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生命不过是一种意淫 作者:傻正 五千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织女在我的怀里用清脆的嗓音对我说:牛郎, 请偷去我身上的五彩霓裳吧。 一 我叫牛郎,是一个凡夫俗子,惧怕蛇和闪电,喜欢吃鱼的眼睛。 每天早上,我都早早的起床,因为我喜欢露珠,像鱼的眼睛一样的露珠。我 喜欢露珠粘着我的脚踝的奇怪的感觉。当五千年后我在天河的边上等待,当我只 能几百年眨一下眼睛的时候,我仍然想念着这种感觉。就像我想念着我的织女一 样。 织女是我的老婆。她一直都在天河的那边守着。我们是世界上就幸福的夫妻。 因为爱情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应该去追求的东西,而成为了一种生活的方式了。 这是人世间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当你像我一样活过几千年之后,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虽 然我们的青春已经凝固,也就是说,我们永远都会这么年轻。但这一切都已经无 关紧要了。我们剩下的岁月将集中全部精力去做一件事,那就是怀旧。 但那是几千年之后的心境。现在的牛郎会早早地起床,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片 万里无云的天空。更小的时候我胆子很小,以为生命是一种模拟,我对世界充满 了幻想和希望。但那时我缺乏一种反抗的勇气,一直到我遇见织女,我生命中唯 一的女人。 我说过,小的时候我缺乏一种反抗的勇气,所以我哥哥嫂嫂可以放心的虐待 我。在家里我几乎做了所有的活儿,而我哥哥嫂嫂就干一些大人才会的活儿,哥 哥说小孩子是学不了的,比如我哥哥吸大烟我不会,我吸一口就会被呛着。再比 如我大嫂会赌钱我就不会,我赌过一次,输光了我的所有。人家总说我哥是个败 家子,骂我嫂是个荡妇。但我仍然爱着我哥,纵然他是一个流氓。但他仍然是我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后来我哥死了,而我将永远活着,我哥是为我而死的, 他死的时候向我道歉。他说:对不起……然后就这样死了。我读懂他那最后的眼 神,我知道的歉意来自于他不能留住织女。但他比我更是一个凡人,怎么能挡得 住天神的落花神剑呢。 在我哥死的那一刻之前,他对我十分严酷,甚至他和我嫂嫂曾脱光我的所有 衣服,对着我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当我对于我嫂扫深夜的呻吟声感到欲火焚身 的时候,我哥哥就提出和我分家。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我已经长得人高马大。 而我哥哥捧着那根烟枪,像个囚犯一样瘦弱不堪。我懂得我哥的心思,他怕我再 长大他就打不过我,怕我会争夺那几亩田地。当我只要了那头老牛。我喜欢那头 老牛用一只眼睛看我的样子,它的眼神就像早晨的露珠一样清澈可见,甚至有点 让人无法逼视。那头老牛陪了我爹一辈子,它的寿命出奇的长。它老了,但它厚 厚的牛皮依然紧紧包住了它的棱角分明的骨头。我爹也爱着这头老牛。他死的时 候除了要了他最喜欢吃的鹅肝之外,就是吩咐要让老牛吃嫩草。枯黄的草它是不 吃的,他说。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头老牛有一天会突然跟我说话,更没有料到它会 帮我带来我生命中的用一生去守侯的女,改变我的命运。 我小的时候,我爹喜欢蹲在田头,看着老牛耕田的样子,他说,你看这牛的 眼神好像很哀伤的样子,牛郎,看,和你一样的忧郁哦,喘着粗气就像在叹息。 他还说,你看,这牛就是爱干净,这青铜色的牛皮上是不染纤尘,还用舌头舔, 牛毛疏落有致。我哥就在一旁接嘴道:就爱吹牛皮!都老得快动不了了,还吹, 有是能买一头新的,早就拿它来打牙祭。我爹回过头来对我说,听好,这牛可是 养了你爹一辈子!谁的刀着敢碰到这牛皮,你就跟他拼了!我哥看我爹火了,就 不敢吱声了。 老牛跟着我出了我哥的家门,我哥追了出来。他在那边喊:蒙田山旁边有我 们一个牛棚,归你的了,里面还有一张犁,老牛用惯了的。 二 织女的箫音总在午夜里悠悠地流过来。像清晨的露珠带着草的香气侵占了一 方失语的空灵。织女对我说她总在碧莲池边上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有一个人会 一次次偷走她织了五百年的五彩霓裳,避不开逃不掉。我用食指轻轻的点着她的 鼻子尖说你是到了青春期,在做性梦。她说随你怎么说,但这好像是一种绕不过 去的宿命。后来在每年的七月初七夜的鹊桥上,织女总说她在天河的那一边,总 反复做着那一个梦。但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一个人是你。说着鹊桥上的风就适时的 吹起来,所有是喜鹊都半闭着眼睛在偷看,偶尔有轻声的鸣叫。织女的霓裳件件 脱落,像飘飞在西天边燃烧的红霞,更像五月无尽的焰火。她说,牛郎,现在你 就偷我的霓裳吧,偷我一生一世。我握着她的乳房,说你的霓裳又长了很多。 许多年后我才突然明白:不是什么性梦,生命不过是一种意淫。 那些日子天边的朝霞晚霞细腻地红着。像我后来千百年凝望的那样。在蒙天 山下住下来之后,我一丝不苟的日子渐渐变得清丽。只是在某个夏天的早晨醒来, 我总有无可排遣的寂寞。我感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尚未出现。后来织女 说她也一样的寂寞,她说,我的生命好像就是一种等待,等待爱和被爱,等待一 次不经意的相遇,甚至等待一次被骗。说着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答应我,骗 我一辈子好吗?我虔诚地忠实于一种欺骗,就像我梦里那件被偷的霓裳,纵然被 偷走,也有偷走的地方和归属。 在红霞满天的日子里,我会带着我的老牛来到蒙田山下的小溪边,让牛吃一 些鲜嫩的草,我自己就坐在溪水之旁看霞染的蜂眼莲开满了整一个溪面。看他她 们出水的样子,我总认为这中间存在着某种强烈的暗示,只是我不知道。 在织女的箫音困扰我的第三个夜晚,老牛对我说话了。它说,少主人,这是 玉帝的七公主,是玉帝最疼爱的的女儿。到现在我反而惊奇于我当时的镇定。或 者当时的箫音已经将我的心全部占领,或者我在心中已经和老牛对话交流了千百 次,更或者如织女所说,这本来就是一种绕不过去的宿命。 怎么才能得到她? 五彩霓裳。只有拿到七公主的五彩霓裳,她就是你的了。在七月初七公主生 日那晚她会在离这里七百里外的碧莲池沐浴。霓裳多情,星期传恨。少主人好自 珍重!说完老牛泪流满面。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东西给你留下难忘的记忆。比如童年某只温暖的手, 比如一张擦肩儿过的脸,再比如老牛的泪。 三 碧莲池边,柳树如烟。织女就站在水的中央,轻轻的捋着她的长发,像一枝 开得厉害的蜂眼莲。我在柳树下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什么人? 我叫牛郎。 牛郎——牛郎?你来干什么? 我来偷你的五彩霓裳。 哈,那有人来偷东西还先跟人家说的。 因为偷五彩霓裳是为了得到你,所以我想还是和你先说一声的好。 你这人倒挺有趣的。搞不懂你这样是傻还是聪明。 你把霓裳穿上吧——你的乳房真漂亮。 你不是要偷我的霓裳吗?在石头上啊,有本事你偷去啊。 她从水中轻盈地走出来,雪白的胴体在皎洁的月光里袒露无遗,但这种袒露 在她看来仿佛是一件自然的事儿,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干净得让人不敢妄生邪念。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我的哥嫂将我的衣服脱光我那狼狈的样子,这也许就是人间与 天上的区别吧。 在石头上的我不要,我要从你身上偷下你的霓裳,请你穿上吧。 一个挺有意思的贼。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但又好像没有。 我是牛郎。不是贼。不过当贼也不错。贼是坏人,坏人雷劈不死的,狗见了 还怕。 呵呵,什么谬论? 织女,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来偷去你身上的霓裳。我死死地看着她。 织女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天际,,目光里有某些游荡的悠然:一生?什么是 一生?哦——生命有了尽头。尽头?不是了无尽头的空虚了。喂,贼,你偷了我 的霓裳那我穿什么? 我从包裹中拿出那套准备已久的白色布衣。织女接了过去,满眼的喜悦。她 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天域里,她轻轻地穿上了布衣,凡间粗糙的布衣。 好了,你的衣服我穿着了,很好玩。我的衣服就暂时让你偷去,好生保管, 我可随时向你要哦。 织女跟我回家。我带着她那件几乎没有重量的火焰一般的五彩霓裳。在路上 她跟我说她在天上整天就织着一件衣服,就是这件火焰一般的衣服。她说,你无 法想象那种只面对一件衣服,只面对一种颜色的日子。说着有些凄然。我同她说 我那会说话的老牛、我的菜园、清晨的露珠、高高的蒙田山、山下暖暖的溪流和 溪流上一簇一簇的蜂眼莲;跟她说我害怕闪电和蛇,爱吃鱼的眼睛。我说:我会 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的,我美丽的妻子。 妻子? 是的,妻子。 不怕闪电和蛇了? 怕。但我家的老牛曾经说过:为爱我的人活着,为我爱的人死去。 四 成为星座是一种很严酷的惩罚。因为星座的眼睛每五百年眨一次。每一千年 可以翻一下身。所以星座从某个意义上所只是一些有思想的石头。 我没有想到生命成为永恒的方式居然是让自己变为一块石头,一块怀旧的石 头。今年的七月七,我告诉织女说,有一些梦是害人非浅的。她气得直发抖,她 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梦。 梦,你知道吗?永远都是梦,人生来就生活在一个梦里头,梦只是一种另类 的欺骗。 我说让我们在一起湮灭吧,逃脱这种无休止的意淫。 织女重新变得温柔起来,把脸埋进了我的怀抱,用拳头轻轻捶打着我的胸膛。 她说,天上的梦是没有尽头的。这是我动了凡心的根本原因。所以在碧莲池,我 跟你走了。在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并且这件事永远不可改变。你 的眼神是那样地无畏,我知道你将是我一生的全部追寻和等待,就像我将用我的 一生绣织着这天边血染的彩霞。 在我的草房子里,当织女看着老牛的时候,她突然说,我认识你。 老牛掉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低头走开。这个世界上,老牛是我的朋友,也 是我的一个永远的谜。我宁可世界多一些谜。不要像几千年来的天空一样,群星 灿烂,却永远都没有任何的谜任何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织女很早就我从梦中叫醒。我醒来之后见到她泪流满面。 你后悔了么?后悔的话,你可以回去,你的霓裳在屋檐的箩筐里。 织女擦了一下泪水。对我说:有刀吗?把刀磨得锋利一点吧。 要到做什么?我说。看着她沉默的眼神,我又说:我去。纵然杀了我我也认 了。 我照她说的做了。吃完了饭,织女说去看看老牛。 到了牛棚,老牛把它的头贴在地上。那声音异常的低沉,仿佛来自地底:少 主人,去吧,把你的刀磨得锋利一点吧。 我说,已经磨了。织女叫我磨好了。 它深深看了织女一眼,对视片刻,微微地笑了。织女却突然靠在我的肩膀上, 泣不成声。她说,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那时竟也不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 对牛说的。 老牛叹息一声说,是宿命,逃不掉的。织女含泪点了点头:人间是个好地方, 比天国好,对吧?三百年前你是老子的坐骑,过了幽谷关你就跑来这里。你能在 这人间活了这么多年,你比我幸福。 老牛掉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我:少主人,我要永远地离开你了,你动手吧, 用你刚磨的刀,把我的皮剥下来吧。 我吃了一惊。一瞬间我猛然想起在在散发着泥土特别的腐臭味的田地里,我 爹回过头来对我说,听好,这牛可是养了你爹一辈子!谁的刀子敢碰到这牛皮, 你就跟他拼了! 当时我爹很老,老牛也很老。但现在我的刀就要碰到这牛皮。 老牛说,人世间是有黑夜和黎明的,可天上没有。霓裳多情,星期传恨。少 主人你要好自珍重!说完老牛泪流满面。 织女说,老牛气数已尽,你就动手吧。说着箫音就响起了。 在箫音里老牛终于一动不动了。我的尖刀插进它的体内的时候,我才知道它 的生命是那样的厚实。鲜血,是一朵朵盛开的蜂眼莲。 老牛的皮晒干后,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我把它和五彩霓裳藏在一起;老 牛的尸体埋在溪流之侧,那里终年青草常绿。青草上有我所爱的露珠。 没有人寂寞悲痛。那个季节紫荆花自己浪漫得厉害。 五 天上不是什么陌生的世界,天上只是一片无休止的等待。但时刻记得还有一 个七七之夕,七七之夕是一个希望,又仿佛一块诱饵,引诱着生命这样一丝不苟 走下去。至于天荒地老,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谎言。多年以后,我仍然惊奇于我 对世界竟还是这样的悲观。 当我看到了我哥的血,突破他瘦弱的身体向外涌出来,像一朵奇异的鲜花。 我的眼睛就开始发热。一股怒火像当时织女点燃西天的彩霞一样点燃了我的胸膛。 我找出那只箩筐。我突然明白了老牛的眼神。我披上那一张纤尘不染的牛皮,闭 上眼向上奔跑。我知道在天上有我生命追寻的全部意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织女 的方向。那时霞光满天。 织女曾告诉我,她在地上已经生活了三年,但在天国,她仅失踪了三天。 织女还告诉我,天国是一片寂寥的世界,在那里不会有精子和卵子在子宫里 相遇。在那里没有秘密。风吹过,所有的心事都会成为风里的味道。风吹过,白 云就会咯嗒咯嗒地飘过。风吹过,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安全地睡去,安全做些霓裳 被偷的梦。 织女说,在梦里也许才有秘密可言。但整个天国就仿佛一个飘飞在空中的巨 型的梦。 那天早上醒来,织女急促地说你到溪边帮我采两朵蜂眼莲。我要走出门她又 说,你是我一生的所有等待。三年,我心满意足。好自珍重。她的眼神像我所爱 的晶莹晨露。 我去去就来,我知道你爱那些莲。乖,去洗个脸吧,你又做梦了吧,这里是 蒙田山,你是我的妻子,别说这些半梦不醒的话。 在溪边看到蜂眼莲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织女的眼神,和当年老牛是何其相似。 我拼命往回跑。但太迟了。我只看见天神的落花神剑插在我哥的胸口上。他用他 的最后一口气和我说对不起,然后就死了,他死后的面目竟是这样的安详,像一 个睡熟的孩子。 我看见王母娘娘,看见她微笑着,拔簪划空,昔日清浅的银河一霎间变得浊 浪滔天,顿成滚滚天河。我仿佛看见老牛含着泪在说:霓裳多情,星期传恨。少 主人你要好自珍重! 就这样,我的故事回重新结束在这浩渺的星空里,人世间的生活又重新变得 循规蹈矩。我停落在天河的边上,守望千年。每当对岸的箫音响起,我知道天河 的那边,是我苦苦追寻守望不尽的全部希望和意义。只要有希望和意义,那怕遥 不可及,我们也可以在如梦的人生里安然地活着。 03年七七之夕傻正于傲尘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