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这年九月开学,少年顺利进入小学五年级,开始小学毕业阶段的求学生活。他 们这个班从四(二)班升级成五(二)班,同学们还是原先那些,一个也不少,只 是这时的班主任又换成了王老师,那位格外关心自己的黄老师不再教他们。 望着渐行渐远的黄老师的背影,少年感到愉悦,随后又感到失落。他总是偷偷 地从后面关注他的黄老师,看她的发髻,看她的肩膀,看她的后背,看她的纤细的 腰枝,看她的浑圆的臀部,看她的修长的腿,然后将她回眸一笑的那迷人的眼神留 在心底。他觉得他的黄老师很美,像女神。 他始终没有正面窥探黄老师。坐在教室里,他看到的黄老师正在一字一句地教 大家读课文,一丝不苟,他就自然会用敬仰的目光注视她,正正当当。他细心地看 她的额头,看额头上那颗小黑痣,看她的一笑一颦,看她的微微上翘的嘴角,看她 的饱满的鼻梁。他最爱看黄老师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纯,像秋天的一潭碧水,沉着 冷静,不温不火,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黄老师就是用这种眼光看自己,他也用同 样的眼光看黄老师。他的语文成绩成为全班第一。 黄老师已经是妈妈。她的女儿正在读三年级。她仍然教小学四年级语文。五年 级的语文课里不再有她。她的眼睛依旧很纯。她不再是少年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少年夜夜梦她。 少年做了五(二)班二组的组长,管理前后十多号人,包括收发课堂作业。他 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他白天背上书包上学,黄昏挎着提篮到滠水北岸拾掇破 烂。 滠水流域人工改道是一项浩大的水利工程,时任县委书记的李玉山同志主持县 委办公会议,决定将弯曲的滠水河从县城东南鲁台山往南笔直贯穿下去,县城南面 的滠水故道改建成人工养殖场,这里将作为这个城关发展的方向。一时间,县里人 民银行带着建设银行、农业银行首先在滠水故道的南岸安营扎寨,随后工商局和其 它机关也接踵而来,正在滠水改道的龙口上,准备兴建一座大型电影院,名字都起 好了,就叫前川电影院。 少年在父亲的督促下,整整一个寒冬,每天黄昏,都是沿着滠水北岸的堤坡和 城墙,捡柴头,拾菜根。那年冬季,少年家里就常常吃那些从河边拣回的菜根,别 人丢弃的包菜兜子,他们拿回来用刀切开,有时切成丝,有时切成片,煮煮,加些 油盐,充当菜肴。家里的弟弟总不愿意吃,嫌糟,难咽,没口味。少年和大大却是 吃得津津有味,当作主食,垫肚充饥。 母亲总有办法改善自己的生活,家里那个神秘的立柜,里面总会偷偷藏些稀罕 的美食。有一天,她拦住几位偶尔从门前经过的渔夫,讨价还价,买了他们一条肥 硕的鲤鱼,一秤称量出一斤九两半。她也顾不上体弱多病,连夜就将这条大鲤鱼开 膛破肚,剁成鱼块,入锅煎炸,添加五香八角和桂皮,浸泡在六月曝豆豉辣酱里, 把鱼块腌制成罐头。全家人仅只如数闻了闻香气,被经久不散的辣味呛出几个贪馋 的喷嚏,然后就饥肠辘辘地入睡。那些叫人馋涎欲滴的香辣鱼块,被母亲如数封上 陶罐,全都锁进大立柜,只在每天晚餐添饭的时候,她才给少年和他的弟弟拈出一 小块。父亲和大大当然没份。 少年和弟弟不约而同,先把鱼块放进嘴里吮吮,再慢慢咽下,那味道真是美极 了,差点连自己的舌头也吞掉。少年别有用心,他将自己碗里那块香辣鱼块咬下一 点,尝尝滋味,然后用筷子将它掰成两半。乘母亲没注意的空当,他会装作添饭的 模样,悄悄地夹起一半鱼块塞到父亲嘴边,再装作咳嗽的样子,踱到灶门口,将剩 下的半块,拈进大大碗里。 这个冬季阴天的日子多,晴朗的日子少,而且有些冷,阴冷阴冷。少年偶尔也 跟一个姓吴的男同学到人民广场学骑车,歪歪扭扭地沿着广场跑道朝前冲。 他从没骑过自行车,只会玩滑板。学骑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力量太小,天和 地的力量很大。 那个吴同学倒也尽力,弯着腰,扶着车,跟在后面跑,不厌其烦地帮他学骑车。 他只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就是要求少年同学在学会骑自行车后,将那个滑板车借给 自己多玩一个学期。 少年愉快地答应了。他觉得玩滑板车已经是小屁孩的游戏,骑上自行车风风光 光地沿街绕行一圈,才是男子汉的本事。 那段日子,很冷,学校里的课程也少得出奇。少年巴望没课,没课的下午,他 就串通吴红兵同学一起到人民广场学骑车。 那个姓吴的小子有些欺善怕恶,只是觊觎少年的滑板车,就满口答应教他学车。 吴红兵家住饮服公司宿舍,可他经常在小板桥外的舅舅家睡觉,少年找他,总 是不容易。这天下午,天依然阴沉,寒冷,少年依约去找吴同学学车。只见吴红兵 百无聊奈地等在他舅舅家门口,街面上支架着那辆半成新旧的飞鸽牌单车,他就将 两手搭在座板上,将头侧卧在手掌里,两腿站得笔直,屁股撅得老高,像玩升官游 戏时的姿势。 少年倔强地学车,摔倒了,爬起再学,只要吴红兵不歇气,他就不歇气。吴红 兵为了早日获得滑板车,也耐心地教,不敢怠慢。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少年就将倾注自己无数心血的滑板车提前交给吴红兵同 学,他现在一心一意想把自行车骑会…… 可是后来,这个吴红兵弄毁了少年的滑板车,不仅不赔,反而揪住少年大声叫 嚷,说:独——眼龙! 少年并不是天天可以学车,尽管他抓心抓肝地想。剩下百无聊奈的大块时光, 只有读书。可是他没钱买书。 有时候放学少年不走大门,偏偏从学校正在建造的教学大楼底下经过,可以抄 近路爬上城墙往下跳,跳下去就是他家大门口外的巷道。绕过施工现场时,他意外 发现建筑垃圾里有几截被施工人员锯掉的钢筋头,准备一齐填进地基。他如获至宝, 当即拾起这些破破烂烂的铁头,又怕同学撞见笑话,就匆匆装进书包。他把那些废 弃的破铜烂铁送到老街口的“荒货铺”,现在称作废旧物资回收部,换回五角五分 钱,首先为大大选购了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小剪刀,剩余的钱统统拿到隔壁的新华书 店,买书看。 漫长的冬季,这个少年读书,骑车,对新鲜事物同样着迷。更多的闲暇他就不 停地修笔,修理别人丢弃的各种废旧钢笔部件,修整完好以后可以用来写字。 “街街”李建新这一天就用他的大书包装来许多钢笔零件。他们家的姑父早先 接手师傅的摊子,做了一名修理匠,公私合营之后又成为街道服务社的工人,专门 从事修锁、配钥匙以及修钢笔的营生,后来服务社转向搞饮食服务,原来的修理业 务就撂下荒废,师傅的摊子和姑父的柜台都闲置一旁,无人过问。 街街从他姑父家偷来不少钢笔零件,上课时就伙同少年与他一齐修配成型。街 街知晓这个少年的手工本事,答应如果帮他修成一支可以写字的钢笔后,就可以送 他另一套零件,任由他拿回家自己配成一支完整的钢笔。 少年终于利用街街无偿提供的零件,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工夫,装配成 一支“华孚”牌金笔。笔尖没有,大概因为含金的原故,早已被人提前取走了。他 重新配上另一枚英雄的笔尖,也很耐用。 从内心里,他很感谢街街。因为那些零件,使他拥有一支正宗的钢笔,一支华 孚牌钢笔,可以写出长篇大论的文字。 二 少年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家里的那座大立柜虽说被母亲牢牢锁死,可是 它的背面居然是洞开的,伸进一只小手,完全能够将里面紧锁的甘贵吃食弄到手。 同时他从自己卧室房门上一道豁开的夹板缝里,翻出一只神秘的小布包,一层一层 翻开一看,却是一叠花花绿绿的各地粮票,最里层有两张旧旧的发出一股诱人霉味 的一元大钞。 父亲工资一五一十全部上交,不敢截留一分,车间没有加班,他就没有零花钱, 就买不起红糖,喝不成很甜很酿的糖茶。有一天,他就涎着脸皮找母亲讨要一匙红 糖,说是压压口里的苦味,肚里缺油,喉咙管直涌酸水,心里发慌。 母亲杏眼一横,樱桃小嘴一瞥,说:个杂,老乌豆没钱,岂不如河水断流。地 方上的人说说,几时见过河水断过流,几时见过老乌豆兜里没钱,啊。 父亲就知趣地退下。父亲一生知趣的时候并不多见,一般梗着颈子认死理,大 家公认他是一个十分“结耿”又十分“裹筋”的人,就是讲不清道理,只顾自己唠 唠叨叨地纠缠不休。父亲退下后,死不甘心,竟从母亲缝纫机旁堆放杂物的木斗里 翻出一只长方形的药瓶,一看是母亲长期服用的脑乐静糖浆,里面盛着小半瓶浓稠 的液体,只当是甜蜜蜜的糖浆,就拧开瓶盖暴饮一口。不料,他脸色大变,嘴里的 液体直往外喷吐,像中毒,然后他迅速蹿进厨房,舀起陶缸里的吃水,大口大口地 冲漱口腔…… 母亲见了,笑得差点岔气。她奚落地指点着父亲的鼻头,说:野乌豆,那是机 油,缝纫机润滑用的机油,难道你的喉咙不活络,也需要加加油,润滑一下么? 母亲害病的时候,全家老少都不敢招惹她,大家都噤若寒蝉,闷进闷出。 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学校放假,少年见母亲躺在床上,没吃早餐,就赶紧掏出 最近拾废铁攒下的几角钱,跑到大西门口排队。城门洞那里有一家从城内老三八餐 馆搬来的早餐店,专门偷偷摸摸地炸油饼,五分钱一个,前提是必须要搭售一碗糊 汤米粉。这份糊汤米粉好贵,一角二分钱一碗。当时人们肚里缺油,每月供应四两 清油不够擦锅,但凡见到油饼油条之类的油煎吃食,不惜排起长长的队列,流着涎, 嗅着香,掏钱购买。 少年也在排队。首先排队买票,捏好票,再排队凑近油锅凭票领油饼。人们鼓 着大大的眼珠,守在沸腾的油锅前,目不转睛地盯住油锅内翻滚的饼子,从白白的 面团渐渐炸成黄灿灿的油饼,喉咙里几尽伸出手来。少年拽紧手里的硬币,端着准 备盛油饼的菜篮,一步一步,紧紧贴在前面那个大妈的背后,惟恐中途有人插队。 轮到少年验票取货,他这时头脑里一片茫然,将笊篱内滚烫的油饼贪婪气地往自己 怀里装,不停地装,不歇气地装,完全忘却了数个数。 小子,你傻了?你只买三个,三个!日姐姐养的,混账。负责炸油饼的大叔见 此情景不觉诧异地呵斥起来,随手就挥起手中两尺长的油沥沥的竹筷,直往少年那 颗大头使劲敲了一记。 少年惊醒了,慌乱地将多余的油饼退了回去,只拿回属于自己花钱购买的三只 油饼,抱头逃窜。 第二天少年再去帮母亲买油饼的时候,前面的队列加长了很多,等到少年排到 位时,油饼全部卖光了,半个也没剩。他捧起一碗热乎乎的糊汤米粉,小心谨慎挪 回家,递到母亲床头。 母亲没见香喷喷的油饼,指着少年手里那碗糊汤米粉,恶狠狠地将他骂了一通, 说:没用的东西,人家都不要米粉,你傻,傻到只会买粉,油饼呢? 少年嗫嚅着如实回答,说:没了,只剩粉…… 油饼没了,就买粉,人家都不买粉,就你买,你是不是没脑壳,啊!母亲厉声 呵斥,说:拿去,退了,找钱回来。 少年很喜欢吃糊汤米粉,浓稠稠的,辣乎乎的,加了一些清白分明的小葱,有 些清香,回味无穷,可惜平常是不能够吃得到的。他从不贪吃,这点不像父亲,也 不像弟弟。他灰灰地从母亲房里退了出来,找到大大,把手里的糊汤米粉分成两份, 躲到灶门口速速地吃掉。 每天放学以后,少年肚饿,他就忍不住屡次把手伸进大立柜背后的空档,从里 面掏出饼干糕点等食品。每次掏过以后,总会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种感觉像锥子 一般刺扎他的心,他发誓不再伸手。可是每当肚子饿得咕咕怪叫,脑袋发晕,他的 一只小手就不听使唤,自然而然伸进立柜的空档,偷拿里面的吃食。 可是他最终没再打开过夹板缝里的小布包,里面的粮票和钞票都在。他偶尔总 会上去摸一摸,摸摸夹缝里的那包沉甸甸的物件,摸一摸那沉甸甸的感觉,就下来。 他知道那是父亲私藏的私房,绝对不能让母亲发现。父亲不吸烟不饮酒,不知道他 藏钱做什么。没人知道。母亲动怒,就指责父亲偷偷倒贴他姐,不顾全家老少死活。 乌豆杂种是野的,吃得喝得,不巴家。不久,那个神秘的小布包果然不见了,夹缝 里空空余也,什么也没有。少年失落了许久。 三 世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少年的生命历程也是。 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一日午时十一时许,少年放学回家,他搁下书包,赶快跑进 灶门口,紧张地帮忙烧火做饭。这是他平生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左右双眼盯着那堆牛 皮纸看,鼓鼓囊囊,拾掇回来时湿淋淋的,丢到后院西晒的石阶上晾干后,刚被父 亲拿到灶膛下,用作生火。 撂在后院石阶上,少年就将这堆沉甸甸的牛皮纸看过几次,觉得别扭,也没多 作留意,也就没有将它鼓捣拆开。 他们家一直烧灶,所用的柴火全是从外面收捡回来的,有别人随处抛弃的写满 标语口号的纸张,有街旁垃圾堆里的木头竹片,也有父亲特意到堤外砍回的茅草和 枯枝……谁都意想不到,柴火里竟然裹进了这堆牛皮纸,纸堆里暗藏祸端,这堆废 纸当场就在灶膛内引爆,如同晴天霹雳。震耳欲聋的轰鸣久久回荡在少年的感觉里, 那一刻,除了轰鸣,他什么也听不到。这个世界就在轰鸣里消失了,如同黑洞。他 的那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脸庞,手背和面部,都是淋漓的鲜血……他不仅听不到任何 声音,耳畔哄哄作响,而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嘴里全是带着硝烟味 的粉尘……父亲惊慌失措地背起少年,慌不择路,直接奔向人民医院急诊室……值 班医生立刻查出了事故的原因,说:这是雷管爆炸致伤……外伤不要紧,关键是右 眼瞳孔瞳仁受伤,雷管炸开,有碎片……立即转院……当场开出一份医疗证明,加 盖公章,叮嘱患者的家长赶紧动身,转到汉口的武医一院眼科抢救治疗。那时的 “武医一院”,全名是武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不是武汉市第一医院,不在汉口 利济路,它在解放大道新华路口,中山公园隔壁,武汉展览馆对面。这个“武医一 院”就是原先和后来的协和医院,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或者华中科技大学 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但凡患者稍不如意,总爱用汉口方言挖苦说:么事协和, 干脆“喝血”。 那个下午,少年孤独地坐在医院门口一株根深叶茂的法梧树下,头昏,目眩, 心里一阵阵作呕。眼睛很疼,睁不开,看不清面前的房屋,只感觉一堵墙不停地摇 晃,看不清马路上的大汽车,只听到连续不断的尖锐的喇叭声。父亲这时正在家里 四处筹集住院医疗费,母亲则到汉口清芬路联系黄家亲戚去了。现在少年独自背靠 树干,忍耐着疼痛和饥渴,静静地等候…… 多年多年以后,少年长大成人。他有时刚好行走到协和医院门前,刚好看到那 棵历尽沧桑的法梧树,还在,依旧根深叶茂,只是周围的场地变得愈发陌生起来, 以前高高的语录牌也不见了,语录牌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他还记得。毛主席说 : 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 几个日夜以后,少年这才被推进手术室。他感到恐怖。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后, 就诱导他跟着一起数数。他很清晰地开始数: 一、二、三、四、五……数到五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发晕,神 智有些不清。他很害怕这种感觉。他努力地挣扎,继续跟随医生的口令往下数:六、 七……七……八……八……八……九…… 少年彻底失去了知觉,全身麻醉已经将他从现实的手术台上,牵引到另一个虚 幻的境地。他飘飘忽忽,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逃离了躯体,现在漂浮在半空中, 不知所终……他仿佛回到自己出世的地方,一轮火红的太阳照着他,他赤条条地睁 开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一条充盈着红光和噪音的通道,他必须从这条 通道,穿过……耳畔永远回荡着一个声音,一个单调的声音,很嘈杂,很有节奏, 这种声音从头到尾,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周围,没有停息。 住院期间,少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光里经历了三番全麻手术,右眼失明已经成 为无可挽回的事实。 主治医师张大夫手里举着少年眼球的片子,有些无可奈何,说:这就是铜。若 是铁,我们就有办法了…… 父亲哭丧着脸,一把抓住张大夫的臂膀,涕泪横流,反反复复地唠叨,只差跪 地祷告,恳求救治儿子的眼睛。 面对少年父亲唠唠叨叨的几近哀鸣的呼叫,这位姓张的主治医师也显得十分焦 虑,他操着地道的汉口腔,烦躁地制止面前失态的家长,说:我失败了,失败了, 晓不得?这个手术失败了。你烦,我也烦唦。 最后一次手术马上就要进行。武医一院的手术室在顶楼,那是另一幢楼房,患 者需要躺在担架上,乘电梯上去。张大夫已经上去了,他的助手尾随他也上去了, 麻醉师也在。一位叫做小舒的护士正在为手术前的少年修剪睫毛,很精心,很专注, 也很神圣。她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碟罕见的肉汤,放到十三床的床头柜,嘱咐少年的 母亲等到手术结束后,等到少年醒来,照顾他慢慢喝下。少年内心很喜欢她,特别 喜欢她靠自己很近时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这气息很温馨,让人有一种归依感。少 年内向,他紧闭眼,任由舒护士一手掌着他的前额,静静地修剪伤口上的眼睫毛, 便于主治大夫开刀动手术。他没有勇气睁眼打量小舒。他也没发觉护士姐姐的眼角 噙着泪花。 这时眼科病房的病友们强作欢颜,纷纷坐起身,开始打趣,说:十三床,这次 出来后,你就是小国王,你是。 躺在对面病床上的彭大哥吃力地用手掀开左眼上的纱布,说:小国王,我还有 一个故事,不是老国王也不是小国王,明天,我讲,你听……我等你…… 彭大哥右眼永远没神,是义眼。看人时,他非得掀开左眼上的纱布不可,只是 他平时并不轻易掀开。那些独眼国王的故事,几乎都是他讲的。后来,他又讲了一 个独眼元帅,在酆都战役中是如何被流弹击中右眼,又是如何忍痛坚持不用麻醉切 除眼球,在后来的军事生涯中是怎样的有勇有谋。 彭大哥说:他,是军神,也只有一只眼唦,一只左眼。右眼,瞎的,跟我们一 样。 整整四个小时的手术,在人们焦渴的期待中,终于完成。接近黄昏的时候,少 年被两个护士轻轻推出手术室。处于麻醉状态尚未清醒的少年忽然开口了,用他那 正宗地道的黄陂方言,喋喋不休地发出这样的誓言,说: 我一定要刻苦学习,努力锻炼,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对家庭有用,对社会有用, 对国家有用……我要为人民服务……尽管我残疾了,可是我也要有用,为国家为社 会,作出贡献……你们说,是不是? 主刀的张大夫不知道说是还是说不是,他坦承他的这次手术是失败的。他喃喃 地辩解,说:若是铁,就成功了……晓不得,前面那个孝感的十三床,现过现,是 铁,就成功了唦…… 那个叫小舒的护士泪眼婆娑地从手术室推他出来,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 这是发自少年肺腑的话,因为除了全身麻醉外,没有任何人作过什么暗示。他 的药性还没有消除。在场的所有人一致受到感动,少年的母亲变得热泪盈眶,而他 的父亲缩手缩脚坐在一旁,胡子拉杂。父亲原本是不长胡须的,他永远生就一张白 白净净的小生扮相,改变不了,脸上看不出岁月的沧桑。原先光溜溜的下巴上这时 多了胡须。 平时惯于用汉碟子汉腔奚落黄陂乡下人的病友都不做声,不敢轻易发表态度。 现在仍是火药味很浓的阶级斗争时代,一言不慎,说不准就会上纲上线。这个被病 友惯称为独眼小国王的黄陂儿子,就这样失去了一只宝贵的右眼,成为真正的独眼。 现在他在全身麻醉里信誓旦旦地大声表达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这跟满世界疯疯癫 癫胡搅蛮缠的少男少女,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少年又昏睡了十多个小时,药性过了,他才苏醒。 醒来后,他接受了一个铁定的事实,以这次手术为标志,他从此将只能用一只 眼,看这个世界。另一只眼,没了。悲悯的情怀还在,内心的思绪还在,他的视野, 减少了一半。 他的母亲自我解嘲,说:我儿多难,必有后福……哈哈,半边街,只看半边… …地方上说:天上蜈蚣虫,地下独眼龙……哈哈,我儿是个厉害的角色,怕么事? 彭大哥躺在病床上,再一次掀开左眼上蒙着的纱布,说:黎元洪是民国大总统, 黎黄陂唦,小国王也是。 少年不禁一阵心酸,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也不是。一个年方十二岁的男孩, 一个天生胆怯的男孩,一个梦想长大成人的男孩,一个少年,从此没了一只眼,一 只举枪瞄准的右眼。 他没了右眼,也没了自信。 四 那时候少年还没意识到,自己从呱呱坠地开始就陷入了宿命的怪圈,只是这十 二年来,一直隐忍不发,现在他必须走出去。 在汉口住院的那段时光,少年经历了一番重大的人生磨砺。他失去了宝贵的眼 睛,精神上默默承受着无以言状的打击,这种打击的后遗症也许纠缠着这个少年, 直到永远。从那以后,原本内向的少年因为眼睛的残疾,更加增添了一种自卑,一 种旁人无法理喻的心情。 在汉口,少年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协和医院右方的中山公园。适逢梅园里腊梅 盛开,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天上飘飘扬扬飞舞着雪花。少年用自己的一只眼观赏到 了腊梅的花色,也闻到了它那幽幽的暗香,同时也品味出了雪花的高洁与脱俗。公 园里的山石,公园里的花径,公园里的小溪,公园里的情绪,给了少年无限的遐想。 少年就在这么一种状态下,步入青春期。他发现自己从来都是缺乏一种东西。 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他对异性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他心中的异性却不是 邻居粗俗的女孩,也不是班里那些霸道的女生,而是长得成熟丰腴的母体,像他梦 中的妈妈。 在梦中,他永远与自己的妈妈处在一起,这个妈妈又不是现实中的。家里的那 个妈妈不像妈妈,自己同她格格不入,天生难以相溶,以至于他总是怀疑自己到底 是不是这个女人的亲生儿子。他的妈妈永远都在他的梦中。 妈妈和他总在一起。他们缱绻缠绵,难分难舍。妈妈从不骂他。不责备,不鄙 视,也不冷落。他爱妈妈。 在密密的杉林里,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径,旁边长满青翠的野草,草丛里点缀 着些花朵,晚风轻轻一吹,那柔软的青草宛如涟漪,徐徐缓缓地逐渐漫卷过去,中 间的小花就摇曳着,轻快地点头。前面是一片桃林,桃花灿烂,落英缤纷,那种感 觉一如多年以前,氤氲,朦胧,如同一首朦胧诗。他一脚走了进去。一切都在冥冥 之中。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恍恍惚惚就觉得有个妈妈 的面容和身影飘忽在他的面前,若隐若现,悲悯地注视他,却不说话。他追,妈妈 闪回,退却。他站住,妈妈也停下。妈妈注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妈妈眼里有泪, 婆娑的泪。晶莹的泪珠里面,宛如斑斓多彩的梦。梦中的妈妈总在这个时刻来到。 妈妈圣洁的身体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想喊,可喊不出声。 妈妈依然悲悯地注视他,眼角依然含泪。泪里有梦。梦中是妈妈。 他毅然追下去,不停脚步。 妈妈永远飘忽在他的面前,永远间隔那段伸手不及的距离。四周都是春季的风, 暖暖的,凉凉的,天空似乎阴沉下来,一如密林中氤氲的情调。妈妈就在那。 林中飘忽着久远的曲调,一如妈妈悲悯的容颜。那曲调时而婉转,时而悠扬, 时而空灵,妈妈的容颜就在曲调里一轮一轮变得清晰,又一轮一轮变得模糊。 他倏忽发现,自己与妈妈隔得这么近,又那么远。他们相隔那么远,却又挨得 这么近。 她听见妈妈的心跳,嗅到妈妈的呼吸,通过妈妈的眼神,他仿佛感觉自己不断 轮回倒转,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变小,心里渴渴的,似乎需要一种什么。一种什么, 自己也说不清。就是那。面前的妈妈。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用慈爱的目光看他,那种目光灌注了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 人毕生的关爱,无始无终…… 他就沿着倒错的时空,穷追不舍,终于追上自己的梦中的妈妈,跪倒在她圣洁 的母体之下,接受着灵魂的洗礼。 那一刻,他仿佛变成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依偎在妈妈怀里,捧起妈妈丰满的 无私的乳房,忘情地吮吸着她那甘甜的乳汁,在吮吸中他觉得自己又瞬间长大,挺 挺立起,忽然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重又投进妈妈体内,忘情地投入,不分彼此,一泄 无余。 这种感觉是愉悦的,也是惶恐的。他内心显得不安,总有一种负罪感,认为男 孩子原本不该有这些荒诞的念头,可是他有。他脑海里充斥着这些稀奇古怪的感觉, 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母体成了他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大得像天空。 那时节,他时常仰望天空。 天空上的星斗是永恒的,那幅星图从来都没变动他们的位置,尽管人世间星移 斗转,沧海桑田。 多年以后,少年重游中山公园的季节,就再也没遇到过一片腊梅在漫天雪花中 盛开的模样,那幽香,那洁白,那少年的情绪,少年的遐想,一经时光的冲洗,都 成了过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