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的父子 作者:张学康 爬过一个山弯,再爬过一个山弯,心想这坡该爬完了,待转过坡头,路又扭曲 盘旋着向上延伸了…… 干脆不存什么奢望,干脆不存什么幻想,埋头走吧,再长的坡,总会爬完的, 不要老是想着还有多少路,还有多少路,越想路会越长的越长的…… 不行呀,不争气的肩头,先是火烧火燎的难受,现在却像蜂螫了样,每换一肩, 就钻心地痛。两条小腿也老是颤抖,走一会就得停一停,要不然又要歇下了,歇下 就休想再撵上父亲。 父亲前边走了,坡头拐角处已不见他的身影,可能已超前他几个山弯了。原先 刚上坡时,他走得比父亲快,总超前两个山弯。每次父亲撵着他时,他已歇息了会, 晾干汗又挑起柴担动脚。父亲呢,不歇息,总是看着地面,嗓里像拉大锯一样喘着 沉重的粗气,不慌不忙,不焦不躁,低头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均匀地走。 慢慢地,他没了后劲,歇息的次数多了起来,放下担,坐下就不想起。两条腿, 热得烫手,从没这样地不听使唤,伸了难曲,曲了难伸。腰也像被折了似的酸疼。 可他忍着,不待父亲走近,又磕磕绊绊地挑起柴担走了。只听身后传来父亲断断续 续的呵斥声: “只怕站,不怕慢。哼,挑个担歪歪扭扭的,看你做什么能做得成,孬种!” “过去冲着耳朵教你不听,现在好了。孬种!认得小锅是铁铸的。” “哼,逞强!肩头磨起狗屎疮的日子还在后头,你以为是开玩笑哩?” 无论父亲怎样说,无论父亲说得多么难听,他不吭声,只咬了唇艰难地向前挣。 他不愿让父亲撵上,更不愿让父亲超过,他决心要把父亲远远地抛在后面,让他看 看,儿子到底是孬种还是好种。 父亲,你不理解儿子,你不理解,你横蛮得像条牛…… 泪水涌了上来,眼眶干涩,又艰难地闭着眼吞了下去,嗓子干呀,风箱一样喘 着的嗓子像燃了火。 脑袋里一阵麻木。 双脚机械地拼命地往前迈,往前迈。只有静谧空旷的大山里若有若无、朦朦胧 胧地回响着“孬种,孬种……” 没有升学考试前,父亲是个慈祥的父亲。儿子每天早上到村外六公里外上学, 父亲天不亮就起床给儿子亲手做饭,并尽全家所能把儿子的饭做得好些。听说叶绿 素能增强记忆,父亲起早贪黑把一块菜园弄得四季滴翠。后来又不知从哪儿听说多 吃蛋白质能提高智商,儿子每天早上就有了两个鸡蛋。 弟妹生了嫉妒,噘嘴说父亲偏心眼。 母亲也看不下去了,责怪说:“看把孩子惯成什么样。” 乡邻们也说:“只怕有心栽花花不发,多施肥的庄稼收不得粮。要瞧哩……” 对于弟妹的小心眼,父亲耐心开导说服。 对于母亲的不满,父亲把眼一横:“妇道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对于乡邻们的风凉话,父亲显得胸有成竹地不屑地一笑,嘴里却说:“是呀是 呀,要瞧哩,要瞧哩……” 那天儿子跟父亲到场坝上碰着本家二叔,二叔问:“这孩子今年初中毕业了?” “毕业了。”父亲说。 “要让他继续升高中还是考个中专?” “哪能考上哩,只等回家种田了。” “这孩子精,能考上。” “憨哟,老子的样……”父亲抚摸着儿子的头,快活得哈哈地笑着。 “听说村里的几个初中毕业生中,数他成绩好呢。” “哪里,哪里……要瞧哩,要瞧哩……” 父亲脸上堆满快慰的笑,搂着他的肩走了。路上,父亲说:“读什么中专,要 考取重点高中,以后读大学。” 他头低着,不答声,默默地走。 “村里现在还没个大学生,你要给爸争气,给村里人争气。”这些话他不知听 父亲说过多少次了,他茫然地摇摇头,又茫然地点点头。他想对父亲说:村里的几 个同学在学校成绩都比较差,因为原来在村里读小学时就没读好。因为教他们小学 的老师就是个小学毕业生。过去的小学毕业生来教现在的小学,能教出什么水平? 父亲,你知道吗? 父亲没读过书,父亲一字不识,父亲不知道,父亲不要知道。 父亲只说人家的孩子是人,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一样的四肢,一样的脑袋。不 憨不笨不呆不痴,同在一个教室上课,同学一样的课本,学习成绩没人家好就是不 肯用功的缘故。“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对这古老的妇孺皆知的箴言,父亲 知道并深信不疑。 “不想下功夫读书,还尽找些歪道理……”只要他流露一丝困难情绪,父亲就 会严厉地说。 他还想对父亲如实地说:我的成绩不算好,在学校中上等都占不上。一天来回 跑十二公里路,起得早,睡得晚,每天六、七小时的睡眠也没有,作业还难完成… …难呀,父亲,现在读书多难,你不知道,哪能人人考大学。我不想读书了……让 我回家做什么都行! 盼星盼月,父亲盼的就是他能读书成器,光耀门庭,难?再难父亲也没哼过一 声。在父亲面前说要退学,在父亲面前说难,无疑是向父亲胸口捅去一刀。多少年 了,父亲风里雨里,跌倒了还要抓把泥土起来,为的什么,为的什么? “读书难?不挑不背,屁难。” “农村娃不读书,还能有什么出息,如今世道。” “说难,什么不难?吃饭还会烫着嘴哩。” 饭桌上,父亲常常一面往他碗里夹着好菜,一面东拉西扯,不伦不类地对他说。 后来,还说什么呢。后来就是升学考试了,还说什么……三年寒窗,该见分晓, 还说什么…… 真渴呀,汗流进嘴里是咸的。咸的汗咬得磨破的肩莫名的疼。一股灼热的风迎 面扑来。他真有些受不住了,胸闷气短,该喘口气了,路边有块长满山草的小坪, 正好歇担,正好躺下松松筋骨,哪怕是一分钟。一分钟也可以呀,一分钟也就足够 了,那该多舒坦,多舒坦啊……这样想着,他似乎就一点气力也没有了,骨头散架, 浑身绵软。他晃着担飘然向小坪迈了一步,又一步……冥冥中,蓦地一个熟悉的声 音从山顶飘来,一股燥热涌向脸颊。“呵,孬种,你真会原谅自己,你真会找借口 呀,孬种!三步一站五步一歇,这么个脾性,书读不成器,苦力不能做,看你做什 么能做得成。看来你是什么也做不成了,孬种!” 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他像从恶梦中猛然惊醒,他把柴担重重的从左肩抛向右肩 :疼吧,要疼就疼个够,疼个痛快,不争气的肩。他一昂头,把眉骨上的汗珠甩落, 挺胸转回了坡道。 山凹里有银亮亮的气流升腾,群山逶迤,波涌无涯。呵,他面对气流中晃动的 群山,长长吁出口气。他心里为战胜自己涌起一股惬意的快感,柴担似乎轻了一些。 寒窗三年,父亲没有让他耽误过一天,没有让他到菜园浇过一瓢水,没有让他 下田掐过一根草。三年了,父亲没有一天早上忘了起床给他做饭,就是父亲要到山 里挑柴,也要望着他吃饱饭背起书包走后,才动脚进山。 应该说,父亲是个称职的父亲。父亲尽心尽力了。 升学考试的第二天,考数学。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心境,毛毛雨下个不停。 父亲饭做熟了,喊了几遍不见他起床,父亲急了,愤怒地把被子一掀说:“关键时 刻还懒。考不好没你日子好过,考不上学回家种田、挑柴、戳牛屁股。”父亲一生 气就会这样粗俗地没头没脑地骂,骂时不能回声,回声就更无边无际。 他头天考试太紧张了,回家路上又着了点凉,晚上发了一夜高烧。父亲不知道, 确切些说是他不让父亲知道,心想天亮就会好的。可他错了,错误地估计了他自己 的抵抗能力。他彻夜没哼一声,可高烧并未消退。 昏沉沉吃了饭,吃了很少的饭,父亲的骂声未完他就撑开伞上路了。 阴沉沉的考场,阴沉沉的天。只有脑袋恍惚,只有脚步轻飘。 他恨,但不是恨父亲,也不是恨倒霉的毛毛雨天气。他恨自己?他恨考场?他 恨命运?他真是说不清。 他觉得委屈,委屈得脸上雨水泪水不分,但不是挨父亲骂而委屈。 懵懵懂懂进了考场。懵懵懂懂考完了。 等,平静地等,焦躁地等,无望地等。其实不等他也知道结果。 父亲隔天就往县城跑…… 最后一榜公布了,连最次的高中也没考上,连农业中学的榜上也没有名。 父亲伤心了,父亲震怒了,不顾母亲的百般劝阻,竟有生以来给了他一个沉重 的耳光。 他没有哭,也没有听从母亲的哀求到外婆家避难。他沉静地站到父亲面前,脸 上带着父亲五个粗糙手指的印,仰着失重的脸陌生地望着父亲,像呆了一样。 父亲退却了,被邻居和母亲拉扯着出了门。 此后,他沉默了。十七岁的男孩竟沉默得像石头一样。 母亲背后托人说情,给他找了补习的学校。父亲不让他去,说别去丢脸羞人。 他也不去,他不想再靠父亲养活,他不愿再忍受父亲的气。母亲在父子之间好劝歹 说,都无济于事。 他沉默着,他狂躁着。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窝囊,有时他真想一头撞在墙上, 然而面对父亲,却又被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燃烧着。他要让父亲知道:他不是孬种, 农民的儿子当农民不是孬种,他也能种田、挑柴、戳牛屁股……并把这一切作为正 经的职业来做。他还要弄些山货到山外闯闯,哪怕蹲几天牢也没关系。他烧柴,但 决不像父亲一辈子挑肩磨担,至少要赶几头驮马或小毛驴。他要有出息,什么样的 出息他还朦胧,但他相信不会是父亲的重复,他会比父亲活得有味。 后面传来了父亲沉重的喘息声,他硬挺着站了起来,挑起柴担就走。 “停一下。”父亲粗声粗气地说。 他像没听见,只是埋头死命地走,并故意显得轻松地加快了脚步。 “听到没有?叫你停下。”父亲几乎是喊。 他停下了,重重地把柴担歇在路边,扭脸望着前面陡峭的小径,胸口剧烈地起 伏着…… 父亲赶上来了,放下担,从儿子筐里拿了柴块往自己筐里垒。 他踢着筐,丢下扁担,倔强地说:“别拿,拿了我就不挑。” 父亲鼓着牛眼狠狠瞪他一会,说:“逞强,我倒要看你逞强。不识好,孬种!” 说着忿忿地挑起柴担往前走了。 他站着,倔犟地昂头望着远山。 逞强?……我才不逞强呢!是你逞强,是你不顾实际地逞强。怜悯?心疼?后 悔?……用不着。 他蔑视地抬眼望着父亲。 父亲正走在前面的小陡坡上,他外衣脱了,捎在柴担上,仅穿了件肩头打了补 钉的铁灰色衬衫。他魁梧的身躯尽量往前倾着,原来微驼的背,高高地凸起,显得 更驼了。肥大的裤筒,高高提起塞在裤带里。他每往前挣一步,土色的腿就绷得笔 直,小腿肚的青筋就翻了起来,像爬满扭结葛藤的老树。 父亲挣一步,柴担就颤一下,筐就随着极有节奏地“叽咕”呻吟一声。不一会, 已爬完陡坡,拐弯消失了。 他又挑起柴担,担又沉了些。汗水干了,衣服沾在肉上,一换肩,就撕扯得肩 钻心地痛。他歪着嘴倒抽一口凉气,皱眉登上了陡坡。 弯弯曲曲,坑坑坎坎,陡得几乎顶着鼻梁的山道,想不到的漫长。细算起来, 父亲在上面已走过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父亲没学会说个“累”字。当父亲进山 的日子,他读书回家,放下书包就到村口接父亲,常常父亲会乐呵呵地一手抚着他 的头,一手从柴担里掏出几个野果给他。 一次,他嚷嚷着要跟父亲进山,父亲说:“担柴不是你的事,好好读书。” 他觉得山里稀奇,一定要去。就说:“我不挑柴,去玩。摘野果。” “路远,你走不回来。” “走得回来,你九岁就跟爷爷挑柴了。” “那时柴山近,现在柴山逐年远了。” 父亲终究没带他进过山。父亲要他刻苦读书,进山挑柴不是他的事。 现在他终于进山了,却是父亲呵斥着要他进山的,并说从今年起全家的烧柴就 交在他的肩上了。 爬完陡坡,汗水遮了视线。十七岁,不算小了,该算男子汉。“男子汉,该有 一副担得起山的肩。”记得有首诗里这样说过,他没有一副担得起山的肩,暂时没 有。但他有一颗蹦跳燃烧的心,有一个对一切都相信,又都不相信的单纯而又复杂 的大脑……这就够了。 没走几步,又是一个陡坡,来去一百多里的山路,这么多陡坡,去时不介意, 竟如履平地般地不知不觉跑完了。父亲喘吁吁地总落在后面一大段,当时他心头还 掠过一丝快意,一丝怜悯,一丝骄傲……现在倒过来了,一切倒过来了,似乎一座 山也旋转着倒过来了。 燃烧的太阳被迎面的山托着,直冲脑门喷热。莽莽苍苍的群山,像牧归牛群昏 黄的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嘶唯唯”蝉鸣,只有跳动的阳光叮咬着肌肤。 似乎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该歇口气了,无论怎样都该歇口气了。 父亲的影子一点也没有,看来今天要赶上父亲,超过父亲是无望了。 孤独和痛苦陡地像根无形的绳缠紧了他。他真想笑,想哭,想喊……他真想把 柴担向山底狠狠摔下去…… 呵,男子汉,男子汉!这就算是男子汉?笑话!乳气未干。你懂生活吗?你懂 人生吗?你懂人生中有多少这样的陡坡吗?上呀,孬种!会死吗?幻想什么?拉稀 啦!他一咬腮帮,猛抽口气,把柴担换过肩,猛蹬了几步。 心跳呀,跳得直冲脑门,气喘呀,喘得嗓子舌根发麻,嘴里像塞满干沙,汗水 流尽了。脚颤抖,肌肉颤抖,浑身颤抖,真如负了整个苍天,腰要折了,腿要断了, 看来只有向大山,向父亲低头了。 他感到眼里一阵阵酸涩难受,一股一股酸气从心头涌起,直冲喉咙…… 突然,一股轻风掠过头顶,掠过胸口……风,从山丫口吹来的风,从小村里吹 来的风,带着炊烟,带着饭香的风…… 一股热力倏地浸透肌肤,他长长地吐出口气,仰头向村子里望去,腮上挂了两 行粗粗的泪。 父亲坐在坡头等他。 他没有歇息,任泪水在脸上流。他挺胸越过父亲,倔犟地继续向前走了。转过 两个山弯,就能看到家门了。 母亲正倚门向大山里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