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变 作者:半坡的小鱼 她懒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半闭着眼。红炉绿蚁,有暖意在房间内游走。她 准备着他来呵痒唤她起来,却迟迟未见动静。等待丝丝不耐烦,听到庭院里说话 的声音。 “我家那个千般好,只是一到冬天犯懒。”是自家男人的声音,如此熟稔, 仿佛从自己喉咙发出。她想象得到他脸上平静宠溺的表情,心内生了温暖。 “是啊?我家那个倒还好,就是白天爱睡觉,一到晚上来精神,眼睛贼溜溜 的。”是隔壁豆腐铺的王二哥。他妻子是今年春天娶进来的,聪明伶俐的一个小 女子,眼睛活跃得像两粒不肯停歇太久的水银珠,在眼眶内滚来滚去。 两个男子呵呵笑起来,笑声像受惊的飞鸟,在冬天的庭院里横冲直撞呵气成 冰。她在屋内跟着翅膀一起煽动,心中觉得亲切温柔。当时便也是贪恋了这些世 俗的亲切温柔而留下来的吧。 一转眼已是三年。 院门“咣”一声关上,两个男人的脚步渐渐远了。他是急着去开店铺了。冬 天生意不甚好,他仍然是勤勉不辍的。 她斜倚枕头,云鬓半松,镜子里照见她酡颜醉红,睡眼惺忪,是室内暖意所 致;脖颈下浅浅泻出一线盈白如雪。不是不爱惜的,因为他的欢喜而怜爱了自己。 山林中的岁月,模糊了一切外形界线,我们以为所有的都是一体,在自然中自由 地呼吸是比什么都重要。入得凡世,在别人的眼光里才惊觉自己的美,然而她并 不在意。她只在他的目光里充分舒展,肆意开放着,是一朵大而美的花,花瓣妖 娆娇媚,芳香迷人欲醉。她的美丽为他而盛开。 忽然想起上午要找何大娘要个鞋样,准备纳一双厚实一些的鞋。男人过几天 要出远门进货了,寒冬在外,无论如何要让他穿暖和些,冻手冻脚的却是疼在她 身上。 起了床,梳洗一番,出了门来,正碰上王二哥家的小娘子,挎着一个竹篮打 自己身边走过。小妮子斜睨她一眼,身姿走得娉娉婷婷豆蔻梢头的,异常妖娆, 惹人怜爱。她浅笑一笑,不以为意。几年前自己怕是比她还要嚣张,如今便是老 了。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沧海桑田横亘心间,千沟万壑的氤氲之气欲罢不休,聚 集起来不过轻轻一声叹息。山上几百年的光阴不过倏忽而过,到了这里,几年都 恍若隔世。是用心太过了吗?红尘催人老。 那时的自己可真是个小女子啊。初入尘世,真个是眼花缭乱呢。她的心蓬勃 欲发欣欣向荣。世俗的繁华鼎盛迷住了她。她喜欢街上热热闹闹的人群,三五个 人的小摊,女儿家家温柔的眼神,在胭脂水粉摊前的欲说还休羞涩动人,甚至路 上两个小泼皮打架也是好看,急赤白脸的;还有墟里直烟朗日清风蝉鸣鸡叫,河 水清泠泠的味道,烧饼豆浆的油香清香,连谁家倒马桶飘来的气味也是生活。她 沉溺于此,像一个来不及享受的孩子,每天心醉神迷。 在他的目光里她骄纵任性,肆意妄为。他心甘情愿。然而渐渐不支。毕竟是 小本买卖,每天无心买卖一掷千金挥霍如土只为一笑地陪着她。 她以为是他不喜欢他了,不然如何解释?夜里都不肯安生,小脸布满煞气, 轻嗔薄怒,他爱煞她这种神态,觉得告诉她世俗生计都是一种亵渎,深恨自己为 何不生在深门大院富贵人家从此只带着她笑傲江湖不管人间疾苦。 她的眼睛渐渐好奇,忘了自己的愤怒,听着他的解释。一颗玲珑七窍心,冰 雪聪明的,顿时明白。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肃容整衣,开了店门,迎接来往主顾。她成了店里的 老板娘。 男人是开丝绸店的。都说是商人重利轻离别的,他倒是情深义重,也是小本 生意,极少出门,实在不得已出去,也是一天一封信,又赶得急,有时人比信还 早回家。 她喜欢上了这样的锦衣绣服,反射着人间的富贵富足,是和山上完全不一样 的平和安定。她因此喜欢坐在店里,招呼着来往的客人,为姑娘妇人们选着各种 绸缎布料。俗艳美丽的字和花朵开在布面上,手轻轻滑过,平整细腻,像那时同 伴与同伴间的交颈厮磨亲密无间。她眉头一低,却上心头的思绪纷纷扰扰,脸上 温婉笑容绽放如莲花的开落,动人心魄。 和何大娘便是在店里认识的。她并非年龄很老,中年的样子,眼角眉梢遮盖 着些风霜,无端地心就苍老了,喜欢人家叫她大娘。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这个世 界,通透从容,带着睿智的微笑,或是淡淡的嘲讽。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 道她寡居。也喜欢和一般女子聊一些家常里短,声音温和像上了岁数的老太太, 叫她“大娘”也是甘心情愿。 身子还未摇两下就到了大娘家。一院子温暖的冬阳。她朝坐在院子中晒着太 阳的大娘打声招呼,自顾自地找个凳子坐下,闲闲地和她聊着家常。何大娘把鞋 样递给了她,看了会太阳,忽然说:“听说赵五昨个起程去请师傅了。”眼神忽 然尖锐起来,“是个有一定修行的师傅呢,捉妖能手。” 何大娘的眼睛里藏着尖尖的一根针,刺在她的心里,疼了一下,脸上却是不 动声色,闲闲一笑,说:“怎么?这段时间出事了?” 大娘也是一笑,眼眯了起来,说:“好几家都丢了鸡,悄没声的,说是妖精 作祟,又把李四家的小丫头给吓着了,到现在啼哭不止。想请个人来拿这个妖精 呢。” 她伸个懒腰,说:“要走了,还要去店里看看。” 大娘没再说话,点点头,接着低头做活。 走出门,心似受惊的小鸟扑棱了几下又安静下来。转了一圈,忽然就想起了 王二娘子那双水银一样的眼睛。脚下轻跺一下。这小妮子,太也不知好歹,改不 了的贼性。早该认出是她,没下山之前见过她一次,隔了几年竟没想起。初次见 她时还是一个毛绒绒的小狐狸,她恨恨地咬了一下牙,想着这两天就去找她,在 那个捉妖师傅没来之前。 可是又一想,关自己什么事呢?只是觉得几百年修行来个身体,谁都不容易 吧。 到了店里,已近晌午,和男人说笑一阵,就关了门,相携着回家了。走在街 市上,还是很热闹。因为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在陪着自己,她的兴致由衷得高, 看一景一物都是美好。 一瞥眼间忽然看到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她心里一动,好像有根绳牵着自己, 挤了过去。一个农人手里正晃着一条已经僵硬的蛇,嘴里还说着:“呵,希奇啊, 这个时候还能看到。”他的手抖了抖,那蛇如一条绳子委于地上,四周寒风刺骨。 她一阵心痛,无法支撑,靠在了男人身上。 她说:“太可怜,买回家吧。”男人笑一笑,当她小孩子心性,却立刻掏出 银子来。 回到家中,吃了饭休息,男人很快呼呼而睡。她闪到厨房,把角落笼子里的 蛇揣入怀中,坐在灶前,用温热的体温一点点焐着。蛇皮冰凉刺骨,她的肌肤因 此紧缩然而不退避。五百年前,他也是这样把自己救活了吧。自己的身上有他的 体温,这样想着,便觉得内心温柔汹涌而来,融化了冰冷的外壳。 怀中一空,眼前出现了她正思念的人。 她低低唤一声:“师兄。”声音温婉糯粘,那个人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我出来寻你,不意落入陷阱,挣脱不得。”这个俊俏男子轻叹一声。 “我知道。”她低眉顺眼,却不多说。 他失望,知她心意未改,不愿回山。他转身,伸出胳膊去碰触她的脖颈,将 碎发撩起,一块小小的红色斑痕宛然。 那还是刚救下她没多久的事。她调皮不改,擅自下山,结果逢到猎人,被围 困在中间做困兽之斗,力气将要耗尽,她勉力支撑,不是不倔强的。一直到最后, 她将要放弃了,他赶了来。 丈尺粗的蛇,怒目圆睁,舌信咻咻,吓了那些人一跳。 他不欲多造杀孽,却是没想到这几个人中间竟有略通法术的,施展起来,将 他们围在中间,这小蛇现在才知道害怕,紧紧偎在他身边。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鳞 片的颤抖,因此心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因为她的害怕而心疼。 他带着她左冲右突,那几个人虽然知道凶险,却是毫不松懈。他终于动了杀 性。逃将出来。他扭身去看她。神态惊魂未定,小尾巴神经质地颤抖着,无法停 止,还未从刚才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他忽然一口啮咬在她的颈部,血迅速流了出 来。她负痛,身子在尘土间翻转,却是没有躲避。 她想的是,惹出如此大祸,累他担心操劳,甚至差点丢掉性命,这是应该的 惩罚;他想的是,幸亏自己赶到,如此险恶,倘若只是她一个人,断是难以逃命 了。 愈想愈怕,由恐惧生出一股怒气,惊怒之下,啮咬了她,只是发泄心中的惶 惑,以疼痛证实她的依然存在。要到这时,他才知道,他视她比自己的生命还要 重要,想到刚才差点失去她,冷汗不断,后怕就是这个样子吧,在事情发生的时 候毫无知觉,一旦回过头来,发现与危险绝望伤心失之交臂,庆幸与害怕交替折 磨着,他欲悲欲喜,无法自拔。 从此这个伤口永久地停留在她身上,即使修得人形有了神通,无论变作什么, 颈部永远有小小的红色痕迹,那是他给她的烙印,消磨不掉。 然而,她终究离开了他。 五百年的悠长岁月,弹指一挥间,连眼泪都化做了灰尘。 “你还没够吗?” “我是矢志和他到老了。”她淡淡地说,眼睛朝向门外,看院门紧紧闭着。 “可是,你别忘了,他终究是要生病,死亡的。” “我陪着他。我会伺候他。” 想到可以与他生老病死,捱人间一切疾苦,也是一种暖洋洋的幸福。只是她 忽然记得自己是可以活下去的,在他死之后,她的时间要如何跟他的时间契合, 这一刻,她恨自己是妖,必能长生不衰,而无法和他同枕共穴地长眠于地下。 我纵不能为你而生,却愿意与你同死。却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那么你呢,又将如何?”他忽然说。 她心中无由心酸恼怒,迁恨于眼前这人,显在脸上,是好看的胭脂色,明目 灿灿。他只有俯首甘为的心思,总是轻薄转身此生也是罢了。 “你非要来提醒我做什么?妖如何,人如何?我便是长生不老又如何?”她 虽然是斥责着他,却是在斥责着自己,委屈心酸,泪一阵滑落。 他五雷轰顶颓然沮丧。她原来会为了那个人落,泪,了。 泪水坠到地上,碎成了千百片,每一片都溅到他心上,灼灼的痛,痛到没有 知觉。便是再有五百年的情深似海,也挽不回她的心了。三年的长和五百年的短, 该如何衡量?这一刹他决绝地与自己与她都做了告别。这个不通世事的女孩子终 于也在品尝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面容在岁月中消瘦,心思纤细,如水晶一样易受 伤害。这一刻为她心痛,从此不再回来,决然毅然坦然放了吧。 他深深看她一眼,这一眼看得无可奈何破釜沉舟,他说:好自为知。不给她 说话的机会,一扭身失了踪影。她呆呆的,心里一空,不知何为。胸中堵着一口 气,但是她呼不出来。这样站立了一会,回房去了。 男人还在睡着,脸上平和,呼吸平稳。她爱怜地看着。生活到现在,说什么 都是痴意迟疑了。三年呼啸而过,她无法再回头。俩人一路携伴走来,是要如此 走下去的。生活的琐琐碎碎磨磨合合,都是这样过来了。 跟他也不是不怄气的。我是小心眼。她笑自己,蛇的心思本来就小,变成了 人也不过如此,盈盈不过一握的尺度。可在人前从不显露。本是我们之间的事, 如何让别人来参与揣测,世间的事本来好解决,一有外人的参与立刻复杂,骑虎 难下。 只是我们俩的事。想到这里便是甜蜜。好像这样想着就是俩人生死相倚福祸 同路的战友不相辜负信任对方如同自己甚至不经思考,是刻在骨头上的印记透过 皮肤隐隐显现因为不自觉而有一份意外的惊喜。不是不苦,不是没伤害。爱得深 了,有时反而会生出些害怕。分离几分钟也是牵肠挂肚,一见之后连忙握住手如 同握住余生的日子,紧紧不肯松开。世俗平常的男女,能握住的也只是这些罢了。 傍晚的时候,男人让街坊带个信来,说是朋友请客,要晚些回来,不要留门 了。她心里一楞,觉得时机太好,好得她不忍相信,她刚才都还想着如何在夜里 偷偷潜出去。怎么事情如此顺利呢?她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却按捺住了,在房中 打坐了一时,不知不觉已是夜深。她耳聪目明地感受着一切,听到房顶有轻微不 可听的声响,她连忙掠出去。 夜深不见五指,她牙一咬,朝着自己认准的方向游走,光滑的身体迅速敏捷, 一条蛇的灵敏。前面的一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什么,身形一转,她紧紧咬住不放, 只跟在她身后。那身影跟她在空中绕了几个圈,终于不耐烦,一扭头朝河岸跑去, 那里荒无人烟,垃圾横行。她也立住身影,听那个身影传来狠狠的声音:“为何 总跟着我?” “为你好。”她走近几步。 对面的那人看见了她,“是你!” “哼,小丫头,不知死活。你偷鸡快活了嘴,如何吓着了李四家的丫头?”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恨,好似自家人不争气平白比人家矮了一头的感觉。 那个声音软了下来:“我也不想的,不知道那小丫头怎么突然起夜,我来不 及,被她看到本相。” 月亮出了来,照在王二的小娘子身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她叹口气, 把何大娘的话说了来,这小妮子还是怕事,眼睛露出点惊恐,她忽然觉得不忍不 舍,轻轻替她抹了嘴角的血,说:“这段时间老实点吧,我们毕竟是妖,人间容 不得太过嚣张,不比在山上。”小妮子点点头,转身要走,几步又回个头说: “谢谢姐姐。”变出了本相,很快跑没有。 她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累了,也不想变了,一步步走着回去,到了 巷口,空无一人,她忽然悲从中来,无力支撑,坐倒在地上。 何苦来呢?平白地委屈了自己。在山上的时候何曾如此过?都说草木无情的, 也是数不完道不尽的逍遥日子,好容易修炼成形,收了本相,老老实实做人,却 是如此畏首畏尾。不是不心酸的,提心吊胆克己复礼。可是她忍不住抛不下,关 心则乱啊。做人做妖不过一线间的事,脚跨了过来,此岸成了彼岸,看着哪边都 是负累,都是割舍不下,景色永远在彼岸,只供怀念。委曲求全! 素贞姐姐做蛇时出类拔萃争强好胜,做了人也要艳冠群芳惊天骇地演绎成了 传奇。不,她不要。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条小蛇罢了。每日里白天和猿兽鸟豸疯 玩漫跑,笑声荡漾连绵不绝如雨后竹笋舒然而破;夜晚她跟着同伴潜心修炼,吸 纳日月精华吞吐不休。别人当是至关性命一心渴求,她只是当着和白天一样的玩 耍,瞪着新鲜好奇的眼睛,因此心中没了包袱,轻松如过涧细风,每夜子时她平 身静坐,遁入空明,坦荡荡心无一物,反而修炼地愈加快了。一日里,皓月当空, 天空是接近透明的冰蓝色,月光如千里白练一泻而下,光线迅不可挡,大地因此 袒露无遗,她凝神静坐,渐渐觉得身体轻飘如一根羽毛,想飞的欲望。她冉冉升 起至半空,心下澄净,耳聪目明,方圆几十里一切声音切切如在耳边,忽然听得 山下一户住院内嘈嘈碎碎的声音,似是妻子在戏谑地训斥着丈夫。她心念一动, 顿时沉重,迅速下坠,摔痛了身体。她掸一掸灰尘爬起来,就决定来世间看一看。 对她而言,做与不做,就是一念间的事,如此简单,想通了便是一切。自此坠入 红尘,八千里路云和月,冥冥在心。辛苦修炼,心有不甘好奇,在人世间走一遭 罢了,过平凡的生活,体会平常的滋味。 她选择了他,便是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肯羞了。五百年的积累啊, 都是为了这些甜蜜苦涩不一而足。 曾一日俩人别扭,争到最后都不知为何而争,只觉得各人心中一股怨酸之气, 吐不出来难以下咽。他狠下心来,一扭头便走,门咣当一响,甚至没给她一个背 影。她当下心冷,冷得如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森森寒气弥漫周围,欲哭无泪,呆 呆坐在床上不知如何。看自己赤裸的双足悬在床边,雪白的肌肤因久坐充血,开 始麻木泛紫,惊心动魄。忽然就发了狠恨自己,伸手抄过一把剪刀剪自己的三千 青丝。头发柔顺滑软,剪刀是钝了口的,两相厮擦,难以起效。她益加难堪,手 上一再用力,虎口隐隐作痛。他忽然冲了进来,口中怒骂她“你作死啊”,手脚 麻利地抢下剪刀,扔到墙角。她索性死死抱住了他,在他锁骨上使劲咬了一口, 这一下痛彻心扉,他强自忍了,血顺着牙印溢了出来,她才惊觉他没穿外衣,春 寒料峭不知会不会受凉,一把扯过被子为他披上,斜斜地坠在床边。男人轻轻叹 口气说:“出了门去,不知为何再也舍不得走一步。就在门外看着,看到你下剪 刀才慌了。” 她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忽然一滴眼泪就落下来,从她的眼眶滑落到他的 手心,灼痛了他的神经,紧紧地抱着她,是再舍不得放手了。她在他温暖的怀里 逐渐睡去,因发怒怨恨而紧张的身体慢慢放松。她不知道她睡去时嘴里只说着 “不要不理我”,男人心口眼睛泛酸,明知她听不见,还是说着,“不会的,不 会的,再也不会不理你。”听不见的誓言芬芳灿然,在小屋内飘荡散落成空气, 绕梁三日不肯离去。 我为你的辛苦,你为我的痴怨。 回到家中,男人还没回来。她松了口气,不是不在乎他的。等着他,慢慢就 睡了。睡觉总是能放松的,太累的时候堕入梦乡未尝不是一种逃避。梦里有三魂 七魄,她的元神,修身养性,睁眼又是一朝,忙不完的烦心琐事。 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男人已睡在身边。她轻巧一笑,不欲惊醒他,蹑手 蹑脚下了床,准备收拾昨天的脏衣服去清洗,抓紧点时间,还要给他准备早饭呢。 她拾掇起了男人的衣服,和自己换洗的衣服堆放在一起,忽然闻到一股柔腻 的味道,一丝香气油然而生,她顿时起了疑窦,细细看来,男人的衣袍口处赫然 有一弯浅浅的红,香气由此而来。 是哪个美人嘴角的一线媚脂残红?她想象着那个娇好的女子媚眼如丝,斜靠 在他的身上,玉葱一样的手指轻拈酒杯,半醉半醒地劝着他喝,他欲避不能,怕 是失了方寸,左右为难,忽然一不小心,那女子脚下打个趔趄,俯身向下,他连 忙伸出胳膊去扶,女子趁势偎入他怀中,嘴唇不经意地蹭过他的袖口,像手指划 过他的脸颊一般温柔。 如梦方醒。她不知是喜是悲,身在何处,以为闭上眼就是重新回到梦里。可 是似有若无的香气提醒着她,回避不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劳作已经 粗糙;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是一副遇雪尤纯经霜更艳的面容,巧笑嫣然地站立于此。 心中的那份不安终于有了着落,她反而放了心。 床上的那个人还在熟睡着。日复一日的入睡醒来,身边的人也是熟视无睹了。 幸福是她曾在山上听到的那声戏谑吗?或者只是一场她对人间向往的误会呢? 忽然就笑了一笑。怕什么呢?现在是冬天了,是她休眠的时候。待到来年春 暖花开,蜕一层皮,又是一个花样好女子,谁可堪敌,收复失地不过迟早。 每个女子怕都是要经受如此的吧,从女孩子向女人的蜕变。当眼神不再清澈, 我们还能留驻的又是什么呢? 人的生活,不过若此。不断蜕变,不断成长,绵延的一个循环。不是传奇啊, 她所要的,就只是琐碎平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