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 作者:丹风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在人流中,把它苦苦寻找。 一、 在汽车绕过一个小山包后,闪闪发亮的晴川江就展现在眼前。在远处,江边突 兀着一座淡淡的山峰,山峰下有一片城区。孟嗣平的心,此时跳得快要令他窒息。 他已经十年没有回这故乡梅庐。他一直在媒体上留意着故乡的消息,近两年他 也在网上搜寻过。直到前些时候才找到了梅庐市政府的网站,上面主要介绍了一些 政府机构,没什么值得多看的东西;但有一条梅庐中学将举行六十周年校庆的讯息, 引起了他的注意。 后来他又收到了一位老同学信,说肖玫也有可能会回国参加这校庆。他的心再 也不能平静了。痛苦又象一头猛兽啃噬着他的心。 他总感到命运之神一次次作弄着他。十年前,当肖玫第一次回国找他时,无情 的命运之神却让象“谜”一样小邵出现了! 二、 那时,他正带着一批师生测量这梅庐下游的晴城附近的一段晴川江时,也雄心 勃勃,要创造一流质量和提前完成任务。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黑瞠瞠的,完全改变了 他平时那种白脸书生模样,要不是瘦了点,简直象典型的彪形大汉了。由于上下左 右的牵制、磨擦、内耗,也常常弄得怒气冲冲的。但他仍然雄心不减。只有当深夜,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睛川江水神秘的、仿佛道说什么的汨汨声——传说有人听得懂它 的话,说是诉说着世居在两岸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命运——的时候,有时他也思乡 怀旧!也想他心爱的女人和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特别是看了学校转来的那封有些 奇怪的信后,还几次伤心得从梦中醒转。 一天,天下着濛蒙细雨,往下游方向去的班船鸣叫着徐徐离开晴城码头,他正 要下一条测量船时,突然看到一个舱口里有人向他挥动鲜红的手帕……可目送着客 船远去,他心中纳闷起来:自己真的看到有人向自己挥动过手帕吗?会是她吗?这 时,船、河山、雨,象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幅淡淡的、巨大雄浑的水墨画:在白茫茫 的雨丝后面,显得辽远的黛色山影若隐若现着;江面变得十分开阔,船走得越远越 变得灰淡、越小……他想:要不然,那完全是由于自己思念过渡而引起的一种幻觉 罢了……她在出国的头一阵子里,是给他来过不少信的。多少年过去了,她如今在 哪里?还想着他吗?都不知道!不知道! 他从测量上下来后,回指挥所取了些东西,然后赶往上游的梅庐——他阔别了 多年的故乡。他要参加部教育司在那里召开的一个教材编写会议。当然他还要去看 看母亲的坟莹和拜访那位给他写奇怪信、自称是她亲戚、也是他老同学的人! 在梅江宾馆稍有点现代气派的门厅里,他意外地遇到了曾在黑龙江一块插队的 张明。张明是出版社派来与会的。 “‘孟车’,我们都是兜了个圈子!”张明惨淡地笑着,不无感慨地对他道。 “孟车” 是他插队时的雅号。 那时在知青点,对开拖拉机、收割机等的都称什么 “车”、什么“车”的,姓马的叫“马车”,姓杨的叫“杨车”。他开过“康拜因” (收割机),自然叫“孟车”了。眼下,他是刚从镇西的千山上母亲的墓地回来, 当然还末来得及去拜访那位给他写信的人。他也似凄然地笑了笑。然而,他们心中 都为这次意外的相遇而感到很高兴。 “回忆是痛苦的,不去想它也罢!”张明笑道。这句话,他记得在什么书上也 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那本书了。趁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张明又兴致勃勃地拉他 去玩当地名胜梅翁山。“你的老乡都说山上有一尊神,非常灵的,哈哈!” “那要看你的心‘诚不诚’啦!”他也笑笑,那张被日光晒黑的脸膛上,嘴角 处的硬纹也仿佛变柔和了。 梅翁山就在镇东面梅江与晴川江的交汇口。山脚下就是渡口,清波微荡,倒映 着孤峰突起的梅翁山和明亮的天空。梅翁山上终年树木葱茏,一座黑白相间的古塔 婷婷玉立于山巅的树丛中;在水中倒映着的山、树、宝塔,却一闪一闪地晃动着。 当他们走近渡口时,梅庐镇这面的石级式的、宽大、高高的码头上,还没有几 个人。 “那不是小邵吗?” “哪个小邵?”他不清楚张明指的是谁。 张明重新用手指指点了一下。“部教育司的,刚分那里不久的大学生。” “喔!”他心想,原来是负责报到的那个小女孩。 “你们也上梅翁山?”小邵显然因为有了伴而很高兴。她穿着白衣红裙,柔长 的乌发潇洒地挽在背后,充满着现代女性的魅力。看上去,与张明很熟悉似的。 他默立在一旁听他俩亲切交谈,心里却想着张明在路上刚告诉他的一个不大好 的消息:可能要每位写书的作者包销五千本书和先垫付二、三万元印书费。要是真 的这样定下来,他将怎样推销这五千本书?学校肯不肯垫支这么多的钱呢?他感到 心中无底。 当他发觉小邵在打量他时,仿佛吃了一惊,目光一动也不动地与她的目光接触 在一起。他从她的目光中,恍若看到了一种所熟识的东西。他又想到了她——这是 经常出现在他脑海里、记忆里的闪闪发亮的、不肯磨灭的身影。 “你叫孟治平——你写的那份提纲,我看过,字很好。”在摆渡船上,小邵挨 在他身边时主动与他搭话。显然,她有着一种优越感。 “内容呢?内容怎么样?”他显得很紧张,仿佛这位部里的小女孩对他的编写 提纲操着生杀大权似的。 “内容好不好,我说不上。”小邵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他为自己刚才那种笨拙相感到不自在起来,也有点恼羞成怒,可他的确很讨厌 这小女孩身上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优越感。 渡船靠上了梅翁山脚下的河滩。他们跳下船,找了上山的路。 他们拾级而上时,一束束阳光从参天古木的树冠隙缝中漏下来,金光万缕;石 级路上跳动着无数个闪亮的光点。越往上走,从树枝的缝隙中作俯视,脚下的梅江 就变得越狭窄,象一条细长弯曲的白练;彼岸梅庐镇的概貌则越清楚。镇上新添了 不少五、六层高的新楼,竖立在密密麻麻的人字形屋顶间。他家住过的那间小屋已 无法找见,但他找到了那幢白色的楼——这里埋葬着他多少童年的梦!泪水禁不住 地在他眼眶里打起转来。 这时,有一艘从晴川江下游开来的班船,鸣叫着,在这突兀江边的梅翁山下, 向北拐了个大弯,由晴川江驶入梅江口,向梅庐镇码头上靠去。船后,水面上留下 了一道巨大的弧形航迹。 “‘孟车’,”小邵已完全象张明一样称呼他了,“你乘过这种船吗?” 他不习惯地看了看她,回答:“经常乘的!” 小邵觉察到了他的口气的生硬,用恳求理解的目光望着他。这使他不好意思起 来,他口气变缓和了些,说道:“我老家就在这梅庐镇上,小时候出门读书就要乘 这种客轮,记得那时的船比这还要小,跑得还要慢……” 小邵好象很惊讶地听着他娓娓道起往事。 “快!快来看!”这时,张明已跑上山巅,回头呼着他和小邵。 他向小邵迅速看了一眼后,加快了脚步。他这时想到,她身上的那种优越感也 许是她自己所没有感觉到的东西,那末恰恰是一种天真的表现。他好象突然喜欢起 了她。 山顶上,婷婷玉立的古塔旁,在文革时期曾被改作过纺织车间的梅翁祠,早已 修葺一新。相传,古时候有一老翁,在这梅翁山侧的梅树下结庐栖身,行医济世, 时人尊其为梅翁,山也因此得名。后人又盖了这祠,永祀纪念。可现在这梅翁山上 一棵真正的梅树也没有了,只有梅翁祠前有几棵腊梅——那不过是一种落叶的灌木。 他们跨进了梅翁祠里。梅翁的偶像又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神灵,祠内挂满了写 着诸如“有求必应”之类赞语的彩幛旌幡。 “我们也求求梅翁保佑吧!”小邵又挨到他身边道。 “保佑什么?” 她们相互注视着。小邵先温柔地笑起来,非常整齐的牙齿在她丰满的红嘴辱衬 托下,显得更加洁白明亮。她仿佛没有确定的思想。他望着她无忧无虑的天真笑容, 既感到有一种轻松感,仿佛自己也年轻起来;又感到沉重,他又想到了她,想到了 他们这代人的命运。 “这是人类的悲剧:总是自己造神,自己膜拜!”从梅翁祠里出来,走下那淡 紫色的石阶时,他说道。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傻!”小邵似不无感慨地道,又似问着他。 他说了一句:“我们干的,往往是自己不知道的。”小邵不尽理解地看着他, 希望得到进一步解释,可她很失望。 他只管自己在心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如果还由于恐惧、无能为力,而幻想 奇迹、渴望奇迹,在人们的生活里还需要神的话,倒是宁可多造些类似梅翁这样不 会发号施令的偶像,而决不要再造一个活着的“神”……小邵听张明说着什么,远 远地走到他的前面去了。当他发觉这点时,又多希望她还在身边,好象突然有许多 话要对她讲似的。他也对自己感到不满起来:人家问着自己时不想讲,人家走开了 又想讲了!“人真是怪啊!矛盾啊!”他在心中无限感叹着,又想到了自己对“她” 的矛盾态度:本来不满她、恨她;可失去了她后,又这样思念她、呼唤她,脑海里、 心坎里无时不刻没有她的影子,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 小邵和张明这时已走到山顶的悬崖处,站仃下来后,小邵回头望着他,还扬起 手中的小手帕。他心中怦然一动;当然,他清楚那不可能是他的肖玫,也不可能是 他送于肖玫的那块红手帕。他加快步伐走到他们身边。 “多美啊!”小邵指着山下的晴川江。 他点着头,也觉得心旷神怡:天空又高又远,而远处绵延的群山只现出一抹浅 浅的黛色,罩着一层淡淡的、仿佛微微颤动着蓝雾;晴川江蜿蜒地向东淌去,两头 都淡淡地消失于遥远的天际;宽阔的江面上,风帆点点……他大口地吸着气,仿佛 要把这大自然的雄伟气魄和令人振奋的力量都吸进心里去。 “小玫,我们……”他一侧头,顿住了。 小邵只管冲着他笑。她笑时,那只柔和的小鼻子也好象笑着。“手帕!”小邵 手中的那块小手帕被风吹走。 他伸手去抓,可抓了个空。 手帕向山下一直飘落着,成了红红的一点……“我去找。” “你别去!”小邵拉住他一只手,“看,多好看!” 他一回首,四目相触。他盯住着她那透明的雾沉沉的眼球深处看着。反映在她 那又大又善良的瞳仁里的世界更是何等美好!她撒开手,脸已绯红。“已经看不见 啦!”她道,目光变得更楚楚动人了。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向窗口处。窗外,在朦胧的月光 下,江对岸黑黝黝的山脊绵蜒起伏;江面上,航标灯时闪时灭着……他凝望着窗外, 久久发呆,也仿佛倾听着晴川江水神秘的汩汩声,想听出究竟对他暗示着些什么。 他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抽空去找那位给他写奇怪信的肖家亲戚,也许能从他那里搞清 楚许多事情。 三、 后来他才知道,在美国西海岸卡梅尔郊外的一座豪华别墅里,肖玫收到了那位 远戚的信后很伤心。信上说她所要找的孟家母子都已无法找到了——孟母已在十几 年前去世了,儿子也已不知去向。 当然,肖玫不相信他已不在人世。她又写起信,要这位亲戚再找一找,至于那 幢房子要其先不要卖掉。她心里动了回一次故国故乡的念头,但一时还定不下来。 写完信,她坐进一只意大利式的沙发里,望着落地窗外碧绿的海洋。 在海边,长着一些枝形虬曲的老松树。这时,汹涌的波涛拍击着岸边的礁石, 掀起了雪白的浪花,发出轰轰巨响。当然,等到传进这幢座落在半山腰的别墅中, 已十分低微了。 在隐隐传来的涛声中,肖玫还听到夹杂着一种奇异、神秘的吼声。这是海边那 群黑色的海豹海狮在吼叫。但在她的感觉里,这仿佛是从遥远的大洋彼岸传过来的 呼声。那里有她难忘的故土啊! 太阳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通红的火球,慢慢地沉进远处海面上的一层紫色云霭 中去。天也渐渐暗了。她从那只意大利式的沙发里站起来,走出这间曾是姑母做书 房的房间。她走起路来,腿有点瘸的样子。一年前她姑母去世时留下遗嘱,把这所 别墅留给她,另外让她继承了数百万美元的股权。两位表哥显然有些不满,办完了 姑母的丧事后也不大来住。在门厅里,她把信交给了一个男仆。这时,一辆车身长 长的黑色轿车已在门口等侯。她要去圣.弗兰西斯科饭店参加杰克曼夫人举行的晚 宴。晚宴后还有一个舞会。 从圣.弗兰西斯科饭店回来,已凌晨二点了。可她一点倦意也没有,从浴室里 出来,披着绣花的睡衣,斜倚在那张宽大的涂金床上,想着晚宴和舞会上的一些情 景。那里有多少漂亮、殷勤的男人啊!可在她看来,那一个个向她大献殷勤的男子, 与昔日欺侮过她的那个男人一样,不过是看中了她可能得到、现在也已经得到的财 产! 不一会儿后,她从床上下来,赤足走在那柔软的波斯地毯上,一直走到一只装 有暗钮的壁柜前站仃下来。她按动密码打开了柜门,从里面捧出一只小箱子来。她 把它捧回到了床上。 箱子里除了一些闪闪发亮的首饰外,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小手帕。 她久久地望着这块红色的手帕,有时还把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这是本无 字天书,可以从上面看到许多许多的秘密。眼泪突然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又突然地 变成了一场伤心的恸哭。她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她变成了一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小 女孩子。 “妈妈、妈妈!”她叫着一个男孩的母亲。小男孩看着她,笑着、喊着…… 四、 腈川江真是一条神奇的河,它那神秘的汩汩声,到了白天就会消失殆尽。象有 的人一样,在黑夜,为往事、思念、命运所困扰,叹息着;一到白天可要为更好地 生存而奋斗,或去尽情地享受生命赋予的欢乐。 他回梅庐己几天,小邵几乎影形不离地在他身边。他又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变得又幼稚又快活。他好象已从晴川江水得到了关于日后命运的某种启迪。 “今天我会碰到倒霉事!”星期六早餐时,坐在他身旁的小邵吃到了一个空心 馒头,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对他说道。 他笑了笑道:“那你去求梅翁保佑吧!” 他们相视了一下,她笑了,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梅翁保佑保佑我吧,阿门!” 她又很快活了,又问他,“我很迷信吗?” 见她快活,他也快活。“你们这些年轻人……”他想到了自己在这个年令时正 在为肖玫的病而苦恼、奔忙。 她侧起头看着他:“你……也算老了?” “怎么不老,你想?”他看着她的眼睛。他要比她大十几岁。 “不老,我看你还不和我们一样?只是太追求事业,不大懂生活……” 他象很吃惊似地看起她,又笑着道:“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不懂生活?”她总给 他一种陌生感、新鲜感,这也使他感到接近她是愉快的。 小邵也笑了。她坚持生活要比事业重要,嘲笑他对事业太认真、活得太累。 “你是女孩,”他这时又笑笑道,“我也认为女的还是把生活放前面好,但男 人总是要把事业放前面的。我真害怕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他又显得沉重起来。 她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沉重感。她的生命正年轻,追求着无拘无束地享受生 命的欢乐,对责任、义务、荣誉,甚至名利都抱超然的无所谓态度,对政治什么的 更是非常冷漠;但她又对他嫣然笑着,道:“要是上面也提拔我当什么科长、处长 的,我也是会高兴的。” 他也笑了。“我不否认,人总是多少会有世俗的爱虚荣的一面。有时我也想: 算啦,可以啦!可问题是还有另外一面,我总感到,好象什么事也还没有做……” 他说时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笑容,可心里又想到了常常令他焦灼的问题:已入不惑之 年了,在学问上、事业上还一事无成,或者说没有什么可向肖玫值得夸耀的成绩。 眼前的这次写书计划也可能要泡汤!他是多渴望成功,渴望成就,渴望荣誉啊! 她又似莞尔一笑:“我倒感到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当然,当然,”她受不了 他由于猜忌而变得陌生了起来的目光,忙解释了一句,“享受在程度上差别是很大 的……”她的眼睛此时也在诉说,好象在说她要的享受只是最起码的。 他眼里又有了她所熟识了的和所喜爱的光彩。他想到自己不是也常觉得一事无 成、什么也没得到过吗?不过,这时他心中又有她象一个谜的感觉。感到她与自己 和肖玫是属于多么不同的一代啊! 这天吃过晚饭,他还独自走出宾馆,一个人上了梅翁山。梅翁山上几乎没有第 二个人。这时夕阳西下。天际处,晴川江两岸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紫褐色的 一抹,与天边珣丽的云霞连成一片;在那轮金边闪闪的通红火球下面,泛动着金红 色的波光。他坐在凉亭一角,默视着这落日的辉煌场面,想到了“大漠孤烟直,长 河落日圆”的诗句,想到了永衡的存在,仿佛得到了晴川江水的神秘启示,他的心 境又变得平静了、轻松了,不再象上山前那么紧张和焦灼了。从山上回来的路上, 他也相信自己已克服了内心里对孤独的那种恐惧感。 “你一个人到哪里的?”他回到房间里刚一会儿,小邵找来了。“上梅翁山了 吗?找到我的手帕吗?” “哦,我没……”他显得有点负疚似的。“我是去看落日了。” “你真的去梅翁山啦!那你为什么不叫一声?”小邵望着他,心中以为他还在 生她的气。“你还因早上……”她想做些解释。 “喔,”他望着她仿佛稚气未尽的脸,浅浅一笑道,“人家只有‘吃空心汤团’ 的,你却吃空心馒头!” “你还这样说!”小邵抬眼望着他,目光是那么悲哀、失望,而又仿佛渴望着 什么。 他的心好象颤抖了一下,想安慰她,甚至想象对待受委曲小孩一样把她紧紧楼 在怀里告诉她,他不是想故意伤害她。他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小邵目光里的渴 望也越来越强烈…… “乒”一声,风把房间的门碰上了。“哦,这风!”他掉头看了看。他站起来 时,小邵又害怕又兴奋地望着他。可他却走向门口,把门重新打了开来。小邵瞅着 他,又羞又气,内心里充满一种痛苦:他使她感到自己象一个刚到青春期的小姑娘、 丑小鸭!可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等他在沙发 里坐下后,嫣然一笑道:“我大概会倒霉的,不是死于车祸,就是癌症!” “你不要瞎说!”他显得很紧张,仿佛小邵真会从他面前立即消失似的。“你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 小邵轻柔地笑起来:“真的吗?” 这时,张明从外面回来了。 “你也在这里?”张明看了看小邵后,又道,“我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张明显得很兴奋。“马路上有人贴了一张征婚启事,看的人足有半马路。你们猜上 面写了些什么?”张明仃顿下来,看着他和小邵。 他与小邵相互看了看。 张明笑了。“我知道你们猜不到。这人一定是个发了大财的个体户。他说家有 存款十万,有存折为证。他本人三十八,要找一位三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做老婆, 但又说什么‘属鸡属龙的不要,本人高攀不上’,你们说这人还好玩吗?”张明又 对着小邵笑道,“当然你是他不要的。” “去!”小邵笑嘻嘻的,她是属龙的。 “写在哪里?”他这时问了一句。 “就在这里过去不远,离汽车站很近的地方。”张明又道,“你们要去看,我 可以带你们去。” 他看看小邵后,对张明道:“不去了,今天不想去了。” 张明感到有点扫兴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满腹牢骚地道:“现在这些 人多有钱!我们都将是穷光蛋啦!我们也要想办法赚点钱,不然,将来真的怎么办? 我好不容易积了二、三千块钱,现在一看还能买什么?再过两年,更不能买什么啦! 一本薄薄的书也涨了几倍啦!” 他心头被吹进了一片阴云。但也顿悟到了社会上疯狂追逐金钱的大潮背后,除 了贪欲外,还有芸芸众生的恐惧心理。当然,他也想到了出版社那个虽然也出于无 奈、但总令人丧气的决定——真要每位作者包销五千本书和垫支三万现金!他虽已 想好拿出所有积蓄和向朋友借(凑不足再与学校商量),但又怎么去推销这五千本 书呢?可他道:“它涨,我就少买,不买!”还极力地笑笑。 “我们的改革就便宜了个体户、倒爷!这也算‘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吗!” 小邵此时仿佛信口地、又愤愤不平地道。 “你不是也要到国外去发洋财了吗?”张明笑道,“和你一块去怎么样?借借 光!” “嘻嘻,”小邵笑道,“我还只是说说的。” 他把仿佛有点紧张的目光从小邵脸上掉开。 “其实,”小邵又发起感想,“个体户赚钱也凭本事,现在这个社会里,谁赚 得到钱谁就是有本事!” 他这时在心里想:她真是一个“谜”! 临睡前他洗了衣服,缺少衣架,他想到了小邵。小邵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给他 开了门。他看着洁白、欣长、梦幻一般的身影,怔住了。“小玫!”他差点儿叫出 来;然后要了衣架,象逃一样离开。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会把这位象个“谜”的姑娘当成肖玫!也许是她的眼睛, 也许是她的青春年华,也许是她与肖玫说过一些同样的话……他把滴着水的衬衫套 到衣架上去时,脑子里又想到了小邵刚才说自己会死于车祸、死于癌症的那些话。 躺到了床上后,他又想:“她们为什么会说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啊!”他也已经 找过那个给他写信的肖家亲戚,可这位肖家亲戚出门去了。而其家里人对他的讯问, 不是支支吾吾说不清,就是回答不知道——也许她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怕说 错了什么,将来会无法弥补。这使他更感到奇怪,觉得里面一定有蹊跷,他想过: 信上问的什么“你成家了吧?”“生活很好吧?”“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吧” 等等,也许正是肖玫让问的! “他应该回来了吧?”他听着窗外传来的晴川江的汩汩声想。这晚的汩汩声也 好象特别地响。这真是一条多么神奇的河啊!一到夜晚就响起来,几十年、几百年、 也许几百万年都永远如此,给人们乃至一切生灵以命运的启示。 “要下雨啦!”他想。母亲在他小时候常对他讲,晴川江叫得最响时天要下大 雨。 五、 这天半夜前果然下起大雨。第二天早晨仍然大雨如注,还雷声隆隆。整个梅江 宾馆乱哄哄起来,因为本来好这星期天组织大家去看一看灵幻仙洞的。现在有说去, 有说要改日再去的,有点乱套。可在雨小了些后还是去了,只是比原定的时间推迟 了个把小时发车。 他因去过而没有同去。几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宾馆,一下子变得冷清、空荡荡 起来,令人感到寂寞。每次走过小邵住过的房间门口时,他还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 觉,有点后悔没跟着一块去了。可他打算中饭后再次去肖玫那位亲戚家看看。“还 是等他找我的好,本来这样说好的。”他走在半路上时又改变了主意,掉转头走回 了大街上。 在踱到码头附近时,正好赶上从省城来的班轮到码头。街上,迎面而来的是拎 着大包小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远远里看到了一个人就住了步。这人也看到了他, 笑着向他走过来。 这人就是他要找的肖家那位亲戚,在小学和初中都与他是同学。此人的母亲家 里与肖玫的母亲家有亲戚关系,因此两家虽然也可算亲戚,但很远,一直不大来住 的,在肖家倒霉的时候,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这位肖家的远戚如今红光满面,两 手拎满了东西。放下东西后,与他紧紧握着手,打量起他。 他也作着打量:“你身体看上去很不错啊!” “看上去老虎也能打吧?空的,哈哈哈哈!”这位肖家的远戚得意地大笑。 “你也在跑点买卖吗?”他看了看地上那些包包问道。 “都是家里自己用的。你收到过我的信吗?”这位肖家的远戚眼珠在眼眶里转 动着。 “前些时候才拿到的,因为我不在学校里。我又正好要来这里参加一个会议, 因此也没有给你写回信。对信上说的事,我有些不明白……” “喔,我家里的人没对你说什么吗?”肖家的这位远戚显得有点紧张。 “她们什么也没说,只说你出门了。”他如实地回答。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好象大大松了一口气。“肖玫的情况你知道点吗?” “不知道,一点不知道!”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可他又眼巴巴地看着人 家,希望人家提供她的情况。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一对小眼珠又在眼眶里转动着,多半心里盘算着把 那件事跟他讲到什么程度。“肖玫倒一直与我们保持了联系。前些年我还为她家房 子的归还问题忙了好一阵子,文化革命中搬进去的几家住户现在都已搬了出来,前 些日子她又为这房子写信给我,她想卖了……” “卖了?” “是啊,卖了……”肖家这位这戚声音里含着一丝惊慌似的,可在捉摸了半天 他的目光后,放了心地道,“她想卖了,她与你一样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来 啦!她在那里早成了家,轿车、洋房什么都有,是不会再想回来啦!” “哦!”他默然无语。一时间里,他也许是麻木了,什么感觉好象都没有;也 仿佛听到的是与他无关、也非常平淡的马路新闻似的,心里十分平静,不起一丝波 澜。可很快这种平静就过去了,胸中厉害地翻腾起来:“天啊,天!她不是说过非 我不嫁吗?天啊……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啊!我的天啊,为什么让我碰上他?他为什 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多少年不通信息,他也猜想过她已嫁 人了。可那仅仅是一种猜想;而他更相信肖玫一直还爱他、想着他的。可现在肖玫 嫁人已成了铁的事实! 他也感到后悔莫及:当初为什么要认为她是背叛祖国、不可救药?为什么不去 信说明一下——那位“漂亮的女友”是瞎吹的,结果就会与眼下完全不同啊! 肖家那位亲戚见他发楞,又转动了一会眼珠,问道:“你不到我家去坐坐吗?” “不,不啦!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哦!你要乘船去吗?”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道:“你写信时不要说遇到过我!”他恳求地望着人家。 他内心里非常痛苦。他本来想待到哪一天肖玫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就挺身而出去救 助的——现在看来这一天永远也不会来啦!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了……他的这个要 求也正中了这位老同学的下怀,可老同学装着叹气地说道:“我明白了,你们都是 要讲面子……” “你不要说了……”他伸手道别;然后各自上路。 六、 那年肖玫跟她姑妈走后,他与母亲也回到了梅庐。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他怕 肖玫会伤心,迟迟没把这恶耗在信上告诉她。他一面打着短工,一面读着存在主义 等西方的哲学著作。 一天,肖玫又从美国来信。她高兴地告诉他:在最近一次手术后,她已能扶着 东西走路了。还告诉他,不久前姑妈陪她到西海岸的旧金山、洛杉矶等地观光,她 很喜欢那里的奇特风光——一面临海,碧波无边无际;一面傍山,时而郁郁葱葱, 时而沙丘绵亘。因为她喜欢,姑妈打算买下旧金山南面、一个叫卡梅尔地方的一座 别墅,以后每年都可以去住上一些日子……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读书了。他明 白肖玫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他也为肖玫的康复而高兴;可他那颗曾被肖玫的姑母 伤害过的自尊心,却使他深感悲哀和屈辱,感到是该向肖玫提分手的时候了。“不 然,还保持联系,真要被肖玫的姑妈看成是我想赖住肖玫不放,想‘高攀’了……” 他怀着一种瘾痛想,甚至感到了肉体上也在瘾瘾发痛。他又把肖玫以前给他的信都 取出来,重新读着。 肖玫在给他的这些信上,除了充满着恋人的柔情和思念之情外,总是描绘、赞 美着西方世界的高度物质文明和制度文明。这一方面大大开了他的眼界;另一方面, 也使他深深痛苦过。他越看到一种境况的悬殊,自尊心越不好受,也想到过中断关 系。而且在他看来,肖玫否定过去、否定自己,也丧失了自己。在感情上,他也憎 恶背叛和抛弃祖国的人,鄙夷逃离祖国去寻求物质享受。他认为,一个内心深处里 爱着祖国的人,不管是受损伤,还是忍受了多少不应得的屈辱,都不会贬低祖国的。 “现在真的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他伤心地想,“不能再拖了!”于是,他 给肖玫写了一封数千字的长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都写上去了——这等于是在指责 肖玫也是一个背弃了祖国的人。他还发誓在自己“有出息”之前,也不会再与她通 信了。 “你也不用再来信,”他最后写道,“来了,我也不会看的。”他还把肖玫的 那些来信都烧了。 可在信寄出后,他就有点后悔了。他感到自己是言重了。冷静想来,他觉得肖 玫并没有有意贬低中国,更没有说过一句看轻过他的话,倒是强调姑妈听了她一次 次的诉说,有点松口:将来她的去留、婚姻都让她自己完全作主……他等待,他希 望肖玫给他信,可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总无音息。他也感到过屈辱、痛苦, 忿恨。在与肖玫中断通信的第二年夏天,他考上了大学。他不甘现状,不肯服气: 他要学习、要奋斗、要崛起!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一所中专校教书,开始谁也没把他放他眼里,不用说那 些正在挑大梁的中年教师,连那些被称为“晚生小辈”的青年教师也不把他放眼中, 因为都比他毕业早、教令长。可他很快以自己的努力和才能引起了同事和领导的重 视。他也挑起大梁,并在提拔年轻人的热潮中被提拔到了校领导岗位上。他奋斗了, 也崛起了!诚然,他与千千万万被称之为“老三届”的同代人一样,身上早已不再 有过去那种“共产主义”热情……在这一年,他终于给肖玫去了一封信。他感到自 己已有了“出息”,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前景也是无限的希望和光明——改革给整 个社会带来了勃勃生机,又有多少人相信起奇迹,相信不久将跨入“高度文明”、 “高度民主”!他的信也写得很自信。首先申明是为了践行当初的诺言才写这封信 的,然后又自尊心十足地写道:“我们要不要拻复过去的关系,由你决定——我将 乐意地接受。” 肖玫过了很久才给了他回信。一面表示为他能有今天而感到高兴,一面又问: 你认为的“有出息”就是当官吗?并表示:“既然你让我决定,我想就算了!” 他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感到羞辱、愤怒,发誓要找一个比她更好、更漂 亮的女人,也要在学问上取得成就、取得荣誉,让她看到自己也有出息!可他又在 下意识指配下走到那条曾经用轮椅推着肖玫散心的林荫道上。他痛苦万分起来。他 恨她,思念她,呼唤她。 “小玫!小玫,我爱你!回来吧……” 他一直思念着她,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思想上、观念上狭隘性是那么幼稚可笑; 也越来越深深地自责着。他也想过写信去说明一切;然而,每次自尊心总让他又这 样想:还是等在学问上、事业上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绩和荣誉后再说吧! 一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肖玫的信。信笺上有明显被泪水洇过的痕迹。信上 说到她姑妈要给她介绍男友,这使她回忆起了往事,泪水流湿了枕衾……她问他: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几乎是丢开了女性的自尊和面子,只要的只是 他一句话!他明白这点,因此也更感到矛盾、痛苦和不安。在回信上,他怀着悲哀、 曲辱和愤怒,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荒唐地虚构、并大肆地加以吹嘘自己也 有了一位漂亮的女友!“她会痛苦的。”他想时,自尊心仿佛得到了一种满足。但 绝望的情绪象一股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他的骨髓。他清楚信一出去,他也休想 再见到她了!“小玫!你快回来,我爱你……”他在心中呼叫起来。他也迟迟没把 信寄出去;然而他又感到别无选择,一天,几乎含着泪把信投入了信箱。多少年里, 他也幻想、也渴望过能又一次突然收到她的信,可什么也没等到。 七、 他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梅翁山渡口。 由于几乎下了一夜的雨,梅江里的水变成了一股湍急的浊流,在孤峰突起的梅 翁山脚下冲入东去的晴川江;汇合口,惊涛拍岸,出现了回流、漩涡……他看着这 一个个漩涡,那仿佛是一个个圆圈的漩涡。 他感到自己正随着漩涡向水底沉去、向着另外一个世界沉去。什么事业、地位、 前途、爱情,与他还有什么相干?他生活过的那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世界,离他已是 那么那么的遥远, 几乎已记不得什么了。 这世界已被他远远地抛到身后去了…… “哈哈哈!”他突然暴发出一声大笑。码头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他。 这时他好象突然从梦中醒转,瞪视着大家,泪水聚满双眶。 幸好就在这时那只渡船靠上码头,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但也有一、两 个人还不时地看看他,也许他们以为他是一个“疯子”、“半疯子”。 “我真能让个人的痛苦压倒吗?”他不住地想着。 天上乱云飞渡。 他上了渡船。小小的蓬舱里很热闹:这些在镇上办完事回家的村妇农夫,碰在 一起谈买卖、谈收成、谈儿女,也有的发牢骚、骂天骂娘……他坐在蓬舱口,听着 这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的闲谈骂娘,冰凉的心中也仿佛微微漾起了一种温馨的亲切 感。 江面上的一圈一圈的漩涡,此时象一个个迅速转动着、缩小着的问号。 “……只有您,为您献出一片心……”突然有一阵歌声从河岸上传来——是一 位老乡刚从镇上购来的廉价“半导体”里送出来的——这几年,小青年中早已不时 兴拎着录音机到处逛了;而眼下到处可见一些个体户开的摊档、店铺,用它开足了 音量以招徕顾客。这梅庐镇上也有那么好几家。 那岸上的歌声由远变近,又从近变远着—— “古国,中华;中华,古国……” 他不知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可他理解,他懂。 梅翁山上盘旋曲折的青石级,被雨水洗得湿漉漉的。他拾级而上着,恍若感到 这里的一切还留有着肖玫旧时的足迹、手泽和气息。这时,对岸还有歌声隐隐地飘 来。 走上山巅,他回头向山下眺望着肖家的那幢白色的楼和远处掩映在绿树中的红 顶白墙的母校,他又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肖玫梳着两根整齐的短辫,向他微笑着走 来……对肖玫的这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将永远是他的一种幸福、一种力量,曾经蒙 在上面的黯淡色彩早已荡然无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 她啊!当然,他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也可能成为一种沉重的包袱。不过,他仍在心 中想着、道着:“小玫,小玫!小玫……我会去看你,我一定要去看你……过十年, 也许十几年、几十年……”他心目中的这个时候,也许是他能以争得的荣光作为对 她的献礼之时,也许是国家真正中兴之时,或者说,当“大陆”这个词不再使一部 份人联想到贫穷、落后、尤其是愚昧的时候……此时他也好象比任何时候更明白了 自身肩负的历史使命和命运。这时,云层中射下几道金光灿灿的阳光;满山遍野的 草木上,水珠映照着阳光,闪闪发亮。他用由于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指抹去眼 角处的泪液,抬眼向更远处放目:山脊一重又一重,最远处的仿佛是天上淡淡的云 层……令人心旷神怡——大自然总是以其恢弘宽阔的气派,令人振奋,追求崇高与 博大。他希望自己的一生,也能象山下浩荡的江水一样波澜壮阔……他走到了那天 小邵落帕的崖边。面对滚滚江水,激风触摸着他的脸。他又仿佛看到了那块翩翩飘 飞的手帕。 “呜——”山下去兰镇的客轮将起航。他想到了自己也该下山了,他又一次放 眼远望。悠悠的汽笛,在群山间久久颤荡…… 他回到了宾馆不久,小邵她们从灵幻仙洞回来了。她玩得很高兴,还带回了当 地人用竹根制的几件小玩意儿。 “你一直没出去过吗?”她问他。 “我也刚回来不久。”他笑笑。 “你去了哪里?” “梅翁山。” “你又去那了?你一定在那里怀念什么人吧?”她甜美地笑着。 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会道:“不要瞎说,我没有什么人可怀念的。”他心中有 一种剌痛的感觉。 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同情地看着他道:“她太忘恩负义啦!”显然,在去 灵幻仙洞的路上已听过张明介绍肖玫与他的一些往事。 可他大怒起来:“不准你这样说她!你没有资格说她!” 她很吃惊,瞪视着他。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起了转。她为他感到伤心,也为自己 感到伤心;在她的感觉中,他们是被人抛弃的一对!见她伤心,他心里非常不安起 来;可他又怎么能忘得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啊! 八、 在他还是个刚懂事的孩堤时,就每天跟着母亲去肖家那座美丽的大房子。他帮 着母亲做点小事情,递一个盒子、找一只篮子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伴着肖玫玩, 从房间到园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玩的地方。一棵草、一朵花、一把土、一张纸, 也都是他们可玩上半天的玩具。念书后,他仍几乎天天去肖家,直到去省城念了高 中。然而,每次回来,相互间更感到分外亲切。肖玫总对他快活地眨着眼。当然, 再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地跑遍每个角落地玩了,也不会再对一把土、一张纸感兴趣。 肖玫这时最感兴趣的“玩具”,已是客厅里的那架钢琴了。她三句话就离不开练琴 啊,曲子啊,她还一定要教他弹琴,可他试了几次,表示不想再学了。六六年的寒 徦,他又回来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肖玫好象突然长高了,长成一个大姑娘啦!这使 他感到有点陌生起来。肖玫大概也有这种感觉,话没有过去那么多了。有时,在她 自以为说错了什么时,还红起脸来。她的琴已弹得很好。他一次次久久地看着她坐 在钢琴前,弹奏舒伯特或肖邦的曲子。她每弹完一支,总要抬起头来,含笑着用又 亮又温柔的双眸瞅着他。这时,他血管里的血液就会流得急速起来,从内心深处里 感到着一种喜悦。可他还没有明确意识到肉体里有一种力正觉醒着……一天,他们 又一块上了梅翁山。 在山顶上,肖玫只顾着与他说话,踩着一块碎石把脚扭伤了。她痛得蹲在地上 起不来。他急得不知如何办好。“怎么办?要不让我背你下山……” 她抬起流着泪的脸,笑道:“我们去求求梅翁吧!” “我不去。这是迷信!”他似乎很认真、很严肃。 “我又不是真的说要去……”肖玫很伤心地揉着扭伤的脚踝。 他站在一旁等着她,过了一会才柔声地问:“好点了吗?” “好象没有刚才那么痛了。”肖玫仃住了揉动。“我试试。”她拉住他的手, 试着要站立起来。 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痛,还要等一会。”她又蹲下去继续揉搓那只脚踝。 “我要是成瘸子,可怎么办?”她抬起头问他。 四目长长地对视起来。他的目光进入她的双瞳、她的身体,在里面探索着、吮 吸着……“她会成我的妻子吗?”他这样想时,脸发红了。 傍晚时分,他把地背下了山。 那天晚上,母亲郑重其事地把他叫到了面前,他感到很纳闷,问着:“什么事, 妈妈?” “唉,阿平,”母亲端视了他一会道,“你可不要欺侮了人家——小玫还小, 你与她一起玩玩还可以,我也从小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的。可不要有别的意思,懂吗? 我看,你也不要太傻啦,她父母知道了还不怪你?以后还是不要去找她的好,也让 我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母亲深陷的眼窝里已浸满了泪水。她很满意于眼前的 安宁生活。她是肖家的褓姆,但肖家从来不把她当下人看待的。肖玫也总是跟着儿 子一起叫她怍母亲。“不,你不能再这样叫了,你已长大了。”在肖玫稍大后,她 怕肖玫的父母会有想法,曾几次企图纠正。肖玫的父亲是县里工商界的头面人物, 在县人大、政协都有头衔。肖家的祖辈也是这梅庐镇上最有钱的富商之一。可肖玫 还是亲热地叫她作母亲。肖玫的母亲也说,叫叫有什么关系?“妈妈,你胡扯什么 呀!”他在心中叫着,一声不愿吭。在他眼里,肖玫仍然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他也 认为母亲太小看他了。他正处于生命年华最灿烂的时候,他对前途充满着信心和幻 想,也许与所有的年轻学生一样,满脑子作贡献、作栋梁的种种想象。然而,他心 中也升起了一种屈辱感和一阵淡淡的悲哀,意识到今后要更加用功读书;可也幻想 最好能出现一种奇迹:一夜之间就消除掉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有形与无形的界限…… 这一夜他都没睡稳。他也不愿再去肖家了。 可回到学校后,肖玫的影子老是会出现在他心头;他读书更用功了,仿佛有一 团圣洁、庄严的神光笼罩着他。 而他内心里渴望的那种“奇迹”,却在这年夏天好象真的出现了。他连思考也 没有思考一下,几乎凭着一种本能投入了那场以革命名义出现的历史动乱:红卫兵。 呐喊。炮轰。大批判。内战。迷惘。忠字舞……又怀着“亲自参加埋葬帝修反战斗” 的豪情、幻想,奔赴了黑龙江…… 三年后,他从黑龙江回来探亲时,听说肖玫在乡下摔伤了。他找到肖玫插队的 那个山村,开始人家告诉他肖玫只是擦破了点皮。老队长给他指点了一条去公社卫 生院的近路。他一口气爬上了村后一道小山岗,村庄、河流、田野,都落到了脚下, 变远、变小了……山径旁有一颗野樱桃树,上面熟透了的樱桃被雨水洗得晶莹透亮。 他先摘下颗放进嘴吮吸了一下,甜津津的。他脑海里浮起肖玫吃樱桃时的可爱姿态。 他又拣最红的摘下来,用手帕包了一包。 可到了公社医院,他吓呆了;樱桃也撒了一地。肖玫伤得那么严重:有好几处 骨折和挫伤,躺在床上一点不好动,只是嘴里轻轻呻吟着。她是在一个山崖上采药 时,一棵根部被雨水泡得松透的小树,与她一起滚下了山沟。 由于中枢神经严重损伤,肖玫下半身几乎瘫痪了。今后怎么办呢?他心中矛盾 得厉害。他面前仿佛有两个肖玫:一个是具体感觉得到的弱小、倍受了不公正的女 子——她已三次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尤其最近这一次,表格都填好交上去了,临 了又被一个什么人的子弟顶替掉了!他也听母亲说过,肖玫为了与“反动”父母划 清界线,连父母去世也没有从插队的山村回家;她在农村干得比一般男人还多还重, 直到得了肝炎,全身浮肿起来被送进医院。从医院出来,她当了大队“赤脚医生”, 采药爬遍了附近的山山岭岭……他也曾被这种不甘沉沦的精神所感动。另一个,则 是他的“理性”所认识到的罪恶的剥削阶级后裔——可能会给他和母亲带来不幸! 可肖玫眼下认为的亲人,只有从小把她当作“女儿”的褓姆——他母亲,与他这位 小时候的玩伴——“治平哥哥”啊! 不久,他回了黑龙江。为了挣两元半一工的工分,一耽就是七、八年,还拒绝 过上大学。“‘孟车’,你将来会后悔的,还是与我一块走吧!”当时与他同村插 队的张明劝他。“我不后悔!”他一低头道。他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积上一笔 钱,为肖玫到大地方求医。 “你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上海街头,用轮椅推着肖玫去医院,行人向他们 投来怜悯目光时,泪水止不住地从她双眼里涌了出来。她回过头来,用被泪水洗得 又黑又亮的双眸仰视着他,摇摇头,露出微笑。一种信任,象一线晨光似地在她美 丽的脸蛋上发亮。他凝视着她,直望着她眼睛里的瞳仁,心中有一种自豪感…… 历史终于翻过沉重的一页。肖玫的一位姑妈也突然从国外回来,要带肖玫出国 治病。 晚风里,林荫道上落叶片片。他推着一辆崭新的轮椅在上面缓缓辗过;肖玫端 坐在这轮椅上,欲言无语。 突然,肖玫仿佛打了个寒噤。“我们回去吧。” “哦!”他立仃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似地道,“已过头了,你不说,我还会一 直推下去。”在这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显得有点失魂落魄。当历史翻过了那沉 重的一页后,他也似乎从一场可怕的恶梦中醒来,被告知曾为之“勇敢战斗”过的 东西,只是给人民和国家带来破坏,所信奉、所热切崇拜过的东西原来都是假的; 青春虚度,前途渺茫,既缺知识,又无工作!他感到愤怒和绝望。也不知今后的路 怎么走! “那你就推下去。”肖玫回过头来道。 “不,该回去啦!”四目对视。 “你……以后怎么办?”肖玫眼里浸满起泪水。 “你放心去吧,不用为我担心!” “治平哥!”肖玫猛抓住他手叫道,“我不走了,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不,不,你得走!” “我的腿已在好啦,不用出去治!”肖玫又叫道。并说什么也不肯跟姑妈去国 外了。 “你走!你不走,是要我们好看!”他劝到后来恼了火。 肖玫瞠视着他。 “你是怕我连累了你,可我……”肖玫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要站立起来,可 屁股刚一歪,整个身子就失去了依托,从轮椅里摔出来。 “你还不行……”他抱起她放回到轮椅里。她这时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泪如 泉涌。“我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会回来……” 他读得懂她的目光,心中更是万分悲哀。肖玫的姑妈不少话说得是难听了些, 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你走吧!你只要记住:可能的话多给我来信,多说些外面的 情况……”他想知道整个外部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他要从失去精神支柱的绝望中摆 脱出来,要找到一条新的路!“也许也真能把你的腿治好!” 肖玫终于含泪点点头,泪水又禁不住地淌了出来。 这晚,肖玫又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这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次晨肖 玫就上飞机出国了),向他发誓,非他不嫁。 “那我也……” “不,”肖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等我三年,三年里我还不能治好,你就 找一个比我好的人……” 她不愿拖累他, 她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怎么能嫁给他呢? “也许——我就会死掉,我这里有一个瘤,可能就是癌……” “不要瞎说!哪里?在哪里?……说呀,什么地方?” 肖玫羞红起脸,看着他,慢慢把他的手拖到自己胸脯上。“就在这……你摸… …” 他摸到了那个东西,是一颗长在乳房皮肉里、象奶头一般大小的东西。他把她 搂得更紧了。“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泪水又象两股清泉,从肖玫双眸里涌出 来……过了一会,肖玫又说自己也许会死于车祸,或会遇上强盗歹徒——在她的意 识里,仿佛那个陌生的外部世界到处充满着凶杀、抢劫等暴力行为。 “我会来救你!” “那我希望天天碰上坏人……”肖玫这晚第一次露出笑颜。 他也浮上了一丝丝笑。他相信,只要肖玫向她求救,哪怕刀山火海、千里万里, 他都会挺身去相救。 在他的深层意识里,也一直有一种希望、一种幻觉,肖玫总有一天会向他伸出 求援之手,他就会去相救;从此,肖玫就会回到他身边……他也想过,当他将离开 这人世之际,如果床头边坐的不是肖玫,那末他的灵魂将永远得不到安宁……白天 碰到了肖家那位亲戚后,他已明白他的那些希望、感觉、想法,都成了泡影。但他 不怪她、不怨她。她仍是照耀在心头的那团圣洁、庄严的神光! 九、 这个时候,在美国西海岸的圣巴巴拉一个海湾浴场旁,一座小山坡上的一家高 级渡假旅的二楼包房阳台上,肖玫正躺在一只白钢管的躺椅里,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可她内心里依然非常孤独、悲哀。一种落寞的空虚,更是她感到永远也无法填满。 从这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沙滩上躺满着近于裸体的人们,象一片肉的地毯, 晒着太阳。在一排排高大的棕榈树下,仃着各式各样的轿车和带轱辘的活动房子, 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欢声笑语也不时飘来。 “小姐,海本先生来啦。”她的贴身侍女梅香走上阳台禀告。梅香叫惯了她为 小姐。她也喜欢人家仍称她小姐。 她闭着眼睛考虑了一会,道:“我不想见他!”可梅香刚要举步走开,她又道, “你让他来吧!” “小姐!”梅香提醒起自己的这位女主人,显然她不赞成女主人接见这位叫海 本的浪荡男子、女主人昔日的丈夫,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极为反感。 肖玫睁开了眼,并摘下太阳镜,看着梅香,友好地笑着道:“你让他进来吧! 我知道怎样打发他。” 梅香好象理解了其意。“好吧。” “你顺便告诉一声小青,让她送两杯咖啡进来。” “知道了。” 几分钟后,海本摆出一付对什么也不怎么在乎的轻松样子走上阳台来。一看, 就使人感到他是个花花公子。他是一个华人与白人的混血种。他不等肖玫开口就在 旁边的一只躺椅里躺了下来。 “哈罗,你不反对吧?”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肖玫讥嘲地道。 “哦,大有进步!”海本玩世不恭地笑道。“几年不见,到底也有点美国观念 了。当初你这样开通就不至于离婚啦!我想你是需要我的。我可从来没有仃止过爱 你。” 肖玫大笑起来:“我心里同样装满了与你同样的想法,因为我现在有足够的钱 啦!”肖玫说到这里,突然沉下了脸道,“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先别急吆!”海本笑道,心想同意见我是为了显示她的富有,是为了羞辱我! 哼,这个冷血动物!瘸子!海本心里骂着,脸上仍然笑着。“你连一句温情话也没 有吗?我们毕竟做过一些日子夫妻吆!” “你快说吧!不然,我要叫人把你撵出去!” “哦,别这样冷冰冰的,这样不可爱!我刚才还说你开通了呢!” “别卖弄嘴皮子,我一点也不欣赏。” “女人还是温柔点……”这时小青送咖啡上来,在他们身边的小茶几上各放了 一杯。等小青退走后,海本拿起咖啡杯,举了举,又道,“好,看在这咖啡份上, 我就原谅你了。”他喝了口咖啡。“我考虑让你回到我身边生活,你看怎么样?” 肖玫被他这种厚颜无耻弄得又气又好笑,摘下眼镜愤怒地对他叫道:“你是看 准了我的钱包!你以为我还会拿钱来供你吃喝嫖赌吗?”由于发怒,她那张东方型 的典雅美丽的脸蛋也扭曲了。 “娱乐,娱乐,什么吃喝嫖赌——说得多难听啊!”海本仍笑吟吟地道,“别 这么不开通啦!我也没有限制过你,你为什么不找几个情人呢?我知道,有不少个 男人要向你发动进攻呢!我们现在就脱衣服,好吗?”他说时抬头望了一眼远处躺 满了人体的海滩。 “我想你没有别的话,就好走了。”肖玫这次没发火,她意识到对这样的人发 火犯不着。她重新带好眼镜,摆出一副不屑理睬的恣态。 “为什么不再谈谈呢?几年没见了,总有些话可谈谈的吆!” “去找你那些心肝宝贝谈吧!我与你早已没什么好谈的了。” “看来,你还得需要我给你开导开导。你以为这世界上会有真正的爱情吗?现 在那些围着你转的男人,你以为他们就真的那么爱你、喜欢你吗?他们可能比我还 更看重你的钱袋!” “这毋须你费神啦,你可以走了。”肖玫从躺椅里站立起来,这表示她已不能 容忍他再待下去了。这时,守候在阳台门后的梅香迅速走出来,用憎恨、厌恶的目 光看着海本。 海本站起来。“借给我二十万吧!拿到钱我就走。” “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吧?可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我会还的,等我从父母那里接过了家档后,我会加倍还给你的。这次是应应 急,这几天一直手气不好!” “你找别人去借!” “十万,行不行?” “不借。” “五万吧?” “我说过一分钱也不借!” “一万,就一万吧!否则我今天午饭也成问题啦!” 这无赖看来不借一点给他是不行的,肖玫心里思忖着道:“给你五千,快离开, 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五千不是太少了吗?” “我说五千就是五千了!梅香,你拿给了他后,送他出去。” 海本跟着梅香离开阳台时,耸了耸肩说了一声:“中国人总是中国人!”他说 这话的口气与中国国内大城市人瞧不起农村人,说“乡下人总是乡下人”时轻蔑的 口气相仿。 “小心你的舌头,再不走,五千元也别想拿了!”肖玫冷冷地道。 海本耸耸肩,这次没说什么,跟着梅香离开阳台。 肖玫从新躺回到躺椅里时感到浑身乏力。她有点后悔没听梅香的劝告而见了这 个无赖,这倒不是心痛被他敲去五千块钱,这点钱现在对她来讲虽不能说是九牛一 毛,但也算不了什么;而是他的话把她的心深深剌痛了。她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是一 针见血的。对那些现在围着她转的年轻漂亮的男士,她也知道都是盯着她的钱袋, 谁会真心爱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女瘸子呢?“也许他说得对,不应该冷冰冰的。”她 想。可她对男人已失去了信心,燃不起一点热情——这都是因为那个她曾一心一意 爱过、完完全全信赖过的男人,一再伤害了她!但她现在想起了他,想到他的失踪 ——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位亲戚这次在电话里又说实在无法找到了——她眼窝里又 噙满起泪花。 这时,海风又送来了一阵海滩上的欢语笑声。她走进客厅里,在一架钢琴前坐 下来,她想弹一支轻快的曲子。可她只是机械地弹着,毫无感情;也无助于她排解 内心的哀伤。她心中回一次故土的念头更强烈了。 十、 孟治平的编书提纲在最后一天的会上被通过了,并得到了较高的评价。这正是 他一直所期待的。尽管需要垫支的三万元钱还没有着落,但他还是感到很高兴。 当天晚上,会议的东道主为祝贺这次会议的圆满结束,又安排了一顿“聚餐” ——酒菜相当丰盛。 “这是‘最后的晚餐’。”坐在他左侧的小邵嫣然笑着,悄声对他说道。 他只是笑了笑。 “谁是‘犹大’?”小邵迅速地扫了一周其他同桌人,含笑的目光又回到了他 身上。“你是‘犹大’?吗?” “我是‘上帝’!” “你是‘上帝’?” “对,我是‘上帝’!”他不愿改口说是耶苏。 “好,那你应该为大家背‘十字架’。” “我是在为人类的不幸受苦。”他含笑着道。 “喂,你们在说什么?”坐在桌子对面的张明高声问道。“来,为你的成功干 杯!”张明举杯站了起来。 他起身,举杯与张明碰了杯,又与同桌的其他人碰了碰,最后侧身与小邵轻轻 碰了一下,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张明却一口气把满满一杯都喝尽了。小邵也 跟着喝下去,脸变得红喷喷的,更加鲜润了。张明盯着他,嘴里喊着:“一口气! 一口气!这是为你的成功……” 他脸上却突然失去了血色,放下还剩下一小半的酒杯坐下来,仿佛很恼怒地说 不能再喝了。张明看了看小邵,表示很扫兴。 “你怎么啦?”过了一会,小邵碰了碰他的手问。 “没什么,我太累了。” “这酒你就不要喝了,吃些菜。” 他点了点头,心中很沮丧。 在吃饭前,他接到了校长亲自给他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垫支二、三万块钱问题 不是太大的。这时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可这时他也想到了肖玫,他感 到悲楚,感到无限地惆怅起来。一种忍不住想哭的感觉冒上他心头……我不能这样! 我要表现得高兴点。他还想,不要让张明、小邵他们看出点什么。“明天就要分手 了,不要给人家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印象。”因此,他又拼命地让自己高兴起来, 努力去回忆上午会上人家对他编书提纲的一些肯定、称赞的话。他还破例在晚饭前 洗了一个澡,刮了脸。这时在他的感觉中,今晚的‘会餐’仅是为他开的庆功会似 的。在一种自我麻醉中,他脸上浮出笑容来。可当张明对着他大叫“为了你的成功” 时,他又想到已永远失去肖玫,心头涌上一种十分悲哀的情绪来,泪水也从心头直 往上涌。 他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是多么没有意义!他的成功,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她 都不会知道! “你好点了吗?”酒席散了后,小邵很不放心地问他。“要不要到小会议室去 坐一会儿。” “对,那里清静些。”张明在一旁附和。 “好吧。”他点了点头。他心中渴望安慰和温暖。他想着自己的命运。 “明天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吧!把你的船票退了。”在会议室里坐下后,小邵劝 他道。 他沉默,心中有点动。 “就跟我们一块走吧。你去过了,正好可以作我们的‘导游’” 他看着小邵真诚的脸,真有些感到依依不舍。他也羡慕、甚至有点妒嫉小邵这 一代人对什么都好象无所谓的超脱和正当青春。 “我现在是很想跟你们一块走。”他浅浅地笑道,“可既然已那样决定了,我 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他心里想着:我要再努力、再奋斗,要做出第一流的工程, 写出第一流的书,一定要惊天动地!一定要让她听到、知道……小邵似乎有点生他 的气:“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喔!”他楞了楞才明白小邵发问的真正意思。“恐怕也没有位置了。” “我们可以挤一挤。” 可他又垂下了目光,道:“算了,一个人应该乐意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命运?命运是什么?”小邵自问自答着,“命运不过是一些偶然性的偶然组 合!” 他和张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小邵。小邵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严肃、太认真,对 他们傻乎乎地笑笑。他这时想应该重新看眼前这位女孩子了,也许在这之前自己把 她看得过于幼稚、简单了。 张明则笑着对小邵道:“你道出了个好观点,59分!” “啊?还是不及格!”小邵装着很伤心的样子笑道。 “依我看,”张明道,“一个人的命运是由他的性格所决定的。”张明又带着 一种责备而又深为惋惜的口气对他道,“你吃亏就吃在自尊心太强。” 他没作出反应。他想着命运究竟是什么?命运果真仅是性格决定的吗?他想, 不,应该还有环境。命运,应该是环境与人——个人的活动和努力,相互作用的一 种必然结果;因此,一个人越明确自己肩负的使命,意志愈坚强,那末,留下的努 力痕迹也会越深一些…… 他的沉默使张明感到不安起来, 以为刚才的那句话又触痛了他心上的伤疤。 “你们再坐一会吧,”张明仿佛只对小邵一人说着,“我约好了辽宁的老王聊聊的。” 张明走后,小邵换了个位置,坐到他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 “他的话又使你想起了她吗?”小邵这次显得有点小心翼翼地提到“她”。 “没有,他没有……” “没有,你怎么突然不响了?” “真没有……” 俩人眼对着眼,久久地相互凝视……小邵突然倒进他怀里,仿佛痛苦不堪地叫 着:“我爱你!我爱你……”眼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火焰。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把她搂住了。 小邵幸福地、也好象疲惫地微闭上眼。 他不时地看看臂弯中的她,每看一次都情不自禁地去吻她的脸、唇和脸,还有 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头发。他感到象在梦中一般,她与“她”已溶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都已静悄悄的。她睁开了眼睛,问着他:“你爱我吗?爱 我吗?你为什么不说?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只是抚摸着她。他的手指触到她臀部上仃住了。她仿佛颤栗着道: “你要怎样就怎样……”她眼里烧着欲火…… 他们又回到原来坐的那只沙发里时,他对她道:“我们结婚吧!” 可她眼里突然失去了光彩。“为什么要结婚?难道你不是爱我,只是为了结婚 才……” “这不矛盾啊!” 她流起了泪。“我不能……” “你是怎么啦!”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我爱你!”她紧紧勾住他的头颈吻着他。 “我们结婚吧!”他又道。 “你太好了,你太好了……”她看着他,又流起泪。 “你也好……”他用双手从她背后捧住她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但他看到 她眼里有一片阴翳。 “我不好,我不好,你好……” “你到底怎么啦?”他发觉她浑身在发抖,终于发生了怀疑,想到她可能早已 不是个处女了……“我都告诉你……”她看着他又问,“你真的爱我吗?” 他看着她显得稚嫩姣艳的脸,怜爱地把她搂了搂紧道:“我永远爱你!你看… …”他取出那天她掉下山去的手帕。 “是我的!”她惊喜地瞠视着他。他向她显示了怎样一个世界啊!深邃而又充 满真实的柔情。她心底里被激起一阵巨大波澜。她感到他、他的所作所为是她所陌 生的,但又似乎朦胧地感到这样的男子正是她在海堤时就曾婪想过的。她决定把一 切都告诉他。 她急促地道:“我已有朋友……” 他仿佛不信地端量着她,但双手松开来了。内心里,他是多么吃惊啊! “我多么爱你啊!”她把头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 可他的手已无力地搁在沙发上,接着又轻轻地推开着她。她慢慢地站起来,伤 心地看着他。他低垂下头,万分沮丧。 她悄悄走了。 他感到后悔起来:为什么不问问清楚?也许她说的只是有过男朋友,或者她已 不再爱他,或者是我把她夺了过来……他心中渐渐高兴了起来,还不时地陷入一种 如痴如醉的回味中。他为拥有她感到起自豪,仿佛生命的享乐就是一切的一切了。 他几乎彻夜不眠。 第二天,在去晴川湖的车出发之前,他把小邵叫到了昨夜那间会议室里。小邵 的眼光尽量不朝他看。 “我问你,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哪里?” “你还问这干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美国,本来这个暑假里要回来与 我结婚,然后我就跟出去伴读,再设法在那里定居。现在,当然……”她脸上出现 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苦涩表情,“还要等多少时候,现在谁知道!”可她又象无忧无 虑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她指的是一些留美学生在北京的那场风波后表示不愿再回来的情况。 他又涨红了脸,感到又羞又恼。想到自己竟要娶一个不贞的女孩……他感到痛苦, 垂下了目光。可他又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先提出结婚就与她发生关系,便自责了起来。 “你恨我吧?”他问道。“昨晚都是我太冲动……” “不,”小邵这时脸上展出了一种妩媚的笑来,“我不会恨你,我本来就没想 一定要你与我结婚。我喜欢你、爱你,你也能爱我,我已太满足了。” 他惊异地瞧着她,不无困惑:这就是新观念吗?可一幕幕往事、特别是昨夜那 惊心动魄的一幕都涌现在他脑海,他又怜爱地把她揽过来,轻轻地搂在胸前。这时 他也惊异地发觉,自己好象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人——对这个新的自我,他也不 无陌生。 她让他吻了吻脸后,挣脱了开来道:“我爱你,可惜……”她没有说下去。 “你不爱他,就应该与他断了。” “我不爱他,可我要出去。” 他为她感到难过。“你父母怎么看?” “是他们安排的。我对他没有感情,但能出去。在国内没有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什么呢?他感到痛苦、悲哀。这时他又想到了他的肖玫,在他 以往的感觉中曾时时将她们混为一人的,现在他感到她们是多么迥异啊!“不,” 他又想,“结果都是一样,都一样!”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她俩是有很大不同的: 肖玫是那么深沉,她也有过理想、有过热情、有过不幸、有过惨痛……是值得认真 看待的;她的不归,他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会永远对她怀着深深的负疚感和怜 悯之情。而小邵是浅薄的、实用主义的,心中没有神圣的东西;她的灵魂是无所归 依的…… 小邵要走了,他为她感到难过、担忧,想告诉她她会白等,想搂住她不让她走, 可又想她会相信吗?自己又有什么权力不让她走呢?他正犹豫之际,张明出现在门 口,一方面是来找他道别,另一方面是来催小邵上车的。 “你们兴许在谈朋友吧?”张明半真半假地笑道。 他想装点笑,但没有装出来。 “这样吧,我们从晴川湖回来时去晴城看你!”张明又转脸问小邵,“好吗?” “不,在那里我很忙!”他不愿再见到她:一种突然澎湃的愤怒,席卷了他全 身。 小邵与他对视着,突然冲动地扑到他胸前,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 一下,回头对张明道:“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张明一时楞住了。他也楞住了,简直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但很快又觉得事情本 来应该是这样的。张明也向他们祝贺起来,然后又对小邵道:“我先去看看车,过 几分钟你就来。” 等张明走后,他把她紧紧搂住了。抑制了许久的感情,此时形成了一股狂暴的 感情激流。 “你要把我憋死了。”她仰起头来,仿佛傻乎乎地笑着。 这时,他又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与她是属于多么不同的一代啊!她身上有许 多东西是与他的思想、信念格格不入的。可他意识到,也许她就是他不能不接受的 现实。 他们走出门口时,一辆红色的轿车也刚好在门口的台阶前停下。他与小邵说着 话走向台阶,突然感觉到轿车内好象有人看着他们。他掉眼向轿车内看去时,轿车 却迅速开走了。 十一、 几天后,他在晴城工地上收到了肖玫的信。这封信看来是肖玫上飞机前,从机 场寄出的。 “请原谅我,我一直不知道她老人家已死了。直到前些时候,我的一位亲戚为 梅庐老家的住宅与我通信时,我请他找你们——我想知道她老人到年迈时还想不想 回去住;可他来信说她老人家早已死了,也没有找到你。 “我不知流了多少泪。我下了决心回国找找你和祭奠她老人家。我到了你的学 校,又到了晴城,这时才知道你就在梅庐!那天一早我赶到了梅庐,在梅江宾馆的 门口,我正要下车时,见到你与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口出来。她真年轻啊!我一直看 着你们,直到可我怕被你发觉才让车开走。 “那天我上了我父母和你母亲——也是我的母亲——的坟。我永远忘不了她对 我的恩典,也忘不了你曾为我做的一切! “我也回老宅看了,那幢他劝我卖掉的房子并没有象他信上所言的,因年久失 修已摇摇欲堕。在归还我家前政府刚出资修理过。我险些上了他的当!他是为了从 中渔利才对我进行了种种欺骗,他也骗了你吧?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这个可 蛉虫,为了一点钱他就这样!我把随身的一些钱给了他,我要他今后每年代我祭扫。 那座房子我已捐送给了临时办在里面的那家幼儿园。 “看在上帝份上原谅我吧!当知道你其实还没成家,本想找你……可想到你现 在已是共产党干部,而我却是个‘大资本家’,你不会放弃你的信仰,我也不会放 弃我拥有的财产,我们大概只能有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了……” 读着信,他心中有点迷乱起来,甚至有点动摇了。“不,我不能不负责任,我 一定要对小邵负责!”他心中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在叫喊着。 看毕信,他默立在窗口处久久沉思。窗外,一场大雨刚过,月光不时从云端里 透下来,照在江对面黑黝黝的山脊和晴川江上。他感到命运又一次作弄了他,可他 心里少有的平静着想:这只是一种必然性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而已。 他又把信重读了一遍。“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们!”他心中几乎彻底动摇 了——内心的天平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爱终于重过了责任。当然,他对小邵也有爱, 但怎么能与对肖玫的爱相比呢?这时,从敞开着的窗口里吹进的风,又传来着晴川 江水神秘的、好象预示着什么汩汩声。 “有人来找你!”他的一位同事在门口外向他笑吟吟地招了一下手。 是小邵从晴川湖回来看他了。 十二、 到昨天出门前,他一直犹豫着,心头上的伤口也一直淌着血。 在汽车进入梅庐城区后,他感到都不认得了。到处是新建的酒楼、商厦,倒象 是到了上海或省城的某一角似的。车经过的梅庐大酒店,更是一幢设计独特的高二 十几层的大楼,主楼和裙楼都是金黄色的玻璃幕墙,屋顶是一组大大小小的金字塔 形的金属铸成的尖顶,也是金黄色的,被五月的阳光照得金光灿烂。昔日那个令他 感到温情的古镇呢?那个他熟悉得闭着眼也找得到路的小镇、那个一点一滴都能使 他联系起她的小镇呢?他魂牵梦萦中的故乡,已荡然无存了。 他走进校门时,在大草坪上举行的庆典仪式已开始。要不是遇到严重交通堵塞, 他也完全可以在上午九点的庆典仪式开始前赶到的。在昨天傍晚他就赶到了省城, 一早出省城时却遇到了交通堵塞,是铁路桥下那段出省的路被水淹了。有几辆车因 排汽管进水熄了火,交通开始大乱,两面的车排了十几里路长。直到大批交警与武 警官兵赶到,设法抬开了那几辆车才恢复了秩序。 他在大大一本的漂亮《签名簿》里签过名后,有人给了他一本印刷精美的校庆 《纪念册》,并指引他到了募捐处。募捐簿上已记录了不少为母校捐款的人,捐最 多的是肖玫,捐了十万美金。她的那位亲戚也捐了二十万人民币,这几年显然是做 生意发了。捐几千的人也不少,也有捐几百的。他翻看着募捐簿,陷入了一种窘迫 中,犹豫再三,写了五千;由于身上也没这么多现钱,留了个通讯地址和手机号码。 离开募捐处,他迅速翻看了一下《纪念册》,上面对肖玫倒没什么介绍,对她那位 亲戚却介绍了许多,说其是梅庐著名的企业家,在大幅的照片上一副春风得意的样 子。后来才知道,这本《纪念册》也正是由其所开的印刷厂免费印刷的。 大草坪上人很多,许多没有座位的人围成了一道人墙。好在他人高,稍微踮起 脚还能看到点主席台上一些情景。主席台及两旁的贵宾席上坐满衣冠楚楚的男男女 女,虽离得很远,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已成为著名企业家的胖胖老同学,老同学 正有点不雅地挖着鼻孔。经仔细辨认,他觉得左边贵宾席上那位穿着一身黑色礼服 的女子身影,极象是肖玫!泪水不知不觉地浸满了他双眼。他心潮澎湃,颤动着双 唇,含泪久久望着;又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距离。 庆典仪式将近尾声时,执行主席宣布下面由行政副校长宣读捐款人名单,他顿 时面红耳赤,仓皇地转身离开,有点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门。 走出了校门后,他腿有点变软、有点不听使唤。他向古渡头走去,心凄凉得象 要窒息了。 那年小邵在通过不正常的渠道出国后,已与他分手。后来也有几位女性象小邵 一样突然闯进他生活,但都不象小邵那样只是为了一种爱,做爱也象在完成例行公 事。她们只是看中了他手中握有的钱。他是丢掉了职位后,一度走进股市的。在完 成了晴川江的勘察任务回校不久,当他为两位被认为在学潮中有错误的教师多说了 几句话后,前途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但他相信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的,他有能 力、又肯干,也没有真正犯什么错误。当有人向他表示,愿意为他说情时,他心一 沉:怎么?我是这样的人吗?他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一口拒绝了。他是那样地书 生气十足:既要当官;又想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有时还自视为是社会的良心。 学校中开始传出流言,说他“据功骄傲”、“恃才侮上”等等;不久,他又被 叫到局纪检部门问话。从纪检干部嘴里他知道,有人揭发他在工地上招留形迹可疑 的女性过夜。他感到愤怒,但他怎么能否认小邵从晴川湖回来,在工地待过两天呢? 如果俩人没分手,他可以理气壮地指斥这是诬告;而此时小邵在来信提出分手后已 不知去向,叫他再怎么说呢?除了坚决否认,就保持沉默。回到学校已满城风雨, 说什么的都有。不久,他被免去副校长职务。 在越来越物化的世界中,他编的书及研究成果、论文,甚至得奖论文也只是在 很小的圈子里热闹了一下;后来写的杂感、随想——他想教育社会:要以追求金钱 的热情来重视道德建设,更象小石子抛进大海一样,有的连一点水花也没溅起。 当然,他仍无法不读、不写、不思考——不追寻生存的意义,从此为活着而活 着! 令他感到悲哀、愤怒的是,知道了摧毁他光明前途的“揭发”人,竟是他为之 说好话的两位教师之一!这时也有人向他表示,愿意为他说情;而他为了保持住自 己,哀伤地拒绝了。他怎么能卑躬曲膝?怎么能玷污自已的灵魂?他要顶天立地站 着!他甚至也想过人到底活着为什么?不久,他也谅解了那位诬告了他的教师,认 为这不过是其自保的一种策略——也许想“将功赎罪”吧!而另一位他为之说好话 的教师,辞职后去了深圳发展,数年后竟成了腰挂着“大哥大”的款爷,来学校看 望他们这些老同事时,挥金如土。校领导此时也把其奉为贵客,请其为刚落成的招 待所题词捐款。许多人眼红得心痒痒的,都想跟出去。 他彻底地感到悲哀了。他虽支持现行改革,但又非常不满利益重组带来的这种 冲击。这位大款老同事却知恩图报,在建议合伙做些生意被他拒绝后,又极力建议 他进股市,并一再为他指点迷津。他赚到了钱,还购了台的电脑,在网上炒股,所 谓“把大户室搬回了家”。可他发觉,尽管极力想保持自己;但已越来越叛离着自 己坚持过的东西!他甚至感到自己已变得丑陋不堪:二十多年前失去了信仰,现在 又丢失了理想,心思都用到了赚钱上,变成了一架赚钱、化钱的机器。 溶化在血液中、灵魂里的官本位思想,曾经还使他抱着幻想:凭自己的学问、 能力,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会被重新起用的。可一转眼,多少年已过去了。 他也时常想起肖玫,但又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距离,甚至感到那是一道不可 逾越的鸿沟。他也发现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叛离了自己坚持过的理想、荣誉、自尊 心,乃至灵魂——过去他正是以这些为自豪的,失去了这些,叫他又怎么面对肖玫 呢?! 他是想保持住自己的,但在社会大潮的动荡面前,又有什么能保持不变呢?近 来,在电脑上写的一部自传体的、追问生命意义的小说,他又感觉到正走向永恒; 但又使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痛苦、压抑、挫败的情感中。 在靠古渡头的附近,他终于发现还有一些粉墙黛瓦的老房子;而新建在这古渡 头处的钢索水泥斜拉桥,仿佛是一串不协调的音符。它造好后只用了几个月,也被 发现是个“豆腐渣工程”,已由市政府出面禁用。 在古渡头重新起用的渡船上,他发觉,船舱里也没有了昔日那种令人感到亲切 的温馨感觉。乡亲们仿佛个个都吃过豹子胆,什么都敢骂,在他们嘴里社会已变得 墨墨黑,话语里也充满着对富人、对当官者的仇视。从他们的骂声中,他又知道了 那座斜拉桥正是那位已成为著名企业家的老同学总承包的。“还怎么处理?不知多 少人从中拿了钱!”有人这样回答了他的疑问。这使他感到十分吃惊和不安!由于 小渡船也已装上了柴油发动机,不用几分钟就可开到对岸。 只有梅翁山还依旧。 他几乎一口气跑上山。 在梅翁祠前回头看去,对岸的梅庐镇己被改造得差不多了,沿着梅江向北是一 片林林总总的新楼,向西是一片现代化的巨大厂房。象一座座丰碑的市会议中心、 梅庐大酒店等建筑,则显得特别光彩炫目。肖家那幢白色的小楼,他今天特别想找 的学校、包括飘扬着五星红旗的高高旗杆,都被这些新的建筑物淹没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 梅翁祠已陈旧了。在祠旁黑白相间的砖塔下,有不少妇女排着队让一位显得人 高马大的妇人治病——无非是按摩太阳穴或捏捏肩周之类的,看过了病的人就往她 口袋里塞几块钱。当她见有人注意着时,还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病人当然执意要 把钱给她的。他想了想之后,上前问一位鼻梁已扭得发紫的年轻妇女:为什么不上 医院看病?年轻妇女的回答使他感到迷茫和不安——“拿什么去看?看一次少则几 十元、多则几百元!一次、两次也看不好病。单位效益不好,下岗工资吃饭也不够!” 离开了这满怀怨恨的妇女,他苦苦思索着向山崖走去。 走到了当年小邵帕处。小邵最近也有信给他,说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是她生 活中最愉快的一段日子。她现在飘零在南美,经营着一个中国餐馆。信上说,生意 虽然不错,但整天忙忙碌碌觉得没啥意思,很想回来发展等等。 在这个角度已看不到会议中心等现代化建筑,而脚下东去的晴川江依旧浩浩荡 荡……他又想起了昔日的理想、情怀、对命运的理解,一颗大大的泪液从眼滚落出 来,他忙用手指抹去。 逝去的往事还活生生地在眼前,令他心碎!但他也仿佛看到爱情的永恒之谜— — 分离! 他腰间的手机响了。 “喂,请讲。” “孟治平吗?” 他周身的血也仿佛凝固了。 “我是肖玫,你是孟治平吗?” “……” “你现在哪里?” “……” 他象一尊屹立在这山巅的石像,只有江风轻轻地吹动着他的衣裾。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