高校只招工农兵大学 生,都是由各条战线推荐上去的红专典型。父亲的政治问题使得我不可能继续上 学了,选留在城里待分配的希望也十分渺茫。根据国家当时的政策规定,我们兄 妹四人中有一个可以由国家安排工作,一般来说是安排到县城里去当一名工人。 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到县城,希望能够碰到我的卫兵哥哥。但那只是我的一个梦。 至于就业的问题,我不抱幻想。作为大姐我习惯了吃苦在先,父母又不是特别疼 我。从小就在家庭中受着冷遇的我已经拥有了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向来不作非 分之想。学习上向最好的同学看齐,生活上向最差的同学看齐,这是无产阶级思 想的精华,是雷锋精神,也是父母为我定的准则。它同样适合我应该如何面对前 途和命运的考验。父亲的政治问题使我在人生道路上遭到了一个最不公平的待遇。 父亲后来在回忆往事时也因此对我表露过愧疚,因为第二年高考制度恢复了,我 也因过不了政审这一关而没有报考的资格。但我一点儿埋怨的心都没有。包括就 业。选留的名额,无疑应该留给弟弟妹妹。我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党 的政策规定这类人的子女不得参加高考,既然我是家中的长女。对党的信仰,对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从来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所以,上大学和进城工作这两 道诱人的光亮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而想起卫兵哥哥的时候,我的心隐隐地疼 了一下。 剩下两条路可以供我选择:去新疆建设兵团或到农村插队。母亲告诉我,她 已经委托一位同学替我联系去新疆的事儿了,让我早点做好心理准备。但我希望 能留在十八间。爷爷奶奶老了,他们上山下田需要我帮忙。再不然,去外婆家插 队也好,那个叫梅岙的古木参天的小山村实在太让我向往了。山里人家糠菜半年 粮的艰辛生活,我没有体验,舅妈因为没米下锅去偷生产队地里的玉米而被关在 祠堂里的事,我也是十几年后才听说的。我只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可以吃到许 多好吃的东西:外婆亲手做的蛋盖面、又甜又酸的杨梅、还有香喷喷的炒栗子。 表兄表姐还带我到山上去掏鸟窝、折冰凌、滑冰坡。只是稍大以后,母亲就不让 我上梅岙了,去外婆家拜年成了弟弟妹妹的专利。虽然没有去,但外婆也总有好 吃的东西让他们捎回来给我。 母亲听了我的想法后,决然地说,“不行,你必须去新疆!十八间没人要你, 梅岙也不会要你!” 我不会跟大人顶嘴,他们的话向来圣旨般说一不二,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多 余的。但这一次关于我的终身,我越想心里越有气。我知道父母疼弟妹不喜欢我, 看到我就心烦,但也不必这么狠心,把我往天远地远的新疆赶!我学习好,表现 好,从来不怕吃苦。虽然我无论怎么做都难讨父母的欢心,博不来他们的一个微 笑,但爷爷奶奶疼我,外婆也疼我,十八间怎么会不要我,梅岙又凭什么不要我? 我偏不信!我是那么热切地依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浑厚的山野也是 如此深情地抱拥着我,怜爱着我……刚才出村的时候,我碰到老支书彬伯,已经 问过他我想回十八间插队,村里会不会要我。彬伯朗朗地大笑,连声说要,要, 这么乖的囡,谁会不要?我不免有些兴奋。这会儿,我还想上梅岙证实一下,他 们村,同样会以一种令人欣悦的亲切和宽厚接纳我的。 翻过几座山,站在一道山梁上,我远远望见绿树掩映中的村落房舍。那就是 梅岙。眼前是一片较为平坦的汪地。有一个小生产队的人在稻禾间耘田。一个眼 尖的人看见了我,疾步走来,蹭蹭蹭几下把我拉回到山的这一边。站定以后,我 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许多年前到我们家来过的我母亲骂他为疯狗并扬言要杀了他 的那个陌生男人。虽然苍老了许多,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原来他是梅岙村的 人,难怪我那时候就觉着似曾相识呢! “囡,你来干什么呀?”他直瞪瞪地看着我,眼眶里有波光闪烁。 “我看我外婆呀!”我想他问得真是奇怪。 “你妈不是不让你来的吗……你外婆不在家,”他说,“你回去吧。” “外婆不在,我去舅妈家。” “他们……也不在,都带了饭,到远山砍树去了。真的,我不骗你,你快, 回去吧!”他有些急躁,也很恳切,仿佛在求我似的眼巴巴地看着我。 但他显然在骗我。即使不骗,也是不欢迎我到梅岙。这使我有了一丝挫败感。 既如此,就不去也罢,我还有个十八间呢。何况我目前也没有吃跟玩的兴致。我 不是个爱与人拗的姑娘。 我慢腾腾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见那个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我, 便又噔噔地跑回去,问他:“我想上梅岙插队,村里要不要我?” “咋,你……”他迷糊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摇着头说,“梅岙穷,哪里要得 起你?不要,回吧,回吧,啊?” “不是,”我想他是不懂我的意思,所以解释道:“毛主席号召我们,知识 青年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傻囡,号召归号召。我们梅岙,九山半水半分田,自己村里的人都养不活, 哪里还有你的口粮?要不起,要不起你啊!你看我……一辈子,连个老婆都讨不 起,断子绝孙了……”他说着,一颗浑浊的泪水顺着古铜色的脸庞往下淌。 “你别……别难过。”我慌了,赶快掉头往回走。彬伯给予我的自信心遭到 了彻底打击,心头的挫败感愈加沉重了。我原以为,梅岙也是没有理由拒绝我的 ……山路弯弯,山野寂静,我只听见自己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它使我想起许多 年前的那个下午,我跟爷爷在山上砍柴,我所听到的那个陌生男人的脚步声。我 已经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了。可现在,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这 个问题在刹那间出现,便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困绕着我的心智。 经过水库,看见父亲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视而不见,木然地走了过去。 回到家里,正在劈柴的母亲知道我去了梅岙,抓起一块柴爿就打了过来,边打边 骂道:“好,你腿长硬了,会跑了是不是?有本事你跑得远远的,跑到新疆西藏, 永远不要回来!别让你爹看到你心烦!你哭,还哭!我虐待你了是不是?” …… 父亲很晚才回家,只钓到三四条很小的鱼。我将鱼儿洗净,母亲做了个鱼汤。 父亲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比较慈祥。他轻轻地呷一口酒,惬意地看我们分享他的 劳动成果,脸上照旧没有笑意,目光中却流露出温情。他自己很少吃鱼,除非钓 得很多。我们家是吃国家商品粮的,每月只有定量的粮油票证,加上自己种的白 菜萝卜之类。鱼是奢侈品,我们却能常常吃到鱼。我学医的妹妹后来说,我们姐 弟四个出生在那个年代,有幸智商都不低,与小时候多吃鱼有很大的关系。 (下) 六 与父亲相比,我母亲的一生就显得平凡多了。她瘦小、孱弱,说话曼声细语。 回到十八间,她系起围裙,洒扫庭院,洗衣做饭,相夫教子,伺奉公婆,跟村里 的农妇没什么两样。但她的学历是全人民公社女教师中最高的,在学校兼任教导 主任,深受同事、学生和家长的爱戴。 后来我听人们议论她,竟没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尊敬她, 推崇她的温文尔雅和善解人意。她死后有一年,我在县城铁桥头碰到她当年的一 位学生,说起母亲生前的品德和英年早逝,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竟为自己在 恩师病重时没能赶去探望和死时没赶上葬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我却有点恨母亲,认为她偏心,不疼我,没给我留过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不 给我添新衣服,我穿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的旧衣服改的。还一天到晚逼我干活:洗 碗、烧火、挑水、洗尿布、抱弟妹……我是在母亲死后才真正感受到她埋藏在心 底的爱,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深切依恋的。尤其在漫漫的人生路上,当我面对艰 难困苦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激母亲,感激她对我的锤炼,是她教会了我如何拥 有坚强的意志和毅力。 几十年来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都无从下笔。涂了几行不成样的 小诗,照例不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情感,只勉强留住她的一个侧影:午后庭院当中 绣球树下妇人织着毛衣十四岁的女儿在阳光下看书还有一位逗留的男客妇人说其 实我不过希望有个爱我的人让我好好爱他这时女孩抬起了头男客翘首看了看天又 抬腕看了看表后来女孩四十岁了她的心一直发疼为十四岁的那个午后她记得那天 没有颜色太阳是无色的绣球是无色的毛衣和课本都无色而母亲的脸洁净如婴…… 母亲有一只普通的木箱,上了一层薄薄的土漆,是她唯一的嫁妆。在整理母 亲遗物的时候我打开了它。木箱里装了她年轻时候穿过的旧衣物。那些衣裤的布 料质地普普通通,大多是自织的土布,款式却很时尚,如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列 宁装、布拉吉等等,不比她后来穿的小翻领和中山式女装。箱底下有一叠书本。 我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发现了十几张黑白照片,有她和朋友的合影,多数是参加文 艺演出时的剧照。剧照中的母亲居于主角位置,和我见到过的小叶老师叶玲一样, 长辫子,大眼睛,笑靥迷人。可以想见她当年也是如何地流光溢彩。还有一本书 中夹了几封同样笔迹和署名的信,写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文字,大致意思是:大学 三年,我们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但双方都有了家庭。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幸福 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做出对不起良心、违背道德的事情来。更何况,没有丈 夫的资助,你也上不成学,应该知恩图报。不是说受人滴水只恩,该当涌泉相报 吗?让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吧,做个好朋友,好同学,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地方尽管说等等。其中一封说自己到了新疆怎么怎么。这写信人恐怕就是替我联 系支边事宜的那一位吧。 另有一本语文课本,我随手翻到了一篇鲁迅的文章,是写祥林嫂的那一篇。 母亲在上面注了密密麻麻的眉批,其中有句话让我肉颤心惊:“旧社会狼吃人, 新社会狗吃人。”这句话要是早些年被人发现,母亲的罪就大了,如此恶毒攻击 新社会,这罪可不比破坏军婚小!不判个反革命、死刑才怪呢!好在史无前例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母亲也已死了。 惊魂未定,我接着联想起一向温顺善良的母亲曾在一九七六年“九。一三” 后那个特殊的日子里骂一个同村的男人为狗并凶狠狠地说要拿刀杀了他。回想起 来,她对他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然而,我又一次在大山深处见到过他。 他虽然骗我说我外婆家没人,却并无害我之心。他那颗浑浊的眼泪至今让我的心 隐隐作痛。他到底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要阻止我进梅岙?他见到那个他 那么想见的人了吗?他后来有没有娶妻生子?他从一出现,就象一团浓雾笼罩在 我的心头,让我的眼前一片迷茫…… 接着我在箱底下翻到了一张发黄的简单如同半成品标签的出生证。是我的出 生证。可我发现我当时姓陈,是母亲的姓。为什么要随母姓呢?后来怎么又改了? 我糊涂了。 再后来我从老屋阁楼上那堆碎纸片里,走进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知道我是谁了。 七 父亲听母亲说了我不愿去新疆支边而自己跑到梅岙去联系插队的事儿后,并 没有象她那么生气,反而沉稳、大度地表态:让我先留城待安排。他的依据是, 以后的政策还不知道怎么变,或者过后就没有选留这种待遇了;也或许以后就全 部留城不用插队了。再说我要能先参加工作,马上就可以挣工资养活自己、供养 弟妹,减轻家庭的负担。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母亲眼圈红了一下。 过了两天,父亲提着自己钓的几条鱼进城,为我的“选留”去找县劳动局的 一位老同学,据说也是我们的表叔。 那一天傍晚,我坐在高高的金岭上守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等侯父亲回来。 内心充盈着渴盼、激动和颤栗。我或许可以进工厂当一名工人了。那是一种什么 样的生活?按点上下班、有统一的工作服可穿、挺着胸脯在有门卫看守的大门出 入……而且,而且或许在街道上偶尔相遇,或许在某一个集会上猝然碰面我总有 一天可以见到“他”了…… 夕阳就要西沉,村子的上空飘漫着炊烟,火红的柿子在掉尽叶子的树上象一 盏盏喜庆的灯笼,无数的蜻蜓在我的身前身后飞舞盘旋。山风一阵一阵地从山岭 上经过,夹带着天地万物的气息,它们是麦子、稻谷、玉米、地瓜和猪狗牛羊们 的灵魂。他们正在大自然的操纵下来来往往,如同宇宙中的大小星系、星系中的 大小星球。不单是人,所有的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宿命。是的, 就象奶奶讲的宿命。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深邃的思想。我的眼前,将延伸着一 条怎样的道路呢?是山道、田埂、机耕路,还是……我离不开爷爷奶奶,却盼着 能去与“他”相见;我是那样深情地眷恋着我的故土家园,但一下子又如此热切 地向往着能进县城工作。我在深刻地反省自己,挖掘着这种向往的思想根源。我 是在贪图享受、羡慕虚荣、要脱离劳动群众吗?我脑子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到 底有多深呢?它将在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产生多大的危害呢? 暮色中,奶奶依着院门拖长了声音唤我回家吃饭。她苍老而悠扬的呼唤和田 埂上暮归老牛的叫声、和夕阳柔和的橘黄色掺杂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无比强大的 震撼力向我压迫过来。我为之感动,并被击倒在地,刹时泪如雨下…… 天黑的时候,父亲如期带回来一张决定我命运的、两寸见方、盖有一个红戳 的黄纸片,叫“选留证”。这张黄纸片我一直小心地珍藏着。 父亲不愧是从政治运动中过来的,果然几年内政治风云变幻,到妹妹高中毕 业时,高考制度老早恢复,也没有政审、推荐这些内容,选留一词也仅属那个时 代特有。 父亲的政治问题在他即将到达退休年龄的时候,终于得到平反。教育委员会 给他落实了政策,让他回校任教。但他已经整个儿融入那片田园山野,再也不想 回到给了他太多痛苦和甜蜜的校园了。 母亲得的是肝癌,发现时已到晚期。拿到鉴定结果,她不肯住院,坚持要回 十八间。开始,她自己天天上山挖草药煎汤喝,企图与不治之症相抗衡,渐渐地 就卧床不起。父亲天天钓鱼给她补充营养。吃到后来她腻了鱼腥味,有一天忽然 说想吃鳖,听说鳖可以治癌。她想活,上有老下有小,她觉得自己还不能死。鳖 是很难钓到的,父亲翻山越岭,专找深山冷水潭,却一无所获。 我已经在县化工厂当了一名化验员,因为工作出色,进厂不到一年便从车间 化验室被调到了厂中心化验室,还兼任着厂里的团委委员。国家刚刚经历了十年 动乱,百废待兴。政治、经济、文化……一切都在拨乱反正。从“真理标准的大 讨论”,到“两个凡是”,人们前所未有地忙碌,前所未有地冷静。业余时间, 我上夜校、参加团活动,过的紧张而充实。 我没有见到我暗暗思恋着的卫兵哥哥。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到向人打听到了他 父亲所在的工厂并找到了那家工厂的大门,然而门卫的师傅告诉我说:“他两年 前就当兵去了。不过,听说春节要回来结婚……” 我无疑是遭到了打击,平生第一次彻夜未眠,独自一人在小溪边徘徊、痛苦。 但没有人知道我的情感磨难。除了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也不太善于放纵自己喜 怒哀乐的天性之外,我还是一名优秀的共青团员,坚定、刚毅、勇敢,我有调节 自己情绪的思想武器。而且日后,我的心境更是渐渐地趋于封闭、孤寂和平静… … 在母亲病情恶化的时候,我请假回家照顾了她几天。弟妹们都上了县中学, 没能在家守着。 那天傍晚父亲带了手电,要到三十里外的一个水库去碰碰运气。 奶奶说,“看谷儿的气色,怕熬不过这一两天,你别去了吧。” 父亲无言,顾自走了出去。 我追到门口,叫了声爹。我说,“就别去了吧,我害怕……” 他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天空,说,“我昨天夜里去放了饵。兴许能钓到。” “她又……不会吃了。” “……”父亲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还是走了。 母亲死的时候很痛苦。癌变使得她的牙齿、头发都掉光了,肝腹水引起的剧 痛让她一阵阵呻吟,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尖叫。西厢房窗户外、院子门口,围了黑 压压一大群十八间的乡邻,还有外村赶来的学生家长和亲戚朋友。他们压低声音, 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一句话:“好人,好人哪……” 三更时,母亲的气息渐渐平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我趴到她 的嘴边听了大半天,才辩出她是在叫着外婆、叫着父亲和弟妹,叫着一些人的名 字。但按照她清醒时的交代,为了不耽误功课,弟妹们都还没有回家。而梅岙的 外婆,一直被瞒着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患了绝症。母亲的意思,别让白发人来送 黑发人。 “弟弟妹妹明天一早就赶回来。爹爹去钓鳖给你吃,你要等着啊!”我哽咽 道。 她努力睁开眼,清晰地吐出“新疆”两个字,便直直地盯着我,一动不动。 她仍是想让我离开十八间,还是挂念着新疆那位同学?从她的眼神里我仿佛接收 到一种冰冷的讯息。我避开她的目光,不敢看她。不单单是因为她现在病得不成 样子了,而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从小到大,我跟着她和父亲往返与十八 间和学校之间的小路上。她抱着弟弟,拉着妹妹,孤单的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尽力追赶。四野荒草萋萋,向晚凉风习习,我带着一腔落寞、委屈,渐渐长大了。 而现在,我仿佛又置身于这种境地:母亲回头冷冷地看我一眼,掉头往前疾走。 我想哭,又不敢哭,不知该跑步跟上,还是留在原地。 奶奶忽然大哭了一声,挤上前来,伸手抚下了母亲的眼睑,对我说,“囡, 开声吧,你娘她去了。” 我惊天动地地哭出声来,和窗外的哭泣声连成一片。一直来,或喜或悲,我 总是默默地不露声色,而因为母亲的死,或者不仅仅因为母亲的死,我唯一一次 放声大哭。这一场哭,释放了我一生全部的屈辱、悲伤和苦难。以后的日子里, 任如何惨烈的痛楚,都不能让我大放悲声了。 在铺天盖地的哭喊声里,我听到了父亲匆匆的脚步声和一只大鳖跌在地上的 闷响。天井绣球枝叶间的蝴蝶被惊起,无措地窜入房内盘桓了一会儿,才掠过窗 棂,飞入黑暗中。 按母亲生前的嘱咐,尸体当天晌晚就抬出入土。葬礼也不搞任何仪式。但还 是有上千名学生、家长和十八间的男女老少赶来送葬,出殡的队伍从村里一直连 接到墓地。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排场的葬礼。 办完丧事,我带着弟妹赶回县城。离村的时候,父亲把我们送到村口的古樟 树下。他没有多话,只对我说:“照顾好弟妹。” 走出老远,我回头,看见父亲还定定地站在那儿。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在 他身后,还有更加苍老的爷爷和奶奶。 而我坟墓里的母亲还在悠悠地对我说,“你走,给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 回来。别让你爹看着心烦!” 我现在知道了,我跟梅岙那个男人长得很象,小时候不显眼,越大越象。母 亲虽然恨我嫌我,却竭力张开她的双翼保护我,企图掩盖真相,为了父亲的心境, 也为了我不受到伤害。是的,我和我父亲我们还是受到了伤害,伤得很深很深。 父亲或许伤了一辈子,但我很快就复原了。当年没有被扔进宝童塔的死婴堆里, 我对生命已经充满了感激。我感激父母,感激爷爷奶奶,感激十八间的山山水水, 花草树木,阳光雨露…… 这种感激胜过一切。 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毕竟,我是在他们的庇护下长大了。现在,父 亲已把携老扶幼的责任放在我的肩上了。年迈的外婆、爷爷奶奶、饱经风霜的父 亲、还有幼小的弟弟妹妹,这许多人都需要我来照顾。还有这一片山野田园、父 老乡亲,还有我的……初恋。我会回来,常回家来看看。 我再次回身,看了一眼十八间,和古樟树下的老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