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 作者:王美丽 (一) “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陈睁着右眼问。 没人回答。这全怪他。半夜三点半,窗外电闪雷鸣,室内黑灯瞎火,一个要 死的人,突然问这问题,谁敢回答?就算有回答,比如黑暗深处忧忧怨怨来一声, “u ask me, me ask who ?”我估计还不如没人回答。说完这句话,丹尼陈立 马闭上了他的右眼。换句话说,死了,嗝屁了。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确是生如处子,死如脱兔。 丹尼陈是绝顶聪明之人,任何事都计划得精密周全。 “生命已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经常听见他得意地说。 拿他死这件事来说,他也计划得天衣无缝。 三十年前他闭上左眼,也就是说准备死,我们也作好了悲哀的准备,可这右 眼却三十年不闭。其中的玄机,他不说,我们无从得知。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却 说死就死,快得我们几乎来不及悲痛。很不给我们面子。“他太喜欢开玩笑……” 老张悻悻道。后一句没说的是,“死也不例外”。“就是就是……”我们不住点 头。几百年兄弟一场,就算死了不掉泪,至少得找个理由原谅自己。当然,他能 不能原谅我们是另外一回事。死者为大,想来丹尼陈不会跟我们做小弟的过不去。 不得不承认,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人,把死亡因式分解成两部分有很大的好处, 如果闭上一只眼没有引起轰动的话,你还有第二次机会。 丹尼陈完全达到了他目的,我们完全被他的死亡快刀惊呆了。 没看见动作,只看见落下的人头。 “你好,我先走一步。”落下的人头说。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 没事我就喜欢瞎想,所以直到现在我生活得还算幸福。 丹尼陈是自杀的。不是用刀,而是用头发。从这点上说,他还算个有想象力 的人。如果一个人连死都缺少想象力的话,干脆别死算了,免得丢尸显眼。 丹尼陈说最后一句话的三十年前,也就是他闭上左眼开始死亡的时候,还说 了半句话,“十二月三日……”,所以,他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连起来是: “十二月三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把一句话从三十年的两头活生生拉在一起的人,世界上不超过一百个。而 真正思考这句话含义的人,则不超过十个。 也许刚好是十个。 我不幸是其中之一。 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丹尼陈故弄玄虚。 聪明人常玩这种把戏,目的是把他们自己伪装成弱智,让这个世界显得公平 一些。我不喜欢聪明人的根本原因也在此,我不喜欢跟我智力相当的人。 我只喜欢两种人,一种人把我当猴子,另一种我把他当猴子。 然后,公猴子喜欢母猴子,这个公猴子扁那个公猴子,白脸的公猴子杀死旁 边红屁股母猴子跟其他公猴子生的小猴子…… 每只猴子都发出恰至好处的喜悦叫声,甚至小猴子死亡的叫声也带着某些快 感。世界在叫声中功德圆满。 “去查查这事。”老大以他一惯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无疑,老大把我当作猴 子,所以我爱他。“关我P 事。”猴子挺倔。 老大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当然还是张猴脸,但我感到压力。 一个著名的猴子说过:世界只有两种东西,猴子和非猴子。 我是猴子,老大当然就是猴子。老大是什么依赖于我是什么。想到老大的存 在也有我一分功劳,我感到有种向人进化的冲动。 “查十二月三日的事?”猴子显然在变成人。 “是的。” “哪年的十二月三日?”我问。 “所有的。” 如果当时我在七十八楼的话,听完这句话,我一定会躺在三十四楼,然后一 层一层数上去。“我得查四十四个十二月三日?”我推门进去。 我的左右手高举,每只手支着四个指头,我向老大投降。 “这怎么可能?”我说。 “没有事是不可能的。就这么定了。”老大说完就走。 “别,老大,听我解释解释……”我说。 “我那能记住那么多日子……十二月三日之前有十二月二日,之后有十二月 四日,如果我记得十二月三日,是不是我也应该记得十二月二日以及十二月四日 ……我要是能记住这么多,那我不成了SB?”我唠唠叨叨说着。 SB是super biocomputer 的缩写。 老大已经不见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用膝盖想想,这也不可能 啊……”“那你就用膝盖想。”老大的声音铺天盖地。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笨。 “有些问题不能问老大。” 这是‘十兄弟盟’十诫中的第三诫。 哪些问题不能问,是高深的学问。我不太懂,所以有事我就问老张。 “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不是。”对面的老张回答,“人能活五百岁吗?” “波斯人不行,白矮星的人也不行。”我说。 “所以我们都不是正常人。”老张说。 这句话使我心里感到特别舒服,身体中自卑浓度下降起码七个百分点。 怪不得老张能把最丑的妓女推销出去,我心里想。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一个海边的岩石上。 兰色的风吹过来。其实这话不是太准确。这句话的准确意思是,我看见兰色 的风。之所以是兰色的,是由于我跟波斯人比较熟,而波斯人跟波斯猫又有些ABCDE 关系。 从上句话,大家肯定发现我很唠叨,不停地解释,就象大家是些白痴。 大家当然不是白痴,不幸的是这句话我还得解释。 造成这些的根本原因,是我的智力不太够用。不停的解释每句话,目的是让 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不停解释的后果,是我嘴唇上边独立发展出一块神 经中枢,专门起解释作用。它跟大脑并行,工作很高效。只有一个缺点,它不能 对动作作出解释。 如果我作出一不寻常的动作,比如突然去摸公共汽车上女人的大腿,我还得 用大脑去作解释。一般来说,总是别人的手比我的解释先到达我的嘴,能及半边 脸。 但我想,只要再活五百年,我的动作解释中枢也能长出来。那时,我一定能 找到一些理由,使得女人相信我摸她是命中注定,因而心甘情愿。 “到底怎么回事?”没想到我面对另一件事情的时候,却说出了和丹尼陈面 对十二月三日时说出的相同的话。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报纸,我绝对想不到 世界上有如此多的报纸,更想不到十二月三日那天居然有如此多的事发生。 我刚刚翻到十二份,已经发现有七十个婴儿在这天出生,六十人死去,三十 八对新婚及十八对离婚,还有很多我无法想象的稀奇事。比如,一个人被七楼上 掉下来的花盆击中,救护车在送这人去医院的途中却撞死了一头猫。 但我没有发现与我们有关的事。我们象是被忽略的一样,存在过却找不到。 “这么多?”报纸的数量也让老张吃了一惊。 “你见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说。 “你能从中找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他问,明显地带着嘲笑。 “没办法。老大让我查这件事。”我说。 “这上面的事足够你活上十辈子。”他说。 老张的话有时有点不合逻辑,尤其是他激动或者喝了酒的时候。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活十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不太同意。对我来说,活十辈子是把一辈子重复十次,还是活十个不同的 辈子是个完全不同的严肃问题。当我把这话说给老张听的时候,他说:“你不仅 笨,而且倔。” “但你不能否认,就算你活十辈子,你不重复自己,总是在重复别人吧。” 老张听了我的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理他,看着一大堆的报纸,想着我们应该在哪一张哪一行上以什么颜 色出现。我不在意老张对我的蔑视。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和一个哲学家争论,只有 两个后果:要么我自杀,他认为这是我的选择,没他什么事。要么我也成为哲学 家,他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老张是个龌龊的IT哲学家,但同时也是个体面的皮条客。 哲学家是皮条客,妓女是什么?由于没有答出这道简单的高考题,人们公认 我的智商比较低。“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活到五百岁的原因。”老大这样回答这个 问题。 但我知道这只是给我开一个玩笑。 在我们十个兄弟中,唯一完整答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丹尼陈。 在丹尼陈生前,每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说,“到我死的时候,我会告 诉你。”显然,他食言了。 他死了,死在自己温柔的头发下面。 同丹尼陈认识的那一天起,就认定他一定活得比我长。 在我喀斯地貌的家乡,有句俗话:头发比命长,命比XX长。XX是代表男性生 殖器官的两个字。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头发超过自己身体的长度,理论 上这个人可以活过一千年。据丹尼陈自己说,他出生时,头发超过了第一个看见 他的人的身体,理论上他可以活到他想活的那么长。我相当敬畏丹尼陈。有什么 能比天份能让人敬畏? 以前我不信这个。我相信后天的学习比先天更重要。但一个智力比我还差的 漂亮妞说过一句话后,我再也不信这个。 她说:“天生的人参好,还是栽培的人参好?” 当然是天生的好。她在床上证明了这一切。 但丹尼陈在差三天满五百岁的时候自杀了,天份在这点上完全无能为力,只 不过使过程显得夸张一些。一头长长的头发紧紧绞住他的脖子,窒息而死。 起初我不太相信,一个人差三天五百岁自杀实在有点象SB. 五百岁可以享受人瑞的特权,这种特权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太重要。 如果说在五百岁之前,人还是人的话,五百岁以后简直就是上帝。 我问上帝:谁能拒绝成为上帝的诱惑? 上帝回答:我也不能。 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这件事,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谋杀。但后来的尸检表 明丹尼陈的确死于自杀。他的头发和他本人一样带有神迹,如果他不愿意,他的 头发可以非常的软而脆,就象他身上的另一个器官,只有他愿意,可以非常的硬 而且直,所以他很讨女人喜欢,但从来没有结婚。 丹尼陈的死对我打击很大。 由此证明我四百多年前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影响到我对自己的评价。我不仅 智力上有问题,而且还心存不轨。现在看来,我有点过于把自己当傻子。我开始 怀疑自己,从存在本身到判断。四百多年前,我在读研究生。毕业课题是研究生 命发展的可能性。 “为什么选这个方向?”是人就问我,他们的表情显示他们是高级动物,而 我可能还只是苔藓类植物。在我选择研究方向时,这个方向的所需的唯一条件是 智商>150. 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是有神迹的,我的大脑虽然不够用,但我膝 盖能思考。 我不能肯定老大知不知道这件事。我选择这个方向时,只有老大笑得有点神 密。脑商90+ 膝盖商59=149,我认为虽然差一点,但通过努力我能够完成,所以 对于上面问题我给出的标准答案是:“我乐意。” 在继续摧残别人头脑的同时,我又一次恶作剧地摧残他们的心脏。我选定的 论文题目是:《论丹尼陈成为贼的可能性》。 这篇论文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写过,他的结论是,“老而不死谓之贼”。 我的结论远远超出了我的前辈。 经过我大脑的论证,丹尼陈成为贼的可能性超过90%.进一步经过膝盖的论证, 丹尼陈活过五百岁的可能性超过他娶十二个老婆的可能性。 我的论文得了全优,于是我留在了老人学校,教年轻人怎么愉快地变成老年 人。后来,我知道我论文得全优的根本原因。 “如果我们不给你全优,你一定会要求我们活到五百岁,去检验你的结论是 否正确……”教授说。“我才他妈不想活五百岁呢……”这是他全部的理由。 说这话的时候,教授的表情表明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活到五百岁。这是一种 教授风格的自以为是。实际上,根据我的经验,人能不能活到五百岁完全由他的 兄弟决定。 这道理很多人不明白,所以这个教授在七十岁的时候被他儿子的女朋友不明 不白杀死了。案件的发生地是在床上,两个人全身赤裸。 虽然事实证明我的研究生论文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我还是要为我的膝盖辩 解几句。撰写研究生论文时,我不是没有考查过自杀的可能性。 在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里,聪明人可能很容易找出一千个自杀的理由, 但对我这样智力不足的人,实在很难。 我的膝盖知道,人的自杀在逻辑上和人活着并不矛盾,而且根本就是一回事, 但因此忽略这种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的确证明我的膝盖病得不轻。 “也许它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哈哈。”老张后来总这样讽刺我。 不管怎么说,自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能因为自己傻就不讲道理。而且 在我展开泰勒级数时,这种可能性的确在第二十八项出现了。 我忽略它,是由于当时我的论文纸的宽度只允许我列出泰勒级数展开式的一 到二十七项。换一种格式和字体,我当然可以列出第二十八项(甚至可以到一百 项),但这样的话,我论文的美学价值会降低。 我是一个极端完美主义者,坚持认为,一篇论文的格式必须与它的内容合谐 统一。《论丹尼陈成为贼的可能性》必须使用上古时的竹编纸,必须有相当的重 量和宽度。换句话说,它的宽度只能到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十七项。 如果一定要展开到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十八项,我只能牺牲内容而不是美 学,只能换一个轻松点的题目,比方说《论轻功是怎样炼成的》。 如果要把泰勒级数展开到第一百项,只能写《人生片断数目的精确统计》这 样的论文。在这方面我跟所有男人一样,当生命美景与婚姻发生抵牾时,一定是 牺牲内容而不是美学。我有一个好兄弟小虾米,他当时的论文题目是《论宇宙的 无限可能性》。当他把论文打开时,纸的宽度超过了最长的高速公路,“这只是 一个序。”他说。 他的论文当然得了全优,要不然的话,现在那几个教授还在高速公路开着车 找不着北。十个兄弟中就我们两人的论文是全优,我们俩一直为此骄傲。 说这么多不是为自己找借口。 虽然省略掉泰勒展开式第二十八项的确有客观美学上的原因,但生命的确不 是一种美学存在。我粗心的结果,使得丹尼陈的生命完全发生改变,起码在我的 眼中,他的存在的确因我而改变。如果四百多年前不省略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 十八项,我应该能注意到第二十八项里有一个分数项,这个分数项直接导致他四 百多年后的自杀。我认为自己的确责无旁贷。 更重要的是,丹尼陈的自杀使得我们惶然无靠,再也没机会搞清四百多年前 的那个十二月三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希望能看穿丹尼陈的左眼,洞察他 的记忆。 在我的十个兄弟中,丹尼陈富于记忆。我们一直依赖于他的记忆生活。 在我过了三百岁以后,有时会忘记自己以前的性别,经常不小心就跟二十几 岁的小姑娘玩到一块去。他总是和蔼的提醒我,“你以前是个男人……真正的男 人。” 一个人三百多岁的时候,听见这句话的确很受用。 每次听见这话,我立马在他的面前显形。 “别,别,千万别这么客气……”他总是立刻闭上眼睛。 我吃不准他是否看见我。当你在世界上显形的时候,不见得这个世界愿意看 见你。而且人过了三百岁,只看见他愿意看见的东西。我不知道丹尼陈是否愿意 看见我。“告诉我吧,那事对我很重要……”在这个时候,我总是趁机问。 “十二月三日……”他长叹一声。 我知道,或者我认为我知道,他知道那天的全部。 丹尼陈死了。我们没有悲痛,只是有点怀念。(二) 我和丹尼陈的认识有一定偶然性。 这是别人的说法,我并不认同。 经历几百年人生磨难,我已经从一个初级弱智成长为一个高级弱智。 “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你能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东西。”丹尼陈这样说过。 他显然是对的。 当我的思想达到为全人类谋幸福的高度,我认为我和丹尼陈的相逢是必然的。 对这种情况,有一种体面的说法,叫偶然中的必然。能够懂得这句话,证明我还 不是废物一个。活了几百岁,对这句话我早已大彻大悟,但用起来还不太纯熟。 快四百岁的时候,在网上我认识了一个二百多岁的年轻女孩子,当时我对她 说:“浪漫的人是必然要相逢的。” 这是一个比我还傻的傻瓜说的,但很管用。一个智商超过二百的女孩子跟这 个人上了床,使得智商在他的下一代身上再次体现微妙的平衡。 但同一句话,不同时间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大不相同。我说这句话的后果, 则是我跟我的第三十三个老婆离了婚。 离婚拖了一百多年,这使我在失去婚姻之后,又幸运地失去工作,最后不幸 成了离婚审判庭的庭长。“马失塞翁,焉知非福。”这是马的语言。有时候我真 想成为一头马。 四百多岁的时候成为光棍,再次证明我的智力从根本上有点畸形。 如果换一个人,这种状态可以优雅地说成白首失节。问题是我头上连毛的遗 迹都不存在,字典中找不到一句现成的话来形容我这种状态,这使我觉得自己实 在有点多余。世界还没有发展出规定我的话语,我就提前被生了出来,而且还无 耻地活到五百岁,浪费许多人的感情,这证明我的智力问题,实在是个牵涉甚广 的问题。 丹尼陈听说我离婚的事后,破天荒地打开了ICQ (三百年前我们常用这玩意)。 丹尼陈:又离了? 本人:是。 丹尼陈:还结吗? 本人:当然。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丹尼陈:哈哈哈……本人:有什么好笑?这是我的美学。 丹尼陈:你还跟四百多年前一样。 本人:四百多年前,我什么样? 四百多年前我还没接婚,丹尼陈也没有。 那时我们同在一个学院上研究生,在一个班上,但不是太了解。 “为什么流氓也能读研究生?”这是当时我对他的唯一印象。 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一天凌晨。 那天我打麻将睡得很晚,实际上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后来我的第四个老婆很奇怪地问过我,“你这么笨还去打麻将?” “你愿意和一个笨蛋打麻将吗?”我反问。 “当然愿意。”她回答。 “别人也愿意。”我说。 那个时候,我是麻将场上的最受欢迎的人之一。有时我并不想打,但拒绝聪 明人很难。他们甚至发明了“舍财消灾”这么伟大的理论。怕我不明白,他们又 补充了一句我永远无法拒绝的话:“打麻将有助于智力提高。” “P.我才不信呢。”我嘴里这么说,但实际上,谁要把我从麻将桌拉下来, 我发誓把我所有的智力缺陷遗传给他的下一代。 这招据说太狠,可惜对我老婆完全无效。 那是早晨的四五点钟,什么季节我记不太清。 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也可能骗你。 我已经五百岁。如果我告诉一个人,我清楚地记得四百多年前的事,如果他 相信的话,他一定是一个SB,或者另有所图。 丹尼陈除外,他是带有神迹的人。他说所有人都有神迹,我不太相信,否则 我的第一个老婆不会死在一棵树下。当时侦察官在树下围着尸体和树转了几圈, 说:“死了好几年了。” 我不知他在说树还是我老婆。 我感到害怕,害怕他看出我内心的秘密。 “对智慧保持敬畏之心,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后来我对我的孩子说了 这么一句据说还有些智力的话。我的孩子很多年后成为了我们的国务院总理,他 的智商是国家机密。 “是初冬。”当我的智力混乱,完全丧失时间概念的时候,丹尼陈总是及时 提醒我。“是的,是初冬,”我开始对往事有一点印象。 不可否认,这种印象有一种陌生感。这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却与我格格不入, 我们无法交融成为一个统一的存在。我象是在旁边看着一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除接受以外,毫无办法。有些人把这些东西称为“生活的馈赠”。我个人认为这 些人真有毛病,比我还需要医护人员。他们还说,人们被这些陌生的莫名其妙的 东西填满之后,我就成了我,你就成了你,他就成了他。“满大街跑北京填鸭… …”一个老乞丐饿死的时候,这样描述他眼中的理想世界。当我听说这个老乞丐 以前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哲学家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天下最幽默的话。我差 点笑破肚子。即使我也是这样一只北京填鸭,居然还有人夸奖过我。 “如果不是智力差点,你甚至很有性格。”一个女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为 了这句话,我差点娶了这个女人。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变性人,所以对男 人有独特的理解。丹尼陈的经验救了我。 他说:“请再看她一眼。” “很好啊。”我看着那个女人,越看越美。 “说你笨,你还真笨。”丹尼陈说完,拉着我去了妓院。 “你再看看她。”从妓院出来后,丹尼陈又说。 这次我的目光落在女人身后的广场上。几只白色的鸽子在飞来飞去。白鸽子 的目光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白乌鸦真可爱。”我说。 “你还不算太笨。”丹尼陈居然笑了。 就这样,几百年来我习惯别人把我的陌生经历强加给我。我自己也很难分清 我经历事情是正版还是盗版。“当时,我打完麻将,正回宿舍睡觉……”我接着 说。 “是你输完钱……又输完饭票……不得不回宿舍睡觉。” 记忆力太好,有时的确有点令人讨厌。 我看着他,想象我的眼光从虚空之中射出,打击在他的脸上。丹尼陈谦卑地 低下头,说:“你说,你说……” “你站在后校门的那棵老槐树下……”我边说边看着丹尼陈。丹尼陈的嘴动 了动,终于没有出声。在我准备说下一句话时,两个字却象小便一样憋不住地从 他的嘴边溜了出来,“梧桐……”“你给我转过身去……”我终于大叫起来。 “你早说嘛。”丹尼陈听话地转过身去。 我也转过身去,于是我们开始背靠背的回忆过去。 这是回忆过去的唯一正确方式。 有个人说过,男人跟女人面对面能做很多事,但男人与男人不行。 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正确。 回忆历史这种事情还是庄重点好,开不得玩笑。 当时,丹尼陈孤伶伶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除头以外全部罩在树荫里。 一般来说,我对于躲在黑暗深处的东西有一种偏见,我能想到的形容它们的 话语只有一个:黑暗中的非奸即盗。 当我看见丹尼陈躲在黑暗中时,我猜他一定在对树进行某些兽类活动,因为 他那个样子不象能把一棵树偷走。我刚走上桥头就看见丹尼陈。从这个地方到后 校门口,再翻过后校门,最快的时间是7.1 秒。这是一个大三学生创造的,迄今 无人打破。 这种记录不是人人能创造,必须有一定的条件。当时这个学生的后面有两把 菜刀飞舞,菜刀下面是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是个厨师,在后校门开了个小餐 馆,名叫‘夜来香’。菜很好吃,来吃的学生很多。有趣的事,那个大三学生口 味特殊,觉得厨师的老婆象一颗新剥皮的大蒜,鲜美可口。于是百吃不厌。厨师 知道这事后,觉得蒜烧学士肚条味道会更好,于是在菜刀的刀影中,把这个学生 想象成风流苏学士。我在翻学校后门的时候,脑子里一直转悠这事,实在想不通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伶俐的人,因为我翻那个插满铁刺的后校门已经足足花了十分 钟。 在我第三次把脚放在校门的铁栅里,准备再在做一次垂死挣扎时,我听见了 声音。这种声音只能来两个地方:洁净的心灵,或者肮脏的心灵。 很多年以后,我和丹尼陈为‘十兄弟盟’著书立传,目的是把没有版权的盗 版生活变成有版权的正版文字。“你当时站在这个地方。”我拿着笔在一张纸上 画着。 我们不是没想过回到过去的地方,去实地模拟一下当时的情形。 但那条河已经不存在,桥,树,校门也不存在。 更关键的是,就算它们存在,我们也无法再制造出一个爱吃新剥皮大蒜的大 三学生,制造出一个双刀厨师,导演一出红杏出墙。 红杏依旧,墙在人非,我不能回到过去。 “时间是个有原则的调皮鬼。”丹尼陈说。 “而我们永远成不了生活片的导演。”我说。 于是我们只能在一张纸上来一次案件重演。 “你当时站在这儿。”我说。 “是这儿吗?”丹尼陈说。 “当然是这儿。”我说。 “那树呢?”丹尼陈说。 “在这儿。”我说。 “你说过我在这儿的,树怎么也能在这儿?”丹尼陈说。 “你站在树荫里。”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空间上重叠?”丹尼陈问。 “是的。” “时间上呢?”丹尼陈又问。 “谁他妈知道。”只要提到时间问题,我立即烦躁不安。 时间是我唯一的致命弱点。 丹尼陈则相反,他可以清楚记得四百多年前第一次抚摸女孩子的感觉以及反 应。所以当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完全一无所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阴谋 与圈套。 为什么老大会让我来为‘十兄弟盟’写书立传? 我能想出的答案是,因为我老实,叫我写啥就写啥。 “为什么选丹尼陈?”我问过老大。 “瞎话得有人相信才是瞎话,否则只是废话。”老大说。 后来发现人们看见丹尼陈写的书就疯狂购买,我再一次相信:老大就是老大。 “鸭子、鸭子……” 这是我跨在后校门上听到的唯一声音。 不断的重复,从黑暗的树荫深处象水波一样扩散出来,打湿我的耳鼓。 后校门横梁上的的铁刺象鲨鱼的牙齿,我好不容易爬上来,却发现自己象爬 到鲨鱼的嘴里。是不是要被某种东西吞噬?我突然有这样一种念头。 我鬼使神差的从校门的左边下来,又站在几分种前我站过的地方。 我体会到一种宿命感。 “鸭子、鸭子”…… 声音像一根针,在穿透某种东西。 “你为什么不停地叫‘鸭子、鸭子’?”后来我问过丹尼陈。 丹尼陈看见是我,说:“那天晚上,跟我一起长大的一只黑猫走失了,我找 了它一宿……” “可你在不停地叫‘鸭子、鸭子’?”我还是不太懂。 “我的猫名字叫‘鸭子’。”他解释道。 虽然怀疑丹尼陈是不对的,但我还是产生了怀疑,因为后来的情况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 我走近那棵树,丹尼陈的影像慢慢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 难上的黑色贝壳。我无法看清这个贝壳,但却看清了他脚下的鸭子。 真实的鸭子。排着队,一摇一摆围着丹尼陈和那棵树不停的绕动。 随着丹尼陈口中的声音,更多小鸭子从他身后黑色的河流中爬出来,加入那 个圈中。我想我当时一定看呆了。我当时在想,如果他说“钞票,钞票”,湿漉 漉的人民币会不会从河里象鲤鱼一样蹦上岸来,所以我没有听见丹尼陈对我说的 话:“你是第十只。” “什么?”我吃惊地张大嘴。 “你是第十只。”他说了第二遍。 我数了数地上不停绕圈的小鸭子,说:“可是地上只有八只……” “加上我的走失的那只黑猫。”丹尼陈说。 说完,他朝着后校门走去。 很久以后,在见识过很多丹尼陈的异动后,我问他:“老实告诉我,如果那 天,你叫另外的一件东西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呢?”“比如呢?” “比如说,你不停发叫‘铁蛋,铁蛋……’,会发生什么事?” 丹尼陈笑了。 有些人不笑的时候,象上帝一样清白;笑起来,则象撒旦一样邪恶。 丹尼陈在这方面出类拨萃,他的笑中混合着十六岁少女的神密和六十岁色鬼 的邪恶。他说:“……从河里爬上来的,还是一群鸭子……哈哈哈” 我当时真想从一楼跳下去。 我发现我的命运完全是老大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按照着丹尼陈向我描述的那样向前发展。 他轻轻地把从黑色河中爬出的小鸭子抱在怀里。 我发现小鸭子跟月亮一样乌黑发亮。别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怪只怪你 们的智商太高。“一只……两只……” 当第八只小鸭子被他抱在怀里时,他再一次说:“加上我走失的猫,再加上 你,一共十只。”当时我的双眼胀痛,从此成了800 度的高度近视,完全看不清 楚他怀里的东西。一团流动的未成形的东西,象一团黑光,刺得我双眼发酸。泪 水流出来,但与幸福无关。 “也许和命运有一定关系。”我猜。 在我闭上眼睛的同时,我感到心中的悸动。 准确地说是一种涌动。从我永远无法到达的深处,一波一波,把时间之沙从 各处推送而来,慢慢堆成我的身外之物。 树和房子,爱和时间,到达我所在的地方。我猛一回头,发现我自己,以及 对面的丹尼陈。怀中的鸭子,黑夜中明灭的灯光,我感到一种必然性。我无法脱 离此时此刻而存在,此时此刻也不能没有我。世界在我的内部功德圆满,合二为 一。 我闭上眼睛,却看得真真切切。从来没有如此真切。 片刻之后,我睁开眼,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拉着时间一溜烟小跑而去。我 站得很直,再不为自己的智力忧伤,看着他们越跑越远。 我突然认识到,如果我不在后校门,在凌晨,孤独地站上0.1 秒,我永远不 明白鸭子是什么东东,永远不知道鸭子背后隐藏的秘密。 想吃北京烤鸭?门都没有。 我决定跟着丹尼陈走下去。 当然,我没有想到,一走就是几百年。 (三) 我们十个兄弟毕业后的第七年,研究生楼从三楼拆成一楼。 “它是一座危房。”拆房子的施工队长这样告诉我。 “拆掉上面两层就不再是危房?”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依然在我的理 解力之外。毕业后的第十年,它被完全铲平,原址上修了一座现代化的综合教学 楼。教学楼修好后的第一次通电试验,便出了事。 配电房线路短路,引起火灾,把一座价值千万的配电房烧得干干净净。 消防队二十分钟后赶到,惊奇地发现,离配电房十几米远的新大楼,象众多 看热闹的人一样,毫无损伤。那火仿佛带着仇恨,把配电房烧得干干净净。 当时,我正在新教学楼跟一群年轻人讲课。讲什么我已经完全忘记,无非是 怎么从年青人幸福地变成老年人之类。 听说起火的事后,我直觉这事与我有着某种关系。 来到失火现场时,很多人的嘴还在不停的翻动,大概想让余烬给自己舌头来 一次桑拿。猫的尸体已经被人捡走,扔了。 “……听说一只猫钻穿到了配电柜里面,短路了……” 我没有问,但旁边一位老大大已经把原因告诉了我。 在我没搞清楚事件本身之前,先知道了它的原因。在这种意义上,人人都是 上帝。这让我很扫兴。原以为这几天可以过得稍稍有意思一点,可以有一点悬念 让我的心脏受点疲劳试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丹尼陈养过猫。 在我的印象里,猫也许只是丹尼陈的生存意象,只存在于丹尼陈的想象中。 “为什么那只黑猫总在丹尼陈的头上?”我曾经问过老张。 “什么猫?” “他头上的那只,你看不见?”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有看见过丹尼陈头上的猫。 我当时不懂,现在也不懂。我所能理解的,猫是现实,鸭子也是现实。 也许从来都是现实。 据守门的老大爷说,新教学大楼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听见鸭子悲惨 的叫声在无人的过道里飘荡。停电后,常有一些黑色鸭毛常从空中飞落,吓得女 学生扑在男朋友的怀里尖叫。“一定是那些臭小子的恶作剧……”年纪轻轻的团 委书记愤愤道,眼里装满被人抱住的女学生。 “这几天你累了,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当我把我知道的告诉系主任时,他体帖地劝我。 我知道,这个时候,有人自认为是一只聪明的猴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倒底是有版权的正版还是抄来 的盗版? 我和丹尼陈没费什么劲便翻过后校门,沿着食堂边一条小路,穿过一排平房, 很快到了研究生楼。总共有八幢,我们住在第一幢。 我们走到研究生楼前的时候,一个人正在那里呕吐。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我忙着观察这座闪着奇异光泽的三层 楼房。我住在这里,生活在它的内部,但从来没有用心观察过它的外面。 “黑暗中,事物露出真象。”这句西谚说出一个真理。 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一件事物,最好是晚上去观察它。如同一个女人想了解一 个男人,最好看他晚上在干什么。如果他正在脱裤子,那么他是稳重的男人。如 果他正在和女人作爱,那么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如果他正在提裤子,那么他是个 狗P 男人。(如果你想不出原因,你和我一样笨)我当时没这么聪明,但已经发 现黑暗中事物在蠢蠢欲动。黑夜是一种溶液,把事物的坚硬外壳融解,使人能够 容易进入事物的内部。 “想找女人上床,那么找穿黑衣服的女人。”这是‘泡妞大全’中的第十二 条,可以节省你32% 的时间和金钱。 “那天特别黑……”我回忆道。 “是的。黑得眼睛发痛。”丹尼陈说。 当时,我的眼睛的确很痛,象很多年以前我钻入一个古墓中,被千年前的空 气蜇伤。“我发现,这里没有门。”我说。 这跟我在坟墓中说的的话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一个没有进入的门,一 个是没有出来的门。也许,这不是什么不同。 白天每幢大楼都有门,我们的也不例外。 门位于一楼的中央的部位,我们从那里进进出出。 黑夜中那个地方封了起来,与建筑物浑然一体。 此时,入口是二楼一间房子的窗口,掩映在常绿植物的叶片中。 如果不是有一座小梯子放在下面,没人知道那是一个入口。 黑暗中,这座楼跟里面住的研究生一样,傻乎乎地聪明着,让人难于接近。 “有几个人能够爬上那个楼梯?”后来的岁月中,我用这个问题令不少人的舌头 打结。梯子以华罗庚- 陈景润级数排列,踩错了,你会从研究生摔成小学二年级。 最近出土的一本四百多年前魔鬼词典中,有一条关于“研究生”的解释:第一代 智慧机器人,常见为人形,偶尔为其他形状。1.0 版本存在较多BUG ,脾气爆燥, 有自毁倾向,如遇人骂“臭知识分子”,则立即死机,严重者将烧毁主板。3.0 版以后趋于正常。这段话其实很俗,一点新意也没有,可能是几百年前一些三流 文人写在报纸上的东东。也有人认为这是胡说八道。四百年前的书,字已经不太 清楚,有不同的意见纯属正常。魔鬼词典当然不能和圣经相比,可信度也要差一 些,但作为历史书籍,它始终有它存在的价值。在魔鬼词典的启发下,我逐步想 起研究生楼的细节。 有人说我被聪明人误导,事实可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研究生楼可能只有六幢,而我们实际上住在第四幢。 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严重错误,甚到连错误都算不上。 追问准确的存在及绝对坐标,没什么意思。关键问题是,在某个时间,也只 能在某个时间存在,这是重要的。历史是我们的私生子,和谁生下他,只有我们 自己最清楚。 如果你自己不知道,别指望别人告诉你。 历史其实是一种自我逻辑,是一个圆,别说自己不知道是在圆内还是圆外。 研究生楼是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中间过道拉通,两边是十八平方米左右的 房间,一溜到底。每间房间两到三人。 一些外星学者在研究地球上所谓‘研究生精英’时代时,曾惊叹于研究生楼 的结构与秩序。每个房间两到三人,无论从权威的角度还是流氓的角度看,都是 最恰当的安排。一个人生活,人类会孤独,因为人很脆弱;太多人在一起,又会 因为诸如天气好坏,脚是否有脚气这些严重问题打得死去活来。 两个人住在一起,如果一个打死另一个,剩下的会孤独,所以不会打。人是 聪明的动物。三个人在一起,两个人打架,如果一个打死另一个,第三个会白捡 一个老婆,所以另外两人也不会打。人的确很聪明。 人类最先学会的就是替别人着想。 研究生楼的外面长着一圈很健壮的澳洲桉树。如果仔细闻,会发现它有一种 奇怪的气味。这种气味跟研究生院的人有同样的脾气。 当你刚刚认为这气味很臭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它有那么一点点独特的香味。 但如果你认为这气味是一种独特的香味时,它立即变成一股恶臭。 “真臭。”我不得不捂着自己的鼻子,回头看见一个正在呕吐的人。 完全不清楚臭味来自何方。 这个人的呕吐方式非常特别。 他先把自己扁瘪的身体努力变成一个球形,象一个很久没用的足球正在充气。 当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完全的球形时,从他的嘴里射出一道灰白的糜状物,发出刺 穿空气的‘滋滋’声,高高的噴在楼前的澳洲桉树上面。 他就是BALL. 他只能叫BALL,我一直这样认为。 “为什么?”BALL后来问过我不止一次。 “如果你不叫BALL,那你叫什么?”我说。 他想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然后说:“妈的,我的确只能叫BALL. ” 其实我只是随随便便问了一句,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很多年后他得了老 年痴呆,据说是因为这次累死的脑细胞太多。 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他。话一出口,便与人无涉。 当时我们和BALL一道住在研究生楼的二楼。每天晚上,我们踩着华罗庚- 陈 景润级数的步点,从小梯子爬入那个树叶掩藏着的神密小洞,开始每天的生活。 我们在房间里不停地喝着液体,排泄,看书,写论文。 性交的次数很少,甚至没有。因为到另一幢研究生楼,需要爬上另一个按着 华罗庚- 陈景润级数排列的梯子。级数并不难,因为是跟我差不多的两个笨蛋想 出来的。但我们不知道初始值。这个初始值每个处女都有一个,但你得先跟她上 床才可能得到她的初始值。 关键问题是,没有这个初始值,我们又无法进入那楼。 两难境地。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幸好我的智商比较低,所以影响比较小。我 的同学则完全不同。研究生楼外面澳洲桉树上面白色的东西,包含很多种呕吐物。 “是212.” “当然是215.” “绝对是219.” …… 后来的几百年中,我们不止一次为那天晚上的房间号争论。 其实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喜欢数字滑出口腔时的快感。 我们不停的争论,并且乐此不疲。如果不是有一天老大宣布一个号码,我想 我们会一直争论到死。我们把这个争论看作是我们是朋友的唯一证据。 朋友之间一定会有一个争论的问题,知心朋友,则一定有一个到死也要争论 的问题,否则作朋友真没什么意思。 老大是在一个清晨宣布房间号的,那时他刚嫖完妓,从房里出来。 “房间号是……”老大在我们的喧嚣声中指着房间号码道。 世界安静下来,的确是一个清清爽爽的早晨。 “250.”老大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无所谓,反正我的智商不够。但我的几个兄弟有点愤愤不平。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智慧。”这是‘十兄弟盟’十诫中 的第八诫。即使老大也不行,所以老大讲出了他的理由:“我记得这个号码,是 因为从此我叫妓女开房间都用这个号码。” 我们发现老大刚出来的房间上面,的确写着250. 我们欢呼起来,感动得一塌胡涂。 总在同一个房间号的房间里招妓,说明三个问题:1 :老大有钱。不是每个 人都愿意跟你换房间,况且有些饭店没这个号,人家得给你安上这个号。这都需 要钱。 2 :老大有一帮好兄弟。如此让人感动的事,没人捧场怎么行? 3 :老大很有风格。妓女谁不会叫,但一辈子在固定房号的房间里叫妓女, 已经把纯粹欲望上升到纯粹美学。 当BALL呕吐完重新变回一个很久没用的足球的时候,丹尼陈问:“他们都在 吗?” “在。” “老大也在吗?” “也在。” “他喝醉了吗?” “当然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老大。 我完全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里我和老大会产生紧密的关系,但直到四百多年后 的今天我也不太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有时我很想去搞清楚这些事,但一想到我的智力,我立即心灰意冷。 这也是我到目前为止活得比较幸福的原因之一。 对于老大,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智慧,第二是他的酒量。 “你的命运在老大的袖子里。”有一次丹尼陈偷偷告诉我。 谁都知道丹尼陈的话只能信一半,但没人知道信哪一半。我也不例外。 听完这话后,我立即去找老大。 老大正光着上身,搂着一个小妞坐在办公桌后面。 “你的衣服呢?”我问。十个兄弟中只有我敢在老大搞女人的时候冲入他的 办公室。“哈哈哈,你眼瞎了?”老大笑着说,“没见着已经被脱光了?” 说完开始脱女人的衣服。 退出门来的时候,我第一次有点理解命运的含义。 我靠着门边慢慢坐到地上。地面冰凉。 BALL领着我和丹尼陈沿着小梯子爬入二楼的窗口。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感觉象钻进一头动物的内脏。难于言说的粘稠 感充满我的感官,我感到自己在一个管道里穿行。这很讨厌地让我想起我的出生 过程。 那时,我呆在一个黑乎乎摇来摇去的地方,憋得难受。外面一大帮人叮叮叮 当当地准备着不知什么玩意。其实我早就想自己出去,不过想到没人来接,自己 来到这个世上,实在太掉价,我就忍住了。这一切导致了我后来绝佳的耐性。 现在这个地方比当时我呆的地方要宽敞一些,从小窗口透入楼外的几丝路灯 光,照在乱七八糟堆着的清洁用具上。 条帚在最外面,里面是一堆簸箕,最里面竖着一排散发着异味的拖布。 几张破桌子放在靠门的地方,上面有几个塑料桶,桶里面是一截皮管子。我 奋力游动,推开房门,来到过道。 楼道里比房间更黑,沉沉的,象八只鸭子爬出来的那条黑河,我感到一种熟 悉。我正在回去,在时间之河中摇摆。 和黑暗形成强烈的反差,楼道里声音很大,从一个关着的门传出来。 准确的说,声音并不大,但有强烈的震撼。声音直达脑后十厘米处,在脑内 轰鸣震荡。后来我不止一次询问过同一个楼里的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睡得很熟, 没有听见晚上有特别的动静。“哪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全都象天真无邪的处 男。 “十二月三日。”我说。 “不,不……我不清楚……不知道……你问其他人吧。”提及十二月三日, 他们立即表现出慌乱,象刚刚被人诱奸的处女。 每个人都比我想象的知道得多。 每个人都比我想象的聪明。 每个人都是事件的参与者。 我当时看了看表:12月3 日凌晨4 点45分。 丹尼陈推开那扇门,巨大的声音把我淹S 没。 “来了,来了。”我走进房间,听见很多人说。 三个在床头的200 瓦白炽灯从上直射下来,我象一个溺水之人,从很深的水 底朝上看去。很普通的一间房。四百多年前,到任何一所大学去,都能看见这样 的房间。三张上下铺床放在一起。下铺睡人,上铺放着各种杂物,大大小小的猫 在杂物间穿来穿去。在猫和鸭子的叫声中,一堆人把丹尼陈怀中的鸭子一只一只 接过去。 一人一只,除了丹尼陈。一支黑猫从上铺跳下来趴在他的头上。 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这个给你,妖姬。” 这个人便是老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对这件事,我一直有两个不明白的地方。 第一,老大给我的到底是一只鸭子还是‘妖姬’这个名字? 第二,‘妖姬’是什么意思? 从此我便被叫做‘妖姬’,至少在我的兄弟中间是如此。一个未经过我商量 便创造出来的名词,跟我的存在一样拒绝和我商量。 在后来的几百年中,我经常反省这个规定我存在的名词,竟然找不出任何理 由来拒绝。我终于知道文字的力量——与生俱来的统治力量。 我们都被规定着,通过不同的话语。 “我没有被规定。”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脸上很得意。 “I am everything.。”还有人这样说。 实际上,通过我的膝盖,我知道,他们被一个特殊的个词规定。 这个词是:Super Bio computer. 接下来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五分钟后我已经大醉如泥。在写‘十兄弟正传 ’时丹尼陈就这个问题跟我进行了如下的谈话。 “你还记得‘女大十八变’吗?”丹尼陈问。 “当然。越变越好看。”我说。 “P.是喝酒的游戏,你真的不记得了?”丹尼陈说:“开个玩笑。我当然记 得。”我说。这种恐怖的游戏,经历一次,终身难忘。“你当时相信那是酒吗?” 丹尼陈问。 “什么时候?”我说。 “就是你第一次见到老大的时候……”丹尼陈说。 “当然。我相信。”我说。老大把酒拿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有醉。他说,来 吧,喝酒吧。“你没有其他的感觉?”丹尼陈又问。 “其他的感觉?”我说,“让我想想……对了,那个缸子上沾满他们吃过的 各种各样食品的遗留物,快看不出缸子的颜色了……真他妈恶心……” “你当时怎么不说?”丹尼陈说。 “老大给我的,我不敢。要是你吗?嘿嘿,我准备把它泼到你脸上……”我 说。“幸好你没泼……”丹尼陈的脸开始朝神密的角度转化。 这意味着如果我把酒泼出去,事件将不是这个样子。 后来的事我只记得前五分钟。 我把那缸白开水一样的东西一口喝了一去,所有的人都夸我海量。我听见他 们齐声叫着‘变、变’。就在我还是想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的时候,一股火热的 东西从我的胃里喷涌而出。我醉得不醒人事。 女大十八变:一种行酒符咒。自古有之,据说传自李白。李白在窦团山中, 掘井取水,饮而为酒,大醉十八日方醒。 这种东西,一般人当然不会。但老大会,老大姓李。 酒中有我们的咒语,十个人从此成为兄弟。 我醒过来的时候,只有老张在我身边。他也刚刚从深醉中醒来。 我是被灌醉的。他是自愿。 一个体面的皮条客被迫成为龌龊的哲学家,的确是常入醉乡的最好理由。 “那些鸭子呢?”我问。 “我想应该死了。”老张说。 “我不明白……”我有点迷惘。 “没人明白。”老张说。 “丹尼陈也不明白?那些鸭子是他从河里招出来的……”我问。 “……” “可他丢失的是猫?”我又问。 “他可以说他丢失的是支狗,你相信吗?”老张反问。 我知道,我已经完全糊涂。我可怜的智力。 “只有当你丢失一只猫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你需要的实际是一只鸭子。”老 张说。不得不承认有点哲学意味,但带着一点色情。 “为什么是十个人?”我又问老张。 “是十个兄弟。”老张说。 “十个兄弟?”我不理解。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注定要相逢的。”老张说。 “到底怎么回事?”我大叫一声。 “十年……我们必须每十年见面一次……”老张慢慢说,“否则我们非死不 可。”就象我刚出生的时刻,无法一次接受整个世界一样,我也无法接受整个事 实。“为什么叫我妖姬?”我问。 “你不知道,谁他妈知道!”这回老张回答得无比痛快。 老张所有的话中,我只懂这句。 我不得不承认,十二月三日这天的事情已经完全摧毁了我可怜的理解力。在 后来的几百年中,我经常后悔,为什么要学生命科学,否则我一定是一个正常人。 “我他妈才不想活五百岁呢。”我想起教授的那句经典。(四) 前面的话很唠叨,能读到这里,证明你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有涵养的 人。这不能怨我。我嘴上的解释中枢自以为是,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笨,需要 不停的解释,才能理解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聪明人一定从第一行已经看出,这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故事。有十个人,研 究生时的同学,他们约定在毕业后,每十年见面一次,每次都要带上自己最心爱 的东西。 鸭子、猫、神密事件,其实都是解释中枢编出来骗人的鬼话,目的不过是要 让人读下去。事实上全都是瞎扯。如果一个人相信人能活五百岁,那么他目前的 智商我和差不多。如果他不相信,那么他未来的智商和我差不多。我智商90,前 面没有提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些表面现象,象女人的衣服。 “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个流氓皇帝这样说过。 一个人不能被表面现象蒙弊,不能只看一个人活了多少岁,他是否聪明。本 质的东西是,有一些事件发生了,然后被人描述,然后被人阅读。 事件发生是一回事,怎样描述是另一回事,怎么理解是再一回事。一个老公, 一个老婆,再加个一个年轻的小老婆,永远别指望三者能合谐共振。 所以,到目前为至,对我的言语解释中枢的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我个人认为 并没有批评它的必要。如果一个人足够聪明,自然可以看懂上面的话,从颠三倒 四的描述中得到事件的真相。甚至只要我看他一眼,做一个动作,或者只要他跟 我活在一个时代,又活得足够长,他甚至不用想,就能明白一切。 虽然如此,对十二月三日的事,我还是要多说几句。我得对自己负责,对老 大负责,对兄弟负责。现在提到的十二月三日,不是我见到老大的那个十二月三 日,而我们十年后再次见面的十二月三日。老大要我调查的也是后一个十二月三 日的事。丹尼陈为此而死,我一直这样认为。很显然,我们的确聚会了。十个人 中没人否认这点。但没人准确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我们以为可以指望丹 尼陈,但丹尼陈却因此自杀了。 我感到很为难。 我从来不能依靠,有神迹的却又死了。 事情真的有真相?谁能肯定我们所经历的真是正版的《时间简史》,而不是 十元一本的盗版《红楼梦》?我可怜的智力进入了一座荒山,怎么进去的无关痛 痒,我关心的是应该如何出来。 “你可以依靠我。”吉普对我说。 吉普也是我十个兄弟之一,四百多年前跟我一起在生命研究院学习。 吉普跑得很快。据说创造桥头到后校门最快记录的大三学生就跟他在一个短 跑队。当时丹尼陈还没死,我第一个问的是丹尼陈。在老大让我调查整个事之前, 我的膝盖已经有了非凡的直觉,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心中有道门,请问丹尼陈。”四十八心理频道天天放这个广告。我们毕业 后的第三年,丹尼陈自己创立了四十八心理频道。 四十八频道被我们几个兄弟被为“死死吧”频道,因为很多人在经过丹尼陈 的治疗后,自杀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丹尼陈说,“他们本来就要自杀的。” “那要你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他们本来是怀着悲愤厌世之心自杀的,但现在他们是高高兴兴 自杀的。”那些自杀的人都给丹尼陈留下一个字条:“我的死与丹尼陈无关”, 所以丹尼陈一直没事。丹尼陈自己死的时候也留下同样的字条:“我的死与丹尼 陈无关。” 这是后来的事。我们几个兄弟一直搞不明白丹尼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十二月三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丹尼陈宽大的办公室里问他。 “你别问这事。”他回答。 “为什么?” “你智力不够。” 丹尼陈有时的确太直率,我认为这是他自杀的十四个原因之一。 吉普在生命研究院的时候,研究方向是生命过程中意外事件研究。 和我的愚笨相反,吉普的智力几乎到达了洞察生命玄机的地步。 我活了五百岁,没见过一个比吉普聪明的人。在他高考的时候,经过他的努 力,每门课准确的得到60分,如愿以偿的进入一所普通高校。 “参天大树从来都自我成长。”他总这么对人说。 “你以为每门60分容易?”我每次都站在吉普一边,因为每次考试对我来说 都是一场灾难。我通过七十二次作弊,四十二次无赖以及十八次出卖色相才从小 学读到研究生毕业。甚至有一次我必须去和一个三十八岁老处女谈情说爱才能拿 到不多不少的六十分。 吉普完全不同,他学起来实在太轻松。很多课程根本就是为他所设。 “课程为我而存在。”他经常这么说。 “如果不是想跟你作同学,我早跳级了。”有时他也这么说。 我当然不信。聪明人实在不能相信,但我还是象个傻子一样感动。 对于他的研究课题,我这样愚笨的人自然张口结舌,研究院的教授同样无话 可说。没人写研究生论文时连参考资料都自己写,只有吉普这样做,而且做到了。 这种情况只说明一个问题,他的这个研究课题实在很难,历史上还没人仔细研究 过。 “用这里想想,你会觉得没有什么事在意料之外。”研究生论文答辨之前, 吉普用手指优雅地指着自己的头,告诉我们他一年的研究成果。 但世界上的确有意料之外的事。 吉普的论文差点没通过,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意外中的意外。 后来我们通过无数个传递关系,才从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小老婆那里知道真实 情况。关键原因是吉普把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四次婚姻作为论文的论据。 “……所以,他(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四次婚姻无论从基础代谢角度还是从 高级生理需求角度,甚至从精神平庸学来说,都是必然的,而不是什么意外。” 这是吉普的分析结论。 虽然他的结论是正面的,但还是激怒了答辨委员会主席。 更要命的是,吉普在答辨时候把讲台当成了司机座位,在上面不合适宜地放 了一个响屁,吹起粉笔灰落了答辨委员会主席一脸。 自从答辨委员会主席的第三个老婆把一条不知那个女人的内裤当众扔在他的 脸上之后,他患了局部性脸部洁癖,不允许任何东西落在他的脸上。脸被洗得越 来越白,如果在春天,满天的沙土扬起,他会在脸上戴一条很大的沙巾。我是一 个近视眼,如果在沙土飞扬的天气里,发现一辆裹着大沙巾的自行车飞快驶过, 我就知道是他来了。这是当时他给我的唯一印象。 吉普的论文最终还是获得了通过,代价是我的另一个兄弟谢色鬼牺牲自己, 答应娶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大女儿。他爱的实际上是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小老婆,这 导致他后来的生活复杂系数达到了8.2. “依靠你?”我看着吉普。 我不是在怀疑吉普的智力。我虽然愚蠢,但还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我隐隐 觉得十二月三日之事与智力无关。吉普对同一件事情最多可有多达十八种的描述。 “我只知道前十二种都是对的。”我的以前的导师告诉过我。这句话的实际 意思是说,后六种连教授也无法验证。从多达十八种的描述中得到真相,对我来 说,实在太难。 “每次你说得都不一样。”我只能说。 “这就是本质所在。”他说。 “能不能告诉我,那次是真的?”我问。 “每次都是真的。”他回答。 每次他这样回答的时候,我就起身离开他。 我仿佛看见一条狗凶狠地换着花样朝我叫了十八种叫声,可它后来告诉我, 它说的是一个意思:它爱我。我这样说不是说吉普是条狗,打一个比这个更恰当 比方已经超出我智力的应用范围。但如果你当他是条狗,那是你的权利。你是你 的世界的设计师。 我站起身来,准备展示我的动物才能。 这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我不得不又坐下。 这是吉普第一次对同一件事用相同的描述方式,尽管这种方式非常的奇特。 “……我看见结局……”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吉普说这句话。 我认识吉普很多年,从没听见他说过相同的两句话。 要么不说,要么说不同的话,这是吉普的原则。 他第一次说这话时,是在梦中,也许只是我们认为他在梦中。 那时我和我的兄弟们正开车去一个沙漠。那个沙漠很远,吉普在路上睡着了, 或者只是我们认为他睡着了。说实话,当时我们被他的话惊呆了。 因为当吉普说完这句话后,沙漠上那个烈焰四射的火红太阳,慢慢变成黑色。 黑色的光线直射下来,灼伤了我们。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出结局和黑色太阳之间的关系。我 唯一能记得的是,那一次,我们差一点死在沙漠。至于为什么我们会千里迢迢去 沙漠,我已经完全忘记。也许是为了预习一下死亡。 四百多年前,《死亡学》是生命研究院最难学的一门课程,幸运的是我们十 个人都通过了这门课程的考试。我承认我是作弊通过的,我把死亡答案从手心写 到心里,直到心尖发颤。我的很多正直诚实的同班同学死在考试前的预习中。 我问过丹尼陈他们是如何通过考试的,丹尼陈说:“这门课没有补考的机会。” 他说的完全对,但我不懂。 当时,吉普从梦中醒来。在剧烈颠簸的车内,呆呆看着太阳,呐呐道:“十 二月三日……” 当我们忙着捂住他的眼睛时,已经太晚,他的双目被阳光灼瞎。 “我体会到了我不该体会的东西。”他说。 下面是我在调查十二月三日事件时吉普和我之间的对话片段。 “我们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我问。 “我们从深圳出发,十二月二日的上午十点左右……”他说。 “谁开的车?”我又问。 “丹尼陈开的车。一辆灰色的丰田车……” “为什么丹尼陈开车?据我所知,他一直到死都没有驾照。”我问。 “你真的忘了?”他反问。 “是的。我什么事儿都记不起来。”我说。 “因为那辆车有一个牌,车牌,了不起的车牌。”他说。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车牌这么重要。 “你要知道,我们是去老大的……”吉普停了一下,很明显在找一个合适的 词。“……领地。对,是领地。一个很准确的词。”吉普很满意自己找到一个准 确的词。他没有眼睛,脸同平时一样平和,声调也没有任何变动。自从他的眼睛 瞎了以后,他所有的智慧变成了一种液体,比水更纯净的液体。 吉普便在这种液体的中央,平静安详。 “归宿。”他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过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据我的理解,跟命运差不多。也就是说他的眼瞎是命中注定。 “没有眼睛,我更加爱你们。”他还说。 我停下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思考吉普话中的含义。 吉普没说话的时候,我完全体会不到吉普的存在。在吉普的眼睛没瞎以前, 我无时无刻不体会到吉普的存在。他的存在曾经是我们其余兄弟的压力,我们无 处躲避。 “我真想干掉吉普。”谢色鬼娶了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大女儿,心中一直怪罪 于吉普。实际上这道命令是老大发出的。 此时此刻,我看着吉普,发现他轻得好象立即会在空气中消失,飘走。 有一种东西从弥漫在他周围的液体中象蛆虫一样生长出来,蠕动着爬向我。 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些丑陋的东西。 它们总会找到时间,找到地点,生长出来。 这种东西,在后来我写‘十兄弟正传’时,把它称之为真相。 “我们深圳出发……丹尼陈开着车……” 吉普开始他的叙述。平稳得象一条小溪,但我感到力量,温柔持久的力量。 我有时甚至搞不清楚是事实真实,还是他的叙述更真实。 对于我这种智力来说,两者都必须而且重要。 “……阳光真好。虽然是黑色的,但我还是明显的感觉到它的存在。旁边的 树不停的倒退,但我觉得它们和我一同前往……” 那个时候,吉普的眼睛并没有瞎掉,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阳光是黑色的。 也许回忆永远带着时间的痕迹。 此刻的无边黑暗已经影响到吉普以前的生活。 吉普不过是把现在投射到过去,在过去演绎现在。 “你看见了树?”我发出疑问。 “当然。但我不认识是什么树。我称它们青萍。每种事物在我的思想里都有 它们自己的名字。我为我的世界命名……” 当吉普进入他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有些话我不太懂。也许是他那个世界的语 言。对于我来说,世界只有一个,就是我在的那个世界。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间……我们的相遇是坚硬的时间之壳下 柔软触角……”吉普有他自己的看法。 “秋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温暧的冬季就象我故乡的秋日……飘浮在光影 之中。我们朝着一个东西而去,那个东西我把它称之为宿命……” 面对吉普的唠唠叨叨,我怀疑自己当时是否真的跟他在一个车上。 “我们不停的唱歌,朝着车窗外不停的撒尿。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有那么多 的水分需要排泄。我们象去戈兰高地朝圣的教徒,想把自己的身体打扫得干干净 净……” “我们把喝完的碑酒瓶子扔在高速公路上……” “谢色鬼不停的高喊‘嫖客来了……’” “还记得行者不?”吉普问。 “当然记得。”我说。 “他对着窗外撒尿,BALL把车窗快速摇下,把他的龟头切在了车子的外面。 一个小女孩拾了起来,对着车子叫‘谁的指头掉了……咦,怎么没指甲盖’…… 哈哈哈……” 吉普的笑声还象以前开朗。 这怎么听也象一个笑话。在我的世界里这不是真的,但在吉普的世界里我记 不准。“……不要怀疑任何人真诚的回忆……”后来我在‘十兄弟正传’中写道, “行者是我们十兄弟之一,后来结了婚,他的几个孩子真象几只猴子……” “我当时在干什么?”我问。 “你当时什么也没干,你睡得象猪一样……”吉普说,“很多人羡慕你…… 不用喝酒就能变成猪一样,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 “哈哈哈。” 吉普的笑声传了过来,从遥远的几百年前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车上。我再次 确定,一定有一些事发生在十二月三日,只是我们都忘了。 我们曾经认为那个日子非常重要。 “我觉车子飞了起来……” “我在飞着的车上飞翔……和路在一起……” “我觉得我一定会死在这条高速公路上……” “我觉得我们应该死在这条高速公路上……” “这条高速公路的名字叫石狮……”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丹尼陈开车?臭小子开车也在打磕睡,我亲眼看见他把 方向盘放一边,抱着膀子睡……”我问。 “我们没死,真是幸运。”吉普说。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一直走运。”我说。 “十年之后,我们居然还是坐在同一辆车上,谈论晚上怎样找女人。可能不 仅是幸运。”吉普说。 下面是吉普的一些自言自语。有些听起来相当奇怪。 “我们带着酒。” “毕业的时候保存的酒。一人一瓶。” “这些酒我们本来准备一直喝下去,直到最后死的那个人。” “我们试图给平庸的生命加一点色彩,把凄苦变成一种美学来欣赏。” “我们想把自己从生存中拨出来,用自己的眼睛观赏自己。” “但我们的努力失败了。” “泥潭中的人是无法通过抓住自己的头发拉起自己的。” “这不是物理学,是生命科学。” “在穿过虎门大桥的一刻,我体会到存在物的傲慢无礼。” “虎门大桥在我们的车通过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第一次体会到,我们是低能生存者。”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非法生存者。” “我们到了老大的地界。” “随便叫了一声‘老大’,就有人把我们带到了老大的地方。” “老大正在等我们,当然同时也在等别人。” “我见到老大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卫生间。” “那个时候,好象是中午。阳光非常的好。” “阳光使我的体内充满水分。” “我们把酒拿出来。每人一瓶。” “我们把酒拿出来兑在一起,随着旋转的液体,我开始发晕。” “我发觉我们的脸色,阴郁沉沉。” (五) “我要去接人。” 当我们吃完饭,坐在老大巨大的客厅里时,老大宣布。 他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本来我们准备让老大联系一支女子足球队来重温一下旧梦。但想到老大可能 把一大帮模特弄来跟我们踢球,我们就无法自持。 明媚的阳光下,碧绿的草地上和妙龄少女打球,这种事我们会在一个无耻的 日子去做。“今天,我们准备做点正经事。”谢色鬼说。 “哈哈哈。”我们大声笑了起来。 谢色鬼认真地说,我们认真地笑。 对于吉普的话,我一直存疑。实际上,对所有给我描述十二月三日之事的人, 我都认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胡说八道。我相信,他们不是存心欺骗,而是由于事 件本身的复杂性。 我有我自己的描述,虽然我的兄弟同样认为我在胡说八道。 “为什么我们只找一个女人?”我虽然不相信吉普的话,但相信他的智力, 即使是他胡谄的事实,也会是一个逻辑上成立事实。换句话说,这件事在另一个 世界中完全可能是一个事实。“因为我们都爱她。”吉普话。 “可她不过是个妓女。”我说。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在其他世界里妓女是最可爱的女人,她们叫神女。” 吉普说。我知道我的智力无法讨论有关世界的问题,特别是多个世界之间关系的 问题,所以我问了另外一个据说只要智商50就能谈的问题。 “我们当时没钱吗?”我问。 “当然有。”吉普回答,“你忘了老大是干什么的?” 我活得太长,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我自认为记住的事实际上也根本没有发生 过。但我生命中应该记住的两件事我都记住了。第一我是一只猴子,第二是老大 是做走私的。在四百多年前,中国最大的反贪风暴之后,老大硕果仅存。 据说他走私进入中国的香烟,中国每个人平均抽了二盒半。为他死去的女人 超过我一生爱过的女人。我佩服他。我又想起了丹尼陈说过的话:“你的命运在 老大的袖子里。” 可是老大的袖子却在女人手里。 所以,我的命运实际上在女人手里,因而没有什么定数。 老大在两个小时候后回来,带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起谢色鬼见到女人时的情形。 “老大真是想得周到。”他看着女人的眼神,令人想到一组词:刚刚、坚硬、 雄性、动物、长大、勃发。女人叫安琪,从重庆过来,在老大这里呆一天,唯一 的目的是跟老大做爱。老大不认识安琪,她是老大的一个朋友介绍来的。 安琪是一个有名的演员,在一部风靡神州的电视剧中,她扮演一个傻乎乎的 角色,令少男少女痴狂。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这部电视剧是在我们见到她之前 还是之后拍的。 在以后很长的岁月中,我们都在争论安琪是不是一个妓女。 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居然有结论:她是妓女的可能性超过了53.248%. 其实这跟没说差不多,因为不可能有100000个安琪,其中超过53248 个是妓 女。她是妓女的原因是她跟老大做了爱。 她不是妓女的原因她不是跟每个人做了爱。 到现在为至,我都不知道十二月三晚上有几个人跟她做了爱。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但不是个重要的问题。 我们的争论很明显带有娱乐和意淫的趋向。 “她不是妓女,我就不是哲学家。”老张打赌说。 “你本来就不是,你是个皮条客。”丹尼陈说。 “不过,我从此再也没和这么漂亮的女人做爱。”行者这样说。 我们谁也没想到,安琪会和行者做爱。 在我们很老以后,终于知道这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这些事都是吉普告诉我的,我说过我不相信他。 “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但你必须记住我说的,否则你连怀疑的基础都没有。” 吉普说。不得不承认,吉普说得有道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聪明人的责任在于说出事实,然后找出理由让愚笨的人 相信。 老大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根本想不到老大会带回一个女人。我们也没想到老 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们必须把她当成我们的兄弟,那个我们无法见到的兄 弟。”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们心里很沉重。 我们有一个兄弟没能来,他叫兴娃。 我们失去一个我们深爱的兄弟,却只得一个妓女。 我们没想到他永远不能来。 他当时没有死。但在美国。 他想回来。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知道我们和女人做爱的时候,他正在手术室的 台上。我不知道老大是不是知道这事。 女人在这件事中的角色,总让我觉得事出有因。 “这个女人是在我们的聚会之前定好的,我一定要和她在今天做爱。”老大 这样解释。如果这是巧合的话,那么我们都是巧合。 我们在这里的相聚毫无意义。 巧合抹煞了我们唯一能做的一点努力。 生存的黑暗大海上,我们能做的只是象泥湫一样搅起一点小小的白色浪花。 而巧合把我们打入黑暗,否定我们生存的意义,把我们钉在那个黑色的背景板上, 永远无法动弹。“不是,一定不是巧合。”丹尼陈经常在日后的岁月中从梦中惊 醒。 至此,我有点明白十二月三日之事的含义。 它明显带着生存的痕迹,绝不仅仅是生活。 “一辈子你只能生存两天,其余不过是活着而已。”一个算命先生告诉过我。 十二月三日也许是这两天中的一天。 接下来的事,更加混乱。 如果说前面的事只是吉普和我缠在一起,无法分开,那么现在是我们十个人 互相连成一个整体,无法分开被描述。 我们开始回忆,每个说得都不一样。 两个人回忆说,我们当天在一起打麻将。 两个人回忆说,我们当天在一起吃饭。 一个人回忆说,我们去了一个娱乐城KTV 的包房。 而其他的人则语焉不详地认为这些事我们都干过。 谢色鬼是认为我们去打麻将的两人之一。 “还有一个王八羔子是谁?”当他听说只有两人个承认打过麻将的时候,愤 怒地叫出声来。他感到极度不满。 麻将四个人才能打,除了安琪以外,逻辑上应该还有另外的三个人。 谢色鬼的智力和我差不多。我们之间的唯一不同是我承认,他不承认。从点 这可以看出,他有自卑的爱好。其实我们没人看不起他。只有两个人承认,他认 为那个不承认的人在侮辱他。“任何人都能看不起我,但不存在的人不行。”他 后来这样解释。 “我再说一遍,王八羔子是谁?”这是他当时说的话。 “你自己应该记得。”BALL说。 “我记不得。”谢色鬼说。 “那你活该。”BALL说。 后来我问过所有的人,每个人都不愿意详细说出当时正做的事,但都保证说, 当时正在做恰当的事。每个人的世界都很园满,合起来的世界却有些残缺:有一 个人遗失了。 “哈哈,有个人在当时居然不存在……”小虾米笑了起来。 一个不存在的人在那里不停的摸牌,打牌,陪着谢色鬼、女演员和自己打牌, 这种景象让小虾米觉得太滑稽。“女人赢了很多钱。”谢色鬼说,“多得我们可 以找一百个女人。” 谢色鬼的有他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钱是以女人为单位的。 “那……那……谁……输得最多。”谢色鬼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 不存在的人。“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承认?” 时间的进程让谢色鬼感到自己在撒谎,而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但我们的确没有骗谢色鬼。 我们每个人都有正当的理由,我们都在恰当的位置上。 “我们的确是四个人打麻将。”小虾米是其中之一,“但我也忘记了那个家 伙是谁。”“我的注意力在麻将上,谢色鬼则完全盯住女人看。”小虾米说。 “所以,你们记不起来谁跟你们打麻将。”吉普说。 “活该。”BALL再次骂道。 “如果没人承认,那么可能我们就是在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打麻将。”小虾米 不想再继续争论下去,“这不是件重要的事,我认为。” 听到这话,我们其余的人感到有点不自在,好象我们在生存的意义上欺骗了 谢色鬼。实际上,除了丹尼陈以外,我们的表现的确象在欺骗。 丹尼陈是这样开口说话的:“我们去吃饭了。” 他接着慢慢说,“我们没有打麻将……我们没有骗你。” “我们在海的渔村吃的饭。” “是的。”我补充道,“是老大请我们。” 丹尼陈是认为我们那天去吃饭的两人中的一个,我是另一个。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开了很久的车,才到达那个地方。”丹尼陈说。 “时间长得让我觉得这样去吃一顿饭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我说。 “从天大亮,一直开到天黑。”丹尼陈说。 “黑暗中,我觉得我们开向大海。”我说。 “直到停下,我发觉我们的确来到海边。”丹尼陈说。 “有很多车泊在海边。灯光通明。”我说。 “每个车的车牌用厚厚的布挡住。”丹尼陈说。 “保安过来看了看老大。”我说。 “然后把我们带到最里面的一个包间。”丹尼陈说。 “老大挥手赶下去很多漂亮的女人。”我说。 “老大笑着说,‘我们肚子还没吃饱,拿什么喂你们?’”丹尼陈说。 “然后来了几个拿着本子的不漂亮女人。”我说。 “老大用鸟语跟她们叽哩瓜啦一番。”丹尼陈说。 “女人们听得嘻嘻直笑。”我说。 “她们走了以后,我们开始玩扑克牌。”丹尼陈说,“老大说,菜得准备一 会儿。”“老大订了规矩,就开始发牌。”我说。 “不停的发,到每个人面前看一下他的牌,不是老大给人钱,就是要那个人 拿钱。”丹尼陈说。“你输了赢了?”我问丹尼陈。 “赢了。你呢?”丹尼陈反问。 “也赢了。”我说。 “每个人都赢了,除了老大。”丹尼陈说。 “老大通过这种方式把钱发给我们。”我说。 “是的。老大说过,到他的地界,不能用我们自己的任何东西,除了生殖器。” 丹尼陈说。“他还说,我们吃了这一桌东西,我们的生殖器会过度使用。”我说。 记忆中,一桌奇形怪状的东西,带着不同的气味勃起。几百年后,我还清楚 的记得,老大把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夹给我,“好东西,老虎的玩意儿。” 不得不承认,老大对我真不错。 不过,从此以后,面对漂亮女人我就阳痿。只有老婆除外,我很不幸地成为 了一个好人。 大概是我们认真的表情引起了谢色鬼的重视。他问我和丹尼陈:“安琪也跟 你们一起吃?” “当然。”我们两人一起回答。 “BALL还告诉那个她,男人比女人游泳游得快的原因,是由于男人下面有一 个帮助打水的东西。”丹尼陈过于认真地说出BALL的黄色笑话引起了大家的笑声。 至此,十二月三日之事终于导致出一点笑声。 十二月三日是我们数不清的岁月中的一个日了,即使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毕 竟仅仅是一个日子。“我们是不是太认真?”老张问。 “不。完全不。”BALL说话了,“有些事必须要澄清。” 在我们的印象里,BALL从来不是个认真的人。 他的为人就象他的名字,浑圆天成。 他的老婆在费尽终身心血抓住他后,说了一句经典的话:“抓住一个男人的 最好办法是放掉他的气。”在我们的面前,他永远笑容满面。我们没想过他严肃 的样子也是如此可爱。有人笑出声来,“别这么严肃,行不?” 我感到十二月三日这个重要的日子在被笑声不断腐蚀,正变得面目全非,也 许终将成为我们无数个批发日子中的一个。 它在从生存向生活转化。 “重要的日子请不要回忆。”我想起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一句话。 “我不管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这跟我无关。”BALL说,“我必须给你们讲 述那天我所经历的事。”BALL坚持认为,我们一起去了一个娱乐城。他说,那个 娱乐城的名字叫‘今夜’。他还说,男人对‘今夜’都非常熟悉。 “前面的过程我不打算细讲,开很久的车,朝着大海,保安,遮车牌的黑布 等等……”BALL说,“任何事情的开始都是一样的。” BALL说得很对,事情开始时都是一样的,差别出现在我们如何看待它。 BALL:“……不同点是从电梯开始的……娱乐城在一座大楼的第一层,门口 有很多穿着晚礼服的女人迎接客人。进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大厅,T 形的舞台上 正在表演西班牙舞蹈。旁边是一溜KTV 包房,女招待不停出入。灯光很亮,大厅 显得很干净。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上档次…… ……老大没有带着我们走进KTV 包房的任何一间,而是穿过大厅,从一个小 过道来到大楼的后面。这里停着一些高档车,车牌同样被黑色的布挡住。两个保 安过来,看到老大后,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带到一个小门前,打开小门走了进去。 一个漂亮女人在里面迎接我们。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个妈咪,而且在几小时后我 们会在卫生间里作爱…… ……女人把我们带到一个电梯前,用手中的对讲机讲了几句。电梯从楼上滑 下,门打开。这是个很小的电梯,一次只能上五六个人。我们分两次挤了上去。 我和妈咪一起挤在第二次电梯里,我的下部紧紧靠着她的屁股。我得承认,我半 勃起了。这使我很没面子。出门时,妈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BALL讲这些话时候,我们听得非常无聊。 所有的过程跟我们经常去的娱乐场所大同小异,即使BALL后来说到,里面的 女招待全部穿三点式迎接客人时,我们也一点不吃惊。 “你能不能讲点有趣的?”老张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谢色鬼讲。 虽然谢色鬼的话对BALL的刺激很大,但BALL还是笑出声来:“哈哈哈,你真 是个流氓。鸡毛……蒜皮……你太幽默了……” “是的。这的确很无聊,”BALL继续说,“我们不停的喝酒,掷色子,在三 陪女身上摸来摸去……” BALL:“……当然,我们还不停的唱歌。我们把我们会的歌都唱了一遍…… 记不得是第几次上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居然有个女人……就是那个在电梯 里让我勃起的妈咪……她和老大斗酒,吐了几次……她没有关卫生间的门,我进 去以后,她不准我回头…… ……刚开始的时候,我老老实实掏出家伙撒尿。听着她发出的‘嘘嘘’声音, 我终于转过头去,看见她对着我似笑非笑,我的尿就撒不出来。这个时候我就把 她从坐便器上拉起来,把她推到舆洗台前……刚开始的时候,非常刺激……“ “你不仅无聊,而且太大胆……”老张说,行者不停的点头。 “你知不知多少人在外面憋得受不了?” “你们相信这是真的?”BALL笑着问。 我刚刚开始相信BALL的话,但听了他这句说以后,我不太肯定了。 “因为你在卫生间里同妈咪作爱,所以你记得这么清楚?”吉普问。 “当然不是。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冲动,但后面我突然感到很无聊。 我在她的里面软了下来……”“你给钱了吗?”小虾米问。 “这还用问,我象个嫖了不给钱的人吗?”BALL愤愤不平。 “实际上,你比我色。就这点屁事,你记忆了几百年……”谢色鬼说。“你 们太小看我了。如果我因为这点事记忆这么久,我也不配作你们的兄弟。”BALL 说。“那你为什么?”老张问。 “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了生日快乐的音乐声,这才让我真正吃惊。” BALL说。这句话也使我们非常吃惊。 我们彼此知道每个人的生日。没人在十二月三日出生,连我们的子子孙孙也 没有。我们看着BALL,想知道谁过生日。 “那个妓女。就是老大带来的那个漂亮妓女。”BALL说。BALL坚决认为安琪 是个妓女。“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天的原因了吧?”BALL说,“因为我丢弃 工作,抛开老婆,不远千里,来到老大的领地。我绝没有想在千里之外,为一个 妓女过生日。” “而且,我的兄弟们还玩得非常开心,不停地和那个妓女互抹蛋糕。那个妓 女感动得热泪满面……”“算了,别那么激动……”看着BALL完全变成一个球形, 丹尼陈劝道。“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记不得这些事了,原来你们感到害 臊了……”BALL继续说,“你们有谁承认那天晚上跟安琪作爱了?” 没有人说话。 “你们谁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一晚上都在唱什么歌?”BALL大声问道。依 然没人说话。 “……解放区的天是兰兰的天,解放区的人民抽大烟……”BALL唱了起来。 他唱的这首歌,四百多年前,我们抽烟时经常唱。 “也许……”很久沉默以后,小虾米慢慢道,“也许,我们当时的确很无聊 ……”“在这个日子给一个妓女过生日,仅仅是无聊?” BALL大声问我们。 我们大声问自己。(六) 如果我们十兄弟是一个人,事情可能简单一点。 如果我们十兄弟当天就死去,事情会极端简单。 但我们活了下来,并且无耻地活了几百年,活得滋滋润润。 当我们无所事事多次重复描述十二月三日后,事情变得难以辨认,以至我们 没人能够搞清楚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 十二月三日象一具时间的尸体,在经过多次强奸以后,没人能认出分辨出它 是动物还是植物。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描述,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一谈起 十二月三日,我们就象是一群刚刚出生的生命,面对无限多的可能性。 我们无法完整回忆那天的情况,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些片断。我们无法分清哪 些事是我们的想象,那些是真实的事实。 盗版充满我们的记忆。 “有事实吗?”小虾米曾经这样问过。 在我们几百岁的时候,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时间帮不了我们,反而抹去痕迹,把我们扔在荒原上。 我们每个人的回忆都不一样,每次回忆也不一样。我们指望带有神迹的丹尼 陈能够回答这一切,但他自从那个十二月三日以后,只说一句话:“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 老张在我们十个兄弟中活到了最后,所以他对事件的描述带有无可争议的权 威性。“你知道,我是个龌龊的哲学家。”老张说这话时,十个兄弟只剩下我们 两个人。换句话说,十兄弟中最无耻的就是我们两个。 老张的无耻在于他的行为,而我的无耻在于我的思想。 “是的,你是IT哲学真正的创始人。”我说,“虽说IT哲学不怎么样,龌龊 倒不见得。”“你真正了解IT的含义吗?”老张问。 “……IT means Information Technology ,可能吧……我不太肯定……” 我想了一下说。“这是你成不了IT哲学家的原因。你没悟性。”老张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because IT means INSERT TECHNOLOGY. ”老张说。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IT的含义。我终于理解为什么IT行业是高科技行业,而IT 哲学则是花花公子(主)哲学。“怪不得你是个杰出的皮条客。”我说。 “哈哈,这话我爱听。”老张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我勾引良家妇女,然后 把她们介绍给嫖客。我有做这种事的天分。” “是的。”我承认。 老张是我们十个兄弟中最英俊最有情趣的人,这一点那些上当受骗的女人也 承认。“他为什么会这样?”很多女人在知道事实真相后,很惋惜地说。 她们对他没有一丝仇恨。她们会这样对她们的爱人说,“这是命。” 老张有时也认真的想过这些事,“……我总是怀着崇高的心情做这件事。在 这件事上我体会到我的价值。我居然有舍我其谁的英雄之感。”他说,“我无法 说服自己不做这些事。”当然,老张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时他会情绪低落,他会 说:“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兄弟们让我有勇气生存下去。” 在谈到十二月三日这件事时,他说:“……我不想欺骗大家,实际的情况完 全不象他们所说的那样。”“不是因为他们死了,死无对证,我才这么说。”老 张说得很肯定。 “当时我们的确去了一个叫‘今夜’的地方,但那不是一家娱乐城,而是一 家桑拿中心。他们记错了。这家中心提供全套服务,干净清洁。” “你带他们去的?”我问。 “当然是我带他们去的。”老张说,“你也知道,我当时在华南都市报主持 IT娱乐,介绍这些娱乐场所。”“看在我的面子上,中心给大家打五折,答应全 部找最年轻漂亮的姑娘。”“我也不是没想过,大家十年一聚,到这些地方有些 不妥……” “但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也知道,四百多年前,IT行业是个最热门的行业……” 老张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我明白他的苦心。 “当时,老大和安琪在他的一幢三层别墅里,我们在另一幢……”老张说。 “好象当时他正竞选那个城市的副市长,不允许我们带女人回他的别墅……”我 头脑里有一些零星的回忆。“是的。其实他的别墅很大。我们的人再多一倍,他 别墅里的床也够用。”“谢色鬼当时很生气,他看着老大把安琪带进自己的车里。 气愤地说,我他妈才不和老大呆在一座别墅里……”老张继续说。 我能够理解谢色鬼,他不能忍受自己心中的想象。 “所以,我把他们带到‘今夜’……”老张慢慢说,“我这样做有错吗?” “你做得对。”我说,“换了我,我也这样做。” 老张的话很有逻辑,完全不象平时。 其实我应该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如果当时我想到这点,我一定想 方设法让老张多说出一些‘事实’。 虽然我并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但总比没有好。 老张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成为了一具活僵尸,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因 为在这次谈话后的十二月零三天,我自己反而先死了。 “你那天喝了酒?”我问。 “当然。我喝了很多酒。”老张说。 老张的酒量不小,尤其是当他做了一单大生意的时候。他的最高记录是一次 喝了十二瓶二锅头,当时他劝说二十四个少女走进四十八个老头子的房间。 “但我还是没喝过老大。老大带着那个妓女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楚。 只看见老大周围有一大堆漂亮女人……”老张说。 老张也坚持认为安琪是一个妓女。 “我们都醉了……”我说。 “没有。你们都没醉。” “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生气,生气的人是不会醉的,喝酒的人都知道。” “也许,看见老大一个人和安琪离开,大家心理不平衡。”我说。 “不是这个原因。”老张说。 “也是。我们还没掉价到这个份上。”我说。 “难说。当我把你们带到‘今夜’的时候,你们全都怒气冲冲……”老张说。 “我知道,你们需要发泄。”他接着说,“当然不仅仅是性欲。” “当生命进入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将成为发泄对象。” “那天晚上是一群女孩子。” “我庆幸自己为兄弟们找对了地方。”他不停说着。 “我也去了吗?”我问。 其实问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去不去都很正常。 去了,你是一头正常的动物。 不去,你是一头道德的动物。仅此而已。 我最关心的是,哪些事发生了但没留下痕迹,哪些事没有发生却留下痕迹。 我坚持认为,生命中发生的事只是整个生命中的很小一部分,是冰山一角。隐藏 在水面下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这是别人认为我很笨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在调查十二月三日之事过程中,我的智商明显提高,终于明白十二月三日 之事并不重要,反而是那些应该在十二月三日发生,我们认定要发生,却迟迟没 发生,最终也没发生的事才真正重要。这些事影响了我们一生,起码对我们十个 兄弟是这样。 什么事应该发生呢? 我们应该在车站相聚:一列火车缓缓进站,从窗口看见老大手中的鲜花。我 们应该彼此拥抱:张开双臂,消除彼此之间的生理距离。 我们应该带着各自心爱的酒精:毕业时我们留下的酒。 我们要互相融合,如同十滴血,融入我们在酒中的咒语。 我们要手挽着手,走在高速公路上:让高级骄车滚一边去。 我们要在酒桌上,一醉方休。 在温柔的烛光下,我们要轻声细语的回忆。 语言有力量,回忆更有力量。 老大说醉,我们听从,一醉到底。要我裸裎相对我也一样听从。 我们要在醉上跳舞,在瓶中歌唱。 我们的歌声在十年前,震碎窗玻璃;今天,我们内功精进,一定要震破酒瓶。 我们要去踢球,虽然我们胖得象十个大足球。 我们是十年前一脚踢飞的足球,十年后重新找回。 我们要在草地上撒野,把自己打回原形。 在阳光下见识自己,我们原来如此,也不过如此。 我们有血有肉,还能激动一下,还能勃起。 我们的腿还有力量,不止能追女人,还能追足球。 我们不仅会射精,还会射门。 我们要相亲相爱,我们的老婆孩子也要相亲相爱。 阳光下,我们一定要正直一回,尽管一辈子只此一回。 草地上,我们一定要彻底一回,做一个真正的动物。 树叶香,空气爽,拍打兄弟的肩头,我们不害怕晚上夜行。 我们要象动物一样无所畏惧。 把戒掉的烟点上。 把戒掉的酒端上。 小偷小摸的坏毛病也请重新拥有。 我们要真实的自己,不要修饰的词澡。 很难有和时间竞争的机会,请允许我做一次弊,让我成为贼。 让我活到五百岁,验证一下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兄弟的关系。 验证一下,人与阳光之间的关系。 即使在阳光下简单活着,一动不动,也不要月光。 月光之下,只配做一些苟且之事。 当我们死去,要有人为我们叹息。 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说死就死。” 然后在我的坟墓前,加一瓶酒,说:“平时,你不喝酒,今天非灌死你。” 我们不是英雄,也没这个指望。 只希望活得自在一些,象头动物一样自在。 我们是普通人,并为此自豪。 我们知道,时间一定会胜,但不会让它胜得那么容易。 我们不准备和时间讲规矩,和它单打独斗,我们将十个人一起上…… 十二月三日证明上面的这些事的确不能发生。 虽然它们符合物理科学,但不符合生命科学。 我们依旧孤独,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我的智力有残缺,不能主宰我的世界。 我的想象和我的世界差得太远。它们如同两个有着同一个母亲的亲兄弟,却 永远不和。发生的事是王朝的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威,规定我们,不可抗拒。 而没有发生的事更象营营众生,聚集着天下的灵气与力量,在你无法到达的 野店孤村山间水畔,逍遥自在。没发生的事远比发生的更有力量。 “生活实际由没有发生的事构成。”一个笨蛋这么说。 一个著名笨蛋萨特也说:“你是你所不是。” 我终于大彻大悟,从高级弱智成为一个特级弱智。 其实十二月三日晚上我没有去‘今夜’比我去了对我的影响更大。 所以,我变得真正的满不在乎。我不再关心真相,只关心逻辑与话语。 故事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切。 我得把这个故事写完,我得写出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吉普曾经见过。 因此,我问老张:“我去了吗?” 老张看着我,慢慢笑了,说:“跟你一样,我也忘记了。” “那天晚上,你们都一样。”他接着说。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或者我们一样疯狂,或者一样冷静。 “你呢?”我问。 我无法明白我自己的事情,但也许可以了解别人的事情,然后由此推断出自 己的事情。与自己,或者说与‘我’有关的事情,常常如此复杂。 “我?”老张看着我说,“我当然干我的老本行。” “拉皮条?”我问。 “是的。”老张说。 “我不停的打电话,把那些女孩子从家里叫出来,当时已经凌晨4 点。” “你们不要那些在桑拿中心的女孩子,所以我不得不把那些已经当二奶或被 人包起的女孩子再叫出来。”“一定很难,是吧?”我问。 “也不是特别难。当然。如果不是我,你们绝对无法得偿所愿”老张说。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你做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你还给某个省长 大人介绍过妓女……”我问。 “是的。单就这件事来说,毫无新奇之处,我没有道理在五百年后还记得这 事。”老张说,“但是,这虽然不是件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一件有趣的事 儿。这么多年了,我记得的也只有一些有趣的事了。”“有趣?”我问。 “是的。很有趣。” “讲讲吧。”我说。 当一个人活了五百岁,那么生活中不会再有重要的事,只有有趣的事。 “当然。你不问我,我也会讲。”笑意是一条虫,从老张的眼睛爬到下巴。 “很好笑?”我问。 “有一点点。”老张说。 “快说吧。”我说。 “我再问你一个当时IT界很出名的名词,什么是CTO ?”老张问。 “大概是Chief Technology Officer的意思吧。”我说。 “哈哈,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Condom Testing Operator.哈哈。”老张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的事,跟condom有什么关系?”我问。 “当然有。那天晚上,我临时成了一个CSO ……”老张依然在笑。 “CSO ?” “Condom Searching Operator.哈哈哈。”笑意从老张的脸上掉到地上,他 弯下腰,胡子在地上扫来扫去。“CAO 是什么?”我再问。 “Condom Accept Operator. 哈哈。” “越来越奇怪……”我一点不觉得好笑,反而感到一丝悲哀。 一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日子,象一个纯结的少女,结果被引诱到condom上面, 使我感到非常尴尬。我不愿意承认我们从此以后的生存仅仅建立在condom上面。 “……那些女孩子来到‘今夜’的时候,居然发现没有condom……”老张笑 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可笑的是,这个著名的IT桑拿中心,不提供condom……” “是有点奇怪?简直在拿生命开玩笑。”我说。 “不,完全不是。这是家五星级的IT桑拿中心,它给用户提供最洁净的最直 接服务……”老张解释道,“完全不要那玩意。” “真搞笑。”我说。 “所以,我不得不在凌晨4 点出去searching condom,哈哈。”老张泪水已 经笑了出来。我还是认为这没什么好笑。 “这家中心离市区很远,凌晨4 点所有小商店,大商店,投币售套机,全部 闭……于是我不得不找一个摩的,跑到十公里远的一个地方去买condom. ……你 知道,我当时不会开车……”我彻底失望,感到身体越来越凉。我没想事情的真 相是这个样子。 我慢慢开始死去。五百年的经历将烟消云散。 “你知不知道,我坐在摩的上脑子里一直在想什么?”老张还在喋喋不休。 不过已经毫无意义。我已经理解了为什么其他兄弟忘记了这天发生的事。 同时,我也理解,老大为什么没娶安琪。 我们是在十二月三日出生的,然后向时间的两头生长。 “我当时在想,等我回去,这帮家伙一定全部完事了……”老张还在说, “我想过半途回来。南方冬天的夜还是很冷,我当时只穿一件衣服坐在没有遮拦 的摩托车后面……幸好,我有很好的职业道德……”听见‘道德’这个词,我的 心里感动了一下。‘道德’,多么温暧的名词,象我十五岁前的嘴唇。“我回来 的时候,那帮家伙居然还在衣冠楚楚地等我……包括谢色鬼在内……他们真的很 有耐性……”没有耐性,我们能活五百年? “……时间最长的是谢色鬼……大约两小时以后,我们离开‘今夜’,开车 回深圳……”老张说。“天色慢慢亮起来,我们的心慢慢沉下去。”我记起吉普 在描述我们回去时的情形时说的话。“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问老张。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个问题。 “问吧,你一直都心不在焉。你到现在也不敢承认……”老张说。 我没有理会老张,问道:“我们向老大告别了吗?” “没有。”老张回答得非常干脆,“从来没有。” 听完老张的最后陈述,我再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我死。 五百年的岁月已经让我说完了我能说我想说的话。而老张的话,也包括了我 想听的所有言语。我开始死去。 我开始理解丹尼陈的内心。 如果我有神迹的话,我也会象丹尼陈一样问:“十二月三日,究竟发生了什 么?”如果我有智力的话,我也会象吉普一样说:“……我看见结局……”在我 的葬礼上,如果有人问我,你最后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那么我只想说一句话。 并且,我认为,我活了五百年,我有资格说这么一句话:去你妈的,老大。 去你妈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