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符 作者:忠厚 (上) 哑巴的羊群过来了。街面不宽,羊群把四根挤在中间。羊们紧贴着四根的双 腿往前挤,挤得四根左一晃右一晃的。尖而硬的羊蹄子还踩着四根的脚了。四根 挺疼的,咧着嘴等着哑巴。他要与哑巴对话。 哑巴,大号刘二德,主业放羊,业余爱好屠蛇,是胡家沟村一流的屠蛇高手。 哑巴用铁丝做成鞭梢,鞭法如刀如剑,只断毒蛇三寸颈。 哑巴来到四根面前站定,黑亮的眼珠儿转动一下,他知道四根要去村委会。 四根从哑巴手中拿过鞭子,用鞭杆儿在地上划出内心的烦恼种子。 哑巴如见毒蛇,一把捋回鞭子,狠狠地抽出一鞭,种子二字被拦腰斩断,地 上出现一个深而齐的小土沟儿,是铁鞭梢切的。 四根细看阴森的小土沟儿,断定里边藏着一个凶险的谶符。 四根问:“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哑巴说:“哇!” 四根说:“我就不信!” 哑巴说:“哇哇!” 羊群裹挟着膻味渐渐远去,舞动的烟尘与斜射过来的晨晖融为一体。哑巴仍 回首以怪异的目光看着四根。 四根的心乱了,脚步有些发散,茫然地向东山上的半轮太阳望去。霞光如芒 如刺,四根顿觉晕眩恶心,脑门儿渗出一层冷汗。他蹲下来紧捂着头自言自语: 忒难受了。这人活的,没劲、没成色,三十多岁还学小孩子望太阳。 四根没听哑巴的劝阻,去村委会交涉他的种子款。 四根来到村委会,找个木凳靠墙边坐下。 村支书胡正发和村班子各路权臣俱已朝班。由于村政繁多,在场的成员大都 身兼二职,一是进行口头造句,用以必要的信息交流;二是竞相喷云吐雾,争取 在较短的时间内,创造出个烟雾缭绕的仙境。老村委患哮喘,在发自肺腑地咳嗽。 胡正发抽出一支希尔顿,看一眼惨不忍睹的老村委,又把烟推回烟盒对众人 说:“你们这帮货!都穷抽,熏獾子啊?看把人呛的。” 众人掐灭了手中的烟,停止喷云吐雾,也停止了口头造句,十几只眼睛又都 不失时机地盯住一个新的景观:一只大钱串虫,在胡正发的衣领上无声地爬来爬 去。 于村长,半闭双眼、靠墙静坐。他在想什么?于村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知 道。 于村长,四十来岁,个头不高,很壮实,眼睛长得挺大,却总是不全部睁开, 胡子刮得很认真,干干净净的。胡家沟人都说:于村长相貌不凡,人也正直。 年前,补选村长,四根只比于村长少一票。填选票时,四根如果把投给于村 长的一票留给自己,于村长今天就未必能坐在这里。 于村长与胡正发,是那种可以想象得出的关系:面和心不和,多年的对头, 他曾被胡正发弄得几上几下,这回一上来,就运足了劲,决心把胡正发拱下去。 从这个意义说,四根和于村长具有共识,斗争目标一致。 于村长很看重四根这个同盟军,可四根不是那种善于冲锋陷阵的猛将。于村 长想达到目的还得靠智谋、靠心计。 于村长明白四根来村委会的目的,他把眼睛睁得稍大一些。目光是支持。 胡正发也知道四根来要种子钱。 现在,有人一提到种子钱,胡正发就烦恼不已,如坐针毡。最糟糕的是他揩 不净自己的腚。他和他的同谋者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贪吃的恶猴儿,谁也脱不 了干系,却还在不知死活地贪吃。说别人脱不了干系,那只是胡正发的认识;说 人家忒贪吃,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他的同谋者是什么人品,胡正发并没看清。 他恨他的同谋者,却又对同谋者言听计从。 那一阵子,乡政府对胡家沟的玉米制种工作很重视。吕乡长常来胡家沟。 开始,胡正发对吕乡长很敬畏。吕乡长给人的印象挺霸气,可做事干练果断、 雷厉风行,是个有魄力的地方官。此人在全县的乡镇干部队伍中很有些名气。 在胡正发的眼里,吕乡长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非同凡响。比如,吕乡长的手 机在山区不好使,他只是习惯地捏在手里,用天线拉杆儿疙瘩球儿对人轻点轻戳。 那动作挥洒、高雅,把个胡正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因此对手机着了魔。吕乡长 在前面倒背着手捏着手机,胡正发就跟在后面捏个手把儿半导体。 与吕乡长接触多了,胡正发也就跟着红起来,喝酒的次数也随之增多。 酒是越喝越厚,二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酒友。忽尔有一次,吕乡长就喝高 了。吕乡长酒兴大发,先是空前慷慨地把手机让胡正发把玩儿,后是信誓旦旦地 交底说,他一定下大力气,支持胡正发抓好胡家沟的制种工作,为全乡树立个致 富典型。到时,他要以乡政府的名义为胡正发配备一套BP加手机。 胡正发受宠若惊、激动不已,又敬吕乡长一杯。谁知,干了这一杯吕乡长就 骂上了: “咱这个县啊!是越弄越不像个样子了!有人花钱买官,操蛋不?我是只会 拉车不会看路哇!谁还像我这样傻干?凭能力是不好使喽!一到县里,那些个县 长大人还拍着我的肩膀,那个语重心长啊!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当好这个父母官。 我当谁的父母官?谁当我的父母官?他们咋不来当这个父母官?我不就是没给他 们上一炮儿吗操!” 胡正发暗吃一惊:你一乡之长大权在握还不知足。我要有这运气就黄鼠狼骑 兔爷儿乐颠仙儿了。将来我儿子胡刚能弄个副乡长干干,我就倾家荡产认掏个五 七万! 酒醒后,吕乡长对胡正发说:“看来得戒酒了,再喝下去非坏事不可。咱喝 酒时我没说什么吧?” 胡正发忙说:“没说,什么也没说。”可胡正发又在心里说,你骂县长就像 骂儿女。这要在大清朝,你就是犯上作乱,先掌嘴,后杖臀!打你个满嘴流血, 满腚开花! 当胡家沟AX8 号玉米种就要收获的时候,谁都知道这种深黄色的小小玉米粒, 就是下一年玉米大幅度增产的母本。作为种子,它的价格应该数倍甚至十几倍于 玉米。 此时,吕乡长欣慰地对胡正发说:“胡家沟的山民们也该有几个活钱花啦。” 胡正发说:“那是那是,不然穷忙乎一年都图个啥。可这些山民有钱也不会 花。他们一年到头只要有粮、有盐、有大菜(白菜萝卜)就吃个滚瓜肚儿,活得 嘚儿好嘚儿好的。” “什么话!”吕乡长严肃地批评胡正发:“白菜萝卜不是社会主义,滚瓜肚 儿没有特色!老胡哇,你的责任是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啊!你的观念如此落后守 旧,你让我不放心啊!” 胡正发立即为自己的嘴大舌敞脸生愧色。可胡正发的话原本另有用意,他要 摸清吕乡长对这批种子是否有想法。他一定要设法钻进吕乡长的心里看看他在想 什么。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又想到了酒。酒,是打开吕乡长心灵的金钥匙。胡正发 又陪吕乡长喝上了。而吕乡长又喝高了。他亲切地拍着胡正发的肩膀说: “老兄,我我为你们搞的这个制种项目,是、是最好的致富途径。你、你就 放开手干、干吧。我保你胡家沟一秋收成,能活三年。还有咱哥们真能登上另一 条客船,我就回首再送给胡家沟乡亲们一条大大鱼。到时,忘不了你、你老兄啊! 实实话告诉你,乡镇干部马上就本地化。上边飞来的鸟都不、不是好鸟,都他妈 待、待不住。本地的鸟才是好、好鸟,能垒巢下蛋。大侄子胡刚嘛,以后当个乡 长是够材料的!” 听着这话,胡正发的心里乐开了花。可他知道这得需要钱。 胡正发准备整体经营AX8号玉米种,以提取管理费为名要从中赚上一笔。 他们派出人像伪警察一样,严格管制种子户,不让种子户与农科研、种子站直接 接触。而他们却瞒天过海,与不法种子商暗中沆瀣上了。 种子商以合作为名,先点给胡正发一万元辛苦费。 吕乡长得多少,胡正发不清楚,他相信肯定不是他这个数,因为种子商是吕 乡长介绍给胡正发的。 眼下,胡正发的当务之急,应该用这一万元搞到手机。手中的手把儿半导体 只能听人说,不能对人说,更新换代已刻不容缓。可他在家里十分诡秘地藏下一 万元的地方,对于二儿子胡刚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破解的秘密。胡正发所看到 的是胡刚屁股下的进口屁驴子。再想看的话,则是屁驴子突突给他的一串串蓝色 的烟雾。他想破口大骂却没骂出口,结果他笑了。他溺爱二儿子。他想,应该对 儿子有所奉献。他一向认为胡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无量。如果子承父业, 实在是燕雀小志。儿子理当有更大的发展,骑台屁驴子,与身份匹配,儿子先用 了一万元不过是个小数目,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到时,他要搞一个功能相当 强大的手机,隔着高山大海也畅通无阻,一拨就漫游亚非拉! 胡正发充满信心。 胡正发从美梦进入了噩梦。 接下来,是他开始了艰难的讨要种子款的过程。他每次都磕头作揖、呼爹喊 爷,可种子商的好言好语把个胡正发玩儿得蒙头转向。他不得不拉上吕乡长。而 种子商同样以一桌好酒好菜打发二人空手而归。当他们最后一次来到种子商的公 司时,胡正发老远就生出不祥之感,脑袋嗡地一声。种子商的公司门窗紧闭,迎 接他们的是厚厚的栅板。不知是哪个美术班的小学生还在栅板上画了一幅粉笔画, 画技不高,细看,能看出画的是个驴头。胡正发没顾粉笔沫会蹭他一脸白的,紧 扒着栅板缝儿如饥似渴地向里窥去,文化不高的他竟闪出个很文学的词:人去楼 空!他双腿发软,顺着栅板堆下来。 胡正发脸色惨白,还有粉笔沫的白,很白。 吕乡长从兜里摸出一块纸巾递给胡正发。胡正发迟疑地接过纸巾不解其意地 问:“干、干什么?” 吕乡长指指他的脸:“擦擦,擦擦。” “擦什么?” “脸。脸上的白。” 白个屁。胡正发在心里说。 “你先擦擦脸!” “我还有脸吗?”胡正发把纸巾揉搓在手心里。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仍沾着白 色的粉笔沫,鼻子上比较多。 归来的路上,胡正发料定自己的末日已到,一阵阵地感到天旋地转。可他发 现吕乡长竟很沉着,大概是他们今天没有喝酒,吕乡长的表情中就有了深不可测 的嫌疑。 无情的日子对于胡正发是既漫长难挨,又快得灼人。烦乱焦急之下他曾在吕 乡长面前啧有烦言。可吕乡长竟板起面孔说:“村民委员会是自治组织,乡里对 你们只负有指导义务。决策权在你们自己嘛。按说,你敢于大胆地与商品经济接 轨,是好事。人嘛,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前一段的工作还是满有成绩的。”吕 乡长又拨弄手机,还说,有时风向对,就能接通。 胡正发在心里骂:你这×手机!他很想一把捋过手机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 上几脚,结果他却掴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一脸苦相:“这日子我是再也过不 下去了。我只有把被骗的真相向种子户们说清。” 吕乡长蹙了蹙眉说:“那是你的事。种子商是跑了和尚甩了庙,不见得就找 不到人了,不是没有希望了。你不要给村民增加思想负担,会造成混乱的。我看 暂时……” 胡正发在心里骂:我日你祖宗!暂时,暂时到什么时候?早晚都得露馅啊! 鼻涕啦瞎的山民们来找他要种子钱,胡正发难免一阵阵发慌。他只有一天天 地往后推,欺骗村人。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儿子胡刚不以为然地说:“爹, 你还整不明白呀!这年头就是这样,钱谁花是谁的。山外的人玩钱都玩疯了,上 千万的贪污、上千万的绷骗。咱村那几个臭种子钱还不如人家一根头发丝。” 胡正发说:“你小子像吕乡长的儿子。你们把你爹扔进火坑了!你爹的脾气 是操蛋点儿,可你爹在胡家沟没坑过人哪。就这一回呀,弄了一万元好处费,还 让你小子弄了台小日本子的屁驴子骑上了。骑你爹呀!该死的小日本子!” “爹,儿子骑摩托你骂小日本子干啥?” “没有该死的小日子能有这败家屁驴子吗!你爹是实在没路走了!” “爹,我看你是小心眼儿。有吕乡长你怕个啥?又不是你欠大伙的钱,他们 找谁要哇!山民们过一段时间见不到钱就泄劲了。胡家沟是山高皇帝远,谁来干 涉这点小事。胡家沟人在你面前,谁敢炸屁儿啊!” 正如儿子所说,胡正发不是山穷水尽。他在吕乡长面前很乖顺,他在胡家沟 那是个山大王。他玩了多年的硬把戏。有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还得向他赔出笑 脸;有人被他打了耳光嘴巴,最多也就捂着脸哭叽叽地小嘀咕几句。不过,胡正 发骂人也就是一两句,打人也就是一两下,从不连续骂,也不连续打。他认为这 是一打二吓唬,习惯了。他对手下的几个村干部也是如此,他说骂谁就骂谁,在 他面前,有屁也得赶忙跑到外面放去。有人还谄媚地给胡正发总结出一个顺口溜: 打是亲,骂是爱,乡里乡亲都不外。 现在,面对来要种子钱的四根,胡正发虽然心虚,但他还要耍他的老一套, 他没理也是有理,而且理直气壮,而且居高临下。他知道四根在村里人缘好,有 一定的威信,是个小有代表性的人物。他觉得必须把四根整住、镇住,杀一儆百。 他怎么也得往后拖延一阵子。他相信,新上任的于村长也会帮他个忙。胡正发有 经验,村干部之间即使有成见,在群众面前也会相互打个圆场的。 (中) 众人默默无语,气氛有些异常。明媚的阳光从窗棂射进屋里,没有散尽的烟 雾就活跃起来。而那个大钱串虫,绝对没敢接近胡正发脖子上的皮肉,只在他的 衣领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寻觅一阵后,又迅速向胡正发的背部转移,估计是 游进一个不小的一马平川了。 没人说话,很静。 于村长再次把眼睛睁大一闪,示意四根向胡正发搭腔发话。 四根想,我没白投你于村长那关键的一票。有你主持正义,我四根就有了底 气。 “四根子,你又来干什么?”胡正发没等四根发话,先问道。 “我还是找你要种子钱。” “你找我要种子钱,我找谁要种子钱去?你不是到乡里要过了吗?有人还告 到县里了。”胡正发一出语就很强硬。 四根迟疑一下说:“乡里说让我找村里。你们不能推来推去。有人说钱已经 过来了。” “胡说!四根子你红口白牙说瞎话,你是说种子款让我被窝放屁独吞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全村就你次,种子钱又不是欠你一个人的。” “我上一年没种一粒粮食,种子钱你们又不发,我一家老小总不能扎脖儿啊!” 四根的话说的真实,胡正发无可反驳。他有些支吾了:“你你这叫什么话? 谁说叫你扎脖了?你让于村长说说。”。 于村长还真说话了。他没看胡正发,把目光转向村会计:“四根是真有难处 了。这样好不好?村上先为他解个眼前之急。账面上还有点钱吧。” 村会计说:“是有是” “有什么有!咱村的账面啥时有过钱?”于村长的态度让胡正发大出所料, 完全是突然袭击。他截断村会计的话说:“就是有也不行,你只要给他一解决, 就有一大群马屁苍蝇嗡嗡地叮上来了。搪得起吗!于村长,我得说你一句,要懂 规矩,你得支持我的工作,往一壶里尿。你当了好人,我就、就是坏人啦。” 于村长平静地说:“我是提个建议,为了工作嘛。” 胡正发不容置疑地说:“你、你上来的时间短,种子款的事你没经手,就不 要瞎掺乎了。你、你有精力先抓抓计划生育。” 于村长噗哧一笑:“你不会让我去给妇女们上环儿吧。” “美得你呀!想趁机捞一把怎么着?”治保主任在一边叫起来。 于村长表情淡淡的,没理会治保主任:仍对胡正发说:“请你放心,我什么 事也不想掺乎,只想为乡亲们说几句公道话,不想让人戳我的脊梁。种子款的事 我是没经手,可一年过去了,大伙连个钱毛儿都没见着,能不急吗!已经春耕了, 谁家不需要俩钱儿。作为村长,我有权力说话。你要不让我说,我就什么也不说 了。行了,我刚干两天半,担不起分裂派的罪名。你们先开会先开会。” 于村长再次把目光投向四根,站起身,一手插进裤兜,迈着轻而稳的步子若 无其事地走了。 胡正发的心里腾地烧起一团火。 治保主任透过玻璃窗,看着于村长的背影说:“什么人呢?阴拉巴叽的。我 说老胡二哥,那这小子就是埋在你脚下的糖衣炮弹,啊不对,是定时炸弹哪!早 晚那就得爆炸呀!我知道他是要取而代之。这小子野心大去了。不往一壶尿,跟 你对着整!刚爬上来就想当一把手!” 胡正发嘣地一敲桌子说:“不知天高地厚!他再踢套,我就还把他扒拉掉。 在胡家沟,谁敢跟我较劲都得裤子拉裤子尿。”他点燃一支希尔顿,狠吸一口, 呛得咳嗽起来,憋得脸通红。胡正发的咳嗽颇具号召力,端着双肩喘息的老村委 又急起响应,再次把他的咳嗽推出个新的高潮、新的高潮。 高潮渐落,胡正发的火气却冲上了脑门儿。他的初步打算是杀鸡吓猴儿!于 村长是躲到一边的猴儿,四根是现成的鸡。 而治保主任已理解了胡正发的基本精神,开始给四根上课了: “我说四根子,你可咋整?平时吧,你一杠子压不出八个屁来,啊不对,是 八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今天吧,不用压你还紧嘟嘟上了。” “你少跟我噜噜这没头没脑的屁话。” “咋的?你还有理啦!那你整得我们村干部就都搞上分裂、那、那就就都不 团结了。” “你们搞分裂,你们闹地震关我屁事?我要种子钱有罪吗?” “啊,是是你就是有,没罪你也不是个东西!就、就你这样还有人选你当村 长?”治保主任语无伦次地支吾。 胡正发摔了手中的希尔顿,凑到四根的面前:“四根你咋这操蛋,你总不能 拿村干部当种子钱吧。” “你当领导的应该讲理。当初,种子是你带着人收上去的。我呢?是打酒管 提瓶子的要钱。今天你要有个说法!” “喂呀,胡家沟还没有谁敢教育我呢!就你?”胡正发一抬手,看到了大钱 串虫。这个小动物是吃了豹子胆了,它居然从胡正发的背部迂回到他的袖口上了。 胡正发捉住它狠狠地摔在地上,肆虐地用脚碾去。 四根心说你胡正发心胸狭窄不可救药,弄死个虫子对我耍什么淫威。而胡正 发已对四根瞪起了甲亢眼:“你出去!我们在开会。” 四根轻蔑地说:“开个屁会。你们是在搞帮派、踩狗爪子、乱咬乱叫瞎吡吡!” “反了、反了!四根子,你说说什么叫瞎××、怎么叫瞎××?啊!你、你 低级下流,流氓!”治保主任认为四根的罪名基本成立,就又大叫道:“你这流 氓,骑到领导头上拉屎来了!” 胡正发觉得手掌里有一团火在灼烤,指尖在哧哧地放电,他不会多想什么, 抡掌就给四根一个大耳雷子,“啪!”很响,也很脆。四根被掼得险些栽倒,他 本能地平衡住摇晃的身体,神智就有些恍惚,耳朵就生出一种新的功能,鸣唱出 一支尖利悲怆的调子;眼睛也辉煌起来,飞射出一群灿烂的金星。惊愣中的四根 觉得这事发生得太突然,胡正发不应该打他,所以他就有理由认为被打的不是他, 而是另一个他。他则寻来一幅屏幕:日本鬼子正在对中国人三宾地给,细长的战 刀捅进了中国人的心窝;狗地主韩老六咀嚼着剩在嘴里的猪蹄筋,正在恶毒地指 使人迫害站在大风雪中的长工赵光腚。啊!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为中国人民复 仇的时刻到了!向日本帝国主义、向狗地主讨还血债。一种的悲壮义务感充斥全 身,并生出比迫害者更恶毒的念头,身边的凳子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挤进手中。凳 子的重量告诉四根,他有能力把它运用自如,去击溃诸如头颅一类的东西。四根 充满信心果真那样做了,四角形的木器顿时面目狰狞,呼啸着击向那个凸嵌着两 个玻璃球子的圆东西。四根觉得那个圆东西绝对是个熟透的西瓜,他有把握在他 的打击下使西瓜瓤四处喷溅。如果西瓜瓤不具有诱人的粉红色,那就太让他失望 了。事实不容回避,那个熟透的西瓜的确比西瓜硬得多,四根的虎口被猛烈地震 动一下,咔嚓!一个凳子腿儿断了。红色是预期出现了,为什么没见到西瓜瓤? 老村委吓得一脸灰白,深怕血溅到身上,一步抢到门边,接着就不争气地咳 嗽起来;治保主任觉得四根打击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惊慌中摆出防卫的架势; 村会计顿显文职的懦弱,把头脸拱在墙皮上,用屈鬼一般的颤音嘶喊:“啊呀我 的天哪四根子你疯了你打死人了你摊上人命了!” 村会计的惊呼。把四根从一种奇异的亢奋中唤醒过来。四根松开手中的凳子。 三条腿的凳子歪倒了,胡正发也如被伐倒的木桩堆在了墙边。四根上演了一幕惊 心动魄的惨剧。尽管那个西瓜没有溅出西瓜瓤,他也肯定大祸临头了。他在屏幕 上看到的日本鬼子和狗地主韩老六是早就死绝了的。他在虚幻中击溃的是有血有 肉的胡正发呀!还好的是胡正发没有死,还会胡抓乱挠,笨拙地捧着那个并没有 溅出西瓜瓤的西瓜哀号。四根的大脑一片空白。 鬼使神差、怨恶相报。胡正发的二儿子胡刚长得膀大腰圆、臀胯发达。两个 拳头就有拳击手戴上手套那么大。胡刚终日无所事事,骑着新买的本田125摩 托,山里山外地窜,结交各路狐朋狗友,练拳斗狠。此时,胡刚骑着摩托在村里 缺少兴致地颠簸两圈,无聊使他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他觉得他绝对有必要到村 委会消遣消遣。 胡刚破门进入村委会屋子的时刻是很巧的,却是晚了十秒钟。胡正发打四根 一大耳雷子,四根狠橚胡正发一板凳子,都在前十秒钟利落地完成。胡刚只是在 进屋前听到啪的一声,那是胡正发打四根一大耳雷子的声音;随即又听到咔嚓一 声,那是板凳腿儿在胡正发脑壳上折断的声音。胡刚觉得这两种声音都很刺激, 心头不禁一动,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就在这两种声音中,遭到四根有力的 反击,已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了。 胡正发仍在哀号:“四根子,你小子有种啊!你是真敢给我开瓢儿哇!”血, 流过他的双眼,红矇矇;流过他的脸部,热乎乎,他懊悔不已,伴随脑部的剧烈 疼痛,他呜呜呜、呃呃呃、凄惨惨地痛哭。 “啊呀!四根子,你个熊色敢打我爹!?”还用问吗!胡刚怒发冲冠、恶胆 俱生,他没顾满脸是血的父亲,上前一步直取四根。 在一瞬间,四根瞟一眼因胡刚进入而洞开的门,他闪过夺门而逃的一念。可 那门却被治保主任给关上了。四根成了虎笼之鸡。 四根昏迷了两天,又六天没起来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是谁把他从村委会弄回家的。他醒来的第一个 感觉是脑袋不是原来的了,就胀大了许多,像个红皮倭瓜。嘴向前噘噘着,他估 计很像猪嘴。门牙和臼齿都活动了,现在还往出渗血,嘴里充满了瘀血的腥臭。 鼻子呢,这个首当其冲遭受打击的凸高点还在吗?他摸摸它还在,只是一动就发 出咔嚓嚓的响声。四根平静地断定,鼻梁骨被胡刚整断了。他现在回忆不出胡刚 揍他的全过程,或者还有治保主任等人协助胡刚做了些什么,他只记得他当时成 了瓮中之鳖。他在逃脱不了的情况下还来个垂死挣扎,给胡刚来个掏心窝儿拳。 他本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胡刚却只像打个嗝。接下来就是胡刚如闪电一般打 他一个眼儿炮、一个个鼻炮,中心开花后又来个腮炮。四根当时的感觉是不知道 自己是谁了。 四根想,胡刚在打他时肯定比美国泰森凶狠两倍以上。拳击时人倒下就不打 了,可胡刚肯定是继续打,还肯定是用脚踹,还肯定用什么家伙擂。不然为什么 全身都是伤啊!四根最担心内脏。杀猪时四根留心看过,心、肝、肺还有肠子什 么的都有一种半透明的薄膜粘连着。现在,根据这个疼劲儿,自己内脏的那种粘 膜是一定让胡刚给打得都挣开了。这叫内伤啊!这把身子骨是让胡刚从里到外给 熟透了。四根又摸摸两个睾丸,肿得像两个鹅蛋,光溜溜的没一点儿褶儿了。平 时总是懒洋洋、曾让他数次失望的阴茎,这回是精神了,硬实了,噔噔的,是肿 的。妈的,这阴茎的肿胀与勃起还真没什么区别,勃就是肿,肿也是勃。四根还 笑了。 “哎呀妈呀四根子!四根子你怎么啦?!” 一直守在一边的妻子惊叫一声。要知道,他肿胀变形的紫青脸绽出的笑容, 那是比鬼笑还瘮人的。妻子以为这是他死前的那种笑呢。 “天哪!你算醒了,吓死我啦!”妻子喘着长气惊魂未定,随即就是一阵呜 咽抽泣。 “这一觉睡足了,该醒了。”四根想极力弄出点儿幽默安慰妻子。他透过肿 胀迷矇的眼睛,看到妻子的双眼已哭成了烂桃儿。 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抻着丝从房椽子迅速下降,就要落到妻子的头上了,可它 又收丝升了回去。 四根想,这破房子传好几代人了,竟他妈生怪虫子,天一暖和就爬出来啦。 按说不该攒俩钱翻盖一下?唉,等下辈子吧。真是对不住自己的女人了。 “爹和儿子上哪去了?”四根的脑袋不好转动,却没感觉到火症爹和小儿子 的气息。 “我找人把爹和儿子送到我妈家去了。”妻子的泪水又顺着泪痕流下来。她 把一匙又苦又涩的东西灌进四根的嘴里。四根一咳嗽顿觉万箭攒身、剧痛难忍。 他知道妻子给他灌的是消炎药。“哪弄来来的药?”四根断断续续地问。 “你的好朋友刘哑巴来看过你两回了。是他给你买的药,还比划着让我快张 罗钱送你去县人民医院。哑巴气坏了,拿着铁鞭子要去找胡刚算账。” 四根说:“哑巴不怕胡刚。哑巴什么都不怕。哑巴敢杀毒蛇……哑巴不简单。 听哑巴的就好了。唉!” “还说呢,哑巴的老妈拖着老腿一步不离地看着哑巴,怕再闹出事来。” “可别让哑巴掺和这事。天塌下来由我一人顶着。胡正发现在怎么样了?” “胡刚到咱家来了,他说他爹的脑瓜子被你打出三寸长的大口子,骨头都打 塌了,在县医院住院,花一万多圆了。胡刚说,你们这叫打私架,私打私了,谁 也不用告谁不用经官了,还打了字据,让我摁了手印。我看就忍了吧,反正你也 打了人家。” “没那么简单。” “你还想和人家打呀!大伙说你的胆子有莴瓜大。这一架把大伙都吓坏了。 咱可千万不要和人家打了。” “打是不打了,打不过他。可我四根有别的办法打过他、打倒他、打垮他。” 四根又想起他的支持者于村长。于村长是主持正义,还是灶坑王八拱火?在 这场事件中,于村长好像充分地施展了他的智谋。那天,于村长是看准了什么, 才中途退场的。四根明白了。因为是明白,就有一种深深的懊悔。他不该与胡正 发硬碰硬的。现在不是没有说理的地方,山外的天是晴朗的。山外有法律。 可能有人来了,狗和猪都有反应。 四根家的瘦狗总和那头没膘的半大猪混在一起,在小儿子的训练下亲如同族, 每次外面来生人总是猪代表狗先哼两声,然后狗再小作补充:汪、汪汪!向主人 报告:来客。 四根的妻子赶忙出去,把于村长迎到屋里。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于村长与四根唠了许多。四根忍着伤痛只是细听。于村长说,胡正发是垮了, 村党支部就要改选。到时,他准备让四根接任村长。于村长很得意,还兴奋地舞 动出一个有力的手势。 四根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临走,于村长安慰四根安心养伤,又拿出二百元钱说:“如果感觉不好,就 去县人民医院。”四根说什么也没收下钱,只觉得周身的伤痛更加剧烈。他在想, 是他投了于村长那关键的一票! 被打的第八天,四根能下床走路了,说没事了。他走进院里的菜园,倔强地 举起小镐头刨下几棵大葱,揪下一根葱叶杵进嘴里咀嚼品味。啊!春天到了。鸟 雀们在迎春报春,飞来飞去的。四根很想痛快地打个喷嚏,或长长地打个哈欠, 再使足劲儿伸个懒腰。可四根竭力抑制着,他怕引起腑脏的剧烈疼痛。葱叶微微 辛辣,很清馨,他感受到了春的舒畅。他满足了。 呜啊呜啊!村中的老榆树上落着几只乌鸦。四根抬头唾了一口骂道:这操蛋 的怪鸟也在闹春,叫得挺欢,让人听着心烦。 胡家沟人都关注着四根。常有人悄悄来看望他。有人告诉四根说:咱们还真 得小心哪,胡刚放出风儿说,以后谁再敢提种子钱,就把谁去根儿。四根就是下 场!还说,不用他动手。他山外的叫黑道的哥们带人来整。前天,那帮人坐着好 几台高级夏德利轿车儿到他家喝酒,还花钱在村里雇了好几个小姑娘,说是给他 们陪酒。结果,几个小姑娘都被他们整得哭着跑出来了。你说这还有王法吗! 四根沉思着,看来真得鱼死网破了。 胡正发还没出院。四根知道他打他那板凳子肯定不轻。四根想,你身贵钱厚, 先住你的院吧。我四根该实施第一套方案了。他果断决定:出山! 四根向乡亲们透露了他要去上告的想法。乡亲们再穷也得众人捧柴,支持四 根为他们讨回公平。 种子户们为四根凑了一千块钱。 四根觉得这一千块钱实在沉重。种子户们的日子已经非常艰难了。这一千块 钱浸透了乡亲们的怨愤与屈辱。 乡亲们对他寄以厚望啊!四根又想起那关键的一票! 临行,几户人家的哥们姐妹、叔叔伯伯秘密为四根送行。 四根流得满脸泪水说:我四根这次出山,即使没讨回公道,以后也会为乡亲 们除邪镇恶出一口恶气的。乡亲们也都眼含泪水,妻子更是呜咽成泣,竟似生离 死别,好不悲怆! (下) 坡岗曼延,山路蜿蜒,人行在路上似虫豸蠕动。一条从古代的帷幕中伸展出 的路。古老的山路任凭人辎的踩轧,不厌其烦地撰录着不断隐去的山村史,记下 了多少代山民的艰辛与忧愁。人如刈韭,古道依存,千百年如斯过去,现在,是 四根于这古山道上踽踽独行。 身体孱弱又经受一场创伤的四根,嘴唇那个厚,鼻头那个大,嘴角生着黄水 疮痂,脸上挂着没有消肿的青紫,已是丑陋不堪。仅半月的时间,他的躯干明显 变形了,从侧面观去已显伛偻躬驮之相。可四根不向邪恶低头认输,四根的心里 燃烧着一团火,四根的人格在升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讨回正义,捍卫生存的尊 严。 他相信山外会有说理的地方,市里、省里肯定有清官。他最希望见到北京那 个焦点访谈,他要跪倒叩拜那几位无冕包公,对着那个杵蒜锤儿倾诉屈辱,为乡 亲们鸣出不平。那些无冕包公定会义愤填膺,站出来为胡家沟的乡亲们说话的。 四根充满希望,步子加大了。胡家沟已经大半绿的群山默默地注视着渐渐远 去、就要出了山口的四根,晴朗的天空飘来几朵铅灰色的怪云。 哇呜哇是刘哑巴在喊四根。四根看到刘哑巴在松林边放羊,还在那里拢火, 冒出一缕缕青烟。 四根想,真是个哑巴人,这大春天的失了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火一旦烧 进松林就没救了。松林方圆上百里,峰岭相连,横跨三县数乡,已被省、国家誉 为宝贵的绿色之带。谁敢毁林一株,定受重罚。 四根吃力地爬一段坡,来到哑巴身边,示意他不要弄火,赶快扑灭。 哑巴兴奋地比划着火堆。四根吓了一跳,火堆里有几条没有头的蛇在扭曲抽 搐着。 哑巴在烧蛇。他手中还拿着一个烧熟的蛇段,像俄国人吃香肠似的吃着。四 根顿觉一阵恶心。 胡家沟人都知道这地方叫土蛇洞。土蛇即蝮蛇,属剧毒蛇种。这里的毒蛇太 多,随处可见。春夏秋三季很少有人敢来这里。 现在,春天到了,大地暖了,毒蛇们安祥地度过冬眠期复苏出洞了。刘哑巴 抓住这个机会到这里来烧蛇吃。哑巴这个屠蛇高手真是不可思议,难怪胡家沟很 多人认为哑巴是个怪异的奇人。 胡家沟人是没人敢吃蛇的。蛇,在胡家沟人的心目中不但有毒可怕,还是一 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瘮怪之物。可听人说南蛮子见到这东西就像见到了亲爹,说这 东西的肉鲜美无比,且滋阴补阳。看哑巴的吃相就说明这东西肯定好吃。哑巴还 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盐面等佐料,蘸上吃,看样子香极了,又拿过酒瓶啁一 口。 哑巴到这里烧蛇美餐是有预谋、有准备的。那样子是在馋四根,逗引四根也 尝尝。 四根忘记了恶心,真有心尝尝。他本就是很有好奇心的人。况且南蛮子敢吃, 眼前的哑巴敢吃,我四根就不敢吃么!是肉就有营养,自己的伤身子吃点儿蛇肉 肯定是一次了不起的大补呢。 哑巴看透了四根的心思,从火堆里抽出半根蛇段,先拍拍、后吹吹,又麻利 地剥开一段蛇皮,露出鲜嫩的蛇肉,递给四根。四根接过蛇段,很烫手,来回捯 换着,闻到一股从没闻到过的肉香。他试着咬下一小口品品,很香。又咬一口嚼 起来更香。哑巴递过酒瓶,四根啁一口。蛇肉香、烧酒香充溢全身,真香,香透 了。四根看着哑巴就乐了。 四根认可并加入哑巴这种创造性的美食行为,对哑巴无疑是鼓舞和奖赏。哑 巴像当了将军,得意极了,拉着四根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二人开怀对吃对 喝起来。 四根佩服哑巴的勇气和聪明。哑巴是胡家沟第一个敢吃蛇的人。 四根像个日本人,笑着用蛇段比划称赞哑巴,意思是:你的,是哑巴中的这 个,大大的聪明,大大的勇敢,大大的浩(好)! 哑巴一抡胳膊也竖起拇指,称赞四根,大意是:你的,胆量大大的干活。他 又比划一下脑袋,意思是:胡正发的脑袋,你的,打得大大的准,大大的狠。胡 家沟人大大的解气。你的,是胡家沟的这个。 语言是多余了。两张嘴的作用是尽兴地吃喝。烧蛇肉管够造。一瓶烧酒见底 了。 四根听人说过,哑巴爹年轻时与胡正发同在村上共事。二人都争强好胜、你 整我一下子、我拱你个跟头,龙虎相斗多年。哑巴爹没斗过胡正发,抑郁成疾, 得肝裂而亡。哑巴与胡家亦算世仇。 哑巴也不是天生的哑巴,哑巴是因蛇而哑。哑巴还读过四年小学呢。是因为 刘二德不会说话了,人们才忘记了他的大号。 少年的刘二德非常淘气。那一日,二德课余甚感无聊,如猴子一般爬到校园 的臭椿树上去掏鸟。不想一条蛇先于他已在鸟巢。二德张开嘴探视鸟巢,蛇大惊, 蛇本是有洞就钻的东西,嗤溜一下钻进二德的嘴里,顺着食管有进无退。二德拼 尽余力溜下树来,仰躺在地上。那半截蛇身在二德的脸上激烈地抽来绕去,噼啪 作响,其状惨不忍睹。老师和同学们都惊慌失措。 是本家族的三奶奶和小四根救了二德一命。三奶奶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手 把利落,遇事不慌。她闻知此事匆忙赶来,告诉众人说:莫怕,有救。但她接生 小孩的办法不好使。蛇刺、蛇鳞是顺着蛇头的方向长的,愣拽会拽死孩子。三奶 的额头冒汗了。 小四根急中生智,去菜园拔来两根打葱仔的大葱管:“三奶呀快,用这个套 进去。” 三奶拍了小四根一下。她将葱管先套在露出的半截蛇上,慢慢地顺进食管直 如胃中,然后将蛇从葱管中慢慢地拉出后又抽下葱管。 此时是蛇死人昏。少顷,躺在地上的二德哇地呕吐,哇地大哭。三奶抹去脸 上的汗水说:“淘小子,算你命大,这蛇无毒,也多亏了小四根。” 二德的性命是保住了。但蛇入人腹,重创喉咙,又经一番近乎残忍的抢救, 二德的发声器官受到严重损害,先是嘶嘶哑哑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发音,后来就不 会说话了。 哑巴狠透了蛇,见蛇就打,见蛇就杀,最后竟发展到烧蛇吃蛇,成了十足的 屠蛇大王。 四根看着脸生红晕的哑巴想,哑巴只是对蛇凶狠,其实性格一点也不颟顸, 长得也帅气。他一年为全村各户放羊也能收入三千来元。家里就一个老母,日子 也还过得去。二德若不是因蛇而哑,早就说上媳妇了。真是天大的不幸。四根伸 出两个拇指,意思是一定为哑巴找个女人。哑巴张开还剩有少许蛇肉的嘴,指着 喉咙气恼不已。意思是他不会说话女人就见不上他。比划比划就来火了,啪地摔 了酒瓶子,随即哑巴“啊”地大叫一声就跳了起来。 四根以为哑巴要撒酒疯儿,也站起来。哑巴一脸怒色,却无疯态。四根顺着 哑巴的目光望去,啊!松林树干后露出一颗人头,真是冤家路窄,是胡刚!看来 胡刚已在松林里隐蔽多时了。 胡刚要干什么?! 胡刚见二人发现了他,索性走了过来,右手拿着一根很有弹性的铁条,有一 米多长。哑巴抓过鞭子啪地向胡刚的右小臂抽去。胡刚手中的铁条叮呤地掉在一 块裸露的岩石上。哑巴这一鞭子抽得厉害。胡刚还没开口,也来不及反应,就见 小臂的外衣内衣袖子出现一道口子,像刀割的一样齐。严重的是,血,顺着手背 像两条蚯蚓爬下来。看来,胡刚是要惨败给哑巴了。 四根想,难道胡刚知道了我去上告就跟踪而来?如果没有哑巴,他会被胡刚 人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在这土蛇洞了。四根怒不可遏,抓起一个石块就向胡刚的头 上勜去。偏了。石块紧擦着胡刚的左耳而过。 胡刚懵了,也堆了。面对两个疯了眼的仇人,他是来送死啊!“啊呀!四根 哥、哑巴哥,你们别打呀,听我说听我说。”胡刚顿失往日的凶猛剽悍,双膝一 软就跪了下来,像个熊包俘虏。 “胡刚睁开你的狗眼。我四根好欺负。哑巴的神鞭可不认人!” “哇!”哑巴说。 “你小子比你爹还毒哇!要斩尽杀绝销赃灭口没有王法啦!”四根像个审判 官。 “嗲哇!”哑巴像个行刑的法警。 “你们得让我说话呀!”看样子胡刚是真有话要说。 “噎哇!”哑巴举鞭还要抽。四根拦住哑巴,对胡刚说:“放明白点儿胡刚。 在这,不是你胡刚收拾我,是我四根想不想收拾你!你说实话,坦白从宽!” “呜哇呔!”哑巴振臂举拳,是在呼口号。胡刚则成了“在押犯”。他可怜 巴巴:“四根哥我不是找你打架的;哑巴哥我求你了!我、我现在什么也顾不上 了。我是来弄蛇胆蛇毒的。我爹、我爹的脑伤恶化了,半身手脚不会动了!” “哇?!”哑巴说。 “你弄蛇胆蛇毒干什么?”四根问。 “县医院有个老中医,说用新鲜的蛇胆蛇毒配制秘方有奇效,能治疗我爹的 脑伤和偏瘫。四根哥你是个好人,你和我爹的事就两清吧。兄弟不该打你的,把 事闹大了。啊,对了,吕乡长把种子款追回七八万了,昨天就送到咱村了,于村 长没发给种子户吗?” 四根想,对胡刚的话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可胡刚说不是来找他打架的, 他有些信了;胡刚说来弄蛇胆蛇毒的他也有些信了。四根很开心,现在的胡刚成 了残兵败将。常言说,好汉不打赖汉;站汉不打跪汉。中国人民解放军就优待俘 虏。 “四根哥,我不敢弄毒蛇。你、你为我求求哑巴哥,帮、帮我弄两条。我、 我出钱。” “去你妈的!留着你家的造孽钱吧!”胡刚一提钱,四根反而火气上升。 按说,弄两条毒蛇很容易。这里的毒蛇挺多的,多得连哑巴也大吃一惊!四 根也惊呆了。天哪!那半黄半绿的草丛中都是毒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而且以相当的速度向他们包围。 毒蛇们虽然刚刚出洞,体能较差,但他它们发现同类惨遭这两个庞然大物的 荼毒杀害,更不能容忍的是还要火烹而食。大嚼大咽不说又佐以美酒。而胡刚竟 又恬不知耻地来取什么蛇胆蛇毒。群蛇愤怒了!它们要对这三个屠蛇妖怪群起而 攻,为惨死的同类报仇! 新生出的嫩草被爬行涌动的群蛇压倒在身下,上一年僵硬的干草被蛇身挤动 得不停地抖动,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蛇眼无神,更显阴森;蛇不睒眼,如 怨如恨。那探出草丛的群蛇头,像千百个抹上剧毒的箭头,齐刷刷地指向三人。 四根很清楚,如果有一个小箭头射在他的伤体上,他必死无疑。我、我真是胡刚 啊我×你个血妈呀! 三人大祸临头了! 四根在心里呼喊:老天爷你不公平,你善恶不分,四根死不瞑目!四根不服! 与四根相比,刘哑巴镇静得多,他鼓起斗志、两眼闪光。那神情是说:亡地 不弃求生,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哑巴抽下别在腰上的长把窄镰 递给四根,又舞动着手中的鞭子,像监督要逃跑的怕死鬼,对胡刚发号施令: “噫哇嗲!呃呔!” 胡刚的右手被哑巴抽了一鞭,伤得不轻,他以左手无力地拿着铁条,一脸惊 恐、不知所措。他的参战是被动的,反而成了二人的累赘。 哑巴是当之无愧的主将,奇绝的鞭技是他的优势。他连续打出的鞭子并不噼 啪作响,而是发出尖利的金属哨声。铁丝做成的鞭梢对群蛇构成极大的杀伤力。 他左一鞭,右一鞭,鞭无虚发,不是抽掉蛇头,就是斩断蛇身。 群蛇越来越多,哑巴也就越打越起兴,口中嗷嗷叫喊,绝无惧怕之色。他的 鞭杆此时更显技法,对已逼到脚下的毒蛇,用鞭杆快如闪电地挝起,甩向远处的 半空。一条条毒蛇便在半空中蜿蜒飞舞。 四根深被哑巴大战群蛇的英勇气概所鼓舞,一扫悲怆、怨愤的情绪,也挥动 窄镰左杀右砍。人们都说蛇有寸心,此时四根看到了,被他砍断的毒蛇,竟能形 成两个生命体各奔东西、乱爬一气。被他削掉的蛇头,竟像一只青蛙张大嘴巴蹦 蹦跳跳、滚动回草丛,没有蛇首的蛇身,便成了一条笨拙蠕动的大蚯蚓,顿显无 能可欺。四根杀得兴起,长把窄镰唬唬生风,毒蛇一条条爬来,一条条身首分离。 当年一条蛇竟敢钻进二德的嘴里兴风作浪,今天,一条条毒蛇就毙命在我四根的 窄镰之下。人们常把坏人比作毒蛇,今天我杀的就是毒蛇。开眼了,解恨了,过 瘾了!哈!嘿!杀杀杀! 人蛇对阵,鏖战正酣。可胡刚的劣势已见明显,他像个笨拙的狗熊,手中虽 有铁条,对脚下的毒蛇却是防不胜防,脚脖子被毒蛇叮咬好几下子了。情急中的 胡刚看到了哑巴烧蛇的余火。他要火功毒蛇;他把荒草燃着了。荒草甸子上的火 头并没烧着毒蛇,反而像一条更大的毒蛇,迅速爬向松林。哑巴急了,啪地又抽 胡刚一鞭,大叫:哇哇呔! 火能生风,风助火势,松林吼叫着烧起来,舞出数条汹涌的火龙。四根连连 叫苦,与哑巴转向松林救火。火龙倒转反扑而来,烧得他们焦头烂额。 他们腹背受敌了! 而胡刚已傻了眼,在胡乱地扑打着,哭叫着。胡刚虽然身材粗大,发出的哭 叫声竟是那样的尖细,还颤颤的。 大火成了毒蛇的帮凶。而大火也同样会把毒蛇们烹成熟品。毒蛇们的聪明来 自本能,它们都逆风逃遁到不受威胁的草丛中有秩序地隐伏着,等待它们的不共 戴天的仇敌。 大火告别毒蛇们、抛下两名可悲的勇士,迅猛地向松林深处烧去。四根无力 地悲叹:天哪!松林是毁了! “哇!”愤怒的哑巴又狠抽胡刚一鞭。胡刚在地上连滚带爬,衣服被哑巴抽 烂了;右臂的鞭伤仍顺着手指往下滴血。胡刚觉得自己是遍体鳞伤了,混纺的裤 子有几处烧着了,一只鞋子丢了,袜子褪在脚背上,悄悄窜出来的几条毒蛇像钢 钻一样疯狂地旋转着叮向他的脚脖子:给你蛇毒,给你蛇毒。胡刚的感觉是蛇咬 火烧都是火烧一样的疼,疼遍了全身。他瘫软了。哑巴还要抽他。四根劝阻哑巴: “别打了、别打他了,唉,真是的!” “四根哥、四根哥呀”胡刚哀号着求饶、求救。四根的头嗡嗡的、乱糟糟的,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拼尽余力大吼一声,想振作起来,他力不能支了;哑巴也 十分疲惫,奋力搀扶着四根。胡刚紧紧地抱着四根的大腿绝望地哀叫,声音更尖 更细、更颤更惨。哑巴为了护住四根,就用脚踢胡刚,用鞭杆拸打胡刚。四根无 力地对哑巴说:“唉,别、别打了。” 哑巴想打也打不动了。他们的身体都摇晃起来,意识渐渐被本能吞噬,本能 驱使肢体在缺少意识地推搡挣扎。可悲的是,毒蛇们的暂时退却,使他们错误地 估计了形势,面对毒蛇的再次反扑,很快耗尽了攻守能力。他们从强者变成了弱 者。 毒蛇们发起了总攻,疯狂肆虐地叮咬缠绕他们。 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尽在他们怪异的傻笑之中! 浓烟升空报警。于村长率众来救火。他声色俱厉:“治保主任!” “有呦!” “先把这三个纵火犯给我抓起来!”人们看到于村长第一次圆睁二目。 治保主任奋勇向前三步,掉头发出一串惊兮兮的怪叫:“唉呀我妈咦呀!” 毒蛇们在三人的脖子、身上爬来爬去,从他们的袖口、裤管钻进钻出。三人 都周身焦煳,脸部肤色黢黑透紫一组瘮穆的古战场兵俑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