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山岩父系部落(完全版) 从那东方山顶升起洁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显现在我的心上 ———六世达 赖喇嘛罗桑仁钦·仓央嘉措骑着山岩乡那匹最好的枣红马,在马背上颤抖着俯视真 正悬崖峭壁下惊涛骇浪的金沙江时,有那么几瞬间,在城市里常常自以为是的英雄 主义荡然无存。我只有闭目祈祷:马老兄呀,哥们的命可就全系在您的蹄子上了。 一旦您稍有恍惚,咱哥俩可就全完了。事实上,在我们行进的横断山脉中金沙江河 谷深切的这段山道上,不久前就有一当地藏族同胞连人带马坠入江中,人马皆未找 到全尸……向导帕来的父亲,也是在这段泥石流频繁且坡度几乎与地平线垂直的江 边山道上遇难的。那天,他正骑马行进,一块飞石落下,一点救治的办法都没有。 崎岖山道旁帕来父亲遇难处,竖有一块玛尼石。我们同帕来以酒祭奠,仰望无一丝 云彩的青藏高原独有的碧蓝天空,默默无语。我的枣红马是一匹真正的好马,浑身 透汗把枣红马的马鬃染成紫红色的一撮撮,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在鼻中喷成一团团 白雾,但速度始终如一。在马背上我紧揪马鬃,心情忽冷忽热不断念叨阿弥陀佛嗡 吗呢叭咪哞……唯一使我引以为豪的是:当地人告诉我,我们是第一批进入山岩采 访的新闻记者。 (一) 骑着山岩乡那匹最好的枣红马,在马背上颤抖着俯视悬崖峭壁下惊涛骇浪的金 沙江时,有那么几个瞬间,在城市里常常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荡然无存。我只有闭 目祈祷:马老兄呀,哥们儿的命可就全系在您的蹄子上了。一旦您稍有闪失,咱哥 俩可就全完了。事实上,在我们行进的横断山脉中金沙江河谷深切的这段山道上, 不久前就有一当地藏族同胞连人带马坠入江中,人马皆未找到全尸……向导帕来的 父亲,也是在这段泥石流频繁且坡度几乎与地平线垂直的江边山道上遇难的。那天, 他正骑马行进,一块飞石落下,一点躲闪的办法都没有。山道旁帕来父亲遇难处, 竖有一块玛尼石。我们同帕来以酒祭奠,仰望无一丝云彩的青藏高原独有的碧蓝天 空,默默无语。我的枣红马是一匹真正的好马,浑身透汗把枣红马的马鬃浸成红色 的,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喷成一团团白雾,但速度始终如一。在马背上我紧揪马鬃, 心情忽冷忽热不断念叨阿弥陀佛嗡吗呢叭咪哞,唯一使我引以为豪的是:当地人告 诉我,我们是第一批进入山岩采访的新闻记者。 江对面是西藏,江这边是四川。金沙江在这一段是川、藏间的天然界河。马蹄 下的江边山道海拔2000多米,我们头顶上的雪峰已超过了5000米。湍急的 江水和礁石与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将这一地区与外界隔开,成为一方秘境。千百年 来,山岩人的马儿没能走出这片大山,或许,山岩人也无意走出。这里虽地势险恶, 但金沙江的丰富水系,适合农耕,在他们心中,上天赐予的这片远非故园的热土对 于他们一切已经足够。 山岩,是我们在1995年完成从长江源头沱沱河至武汉段的“徒步长江”前 期准备后,一直渴望早日实地探访的地方。那次,我们匆匆地与山岩擦肩而过。两 年了,我们在长江上游的荒原和大山间飘来荡去,终于拖着一身疲惫顺江而下来到 偏僻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白玉县时,这种渴望有增无减。山岩的一半为白玉县所 辖。 即使在白玉县城,说起森林那边的山岩,仍传说纷纭。有人说山岩民风强悍, 民居都是碉堡,密布NFDA2望孔和枪眼。山岩长期以来均属“戈巴”组织 维系,“戈巴”既有氏族特征。又有部落职能,基本上是个父系社会,有人说,旧 社会,一些“戈巴”以偷盗,抢掠为主要收入来源,谁偷抢最多谁就受尊敬。我们 在白玉城里可以肯定的事实是,长久以来,山岩是个“独立王国”,既不受中央王 朝管治,西藏地方政府也一直未能将其征服。解放后,山岩人才真正安居乐业,发 展很快,但仍是白玉县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二) 在白玉县嘎拖寺,我拉过格萨尔大将扎拉则加的大弓,握过大将的宝剑。扎拉 则加大将的宝弓传说是用大鹏金翅鸟的指甲骨制成,用象牙作弦座,长1.5米。 握着千年古弓,不由令人浮想连翩。再持宝剑,铸造工艺令人叹服,饱经风霜仍寒 光闪闪,钢火足可以与我从不离身的瑞士军刀媲美。扎拉则加大将的大弓和宝剑还 有沉甸甸的格萨尔时代的铁甲起码可以说明格萨尔王的部队曾抵达该地,但格萨尔 大将的雄风似乎也未能使山岩臣服,那么,山岩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群人呢? 翻史料,我们看到的偏见颇多。在我们收集到的资料中,清代史志载:山岩 “恃其地险人悍,弹丸之地,梗化二百余载,朝廷用兵屡矣”。甚至,当时朝廷高 官岳钟琪入藏,道经巴塘,“不由山岩捷经赴乍丫、察木多,而绕道江卡者,无非 以该野番梗塞道途之故”。史官们对这一地区的评价是:“化外野番,不服王化”。 史官们写道:山岩人“啸聚蛮地,逋逃亡命,出巢动掠巴塘、德格、江卡、乍丫、 贡觉等处居民,杀人越货,不可枚举。江卡、乍丫两处百姓昔年相率往攻,被该野 番杀戮千余人,大败而回”。最极端的事情是:光绪二十三年(1898年)四川 总督鹿传霖派兵攻之,因人强山险,未能深入,反提银400两与之,又割巴塘喜 松工之地相送,名曰保路钱,确保大道不出劫案。嗣后不惟劫案迭出,而行劫者即 为得银受地之人。“蛮民言及此事,无不以为笑谈”。我们期望能从凄风与热泪中 看到更多的东西,发黄的纸堆中黑黑的方块字静默地面对着我们:直到清末宣统二 年(1910年)十月,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才派傅嵩率兵五路,在德格土司多吉 僧格的支援下,攻克这一地区,将山岩改土归流,设山岩委员会。 (三) 山岩是为神秘也最能勾起我们职业好奇心的是“戈巴”组织。一到,我们便找 到一个曾为“戈巴”头子的人请教其详。59岁的吉朱是色德村人,从衣着打扮看 与普通山岩居民丝毫无异。他所在的下哥“戈巴”有100多户,分布在四川白玉、 巴塘、理塘、西藏贡觉等县,是山岩地区较大的一个“戈巴”。吉朱说在下哥“戈 巴”,头子的产生是大家推举办事公道,精明能干的人担任。平时,头领并无什么 特权,财富分配上与大家平等。只是在“戈巴”打仗时,才能拥有指挥权。遇到纠 纷,起个调解、仲裁的作用。下哥“戈巴”还分为9个小“戈巴”,俄来德巴、色 哥、拉鲁、贡宗帕、不来、不宗、阿贡、作备。这9个小“戈巴”相对独立,遇到 大事,则由总“戈巴”头领统一指挥。 山岩乡的寺庙是我们在藏区见到的最小最简单的寺庙,远远看去与普通民房无 异,甚至还不如有些山岩居民的碉楼住房气派。吉朱说:“山岩人一般都信红教尼 玛派,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此地念经一般很少找喇嘛,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也就把经 自己念了。而在山岩以外的其他藏族地区,举行佛事活动要念经,请喇嘛是必不可 少的。每次战事前,“戈巴”全体成年男子必聚在一起杀牛、煮酒,喝了酒最重要 的仪式是发誓,再一个就是打卦卜吉凶。打卦也是自己完成,工具和程式都非常简 单,一串念珠或一个骰子就行了。打卦不仅在占卜吉凶时,庄稼播种、收获也是这 样选择良辰吉日。 山岩地区解放前械斗频繁。就在解放前夕,江西的一个“戈巴”和江东的赖莫 “戈巴”械斗。当日,赖莫“戈巴”死亡12人,包括二个婴儿。赖莫是个只有几 户人家的小“戈巴”,此一役后元气大伤,目前只剩二户。这次械斗的主要原因是 世仇,这也是整个山岩地区械斗频繁的主要根源。其次还有姻婚纠纷、草场纠纷、 偷盗、抢劫等等。械斗中的战死者必须大葬,骨灰一般和着泥巴放入玛尼堆中,也 有撒入江中,撒在鲜花盛开时的草场,撒在风景优美的悬崖下的。火葬地点也靠打 卦,究竟在那里要视卦象而定,房前屋后、战死者阵亡之处均可。正常死亡的人一 般要停尸一年、二年后再择吉日火化。除了火葬,山岩尚有土葬、水葬等等。但使 我们奇怪的是,这里不存在藏区最普遍的天葬。在山岩,我们此前闻所未闻是树葬。 13岁以下的小孩夭折后,先将小孩按出生时的样子捆牢,再放入刚能下尸身的木 箱中,然后,打卦找个吉时吉地,再挂到大树枝上。树葬一般都挂得较为集中,远 看好象一个个蜂蛹。这种葬法在火龙山另一侧的白玉县盖玉乡更为普遍,据说可以 镇住短命鬼来投胎,防止再死下一个孩子。 山岩的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只有这里的人会制作清亮的藏白酒。每年,山岩三 分之一以上的青稞都用来酿酒,山岩家家都有酿酒工具,家家每年都煮酒。而别处, 只会做奶白色的度数很低的“琼”。同时,山岩还有着久远的经常定期举办舞会的 传统,这也是其它藏族地区所没有的。“戈巴”组织基本上是个男人世界,在“戈 巴”内部,妇女的地位十分低下。解放前,地位低到生孩子只能把牛圈当产房,并 且,生产期间还不得靠近火塘、厨房。生产后数天可以搬回屋内时,也只能找个角 落休息。一般得等到孩子满月后才能搬回原来住处。女孩子的婚姻一般由父亲做主, “戈巴”头子拥有最后的决定权。在本“戈巴”内部,严格禁止通婚。女人出嫁后, 如果连着生下二、三个女孩,那么,丈夫就有权再娶一个妻子。 (四) 多杰翁雄说:我们来自雅鲁藏布江上游,来自西藏阿里,那里有金山宝塔。我 们的祖先父亲是灵猴,母亲是猴母王。我们的国王是东(音译)王子。后来,阿里 五兄弟分家,我们这一支没有得到地盘,遂一路辗转东下,直到金沙江边才停下脚 步,在此定居下来。 来此多少年了?记不清了。祖辈的祖辈也记不清了。有老人讲过,大概有四、 五十代人了吧。 祖先曾留下许多书,大到人类怎样来到地球,如何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小到日 常生活中的种种琐碎小事,都有。可惜,现在很难找到了。多杰翁雄拥有一个祖上 传下来的镀金小佛像,这也是作为他夏锅“戈巴”头子地位的象征。对于这个阿里 遗物,多杰翁雄倍加珍惜,用绫罗绸缎层层包裹,我们拍照时,要放在凳子上。他 赶忙找来一块哈达,垫在金佛底下。 多杰翁雄家的房屋如同山岩其它居民一样是碉堡式建筑,六大间,四层。其雄 姿和占地面积不亚于青藏高原上一些偏辟县城的办公楼。底层是牛马圈,二层为厨 房,三层住人,四层是仓库。楼顶有平台,极目四望,周围的动静尽收眼底。楼层 之间用圆木凿成的楼梯相连,拿掉梯子,那可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碉 楼结实非常,墙厚一米以上。多杰翁雄说:建造这样一幢房屋,需四、五年的时间。 他补充道:祖先们的房屋不是这个样子,比这要小得多,样式有点像庙子。现 在这样的碉楼是因为“戈巴”之间争斗频繁,慢慢演化而来。 为什么山岩人的房屋住着住着成了碉楼?为什么山岩人千百年来世仇不断?这 之中是阿里遗恨还是别的什么? 只有靠历史学家来探究了。 (五) 山岩是我们从海拔6621米的长江源头各拉丹东雪山顺江而下以来所见的最 为凶险的地方。山岩,其藏语意思即为“地势险恶”之意。我们是沿着新修的乡间 公路进入山岩的,这段公路长56公里,我们仔细数了数,有51个回头急弯。沿 途要穿越松柏林、杉林、白桦林、青冈林、灌木丛、草原、石山和雪峰,跨过好几 个气温带。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火龙山时,在山口极目远眺,山峰呈带状环绕, 最远处的雪峰连成一线,挡住目光。俯视谷底,深不可测,当地人介绍说,谷底的 原始森林中有一五彩池,有人往里面扔过炸药炸鱼,先扔一筒,并无动静。干脆一 下了扔出12筒,轰隆一声,大地乱颤,许久才缓缓飘上来几条1米多长的怪鱼, 待到要捕捞时,怪鱼却摇起尾巴,鼓着眼睛,转瞬钻入湖底,不见了。众人大惊, 慌忙撒离。这五彩湖和火龙山是山岩人的神湖神山,遇重大事情必来此睹咒发誓的 神圣之地。 山道旁有一“阿妈石”,来历感人至深。从前,有一山岩男子丢了心爱的马匹, 便依习俗赌咒寻找,结果却咒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男子悲愤至极,发誓要离开这 个伤透了心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行至山顶,却思母难忍,然誓言已立,遂用手 指在一块石板上用藏文写下“阿妈”二字,后怆然而去,再后来得道成为高僧。我 们仔细端详那块青石,真真切切的两个藏文字,绝非铁石雕凿,象是哪个气功高人 的手迹,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不由得不想,也许这不是传说,倒是一件真真切切的 实事。 阿妈石上方是一片红石山,有天然石门。当地人说,本来布达拉宫是要建在这 里的,后来,后来当然没建成,否则就不会有拉萨了。红石山对面有九个并列的山 头,像人的九个手指,当地人说那是九个佛像,真真切切的九个佛呢,并且,九个 佛各有各的的名号,可惜我没能记全,只记住了一个莲花佛。九峰山下还有二龙厮 打后升天的印记,山岩人说那片红红的石带就是龙的血迹。山岩人最为称道的是九 峰山大溶洞,进洞先是十八层地狱,地狱过后即是佛,瞻仰了佛,还可以摸摸佛留 下的手印。 (六) 沿山岩乡政府所在地八学村缘一条金沙江支流而下,是一条成串瀑布组成的河。 坡极陡,水流便急,急成了一个个瀑布。瀑布旁是长成了大树的沙棘林,全然不是 青藏高原上高海拔地区俯首垂脑的丧气样。是真正的令人惊奇的长成大树的沙棘林, 串串通红的沙棘果高挂枝头。直让人怀疑这树是假的。除了红彤彤的沙棘林,还有 松鼠跳跃在长满青苔的绿绿青冈林间,此情此景,令人心旷神怡,疑为仙境。藏人 爱马,下山均不骑乘。牵马而行,林间瀑布轰轰,帕来和白玛山歌不断,别有一番 幸福滋味在心头。 到了江边骑上马便心惊肉跳,念了无数段的经文,祭奠了江边上道上不幸遇难 的帕来父亲的亡灵后,我们从清晨走到黄昏,终于走完了江边山道,进入一条山谷。 照例是缘谷中小溪上行,照例是穿越梯级气候形成的梯级植被,先是灌木丛、 青冈林、再是白桦林、松柏林、杉林。天黑前,我们终于看见了雍错。 黄昏中雍错湖一片碧蓝,湖水同我曾留连忘返的九寨沟湖水同色。湖的对面是 一面直直的白色山崖,在二、三公里以外。湖面从白崖下拐弯,通向右方崖壁背后, 不知有多长。白玛和帕来也是首次来雍错,伫立湖边,看天色渐暗,湖面山色树影 渐渐模糊,我们架锅烧茶,开始忙活这天的第二餐。 天黑了,我们在树枝搭成的窝棚中和衣而卧,却毫无睡意。帕来和白玛把山岩 特产的藏白酒让给我喝,我越来越善饮这种甘爽的青稞烈酒。他们两人喝我带来的 瓶装白酒。酒酣话热,帕来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痛说家史。帕来家居山岩巴巴村, 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巴巴村民分属6个“戈巴”:自锅、派锅、若嘎、扑把、拿把 锅、加哥哥。帕来家所属的加哥哥“戈巴”有20多户。解放前帕来的爷爷在与拿 把锅“戈巴”的一次械斗中被用艉石砸死。帕来说,械斗基本上是解放前的事了, 现在我们都是新中国的人,是共产党人的。但山岩汉子的刚烈之风犹存,1988 年,帕来的弟弟阿里卜错与扑巴“戈巴”一汉子在当拖村饮酒,醉中一言不和,双 方同时拔枪,阿里卜错弟弟用半自动,扑巴汉子用手枪,二人同时扣动扳机,同时 亡命,殊为惨烈。 帕来讲的全无长嘘短叹,我却听得怅然,不断用酒压惊。不知不觉,饮下斤半 藏白酒。这一夜,在人迹罕至的雍错湖边,从青海到川藏一直睡眠不足难得有梦的 我,却美梦成串,我所喜爱的美丽姑娘不断在梦中走来走去。太阳升上悬崖照这密 林中的雍错湖已过10点。湖面不断变幻色彩,正是我梦中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