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爬起来披挂齐全,绕过满屋横七竖八沉睡的民工,想去拍 些照片。 轻手轻脚出门四周转了几圈,一片混沌,一切都白茫茫一片,阵阵细雨丝丝落 下,十几米外的木屋也是时隐时现。 拍不成照片,什么也做不成。只适合胡思乱想。 天真正亮了起来, 我胡乱拍了些照片转回木屋, 和独自在台阶边刷牙的一位 “国家队”的清瘦的先生搭上了话,颇感投机。他告诉我说他们今天就要回营地, 而从他们营地到达新发现的大瀑布也就一天路程。——这对我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 息。四顾无人,他甚至还和我互换了名片,他是新影厂的何雄鹰先生。后来,我还 知道,在白马狗熊——西兴拉那段最艰难的同行的日子里,因为曾给杨勇他们送过 一条香烟之类的东西,何雄鹰先生被我们“雅漂”一分队认为是“国家队”一分队 里最好的好人。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我赶忙掏出10块钱找主人买糌粑补充粮草。我以为能买 个4、5斤,看到男主人用最小号的搪瓷碗量了三下就停止了动作,不由愣了一下。 想想上山一天就可以到营地,营地到瀑布也一天,来回反正只要4、5天,应该是够 了,就没吱声。没想到,没充分估计到将要面临的困难,没仔细清点食物,没再多 买10块钱的粮食,差点就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早餐竟然是真正的大米饭,还有香极了的白菜汤,可惜因为买糌粑耽误了一会, 我刚吃了半碗就要出发了。生怕被人家拉下,忙喊更桑即刻上路。仍是白雾茫茫, 小雨时断时续。我用防水袋一一扎好摄影背心里的4大小相机,大背囊里的200多个 胶卷也早已有三层防水措施,在这点鸟雨能奈我何?心里有了底,心情也明朗,脚 步轻松,一个小时以后就上行到了一个叫阿资登的小村子,这里住着一分队的另一 些人。更桑也问清楚了,“国家队“一分队已经在上面的营地呆了好几天了,巴玉 和阿资登的这些人大约是到巴玉这边拍溜索的。 从阿资登又进入密林,爬向山顶。 高登哥们这时已经又给“国家队”作民工了。一路同行,不断给我送来藏白酒, 痛快!几位门巴或者珞巴姑娘也不时给我一把把煮老玉米下酒,也是美极。这是我 平生第一次吃煮老玉米。这大峡谷人把老玉米又煮又炒,竟也弄成不亚于我在城市 里喜食的煮嫩玉米的美味。 我又学了一招。 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呀。路上, “国家队”一位穿迷彩服的汉子还给了我几块牛肉干,这些我在城市拒食的这小零 碎此时入口简直就是仙品。可惜,他很快就又走到前方和他们的大队人马一起去了。 “国家队”的人皆空手而行,我和更桑负重累累,一路还要不时拍照,,自然追不 上,可惜呀!可惜。“雅漂”半年,人穷志短,我早已学得不会客气,练就了最灿 烂的媚笑(最灿烂为罗浩语,媚笑出自损人张涛鸟嘴)。和我走在后面的一帮门巴、 珞巴哥们又给了我几个大萝卜,能补充一些叶绿素,也非常美妙。 一路上,滚动的白雾散开了好几次,江对岸的夺嘎村从树丛中扑入视线,点点 木屋仿佛浮在云端,云端上面却是雪山,虽难识峡谷真容,但一切可谓心旷神怡。 这天是我和更桑单独行动以来最轻松的一天,下午五点就到了宿了营。 营地在一处山坳。——这个地方当地人叫错代,大峡谷很多地方并非想象中得 那么“空白”。当地人早已给很多我们看来需要“探险”的地方命了名,有些还相 当诗意。比如首次“发现”“绒扎瀑布”的那个地方,“绒扎”二字就来自当地人 对那一带的称呼。——我很自觉地在距“国家队”营地大约一、二十米的地方停住 脚步,搭起帐篷,和更桑架桶造饭。一切都湿漉漉的,半小时后我们生着了火。一 小时后就吃上了萝卜稀饭。一切都很愉快。“国家队”有个伙计大约是到我这里旁 边的林子去方便吧,走到围着残火正大啖萝卜的我旁边,忽然来了一句:那地图是 你偷的吧!? 听到“偷”字我一愣,顿了大约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是那张地 图的事。这不是侮辱我的人格吗?难道我是一个偷东西的人吗? 没等我说话,那人又说:本来打算要报案把你们人抓起来的,管图的人气死了,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我更加火了。 吓唬小孩吧?!……我记不清愤怒的我当时说没说这话。我记得我毫不客气地 说了那图不是偷的,是我买的。我说了如果我知道那是你们“国家队”的图白送我 我也绝对不会要之类的话……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肯定不客气,我还清楚的 记得当时受到极大侮辱的感觉冲的我几乎要掉泪。 我无法接受在别人眼里我竟然成了小偷。不管他是谁? 这哥们也许只是一片好心提醒我。说起来,他还是唯一一个到我的帐篷说话的 “国家队”的人。——说来也许是我的错:当时在加拉村,杨勇刚把我分到二分队 让我们重返派区,我正气得胡乱转圈恨不得打他一顿的时候,一个“国家队”的民 工大约看我不时胡乱用藏语和人搭话,上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进一顶帐篷,从怀里 掏出一张墨脱县地图给我看,说是他以前到墨脱县背东西时从一栋废弃或者倒塌的 房子里捡来的。我拿来一看大喜,讨价还价半天,15元人民币不行,又抢来的一双 黎文的军用胶鞋加上,才成交!当时我的确没有当回事。那张图虽然也标着“密”, 但比例尺还没有我“徒步长江”时从测绘局买的地图详细。尽管我刚对杨勇没有让 我和黎文抓阄决定决定谁走白马狗熊耿耿于怀,尽管那时候我看谁都不顺眼,但想 想杨勇他们一分队将要比我们分出来的二分队要艰难得多,就给了他,这样能增加 一些安全系数。按当时的说法,一分队要走白马狗熊是从未有人走通过的“无人区”。 我们二分队走墨脱县城这边相对要好得多。杨勇拿过我买来的图也没怎么当回事, 随手就把那张我们原有的摄影家吕玲珑用过的一张需要拚起来看的图给了我。 情况就是杨勇率领的“雅漂一分队”实际上一直和“国家队一分队”形影不离, 有一天,杨勇大大咧咧看图时,出了事……那张图也可能的确是那民工偷国家队的, 而不是从墨脱废墟捡的……后来杨勇他们对我讲:在“无人区”里,当时双方弄得 剑拔弩张,什么难听话都说了,抓起来、判刑的话都说了…… ……我记得那天在错代营地我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怎么会是偷?最简单的道 理:要是偷的话,杨勇看图怎么会让你们发现?……那人后来的意思似乎是说我指 使那个民工去偷的图。我更加觉得匪夷所思:我那来那么大本事去指挥一个素不相 识的民工?收买?我收买的起吗?我记得我表明了我的愤怒,“国家队”那个伙计 在我印象中,也再没有多言就走了……我能清楚的记得的是:那伙计走后,我一下 子没有了大啖萝卜的食欲,钻进帐帐篷躺下,心中直想流泪。 本来我打算吃完晚饭,不管遇到什么眼神,也要厚着脸皮到“国家队”的营地 好好问问到大瀑布的详细路线。我不能为了面子不要命。但后来我起来又躺下,躺 下又起来,还是没有动。 天渐渐黑了下来,“国家队”的人好像都在回避我扎营的方向,也一直没有人 朝我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我这边有瘟疫。也好。我想:也好。——后来我翻日记, 那天的最后几个字是:“……在距他们10米处扎营。不理。做饭时,有一位上来谈 到图,说是受到我指使,管图者甚生气。解释。心中甚是不悦。孤独。他们浮浅。” ——在大峡谷的那段日子,为了减轻重量,我带的是一本小64开的、撕掉了已 有文字、剥了塑料封皮的小采访本。每天在采访本上记的日记差不多都是电报式的。 虽然那天本子上没有记,但我能清楚的回忆起那天天黑以后,高登和几位民工哥们 钻进我的帐篷聊天,令我感动地又给我“偷”来了几个大萝卜。我悲哀的想,如果 这萝卜是“国家队”买的,那这可真叫“偷”了。说来说去,我还是和“偷”字脱 不了干系。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呜呜……凌晨二、三点,一阵擂鼓般敲打帐 篷的雨声把我惊醒,赶忙起来把相机胶卷挪到中间的兽皮上,就再也睡不踏实了。 朦朦胧胧中,天总是不亮,找了根树枝叨在嘴上聊解烟馋。断烟了,从下午就断烟 了,在巴玉村的时候,更桑帮我问了半天,成都卖1元多的“白芙蓉“这里要5元。 摸摸兜, 想了想,此时此地,只有忍住恶习吧,找瀑布要紧。5块钱对我这时是个 大数目,起码能换一天口粮。 雨一直没停, 到下午一点,清点食物有点不妙:全部的食物还有4袋方便面、 一个红烧肉罐头、大约半斤腊肉、半斤大米、几个萝卜、几斤糌粑。在鲁古村似乎 丢了一些压缩饼干和豆腐干……我决定不能等雨停了,再次仔细包装好胶卷相机, 即刻冒雨上路。 经过“国家队”营地时,我惊异的发现竟有一架摄像机对着我和更桑。我恬着 脸又问了一遍路,有人搭话说你今天肯定到不了,只能到山那边的营地。我问好走 吗?好走。翻过山一直下就是了。——很久以来,我恶毒的想:为什么那天“国家 队”的摄像机会对着我和更桑?据我们所知,这是“国家队”唯一对着雅漂队的镜 头。为什么呢?是不是我和更桑要是完蛋了,可以作为一个“民间的”、盲目的、 不冷静的、送死的、无知的、草寇们莽撞不科学的证明。——现在我认为那只是我 的小肚鸡肠。在大峡谷,我心灵的另一面有时也变得很萎琐。唉!幸好我还知道我 是谁。 上山的路布满“国家队”前几天下来时的痕迹,没怎么费周折,一个多小时后, 我们就爬到了山顶。又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翻过山下到了一处有“大白兔”糖纸、 塑料袋,篝火黑灰犹在的营地残迹。更桑问:还走不走? 走!我毫不犹豫地说。 粮草不多,赶一点是一点了。 继续前进了几十米,脚印却好像分成了两股,一条顺沟而下,另一条却是沿着 与山脊平行的山腰走向雅鲁藏布江的上游。我决定继续顺沟而下。我自信我的打探 结果,一直下下下,下到沟底就是瀑布了,哈哈哈,没想到这么得来全不费功夫。 根据我从国家队打听到的情况,路应该是一直顺沟而下。翻过山,沟底传来的 涛声就似一阵阵闷雷,听起来,最响的也就在脚下的沟底。感觉上,瀑布也就在脚 下的沟底。因为一直在下雨,沟底腐殖质上的脚印时断时续,有时看来根本就没有。 目测看来,这天是肯定下不到谷底,但走一点是一点,明天应该是没有问题。 更桑在我背后不时嘀嘀咕咕,说他从民工那里打听到的是意思思(我和更桑之间的 藏汉夹杂语,大意为好像、大约、也许之类)平走一段再下的…… 路究竟怎样?不能肯定,按照我的意见我们下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却完全走不 动了。 一个悬崖挡住去路,这一直顺沟而下也一直看不见一点有人走过的痕迹,也没 有“大白兔”。 理智使我们退回,又按照更桑打听的结果顺那条和山脊平行的山路上行。 这条路很清晰,我走的嘀嘀咕咕,我疑心这条路是“国家队”一分队从白马狗 熊那边下来时的路,但也只好如此,先走走看了。 走了大约1个小时, 过了一个巨大的滑坡区,我们发现了一个似乎搭过帐篷的 地方,地面上还有一些有外文残片的东西。 “印度人,印度人来过的……”更桑把一切外国人都叫印度人。 更桑从“国家队”的民工们哪里知道,有几个外国人不久前也来过这里。我和 更桑四周找了半天,没有发现水源,真不知道那帮老外为什么要在此扎营?也许是 象我和更桑多次经历的那样,天黑了,没法走了,只好爱哪就哪随便对付一夜了。 我和更桑发了会呆,决定沿着这条有过人迹的小路继续向前。 又摸摸索索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路总一直还是上。算算时间,天就要黑了,不 敢再走了,赶忙撤回那个有水的营地残迹处,我称之为瀑布A营地的地方。 下午从错代营地翻过山口,我们就感到了瀑布的气息。峡谷底部江水的巨大轰 鸣声就象同时有好几辆火车在疾跑,听的人一阵阵燥热心中又惶然。找路的时候, 我们甚至看见了峡谷底部浪涛形成的白雾。目测看来,从营地到峡谷底部水雾处的 距离也就有几公里。 坡度几乎是垂直的,从瀑布A营地看谷底就好像站在摩天大楼 顶上俯瞰大街,不同的只是这里是满目令人陶醉的绿,而城市里是让人心浮气躁的 五花八门。 山在这里成“之”字形,俯视峡谷,两边的绿山和裸露石壁真正的似刀砍斧劈。 从瀑布A营地看去, 江对面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道道绿痕夹杂的石壁,石壁上面是浓 浓的雾。雾在不停的动,露出过几次白。我开始以为那是白云,仔细一看,竟是雪 山。当时我心中涌起的词只有一个震惊。这一段峡谷可谓威严、沉重和轻灵、俊秀 之类的不可思议交织结合的让人有些恐怖的混合体。我想地球上恐怕是再也难以找 出比这里更奇怪的的自然景观了。——这里也正是这个世界第一大峡谷最核心的地 段,峡谷深达6009米极端值也正是在这一带。 瀑布就在脚下,却不得其门而入,有点折磨人。 我们撤回瀑布A营地是下午五点多,营地离山顶不远,GPS接受的信号又快又好, 我测出此地经纬度29 47'48N, 95 11'06E。日出8:13,日落18:40,到巴玉村直线距离3.97公里……离天黑还有一 个多小时,我决定更桑留下来做饭,我解除身上摄影背心、腰包等等20多斤杂碎, 持长刀再次沿山沟而下找路。 越往下,密林中的腐殖质越厚,树干树叶上寄生的不知名的低等植物也越多, 但没有什么危险,长刀砍路,手里一直有树根、草根、树枝之类可抓。只是,前进 的速度非常缓慢,林子实在太密了。 从上次我们探路的尽头又走了大约一刻钟,我就已经肯定顺沟而下的这条路绝 对不是“国家队” 到瀑布的路, 因为着一路上既看不见树上刀砍的痕迹,也没有 “打白兔”糖纸、牛肉干包装袋之类的遗留物。——从阿资登到错代营地再到瀑布 A营地, 我和更桑就发现了这个绝妙的找路方法:凡是“国家队”走过的地方,一 定会有这样的东西。 而顺沟而下这么半天,既没有“大白兔”,也没有“牛肉干”,什么也没有。 我平静下来决定还是继续向前看看,虽然可以断定路不是这里,但从闷雷涛声和不 同方向看见的沟底白雾看,一直下到底部应该就是瀑布的所在。我热切地想,没准 我这样一直下下下,也能找出一条新路来。实在不行,能找到一个制高点了望一下 也好……又下了半个小时,我彻底放弃了沿沟而下的想法。这半个小时我实际上也 只下行了一、 二百米,这样的速度不管能不能下得去,我都耗不起。GPS显示,时 间已时6: 20。20分钟后就是日落时间,我悻悻返回营地。一回来,更桑就急急地 对我说:方便面的二袋,罐头的一个,米的意思思一把,糌粑的吃一顿也要稍稍的……, 吃的没有了嘛,去不了的吧,巴玉的回去吧……我安慰他说:不是还有一砣腊肉吗? ——雅漂半年,这腊肉早已弄得我象杨勇对方便食品的感觉一样,饿死了也不想闻 那味道,吃腊肉一直是更桑的专利。 更桑拿起那砣腊肉对我笑笑,我也笑了。那块腊肉只有两个烟盒大小。 我们围着一颗极粗的松树吃完了半压缩饼干桶的稀饭。我大方的下令给桶里加 了一个萝卜,半个罐头,说是今天辛苦了,要吃的饱饱的,明天好去看瀑布。更桑 见我主意坚定,就再没说打退堂鼓的话,继续和我商量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雨一直时断时续,好在一直不大。 探了一下午路,羽绒背心全湿了,裤子也湿到了内裤。 钻进帐篷换上毛衣毛裤,还是好久没有热气。 躺下,日记不想写,也睡不着。懒洋洋躺着,一直到过了11点才觉得有些暖意。 躺在湿漉漉的帐篷里,我把相机和胶卷用衣服重新包裹塞进睡袋放在胸前,和 更桑继续讨论:根据我打听的结果,路就是翻过山脊一直下,而更桑问民工们的结 果是到这个营地后,还有一段“意思思”的平路,然后再朝峡谷底部下。实践证明, 我的一直下,是此路不通。那么,明天就按更桑的意思先“意思思”上,然后再作 决断了。反正我就不信我们找不到大瀑布。 这些天一直睡眠质量不高,总胡乱做梦,很多已经从记忆力消失的细节在梦中 奇怪地如看电影般再现,真切到触手可及。那晚的梦让我流泪。 感觉一直在半梦半醒间,4:30我干脆把帐篷后门打开,脑袋伸在外面看星星。 这天晚上,令人欣慰地好几次看见了星星。这意味着,有天晴的希望。 天亮前半小时,我先爬起来生火做饭。虽然雨仍时不时嘀嘀嗒嗒,但头顶不时 出现一个个深蓝的洞,那是真正的蓝天。我心里有了底,有这些深蓝色的洞,天气 很快就会好的,老天会厚待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