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由此向西八百里 作者:萧萧易水寒 1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老木头只有十二岁。那个时候他不叫老木头,也不叫 小木头,他的名字叫陈卫东。那时候叫卫东的男孩子很多,女孩大多都叫卫红。 所以老木头很自豪地在同伴面前夸耀:俺绝对是根红苗正的红少兵,是毛主 席忠实的孩子。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这样说了,老木头似乎忘记了一切,他只会呆呆地不停 地重复一句话,“省城,从咱村一直往西,得走八百里”。 说着这话的时候,老木头背着一个网包,正在往家里背草。他每天都到山上 去拾草,山上的松毛本来是你压我我压你,现在走好几步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和土。 村里的人都说,老木头你可真能干!山都要被你搂平了。这个时候,老木头 拿着竹耙,嘿嘿地笑。他对着那些人说,俺就是要把山搂平,把所有的草都背回 来,让俺娘每天都有草烧炕,把炕烧得烫屁股,就再也不腰疼了。 老木头的娘有腰疼病几十年了,大夫说治不好,只能调养。腰上有病是个富 贵病,你要是不干重活儿,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没生在富贵人家,得了富贵 病只能是个悲哀了,老木头的娘,几十年来除了忙活就是忙活,嘴都养活不过来, 还养什么腰呢? 老木头想,得赶紧回家生火烧炕,要不娘的腰又要疼了,所以他走得更快了。 老木头的娘的腰其实就是累的,老木头命苦,出生才几个月,他爹就在山上 放炮打石头时,让飞起的石头给砸死了。那是个秋后的下午,老木头的爹照常到 村里的采石厂干活。村里的采石厂就在村后的山上,城里下来的人说,这整座山 都是优质的石材。那时候全国解放不久,到处都在发展建设,石材是非常需要的。 村里没有什么工具,开采时就是用炸药炸。先用凿子在山上凿个洞,然后把炸药 放进去,把火药做的信捻儿引出来,所有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让一个人过去用洋 火把信捻儿点着。点火的人速度要快,点上后就得赶紧往安全的地方跑。信捻儿 虽然很长,但不能太长,长了不仅浪费而且半路容易灭,但是短了就很危险。不 过这么长时间,都是这么干的,点火的人对时间也都有个大概的掌握,都能完全 地跑到安全的地方,一直也没有事儿。 但那天偏偏就出事儿了,就是老木头的爹去点火的那次。那天,经常点火的 那个人没来,队长就对老木头的爹说,你去点吧!没事儿,点上后你就往我们这 里跑。老木头的爹就去了,他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打仗的时候不也点过炸药包 吗?把火点上后,老木头的爹就抱着头往回跑,大伙都远远地躲在石头后面,等 着老木头的爹跑过来后,接着一声巨响,然后硝烟散尽,他们拎着锤子杠子好上 工。巨响突然就传来了,大伙都被震得一楞,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什么不对劲 儿,他们当时都没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知道,声音似乎响早了,因为他 们还没有看见老木头的爹跑回来。 老木头的爹是被从石头底下抬出来的,他只跑了一半的路程,炸药就炸了, 结果漫天飞舞的石头,很容易地就把他抓到了。一块有磨盘大小的石头,压在老 木头的爹的后脊梁上,他整个的身体都被压扁了。等大伙把石头挪开,老木头的 爹的身子就和煎饼一样,成了一片,连医院也不用送,就知道已经断气了。 有的人说,声音响的并不早,是老木头的爹跑得太慢了,他打仗的时候腿上 中过枪,所以影响了他跑的速度;有的人说,炸药还是响的有点早,可能是信捻 儿短了,或者是信捻儿里的火药装得太多了,所以烧的快。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弄 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所以事情也就低调处理了,报告上写的是:老木头的爹由 于在往回跑的过程中,突然腿上的枪伤发作,结果跑不动了,导致了这场事故。 既然这样,老木头的爹能算是烈士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木头正在娘的怀里吃奶。老木头的娘当场就晕过去 了,醒过来后就哭着说:这可让俺怎么过啊?老木头的爹最后还是没有成为烈士, 所以他们家也就不是烈属;不是烈属,当然就不能每月发津贴;没有津贴,老木 头的娘就得下地干活。因为她得养活老木头。生产队里还是很照顾的,尽量给老 木头的娘安排轻快活儿,但她终归是个女人,要像大男人一样干活养家,当然是 要很累的了。那个年月,情况比她好得多的有的是腰腿有毛病的,老木头娘落了 个腰疼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老木头知道娘腰不好,是在他八岁那年,那个时候,他娘做饭的时候总是一 只手捂着腰。老木头不明白,就奇怪地问,他娘就说,没有事儿,等晚上上了热 炕头一烙就好了。所以老木头就知道了,娘的腰需要热炕头来烙。所以几十年来, 老木头的脑子里全是热炕头。要烧热炕头,只要有草就行了,这不是个问题,后 山上满山的黑松,一到秋天,就落了一地的松针,他们叫松毛。松毛里有松油, 所以特别好烧,农村人都喜欢烧,就是麻烦,得拿着耙到山上去搂。上山很累, 弓着腰在树底下搂草更累,最后你还得把草背下山。老木头不怕累,这些年他早 就习惯了,为了给娘烧热炕,再累他也不嫌累。 村里人看着老木头的背影都摇头,有的还在叹着气,一位年纪很老的老大妈 说:“卫东这孩子,小时候多好啊!真是命苦啊!”说着还抹了抹眼,仿佛眼里 含着泪。 老木头叫陈卫东的时候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人长得很机灵,也很上进, 在学校也是学习数一数二的。但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儿,所以的一切都变了, 活蹦乱跳的孩子不见了,陈卫东这个名字也没了,随之取代的是一个叫木头的小 呆子。到今天,木头也老了。 陈卫东歪着头问他娘:“娘!省城在什么地方?离咱村远不远?” 他娘说:“你问省城干什么?那地方可远了。” 陈卫东又问:“那到底有多远?怎么能去?” 他娘说:“你想去省城?去干什么?” 陈卫东说:“俺要到省城的红小兵司令部去报道,他们说报了道就能去北京 见毛主席了。” 他娘说:“别听他们瞎说!咱不跟着他们去胡闹,好好上学。” 陈卫东说:“俺不!见不着毛主席就会让别人笑话的,俺一定得比二蛋他们 早一天见到毛主席。” 他娘说:“省城那么远,咱根本就去不了。” 陈卫东说:“娘,你去过省城吗?到底有多远啊!你快告诉俺。” 他娘说:“俺也没有去过省城,只是听老人说,省城可远了,从咱村一直往 西走,要走八百里,得走好些天呢!” 于是陈卫东知道了,省城要从他们村往西走八百里。 陈卫东把这个消息告诉二蛋他们时,还很得意。二蛋是学校最皮的学生,但 是他爹是村长,所以没有老师敢管他。因为二蛋爹是村长,所以二蛋周围经常跟 着一大帮孩子,他俨然也成了一个孩子头。二蛋听到陈卫东这么说的时候,就非 常不高兴,因为他昨天刚和陈卫东吵过架。这么多孩子,就陈卫东不听他指挥, 经常和他唱对台戏。昨天他对陈卫东说:“你学习好有什么用?别看老师向你, 没有用。现在已经开始大革命了,谁革命的彻底谁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好孩子, 谁就会被毛主席接见,那才叫神气呢!俺最近就要到省城去,然后去北京见毛主 席,到时候,看看谁神气?” 陈卫东就是听了二蛋的话,才回去问他娘省城在哪儿的。因为他也要去省城, 他想抢在二蛋的前面去,这样他就能比二蛋早见到毛主席,他也就比二蛋神气了。 所以陈卫东说:“二蛋你别神气,俺也要去省城,俺现在就去,俺会比你早 一天见到毛主席的。” 听到陈卫东这句的时候,二蛋慌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真的去省城,昨天 他是随便吹吹牛,没想到陈卫东当真了。如果陈卫东真的去了省城,再到北京见 了毛主席,那不是就把自己比下去了吗?所以他不能让陈卫东去省城,也不能让 陈卫东见到毛主席。所以当他听到陈卫东说,“省城从咱村往西八百里就到了” 时,他大声喊着:“你不能去!”陈卫东说:“俺为什么不能去?”二蛋说: “俺说你不能去就不能去!”陈卫东说:“俺就是要去!”二蛋说:“你就是不 能去!” 两个人说来说去就扭到了一起,陈卫东长得比二蛋个高,所以二蛋就被陈卫 东压在了下面。二蛋就大喊帮忙,于是他的那些“部下”们就过来把陈卫东抱开 了,二蛋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吃亏了,而且很丢脸,关键是陈卫东还在那儿 说,他一定要去省城。二蛋就愤怒了,他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就冲了过去,当陈 卫东满脸是血的时候,孩子们就四散跑开了,然后陈卫东就倒在了地上。 陈卫东醒来时,还能认出他娘,但是医生说他的大脑严重受损,会留下很厉 害的后遗症,以后可能就是半个残废了。陈卫东的娘搂着陈卫东哭的时候,陈卫 东还知道叫声娘,但在以后,他除了认识他娘,就再谁也不认识了。他几乎不再 说话,也不再上学,每天就是一个人发呆,所以别人都开始叫他木头。后来就有 人看见他每天都背着网包,拿着竹耙上山去搂松毛,一搂就是这几十年。 老木头把草放在院子里后,就喊:“娘!俺回来了!” 老木头这样的人自然也找不着媳妇,就和他娘两个人过。老木头的娘前些年 腰疼得厉害,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好在这许多年,老木头学会了怎么种地,加 上村里的照顾,他们娘俩儿也能正常地过日子。 老木头喊着娘的时候就往屋里走,娘没有回答她,老木头的娘也是快七十的 人了,不仅腰不好,腿脚不灵便,就是耳朵也不是很灵了。老木头进屋后看见娘 躺在炕上没有动,他就去活动娘,可娘还是没有动,他就再活动,娘还是不动。 老木头知道不对了,这几十年,老木头的大脑恢复了一些,虽然还是反应迟 钝,但是一些日常事情他基本都能明白了。当他把邻居喊来时,他家里已经围满 了人,大夫告诉他,他娘已经过去了。老木头知道过去了是什么意思,就蹲在地 上开始嗷嗷地哭了起来。于是周围又传来了一片叹息声,有的人说,真是命苦啊! 本来娘俩儿还能相依为命,现在剩下老木头一个人可怎么过啊?还有人说,这样 其实也好,老木头的娘就这样过去了也利索,一点儿罪也不遭,对她对老木头都 是福气。 老木头蹲在地上哭了一阵后,突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俺要上省城去。” 在所有人的惊讶里,他就进了屋。大伙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又在 说疯话,就没有理会的,商量着怎么帮着老木头把他娘埋了,好歹也邻里邻居的 这么多年。但埋了老木头的娘后,老木头就失踪了,村里好几天都看不见这个人。 有人说,老木头真的去省城了。别人就问,他去省城干什么?那个人就说, 俺也不知道,俺那天看着他背着铺盖往村外走,就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要去省城。 俺问他去省城干什么,他也不说就走了。所以大伙相信,老木头真的是去了 省城,只是他去省在干什么呢? 2 老木头是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的,他一直还记着他娘说的,“省城从咱村 往西八百里”。八百里是多少呢?他想了好长时间,记得有人说到乡里去是八里 地,他得走一个钟头,那么八百里得……得走一百个钟头吧!一百个钟头是几天? 不对!晚上不能走,还得睡觉,那,那……十天八天应该是能走到吧…… 老木头知道太阳是从西边落山的,所以每天天一亮,他就跟着太阳走,就决 不会走错。太阳落山了,他也就不走了,他也需要休息。老木头坐在了树底下, 拿出了他背的水壶,他想喝点儿水。这是个军用水壶,现在已经不多见了,老木 头这个也算是古董了。这还是他爹当兵时用的,一直传到了现在,老木头用的时 候很仔细,到现在还完好无损,别人的早就漏了洞不能用了。 老木头坐的地方是在公路边,公路两旁是一排整齐的白杨树,这也都是几十 年前大兴植树造林时种的,有的可能比老木头的年龄都要大。白杨树被风哗哗地 吹着,不时地落下几片叶子,入了秋,树要落叶子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像老木头 自己,他发现,每到秋天,他脸上的皱纹就会增多,而且那沟沟壑壑就越来越清 晰。老木头摸了摸了脸,嘴里说着,省城,我要去省城。 想起省城这两个字时,老木头也忘了那时他在干什么,只是突然他就想到了 省城,就象他干着干着活儿,突然就停了下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使劲儿地想, 还是没有想起来,省城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为什么要去?直到有一天他 碰见了一个人,老木头不认识他,他却一直盯着老木头看。后来那个人就叹着气 走了,老木头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就突然红红的一片,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他 记起来了,这个人好象是二蛋,记起二蛋时,他就又想起了省城,又想起了毛主 席。老木头想起来他为什么要去省城了,因为他要去见毛主席,但是除了这些, 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什么了。 他一直都没有去是因为他娘,因为他知道他如果走了,那就没有人给娘拾草, 也没有人给娘烧炕了。那样娘的腰又会痛了,他很害怕娘的腰痛,娘一痛起来的 时候很吓人,他记得小时候他都是远远地躲着,听着娘的呻吟一声声传过来,像 在地里刨地时的镢头,一下一下地刨在他的心坎上。 现在终于好了,土坑刨出来了,娘也进去了,也永远再不会腰痛了。而现在, 他也终于可以去省城,可以去见毛主席了。但为什么要见毛主席呢?他还是不知 道,而且毛主席……毛主席是干什么的? 老木头想的头有些痛了,他不想再想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拍拍腚后的土, 把水壶斜套在肩膀上,看了看四周。地里已经空了,高梁和苞米已经收了回去, 麦子还只是刚刚发芽。真不错啊!老木头想。一看到土地,他就说不出的激动, 许多年来一直与黄土为伴,每一天,他都是默默地在与庄稼的对话里,看着日头 慢慢地落到山后去。 老木头往远处的山那边看去,已经看不到太阳了,虽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 这秋后的天儿就是这个样儿,日头老早就落下去了,可天儿还能再明一会儿。 今天看样儿也只能走到这儿了,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庄? 穿过树的缝隙,老木头看到了炊烟,在田地的边上有一片砖瓦房,一排排整 整齐齐的,和他们村的一样,红色的瓦,白色的墙,不时出现几个穿梭的人影, 看样子是个小村庄。老木头走过去的时候,路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他背上背 着被褥,身上挂着水壶,手里还提着个包袱,一看就是个外地人。别人都在猜测, 这是谁家的亲戚? 一个老汉牵着几只羊,从老木头面前走过,看样子是上山放羊回来。老汉从 老木头面前走过后又站住了,他转过身看着老木头问:“你是来串亲的?谁家的?” 老木头看着老汉摇摇头,老汉又问:“那你是干啥儿的?逃荒的?”老木头 还是摇摇头。老汉就奇怪地走了过来,到了老木头身边问:“大兄弟,看你面生, 好象不是本地人,你到底是干啥儿的?” 老木头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别人家,他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别人。老汉说: “我姓刘,那是我老伴,我们家就我们两口子,儿女都自己分出去过了。” 老汉说:“都到了家了你还背着那些东西,不沉吗?赶紧放下来吧!快到里 面坐着,老婆子,倒杯水。” 老汉说:“大兄弟,看你不言不语的,是不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儿子 不孝顺?唉!现在这孩子啊!没有几个有良心的,我那几个也一样,你一把屎一 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大,他们翅膀一硬都飞了,根本不管你的死活。还是想开点儿 吧!像我现在这样,自己种着二亩地,养几头羊,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和他们 生闲气。” 老汉说:“来,大兄弟,咱庄稼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让老婆子弄了两个 菜,咱老哥俩喝上两口。我这酒可是正宗的老窖,还是几年前托人从酒厂的窖池 子弄出来的,我都没舍得喝。你闻闻,这味正儿吧?喝口儿试试,绝对没掺水和 酒精。” 老汉说:“大兄弟,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将就着睡吧,我和老婆子就在旁边 这个屋,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喊一声。茅厕在院子里,就是旁边放着铁锨的那个 门。水我给倒上了,要是不够,暖瓶在下面的桌子上,你再自己倒。还有那个… …灯绳在这儿,你睡下了就把灯关了吧!好了,我走了,你睡吧!有事儿你 就喊一声。“ 老汉扭头又回来了,说:“大兄弟,听我一句话,想开点儿,和小辈们斗气 犯不上,气坏了自己也不值得。可不是我赶你走,你要是想在外面清闲两天,就 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咱老哥俩多拉拉呱儿,等气顺了你再回去。” 孙老汉看样子得六十多了,老木头不记的自己多少岁了,其实他今年才四十 七,可是孙老汉叫他大兄弟。不是孙老汉客气,也不是孙老汉眼花,因为孙老汉 觉着老木头不比他小,甚至可能比他还大。 孙老汉现在就在说,他在和老伴说话,实际上是老伴先和他说的话。老伴说: “你在哪儿拾了这么个糟老头回来,看样子神经似乎不正常,你还真放心了,让 他住下了。” 孙老汉说:“我看他那样子怪可怜的,你没看见吗?你看他身上穿的,还有 他那脸上的纹儿,比我都多,我都没法儿估量他的岁数。” 老伴说:“那你看他是干啥儿的?” 孙老汉说:“也看不出来,一晚上他也没说几句话,问他什么也不说,就吱 呀哇呀的,说不准真是个要饭的。” 老伴说:“那你还把他留下来,现在这人的心眼坏着呢!那不前两天,一个 外地妇女到了村头二猛家,家里就二猛他娘在家,那妇女要口水喝,你说能不给 她吗?谁知不知怎地她就把二猛他娘给迷倒了,家里给翻地底朝天,值钱的东西 都拿走了,连二猛他娘手上那祖传的金鎏子都给掳了去。” 孙老汉说:“你小声点儿!没准他还没睡呢!让人家听见。” 老伴有些不高兴地说:“这是在咱家,我连话都不能说了。” 孙老汉说:“行了行了!净把人往坏里想,还是睡吧!” 老伴说:“你就知道行好,你得什么好处了?” 孙老汉说:“我行好积德行善,吃饭睡觉我都踏实,这辈子没病没灾,下辈 子还能投胎做人。” 老伴哼了一声说:“那有个屁用!不照样还是过穷日子?” 孙老汉说:“得了得了!还是赶紧睡吧!” 老伴说:“我才不敢睡呢?半夜再给咱俩下上套儿。” 孙老汉说:“那你就守着吧!一辈子也改不了这臭毛病。” 孙老汉是被老伴的鼾声弄醒的,他看了看旁边睡得死沉的老伴,脸上的线条 都绽开了。他用肩膀碰了一下老伴,老伴的眼马上就睁开了。孙老汉说:“你不 是得守着吗?咋就睡着了?”老伴一下子坐了起来,说:“糟了!天朦朦亮时我 还醒着呐,这咋就睡了呢?” 孙老汉嘿嘿地笑,老伴就下了床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一会儿,老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老头子!你快过来,那个人不见了,好 象是走了。” 孙老汉一震,就从下了床,跑过去后就发现老木头的床上真的没有人了。老 伴在四周张望,嘴里还念叨着,“看看少了什么没?” 孙老汉就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听见动静呐?啥时候走了呢?” 老伴说:“是走了,他昨天拿的那些破东西都没了,咱家的门栓也开了,就 是……好象也没少啥儿……” 孙老汉用手一指说:“那是啥儿?”其实两个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一百 块的人民币,这东西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孙老汉说:“你的?”老伴说:“你的?”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老木头很喜欢早上走路,在家时他都是天朦朦亮就起床,然后到地里干活儿。 迎着朝阳,闻着朝气,浴着朝雾,老木头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一刻, 他看到他的生命回到了二十年前。今天的感觉稍稍有些不同,因为他是背着朝阳, 他要往西面去。 老木头又用手掖了掖别在腰里的布包,那是他娘给他缝的,上面还绣了对鸳 鸯,很漂亮的。早上老木头动过它,所以他一直都不放心,总是担心没有放好。 包里放着他娘给他留的钱,他还记着娘总是摸着他的头说,等娘把钱攒够了, 就给你说一个媳妇。那时候娘在小心翼翼地往包里装着钱,他就在一旁傻傻地笑。 媳妇是啥呢?现在娘都走了,老木头还是没有明白媳妇是个啥儿?但娘把这 个包留给了他,他记得娘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包里是他们所有的心血,得好好保 存,以后的日子全得靠它了。所以老木头知道这里面这些叫做钱的纸,就和他地 里的苗一样重要。 早上老木头醒来时,天才刚刚露出曙光,他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他知道孙 老汉老俩口儿还在睡觉,所以他把从包里拿出来的那张钱放在了桌子上,他知道, 这老俩口儿是好人。 3 黄土慢慢延伸成了宽敞的柏油马路,远处也依稀可见高楼大厦的影子,应该 是要到城市了。没有这么快的,老木头想,这不过才走了三天,会走上八百里吗? 老木头自己摇了摇头,这应该是另一个城市。 老木头看到远处很热闹,不仅有一大堆人,还有好多车停在那儿,他没有见 过不知道,其实那是推土机和挖掘机。老木头走过去的时候就很奇怪,他不明白 那些车为什么都开在地里,地里可是绿油油的麦苗啊!现在可好,被辗倒了一片, 一片清晰的车轮印子。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围着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穿着西装,有些发福,额 头也秃了一块儿,看样子就是个当官的。老木头听见有人喊他“刘主任”,不知 是个干什么的主任。 一个中年妇女说:“刘主任,国家不能不讲理啊!俺这地里都有庄稼,你们 给俺毁了,不得包赔损失吗?” 那个刘主任说:“谁说国家不讲理了?怎么没包赔你们的损失?钱都已经给 你们村委会了,到村委会去领钱就行了。” 另一个妇女说:“村里一亩地给俺们二百块钱,俺们得问问国家是不是给了 这么点儿,怎么有人说不止这些。” 又一个妇女说:“是啊是啊!国家对占用农民的土地,到底是怎么规定的赔 偿办法?俺们都得问问你。” 刘主任说:“这个方案你们就不用管了,这也不该你们管,至于钱给了村上, 怎么分那是村里的事儿,我们也管不着。” 一个妇女说:“这么说你们不止给了这么点儿钱了?” 另一个妇女说:“你是管开发的主任,俺就得找你,村里给俺的钱太少,俺 不同意,不能让你们把俺的地毁了。” 又一个妇女说:“对!钱太少,俺也不同意,不准推土机进来。” 刘主任说:“你们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问问你们,市里来对你们这儿进行 开发,对你们这里没有好处吗?你们难道不同意吗?” 一个妇女说:“来俺这里开发当然是好事儿,俺们不是不同意开发,俺们是 不同意你们的赔偿办法,凭什么给俺这么点儿钱?” 另一个妇女说:“村委会分钱也不均,有人给的多,有人给的少。俺一亩地 才二百块,有的一亩地都拿好几万。” 又一个妇女说:“可不是吗?俺的地里种了好些蔬菜,给这点儿钱连俺的菜 种钱都不够。村委会说这是粮地,谁让俺种菜来?他们说不管,一律按粮食对待。 可书记他弟家种了一亩树苗,却赔了好几万,这怎么就不按粮食对待了?“ 一个妇女说:“你能和人家比吗?人家是书记的弟。” 另一个妇女说:“书记的弟就能不按规定办事儿了?再说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村里不是说国家一亩地就给二百块吗?刘主任,你说你们到底给了村里多少 钱?“ 刘主任说:“不是说了这是政策吗?不能随便透露。我再重复一遍,我是管 开发的,只管在这里施工,怎么赔钱,都已经和你们村达好协议了,你们都回村 去找吧!再在这里捣乱就是防碍施工了,这是违法的,你们再不让开,我得叫警 察来了。” 人群有些松动,但那几个妇女还是没有动。一个妇女说:“我又不犯法,叫 警察来又怎么样?” 刘主任说:“你们在这里阻挠施工就是犯法。” 妇女说:“谁让你们给的钱不公平来?我不管,不给俺钱,俺就坐地里,你 们就连俺一块儿翻地里吧!” 妇女似乎态度很坚决,刘主任就走了出去,大家都以为他无计可施了,突然 就冲进来了一群人,都是普通的衣着打扮,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妇女架起来就 往外拖。妇女大声哭着喊:“打人啊!没有王法了,大白天的动手打人了!” 人群骚动起来,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在喊,“都退到地外面去,再在里面捣乱 就抓到派出所去!”这句话确实很好用,人群瞬间就退到了地外面,那个妇女被 拖到外面,还坐在地上哭,但是没有人搭理她。刚才的那群人这个时候站在了地 沿上,大约有三十多个,把地和其它的人拦开了。这个时候,马达轰鸣,推土机 和挖掘机相继驶进了田里,推土机来回奔驰,挖掘机上下翻飞,一会儿青青的苗 儿都被埋进了土里。 老木头在心里喊,我的苗!怎么能这样呢?好好的苗儿怎么就糟蹋了呢?人 群里就传出了议论声,“这不是欺负人吗?怎么能这样呢?” “那是些什么人?怎么和打手似的?” “不知道,也没有穿警服,看起来不像是公安。” “绝对不是,你看也没有警车来,说不定是开发委员会雇的,专门来帮着他 们镇压的。” “差不多,这么做不违法吗?就没有人管?” “没听刚才那些妇女怎么说的吗?现在老百姓苦啊!有谁管?” “可不是吗?开发是件好事儿,可能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呢?赔那么点儿钱, 有什么用?看样子村里还在营私舞弊,没听说书记的亲戚一亩地都赔好几万。” “就没有人管?市里不应该这么样儿吧?” “谁管啊!自古就是官官相护,你知道村里和上面没有关系?说不定他们根 本就是一伙的呢?” “真可恨,真该让记者来给他们曝曝光!” “曝光?这怎么可能呢?哪个地方的记者不和政府穿一条裤子,他们怎么可 能来报道这些事儿呢!” “村民应该去告他们,好象不是有规定吗?说是征用土地必须得经村民同意, 而且要按国家规定进行赔偿吗?” “有规定有什么用?不按着办你能怎么办?去告?他们知道法院的门儿朝哪 儿开吗?再说你告谁,连个被告也没有。就算你告了,你能赢吗?胳膊能拧得过 大腿?就算你赢了,又能怎么样?你告赢了政府还有什么好处吗?你还在不在这 一亩三分地里过了?” “说的也是,可这样不太过分了吗?农民就是种地养活自己,你现在把地征 用了,农民以后没有地种了,靠什么吃饭?” 刘主任这个时候说:“等工厂全盖起来了,都到工厂上班。” 一个妇女说:“我们这些人都四五十岁了,工厂要吗?” 另一个说:“要我们去给养老啊!你想的美!谁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盖多 少工厂也不关我们的事儿。” 又一个妇女说:“国家这以后还让不让我们活了,没有地种,没有活儿干, 我们吃什么?就是喝风也得刮啊!” 刘主任说:“国家什么时候不让你们活了?国家征用农民土地都给了村里劳 动力安置费,就是来安置你们以后的生活的。” 一个妇女说:“那那些钱为什么不给俺?” 刘主任说:“谁说这些是给你们的?本来这些钱也不是给你们的,给这些钱 就是因为农民没了地,所以才给村里的,让他们来开工厂,解决剩余劳动力的。 你们看国家想的多周到,你们还在这里闹!“ 另一个妇女说:“可俺村没有一个工厂,前些年已经占了俺好多地去了,那 些安……对!安置费弄哪儿去了?” 又一个妇女说:“这还用问吗?这几年村委会年年去旅游,又是美国又是什 么新马……什么的,哪儿来的钱?” 刘主任说:“你们村不是成立了开发总公司吗?不是说搞的很红火吗?在市 里都挂名儿了。” 另一个妇女说:“俺村是成立了开发总公司,可在那里面干活的都是村委会 的亲戚朋友,俺们这些人哪能摊得上?” 刘主任说:“那到厂子里干活儿还不行吗?” 又一个妇女说:“什么厂子?俺村一共就一个厂子,还是人家台湾老板的, 人家只要十几二十几的小青年。就这样,听说今年人家也得搬到别的村去了。” 刘主任说:“为什么?” 妇女说:“还不是收人家的房租太多了呗!一年光取暖费就要人家二十万, 人家还不去找便宜的地方?现在地方不多的是?” 一个妇女说:“不要这么多钱,他们花什么?没听说现在欠银行好几百万, 已经贷不出款来了吗?就靠着这一棵摇钱树了。” 刘主任说:“你们村就没给老百姓干一件事儿?” 另一个妇女说:“干了!谁说没有?这不现在正在南山上修公墓吗?你从这 儿就能看见,你看,就是那片白的。可豪华了,恐怕都超过八宝山了。” 刘主任笑着说:“你们村想的倒挺周到的,这不你们死了都能埋个好地方吗? 我恐怕也没有这个待遇。“ 一个妇女说:“那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能让俺们享点儿福就行了,死了埋 哪儿不一样?就是扔地里喂狼也没人知道。” 另一个妇女说:“你也得想呐!听说里面是分级的,好的地方都圈了起来, 还有门儿,你是进不去的,咱也就配埋在墙外面。” 刘主任叹了口气说:“这是个问题,是应该往上面反应反应。” 另一个妇女说:“没有用的,他们早就把上面买通了,根本没有人来管他们。 前两年有个什么审计的来查帐,什么也没查出来,你说他们每年出去旅游, 还有吃喝的,天天都在饭店,这些钱都怎么下的帐?“ 一个妇女说:“你这个大主任才坐个面包车,你看俺村书记,人家三辆车, 都是进口高级车,俺也叫不上名儿来,反正是够高档的。” 刘主任说:“这可是有些不符规定。” 另一个妇女说:“这有什么?村里说这全是台湾老板送的,又不是买的,你 还能不让坐?” 又一个妇女说:“那他不是还养着三个司机吗?还有不烧油吗?油钱从哪儿 出?烧他自己的?” 另一个妇女说:“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妇女说:“没听说咱村书记在外地买了好几套房子,把钱都存在香港的 银行吗?” 刘主任噢地一声,皱起了眉。 一个妇女说:“刘主任,咱这是不打不相识,俺知道这里面可能没有你们什 么事儿,国家的政策是好的,就是让下面的人给执行坏了,你说说俺今天说的这 些事儿,国家就不管管吗?再这样下去,让老百姓怎么活?” 又一个妇女说:“刘主任,你说,一亩地给二百块,能干什么?俺这以后没 有地种,又没有活儿干,国家给的安置费村里又不安置,让俺们怎么活?” 地头上的人还在说个不停,地里的机器声也还在响个不停,一片片的农田, 马上就要变成一座座的高楼大厦了。社会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了,一片片的浮华, 似乎已经把一些阴暗遮得无痕无迹了。 老木头又背起了他的行囊,他感觉休息这一段时间已经够了,身上的筋骨也 都缓过来了,接下去他还得一直往西,因为省城是由他村一直往西八百里的。 4 老木头想起了毛主席,他感觉似乎有些印象了,好象小时候唱过那些歌,是 ……是什么光芒照四方,还有什么……什么就像金色的太阳来着。这个时候老木 头正望着头顶上的太阳,那高高挂着的大火球,刺得他的眼睛直想流泪,而且眼 前是花花的一片。它为什么会那么亮呢?毛主席又为什么会像它呢? 那个时候好象是在课堂上,老木头想,他想起了课堂,想起了那破旧的教室, 粗糙的板凳,还有那块凹凸不平的黑板。老师手中的粉笔在沙沙做响,雪白的粉 笔沫哗哗地在老师指间流淌,老师一字一字地念着:“伟—大—的—领—袖—毛 —主—席—万—寿—无—疆。” 他们一群人也用童稚的声音念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 —寿—无—疆。”老师还纠正着说,“是Zhu ,应该念ZhuXi ,不是ZuXi. ” “是主席,不是祖席。”老木头还在自言自语着,见到毛主席时一定不要叫 成毛祖席,那会让人笑话的。想着老木头就笑了,他伸出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上的汗,天气虽然不太热了,但不停地走路,还是让他不停地在出汗。 一段小坡路,一个人拉着辆地板车,在缓慢地移动,车上放着有十多个竹条 筐,都满满的盛着苹果。到了丰收的季节了,这是一年的果实,这一车得有近千 斤,看来今年收成不错啊! 老木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就在他的手准备扶上地 板车时,拉车的人听到了后面的动静,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大吼道:“干什 么!穷要饭的!想偷苹果啊?” 老木头的手伸在半空就停住了,他楞楞地看着那个人,一个三十几岁的壮劳 力,只穿着背心,脖子上搭着根毛巾,额头也放着油亮的汗光儿。他正在狠狠地 看着老木头,然后他放下车,从车上拿下两个苹果,递给老木头说:“呐!拿着 吧!” 老木头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伸手,壮汉把苹果塞在他手里,说了一句 “还嫌少呐?”然后就又拉起了车,一会儿影子就渐渐地变小了。老木头手里拿 着苹果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心里在说,我是想帮你推车的,你一个人拉那么 多,爬坡那么吃力,我是想帮你推推的,在村里时我经常帮别人推的。 老木头啃了一口手上的苹果,大苹果还真好吃,酸酸的,甜甜的,还带着香 气儿。他又咬了一口馒头,苹果就馒头,这吃法儿确实挺新鲜的,不过这也不是 老木头首创的,西餐里早就有面包和水果沙拉一块吃的习惯,不过老木头不知道。 老木头只知道他带的馒头已经快吃光了,他走的那天,把娘做的馒头全部放 在了包袱里,这几天这些干粮成了他唯一的食物,伴着那水壶里清凉的河水,馒 头变成了微小的营养因子,渗透到了他每一个细胞里,让他的血液充满了热量。 老木头扔掉手里的苹果核,只有几根细丝连着,旁边陪着几粒种子的苹果核。 老木头把另一个苹果放进了包袱里,他把它和剩下的那个馒头一起包好,只 是包袱已经从鼓鼓的变瘪了,而且很小了。老木头想,晚上还能将就一顿。 傍晚的时候,那是一个小镇,应该是的。远远地看着,立着几座不高不矮的 楼房,城市没有如此凄凉,乡村又无如此的繁华。道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 喇叭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那里是个市场,市场最热闹的时候是一早一晚,早上到市场是因为东西新鲜, 晚上到市场是因为东西便宜。现在是傍晚,人正在越来越多,放学的、下班的、 路过的,生命或许每天都如此忙碌,只是不曾在意而已。 市场在马路边,人多起来的时候,就把路给挡住了。路本来就不宽,乡镇的 公路能并排四辆车就已经不错了。现在却排不开两辆车,于是路就成了单向的。 路不是血管,血液去的时候有动脉,回的时候有静脉,它只有一条脉络,有 去没有回,有回没有去,于是车辆被堵住了。 车被堵住了司机就着急,这个时候无论是往家里奔的,还是往外面跑的,都 是心急火燎的。于是就按着喇叭催着行人,行人似乎也在较着劲儿,你越按我就 越慢。推着自行车的妇女,正在路中央和小贩们还着价;那位大妈手里提着的菜 篮子已经满满的了,却偏偏停下来再去问问青菜怎么卖,或许她不满足于自己平 静的表情,想用遗憾或者是喜悦来替代;还有那个小孩,放学了不赶紧回家,在 路上瞎跑什么?小心车! 你急他也急,他急你也急,你急他更急,他急你更急,越闹越急,越急越闹, 于是急急闹闹却也热闹。 老木头在一个拉面摊前坐下了,拉面的师傅手法很流利,双手来回抖动,胖 胖的面团儿一会儿就成了线条,流淌在拉面师傅的指间。拉面师傅嘴里还没忘着 喊,“兰州拉面!正宗的兰州拉面,快来尝一尝啊!”老木头就是被他喊过来的, 因为老木头饿了,他也正想吃饭。 老木头的苹果没了,下午的时候,他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妇女,妇女站在路边, 正在哄一个孩子。孩子很小,也就五六岁,不知为什么,在哭个不停。老木头听 到哭声,觉得那似乎就是他自己。他小时候也这样哭过,他想起来每次娘都是用 好吃的来堵住他的嘴。老木头想起了苹果,他打开包袱,苹果还在,依然那么娇 艳。 老木头很高兴地继续往前走,他觉得这样真好,孩子不哭了。孩子拿着苹果, 不哭了,母亲却看着老木头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母亲转过身来看孩子的时 候,孩子正把苹果往嘴里放。母亲一把夺下孩子的苹果,大声地说:“谁让你吃 来?也不知干不干净就往嘴里放!” 母亲拿着苹果,孩子张着嘴。母亲甩手把苹果扔在了路边的沟里,孩子的咽 喉又发出了声音。母亲还在教训着孩子,“不认不识的,给东西你就吃,吃病了 怎么办?” 老木头走很远了,他什么也没听见,也什么没有看见。他不知道那个苹果, 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水沟里,上面还留着一排细小的牙印。 老木头的馒头也没有了,他发现一只狗老是跟着他,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开始,这只狗就在他的后面。一只很普通的小杂狗,绝不是狼狗,也不是德国的 “黑盖子”。狗的毛很乱,也很脏,如果把它放到一群狗里面,就像把老木头放 到一群人里面一样,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邋遢。 小狗一直跟着老木头,还一瘸一拐的,看来腿脚不太灵便。但老木头的腿脚 是非常灵便的,所以它虽然是狗,却还是有些跟不上人的步伐。老木头听着吱呀 的叫声,就停下看着这只小狗。他小时候也养过狗,他还记着,他只记着他养过 狗,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老木头把馒头放在小狗嘴边时,小狗就张开了嘴。小狗静静地咀嚼着,老木 头就静静地看着。小狗晃晃尾巴似乎很满足,老木头也咧咧嘴似乎很高兴。老木 头重新开始走的时候,小狗就重新跟在了他的后面。 小狗现在就钻在桌子底下,那里有一些倒掉的汤渣。老木头坐下不久,热气 腾腾的拉面就端了上来。旁边有两口大锅,一口烧着滚沸的热水,拉面师傅把手 一抖,那些细细的线条就跃入水中,然后随着翻腾的水花,轻轻起舞。另一口锅 则要厚重了许多,不仅是那水的颜色,还有那里面的东西。七棱八角的全是骨头, 那细细的是肋巴条,那粗粗的是脊椎骨,还有那圆圆的应该是个头颅,当然是羊 啊或者牛啊的了。 老木头手中的筷子在上下翻动着,碗里的面条就一根根地跃了起来,顺着热 腾腾的气,飘着一种油而不腻的香气。老木头的腮腺有反应了,这种东西他从前 还真没吃过,今天如果不是苹果送了孩子,馒头给了小狗,他就不会没了晚饭。 有了晚饭,他也就不会坐在这里。 老木头捧起碗,喝下了最后一滴汤,他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却看见小 狗正站在他的腿边,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他。小狗也想吃了!老木头想。他看 着桌上空空的大碗,眼睛转向正在忙个不停的拉面师傅,人也就到了他的面前。 老木头站在那里时,拉面师傅并没有注意,老木头想说点儿什么,咦咦呀呀 地却没有说出来。 还是拉面师傅先说的话,他在忙碌时本能地就注意到了一个人站在了这里, 也是一种职业习惯。拉面师傅笑容满面地说:“是不是还想来一碗……我这面好 吃吧!这方圆百八十里的,绝对找不出第二家!来!你先坐着,我马上就给你再 上一碗。” 拉面师傅为今天的好生意笑逐颜开,不仅活儿干得有劲儿了,边干还边哟呵 着,“看一看啦!看一看啦!一碗不过瘾,老师傅来第二碗啦!大家快来吃啊! 快来吃啊!“拉面师傅喊完了,就又哼起了小曲,听那调子好象是”咱老百 姓啊! 今儿真高兴……“ 老木头听着拉面师傅的唠叨,心里还是不明白,他不明白拉面师傅为什么不 让把面给小狗吃?他把面碗放在小狗面前时,小狗显然很高兴,它的尾巴摇得更 起劲儿了,而且低下了头伸出了嘴。可这时,面碗却被拉面师傅一下子拿了过去。 拉面师傅还在说:“老爷子,你这不是砸我的买卖吗?我这面可是正宗的好 东西,你在这儿拿着喂狗,不是寒碜我吗?再说,你弄只狗在这儿蹲着吃面,谁 还再上我这儿来吃啊!如果你是大款,你拿我的面喂狗,咱也没有意见,谁让你 有钱来着?人家还给狗吃罐头,那咱管不着。可……可你……你这模样……好了 好了,算我怕了你了,这面啊,我给你装塑料袋里,你拿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喂 你的狗吧!” 老木头接过拉面师傅递过来的塑料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给小狗吃面? 你看小狗,它都生气了,在地上一直叫个不停。老木头想,得赶紧到一边去, 好把面给小狗吃。 拉面师傅喊:“回来!你就这么走了?”老木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真 新鲜!你还没给钱呢!”拉面师傅说。 老木头又拿出了他的小包,他知道这个时候又要用那些叫钱的纸了。拉面师 傅说:“一碗两块,两碗四块!你给那张十块的吧,再大了找不开。” 拉面师傅看着老木头的手,眼里充满了奇怪的表情,他有些不相信,眼前这 个和叫化子的老头,手里竟攥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钱,里面竟然有许多张五十一百 的大面额。老木头把手里的钱递出去时,拉面师傅的眼神更奇怪了,他仔细地看 着老木头,很长时间后他才把钱接过去,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哪!你 给了十块,找你六块。这是六块,你拿好,欢迎下次再来。” 老木头接过钱就走了,拉面师傅看着老木头的背影,脸上还带着奇怪的笑容。 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刚才老木头给的那张钱,高高 地擎在了空中,借着黄昏微弱的余光,他在仔细寻找着那里面的水印。然后拉面 师傅又笑了,他知道自己想多了,这不是假钱,看来那个糟老头确实有些问题。 拉面师傅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那是他许多天来攒下的,都是大面 额的,上面的是五十的,下面的是一百的。这些钱他当然要好好地放着了,不能 和那些零钱一样,就放在上衣外面的大口袋里,那太不安全了。拉面师傅把老木 头给的那张钱,放在钱沓的最后面,然后把钱沓对叠了一下,重新揣进了怀里, 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5 朝霞布满天空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伸伸胳膊,肩膀隐隐在发麻,那是昨 晚睡觉姿势不好给压的。昨晚老木头没有找到好的休息场所,就在小镇路边的一 块水泥台上铺下了被褥,在白天,这里好象是放着个卖肉的案板,一个很胖的人 提着一把明明晃晃地刀,在大声哟呵着“新鲜的猪肉便宜喽!” 老木头找了很多地方,发现这里是最平的了,而且高高在上,不用怕蚂蚁虫 子之类的爬到身上。老木头光想着好处了,就没有想到坏处。这里太靠近路边了, 公路可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虽然晚上的车辆稀稀拉拉的,可过来一辆就是一 阵躁动。老木头把头缩进被子里,并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他觉得这样会好些。 这样确实好些,他睡着了,而且夜里只是醒了几次,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 早上起来,肩膀就有些不舒服。老木头活动着身体就走在了路上,没有比走路再 好的活动方式了。小狗依旧迈着轻盈的步伐跟在老木头后面,昨晚它不知躲在哪 里,一早就又突然蹦了出来,看来它是跟定老木头了。 有个伴也好,老木头看着一会儿跟在后面,一会儿又跑到前面去的小狗,心 里在想。老木头说,小狗你看,今天的日头多好,入了秋了,这样的天气太难找 了,阳光暖暖的,风却凉凉的,走起路来也不出汗也不累。俺就喜欢这样的天儿,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天儿,俺去山里采草药,可不是俺们村旁的那 个山,这个山可远得很,离俺们村四十多里路,他们说这山里有一种草,采回来 煮烂了像贴片片(一种食物,与窝头相似,不同的是做成圆饼形的,贴在锅沿上 煮熟后食用)那样贴在腰上,能治好腰痛病。 俺也是这样走着去的,走了一个来回,而且爬了很长时间的山,可俺一点儿 也没觉得累。草药采回来了,可就是不知怎地,俺娘的腰痛病没治好。娘哭了, 不是哭她的腰,俺知道娘是心痛俺,她不说俺也知道,她是心痛俺走了这么多的 路。俺对娘说没有什么,俺能走,走这么点儿路没有什么,再远的路俺也能走, 俺不觉得苦。娘听了俺的话,就摸着俺的头不哭了,俺觉得好幸福,就是娘摸着 俺的头的时候。 小狗,你说俺是不是能走?俺都走了好几天了,也走了有几百里了吧!可俺 不觉得累,俺很快就能到省城了,俺就要看见毛主席了,你知道毛主席吗?你一 定不知道的,你跟着俺也好,到时候你也能看见毛主席了,咱俩说好了,你可不 能半路跑了,你得和俺一块坚持下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见毛主席。 小狗摇摇尾巴,似乎能听懂老木头说的话。它汪汪地叫了几声,似乎在和老 木头做约定。老木头笑了,这个小狗真好,它懂自己想什么,以前除了娘,没有 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木头说,小狗,他们都说俺傻,还都在背后偷偷地说,以为俺没听见。其 实俺都听见了,俺不理他们是装的,俺才不会去理他们呐!俺不傻,他们才傻呐! 那一次他们两个因为争水灌地吵了起来,两个人吵了半天,谁的地也没灌成, 那水就白白地流了。俺们那里缺水,一到春天灌麦田的时候,都得从老远的水库 里往下放水,那水就顺着水渠哗哗地流了过来,有时候里面还有鱼呢!真的,小 狗,那一回俺就抓住了一条,有这么大,俺娘做了一大碗汤,可好吃了。 俺从来不和他们争,他们灌的时候俺就不灌,队长总是安排俺晚上灌,说是 晚上人少,水流大,就照顾你们家啦!这都是骗人的,以为俺好糊弄,其实俺知 道,不是晚上水流大,而是他们都不愿意晚上灌田,谁晚上不想睡觉?而且黑灯 瞎火的也不方便。可俺觉得没什么,让俺晚上俺就晚上,俺挺喜欢的。晚上很安 静,在空荡荡的麦田里,感觉真的很好,你能听到蟋蟀在咕咕地叫,还能看到蚂 蚱飞来飞去,那水流哗哗地流到田里,俺能听到麦子在欢乐地唱歌…… 真的,小狗,你一定没有听过,你不知道麦子唱歌是什么声音吧?俺知道, 那声音可好听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等看完毛主席你就跟着俺回家,到 时候俺带你去听。不过你不能害怕,有时候晚上没有月亮,很黑的,有风的时候 耳朵边就呼呼地响,那声音想起来像鬼叫。俺没听见鬼叫,那是娘说的。你不怕 吧?你一定不怕的。 你看,看见那边那片麦田了吗?俺的就和那里差不多,也是那么平平的一大 片,不过它长得没有俺的好,俺的麦子长的可好了,走的那天俺还去看它们了, 俺告诉它们俺得出去一些天,得很长时候才能回来照顾它们。不过不要紧,现在 它们不需要照顾,就等着下雪,然后它们盖上厚厚的大棉被睡一觉。下雪的时候 睡觉可舒服了,躺在热炕头上,包着被子,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俺的麦子长得好,是俺照顾得好,犁地的时候,俺在地里泼遍了大粪。他们 现在都用化肥,说化肥好,俺才不信呐!俺还是觉得粪好,他们那是嫌脏,要不 他们的麦子怎么每年都长得不如俺的呢?俺不嫌脏,俺一年得泼好几回,麦子也 是人,你得让它们吃好了,它们才能长得壮。你还得给它们锄草,得勤锄,小草 一长出来你就得拔掉,等它们长大了再去拔,麦子的食物早让草给抢光了,麦子 怎么能长得好呢? 你不懂,你听不懂是不是?唉!这也不怪你,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没种 过麦子。 小狗今天似乎特别兴奋,它很快就跑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可能是吃饱了, 身上就有劲儿了。老木头喊:你慢点儿!你跑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你等等我。 小狗蹲在树底下,吐着舌头,忽忽地呼着热气。老木头就说:让你慢点儿吧 你不听,现在累了不是?走路是个慢活儿,不能着急,你得一点一点地走,像你 这样,不用多长时间就走不动了。你看俺,踩着步点儿走,一点儿也不累。 老木头踩着步点儿就进入了城市,城市里可真大啊!这不会是省城吧!老木 头想。老木头想的时候就想去问问,可看着街上的人他又张不开嘴,每一个人似 乎都在躲着他。老木头看看行人,又看看自己,似乎真的不一样,他们怎么都穿 着那样的衣服?自己不仅没穿过,也没有见过,怎么会这样呢? 老木头说:“这里是省城吗?” “省城?不是省城也不行,市里早就规定不准养狗,你不知道吗?还敢带着 狗满大街跑,真是胆子大了!” 说话的一个民警,那种衣服老木头见过几次,他们村里来过几次穿这样衣服 的人,都是谁家丢了东西,还有一次是村长家的草垛着了火。老木头是走在街上 时被两个穿这样衣服的人拦住的,他们手里拿着粗粗的大棍子,他们让自己跟他 们走。老木头就跟着他们来了这里,到了这里他们却不管老木头了,几个人用一 个袋子一下子把小狗给套住了。 老木头说:“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的小狗?” 民警说:“你先在那里等着,一会儿再处理你。” 老木头坐在椅子上时,椅子上已经有两个人了,是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 们正在说着话。 一个问:“怎么样?你的东西要出来了?” 另一个说:“什么呐!哪能要出来,我这好话说了三千六,嘴皮子都快磨破 了,他们楞和没听见一样,这不把我撵出来了。” 一个说:“唉!看来是没戏了,可惜了我那些盘了,刚进的,没卖几张,一 百多块呐!” 另一个说:“你知足吧!你扔在垃圾桶里的那些不是没给没收吗?已经算是 万幸了,我是没法儿藏了,连摊都没收了,还有我那串好的一百多串羊肉串,也 是一百多块呐!这下子这个月都白忙活了。” 一个说:“怎么样?你看还行吗?能要出点儿来吗?” 另一个说:“你的看来够呛,你那是光盘,他们肯定都拿回去自己看了,我 那些肉估计也没戏了,能把摊子要出来就不错了。” 一个说:“肉怎么处理?放着不全坏了?” 另一个说:“真是傻冒!放着干什么?分一分拿回去吃了不就行了?晚上买 菜时不用买肉了。” 一个叹了一口气说:“这叫什么社会?还让不让人活了?这单位让下岗,国 家让自己解决困难,我都这个岁数的人了,你说咱还能干什么?寻思着做点儿生 意吧,咱又不懂,也没那本钱,就想弄点儿小买卖吧!可又说我贩卖盗版光谍。”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呢?我也就会烤羊肉串,不让我干这个我干什么去? 让他们给我指个不违法的买卖,他们又说不出来。“ 一个说:“你这烤羊肉串也违法?” 另一个说:“烤羊肉串不违法,可是在街上用焦炭违法,他们说这是污染环 境,政府早就明令禁止了。” 一个说:“说你污染环境还说的过去,可说我贩卖盗版我还真冤枉,我这叫 什么贩卖盗版?就是卖几张盘挣口饭吃就是了,那些真正贩卖盗版的有几个在街 上摆摊的,你去电子市场看看,有一盘是正版的吗?他们怎么不到那里面去查?” 另一个说:“我不冤枉?我觉得我更冤,我这点儿烟算什么,那些化工厂、 炼钢厂先不说,就说这现在一家接一家的洗浴城吧,那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冒着 黑烟,那家伙,跟柱子似的,就不污染环境了?” 一个说:“算了,别说了,谁让咱倒霉呢?” 另一个也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老木头说:“嗳!老爷子,您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赶紧说:“刚才好象听说你是带狗进城?” 另一个说:“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现在就这个查得严。什么狗?值钱 吧?” 一个说:“我刚才扫了一眼,好象不是什么好狗吧?” 另一个说:“老爷子,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想要出来?别想了,如果不是 什么好狗,就不用要了。” 一个说:“那狗他们没收了怎么处理?” 另一个说:“说你笨吧还真笨,这满大街的都是狗肉馆,随便给哪家还不换 一顿火锅吃吃?” 一个就说:“还真是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另一个说:“看来你老兄是刚下海,时间长了就明白了。” 一个点点头,另一个又看着老木头说:“老爷子,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还 不走?” 老木头想,刚才那个民警不是让我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处理吗? 另一个说:“老爷子,可真有你的!你还真这么老实啊?你听不出这是句活 话儿?等会儿处理?能怎么处理?把你的狗都没收了,还再罚你的款?” 另一个上下打量了一下老木头,意思是:他们不是这么傻吧?看不出来你这 样子像个叫化子?还能拿出钱来? 另一个接着说:“你看这人进来进去的,也没有搭理你的,他们是故意放机 会让你走。” 老木头想,我就这么走了?能走吗?小狗就没有了? 另一个说:“你还想什么?门儿在那边,赶紧走吧!” 一个说:“真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另一个赶紧说:“兄弟,小声点儿!别让他们听见,这年头还是少发点儿牢 骚好。” 6 老木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抓他的小狗,小狗多好,不嫌他傻,会和他做 伴,而且能听他说话。小狗真的会被送进狗肉馆吗?那它不就给杀了吗?想到这 儿,老木头感觉眼睛湿了,这种感觉怎么有点儿回到了娘死的那一天。可只不过 是只小狗啊!不过才跟了他几天。 老木头只能自言自语了,有时候他会找一切可能的东西,和它们说话。老木 头说,树啊!你也老了,看你身上这皮皱巴巴的,就和我这脸似的。看看你的叶 子都落光了,我的头发也开始掉了。老了,真的老了,我们都老了。 老木头说,汽车啊!你慢点儿跑啊!累了就歇歇,看你累的,出的那音儿都 不正了,吱吱哇哇的,你不要命了?身体重要,这坡儿这么陡,你就慢点儿爬, 不行就停下歇歇再爬,看你的样子,都快散架了。 老木头说,石头啊!你整天埋在这儿不闷得慌吗?看看你,整天呆在这路边, 身子都歪了,也没有人管。唉?你身上怎么还刻着字?噢!我知道了,你是在这 儿做路标的,那你告诉我,省城还有多远?我是不是快到了? 省城真的快到了,老木头脚下的土地已经是属于省城的了,不过是郊区。老 木头还站在那块里程碑旁边,他今天已经休息了很长时间了,可还是觉得累。这 是第一次,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觉得累,老木头想再歇一会儿,歇足了有劲儿了 再走。 “嘎”的一声,一辆汽车停了下来,就在老木头面前,是辆小客车。车门开 了,探出一个头来喊:“去省城吗?上车!快!” 老木头只听到省城两个字,他的心还在震动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下了车,伸 手去抓老木头放在地上的行李,嘴上说:“我来给你拿行李,快上车吧!” 老木头不知怎地就上了车,本来他决定是不坐车的,他要走着去,这样就不 用花钱了,娘说那些钱很重要,是给他娶媳妇用的,不能乱花。但他还是上了车, 在售票员的哟呵下,他就不自主地跟着上了车。 车上不算太满,售票员指着后面说:“来!老爷子,后面的大座空着,你到 那儿去坐着,那儿宽敞。” 老木头坐下后,售票员把他的行李塞进了车座下面,站在老木头面前说: “坐好了,买张票吧!” 老木头知道是要给人家钱了,他拿出小布包的时候,售票员说:“从这儿到 省城票价是八块,看你这么大岁数了,带的行李就不要你的票了,你就给个整儿, 十块吧!” 售票员干脆利索地说着,老木头已经把钱递了过去,他不知道哪一张是十块, 他花钱的时候都是别人说的,你给我这一张,你给我那一张。售票员说:“老爷 子,你这不是有零钱吗?干嘛给我一百的,我又找不开。”老木头伸出的手又缩 了回去,售票员却麻利地从老木头手里抽出一张钱来,晃了晃说:“你看好了, 是一张,正好十块啊!” 售票员回到了车头,坐在司机后面,笑着似乎和司机在说着什么。老木头看 着前面的座位上,差不多都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和木头似的,随着车在晃动。老 木头想,省城终于快到了,下了车不就到了省城了吗?在省城能见到毛主席吗? 毛主席是在省城吗?老木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他又 想到了北京,北京和省城有什么关系呢?北京和毛主席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木头 想问,他喃喃地说“毛主席在省城吗?” 没有人回答,或许他们都没有听见,老木头的声音很小,车上的噪音很大, 离老木头最近的就是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女的,看样子似乎是个小姑娘,她的头靠 在前面的座背上,好象是在睡觉。 老木头张张嘴,想大点儿声说,但嘴张开后,话却始终说不出来。老木头还 在努力地张着嘴,车又“嘎”地一声停下了。门开后,就上来了两个人,两个年 轻人,老木头吃惊地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那一个的头亮晃晃 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另一个的头发却长的把眼睛都盖住了,而且头顶上白白的 一片,就像刷家时不小心,蹭了一头的石灰。 两个小青年上车后就四下张望,然后就朝着老木头走过来。秃头说:“唉! 老爷子,你往那边闪闪,给哥们腾个地方坐下。“ 老木头往里挪了挪,秃头就一屁股坐在老木头旁边,然后招呼长毛儿过来坐, 长毛儿走过来时四下看了一眼,就在那个小姑娘旁边停住了,他拍了拍小姑娘地 头说:“唉!姐们,醒醒!我进去坐着不行?” 小姑娘被拍醒了,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人,又回过头看了看。老木头看清 了她的脸,确实是个小姑娘,岁数不大,她看到后面有空座位时,脸上露出了厌 恶地表情,仿佛在说:后面有地方你不坐,非把人家吵醒,烦死了!但小姑娘还 是往里靠了靠,长毛儿就一屁股坐在小姑娘旁边,小姑娘的身体就动了动,似乎 是在往里面挪。 旁边多了这两个人,老木头感觉有些不自在,秃头在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圈, 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地上已经堆了一摊烟头了。长毛儿哼着小曲儿,脑袋和货 郎鼓似的,不停地转来转去。老木头把身子又往里挪了挪,想离秃头远点儿。他 抬起头时,发现前排的小姑娘似乎也在不断地往里挪身体,而长毛儿也在不断地 往里挪,本来两个人的座位,现在小姑娘只坐了半个,而长毛儿占了一个半。 老木头还在想着,这个长毛儿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占那么大的地方?一声 尖叫声传来,“你干什么你?”老木头听清楚了,是小姑娘发出的。车上的人不 清楚,他们都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但没有人说话。售票员站起来看了一眼,又 坐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车内还是那么安静,和刚才一样,该干什么的还在干什么。小姑娘站了起来, 她似乎想出来,可长毛儿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小姑娘挤了两下,没有挤动,就 喊:“你干什么你?流氓!” 长毛儿嘿嘿地说:“说谁呢?我怎么流氓了?看你年纪轻轻,又这么漂亮, 怎么张嘴就说脏话啊!” 小姑娘还在使劲儿地往外挤,长毛好象推了她一下,她就一下子又坐在了座 位上,接着她又发出了尖叫,好象长毛的手放在了她的身上。 车上还是很安静,那个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还在捧着他的那 本书,一直都没有离眼;那对青年夫妻还是紧紧地靠在一起,男的的嘴正靠在女 的的耳边,好象在说着悄悄话;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双手拿着一个保温杯, 闭着双眼还在养神;几个各种年龄各种性别的人,也依然持续着同样的表情。 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大,含糊不清的话语里,似乎带着哭的声音。老木头一 时没有弄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售票员走了过去,他刚伸出手想拍拍长毛儿的肩膀,秃头却一下子站在他的 面前,秃头掐着烟,吐了一个烟圈说:“哥们,开你的车赚你的钱,闲事儿少管! 以后还想不想在这条道儿上走了?“ 售票员伸出的手停住了,然后又耷拉了下来,司机在前面喊:“你过去干啥 儿?过来看看前面那两个人是不是坐车的?” 长毛一直没有回头,售票员走回去的时候,他依然还是盯着自己想看的地方, 似乎没有觉察到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小姑娘的骂声变成了哀求,长毛的呵斥也变 做了淫笑。老木头似乎知道点儿什么了,他站了起来,秃头正猥亵地在笑着,没 有想到这个臭要饭的会站在他面前。刚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这个老东西一看 就是个要饭的。 可现在这个要饭的站在了他面前,而且大声说着:“你放开她!”这是老木 头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售票员更吃惊了,就连他卖 票时,这个看起来像是个叫化子的人都没有说话,他还以为他是哑巴。 长毛听到声音转过脸后就在笑,秃头也在笑,秃头说:“老不死的,不好好 的去要你的饭,跑这儿来装什么大尾巴狼,是不是活腻歪了?”说完就用手推了 老木头一把。老木头没有准备,被秃头推得一屁股又坐在了座位上。 秃头瞪着眼说:“你在那儿坐好,老子今天没有心情陪你玩!出门就碰见臭 要饭的,真他妈的晦气!” 秃头发觉自己真的很晦气,不仅碰见要饭的,而且还被要饭的给粘上了。老 木头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又站了起来,而且伸出手要去抓长毛。秃头骂 道:“老不死的,看样子真糊涂了,我做做好事儿,让你清醒清醒。” 秃头一个踉跄窜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想去揍老木头一 拳,可手却被老木头抓住了。秃头在心里惊呼这个要饭的真有劲儿的时候,老木 头就把他往前一推,他的人就从车尾到了车头,如果不是售票员站在那儿挡了他 一下,他可能一头就栽在司机旁边了。 长毛儿看着老木头,眼睛里露出了恶毒的神色,他听到了同伴的惊呼,当然 不能继续做他的事情了。长毛儿站起来时就说:“行啊!看不出来你老小子还有 两下子?怎么着?想和咱哥们练练?” 长毛儿话还没有说完,拳头就已经打出去了,不知打过多少架的他,当然不 会不知道打架不是谈判,没有什么先礼后兵的。打架是先下手为强,他想自己这 一拳下去,这臭要饭的不倒也得晕了,这叫封眼。 长毛儿的拳确实打在了他要打的地方,老木头只觉得眼前一闪,脸上就火辣 辣的,但是他没有倒,也没有晕,老木头真的像根木头似的,结实抗打。长毛儿 想打第二拳的时候,老木头已经做出了反应,于是长毛儿也像秃头一样,窜到了 车头。 秃头扶住长毛儿,两个人对望了一下,就同时说:“给这个老不死的放放血。” 两把铮亮的刀就出现在他们手中。车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所有的人都朝窗户 挤去,知识分子不看书了,他把书放在胸前,像是盾牌,整个的人靠在车窗上; 小夫妻俩个紧紧的抱在一起,女的把头埋在男的怀里,男的的手还在拍着她的后 背,似乎在示意她不用紧张;商人也不再闭目养神,手里的保温杯在左右晃动。 只有司机似乎没有反应,他依旧开着他的车,而且很稳。 秃头和长毛儿已经走近了老木头,他们两个大吼一声就冲了上去,所有的人 都以为老木头会露一手。他们都认为老木头一定是个世外高人,武侠小说上都是 这样写的,穿得邋里邋蹋的往往藏而不露,都是大侠,要不他敢出来管闲事儿? 只是老木头确实不是大侠,他也没有绝学,他有的只是力气,还有勇气。但 这些都不能让他避开刺来的刀,车上很狭窄,老木头反应也很慢,所以两把刀都 刺进了他的身体。刀很快,秃头和长毛刺中后就退了出去,众人只是看到老木头 的胸口和小腹在流着血,才知道他确实被刺中了。于是在一片惊呼声中,老木头 就有些站不住了。 秃头和长毛又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也很奇怪,这个臭要饭的真的不怕死吗? 他怎么不躲呢?那刀口正在心肝处,不会死了吧? 秃头和长毛喊着“停车!快停车!”,车就嘎地停了下来,秃头一把拽开车 门,两个人影就跳了下去,众人回过神儿来时,只能看见一个光亮的后脑勺,和 一个大白点在越变越小。再回头看时,老木头已经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 一只手扶着车座。小姑娘扑在老木头面前,大声地喊着:“老大爷你怎么样了?” 知识分子说:“快送医院吧!” 商人说:“赶紧打电话报警啊!” 小夫妻在说:“不应该停车的,让坏人跑了。” 司机说:“你们说的容易,我敢不停车啊?你们是坐完了车就走,以后什么 事儿都和你们没关系,我还得在这条线上跑车,他们想报复我什么时候都行,我 能惹得起吗?” 小姑娘说:“你们别吵了,赶快去医院啊!他不行了。” 老木头在喃喃地说:“是不是快到省城了?” 小姑娘说:“是的,快到了,就快到了!你要坚持住!” 老木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要看见毛……毛主席了 ……” 小姑娘奇怪地看着老木头,小声地说:“人临死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说胡话 呢……” 汽车在路上飞奔,一根杆子从窗外闪过,上面挂着的大牌子上,清楚地画着 一个前行的箭头,下面写着:省城 10KM …… 于200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