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爱情用来做什么 作者:傻正 我一直尽心的去做一个凡人,我一直都装做很幸福,很知足的样子。但我毕 竟不是凡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着牛郎,甚至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作为 天上的神,我洞悉了一切。所以我始终摆脱没有秘密的痛苦,生活对我已经没有 什么悬念,天星的轨迹早已画定,一切无处逃循。 一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问我的母后什么是爱情?她微微一笑:爱情是一个难 得的谎言。 那么什么是谎言? 你真的想知道什么是爱情?母后依然是那样的祥和。 嗯。我深深的点了一下头。 她又微微一笑:好吧,那你去人间玩一个爱情的游戏吧——她伸出三根手指 ——但只许三天,三天之后你就得回来。看我仍然闷闷不乐,她一把拉过我的手, 温柔得像一壁夕阳:三天,就是人间三年。给你三年的时间我想你一定会腻的— —这爱情的游戏在天国绝迹已久。 我的碧莲池边停住了脚了。 碧空清池,但我仍然感到了人间的浑浊,天星的轨迹变得十分模糊。我只能 隐约的感到我必须在碧莲池住下。我知道我必须等待,等待七天之后我生日那天, 那天我的游戏的主角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此之前,我将一如既往的无聊。 我想起我头顶的天国,我的天国一片繁华。我父亲是天国里的王,从小我就 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因为在七姐妹中我是最后一个从神圣的龙井中降生,所以我 尽可以用我的方式撒娇。母后说我是龙井中独一无二的精品,聪明而漂亮;但我 父王却曾抚着我的头发对我母后说,我是这个家族中的异数,我的宿命竟不在天 星图中。 我织的五彩霓裳是整个王族的骄傲,父王会到西天边去展览,每当那时,霞 光满天。在血染般凄丽的霞光里,我仍是这样的寂寞。每天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 是不停的织着我的五彩霓裳,并不是说我疯狂的爱上这令人骄傲的工作。相反, 假若我不织霓裳,我将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活着。我的生命是一串单调的音符。 在碧莲池中,在夕阳的微光里,我喜欢脱下我的五彩霓裳,将它幻化成西天 细腻的霞光。这样的霞光不及我父王在西天边上展览的绚烂,但却有独特的味道, 自然而淳朴,像我所等待的人那样。这个时候,我从未有过地开心。多年以后我 才明白,那是因为我的生命不再是天星图上纹理清晰的图案,我的生命有了盼望 和等待。在我不远处的未来,有我所未知的美好的希望。 月亮慢慢地升了上来,和天国中完全不同。这里的月儿竟是这样的小而朦胧, 不若天国中的那样造作,使我不禁揉了揉眼睛。在朦胧的月光里,我取出了我的 玲珑玉箫,我吹箫,箫音缭绕,我等待的那个人会听见,听见这箫音里永远的主 题:寂寞。 二 牛郎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将我的五彩霓裳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柳树下的石头 上,我在碧莲池中悠闲的游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这样的急切。 与我预料的相反,我看到了牛郎带着邪气的眼睛。他用带着邪气的眼睛看我, 但我对我的身材十足自信。这个惧怕蛇和闪电的男孩开口就让我吃惊,他说:我 来偷你的五彩霓裳。当时我想,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游戏。 牛郎说,他来偷霓裳,因为他想得到我。他用他邪气的眼睛看着我,认真的 看着我,他说:织女,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来偷去你身上的霓裳。 我愣了,我在想什么是一生,想到一生我就有些醉了。我突然想起我母后笑 笑地对我说:爱情是一个难得的谎言。牛郎用了一个叫一生的词就把我征服了, 我跟他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谢时间,因为它可以让我死亡。 有了死亡我就拥有了那个叫一生的词,生命就不会像天国那样的漫长而空寂。所 以我想,这个谎言一定骗得了所有的人,而且让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 在回家的路上,我说牛郎你的眼睛怎么这么邪气?他说,可能是你住的地方 只有邪气,没有淳朴,你已经习惯了邪气,以致于现在把我的淳朴当成邪气,却 把那儿的邪气当成淳朴。 这么会狡辩还淳朴呢? 你看,我这样老实地说话被你当成邪气,所以说嘛,你早就把它们给混淆了。 瞎扯!好讨厌啊你—— 他看着我傻傻地笑了。我知道他是在瞎扯,但也觉得他可以是对的,但忽然 又觉得好像没有对和错了,一个答案真那么重要吗?天国寂寞,因为天国里的所 有人和事都可以一览无遗。 我忽然想到,这仅仅是一个游戏的开始,我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生活,不觉笑 了。 但忽然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游戏,这使我有生无可恋的悲伤。 生命原来有这样患得患失的快乐与悲伤。 三 人间的布料很是粗糙,但在我看来很美。我第一次用这么烂的原料织衣服, 我说难看死了,但牛郎却说我是天才。过些日子,附近的女孩看到牛郎身上的衣 服,居然跑来我们的牛棚,向我学纺织。那些日子牛郎为我得意,我却为这样的 热闹而开心。但当我想到这样的热闹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的时候,我不禁泪眼潸然。 牛郎喜欢晨露,每天他都早早的起床,带他的老牛到溪流之旁吃嫩草。回来 的时候,他会为我带回一束蜂眼莲。蜂眼莲是很贱的植物,天国是不会种它的。 但我喜欢它,更喜欢它铺满溪面的样子。 看老牛的第一眼我已经认得它,并读懂了它眼中的所有隐语。我对它缓缓地 点头,它朝我轻轻地微笑。我们都没有说话。对于神来说,很多东西都不言而喻, 很没意思。 四 牛郎喜欢在雷雨的夜晚和我做爱,因为他害怕闪电,他将眼睛埋在我的乳沟 里,狠命地进入我的身体。他喜欢我将手插在他的腋下。当他累了,鼾声响起。 我突然想,如果没有死亡和性,活着是多么的枯燥。我不禁同情起那些寒冷天国 里的神。 三年,三年后我就得重新回到那个地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母后让我来领 会爱情的理由:当我回到天国,我就的出嫁了。迎娶我的是天神卡其。卡其使一 把落花神剑,假如他的肚子不是那样肥挺,我想,他应该是天国里舞剑最好的神。 他一脚点地,左手剑决轻捏,右手剑气如虹。天国里最美丽的花——傲尘笑雪, 会在他的剑气激荡下飞旋起舞。剑气如霜,傲尘笑雪朵朵凝冻如铁,在空气飞转, 发出悦耳的清吟。越飞越快,花香也会越来越浓,方圆十里蜂蝶如涌,这就是天 国里赫赫有名的落花剑阵。卡其说他喜欢在我织的霞光里舞剑,但卡其怎么也想 不到我会用五彩霓裳把他给杀了。他死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睛望着我, 我告诉他:你不应该杀死牛郎的哥哥牛二。 他闭上眼睛,很累的样子。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看了那把落花神剑一眼。 那把落花神剑正插在一个凡人的胸口。我知道他的悲哀,苦练落花剑阵那么多年, 没有斩过一个山妖,最后却杀了一个无力反抗的凡人。 牛二是来借米的。他总会在牛郎不在的时候来,但其实牛郎早吩咐过我,他 哥来借东西,无论什么,都借给他,除了老牛。我说那我呢?他就一阵憨笑,把 我抱在怀里,说:我会用一生来偷你的霓裳,现在一生还没有结束,我怎么可以 食言把你借给别人呢。 但一生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早上我就知道今天三年之期已到。三年后的今天 这个游戏就将结束,我母后会来接我回去。我早早就把牛郎给支出去,让他去摘 蜂眼莲。我不愿意他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但进门的却是卡其。他一脸怒气,看 着我。这时牛二走上去,他咳了两声:你找谁?你要干什么? 卡其说:你就是那个牛……牛什么来着 是,我是牛…… 你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我为什么要……你到底想干什么? 卡其转向我:你要玩也应该找一个年轻的,怎么找了这样一个糟老头?回去, 跟我回去!卡其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这时堵在门口:你不能带走她!她是我… …卡其的落花神剑向前一送,牛二就无声的倒下。我看到牛二的血,像天边的残 霞。我怒火如炽,手一抖,五彩霓裳从箩筐中飘飞而出,轻快的绕紧了卡其的脖 子。我念动法诀,霓裳徒然升温,我闻到一股血肉烧焦的味儿。卡其一声惨叫, 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在地上,像一座倒塌的古塔。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沉木香味,然后我看到我母后满面怒色:知不知道你做了 什么?她手一挥,幻化了卡其的尸体。她一转身:走! 我就不自觉的跟上去。那时朝霞满天,和我来时一样祥和。 五 我在天国飘飞,溶解了众神思想的天飙荡起了我的衣裙。 母后告诉我她早知道卡其会死在我的手中,她说:卡其的死,天星的轨迹早 已画定,但你的运命却是一个谜,你是这个家族的异数,这才是真正让人担心的。 我问:我的游戏能不能一直进行下去? 我看见母后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她摇了一下头,叹气说:异数。 当我的母后对我说我的丈夫是卡其,我并没有任何的感觉。作为一个女人, 我和其他女人一样,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但却缺乏选择的勇气。我知道卡 其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但我不知道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得到什么,知道我 遇到了牛郎,懂得死亡和性,但真实的情况是:我还没有懂得爱情,我不知道我 对牛郎的那种感觉叫不叫爱,也不仅是我,后世那些痴男怨女也喜欢意淫我和牛 郎之间的感觉。 六 我将在天河的边上继续我的游戏。我变成一颗星,牛郎也变成一颗星,我在 这边,牛郎在那边。一年见面一次,这是游戏的规则。 我知道我错了。天地间没有玩不腻的游戏。我想起了母后绝望的笑,凄冷得 吓人。她为我划定了天河,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了蒙田山,没有了蜂眼莲,没有了老牛,没有了早晨的露珠,牛郎开始 变得无比忧郁,后来连忧郁都没有,只剩下清澈如水的冷漠。用他自己的话说, 是成为一块会思想的石头。我知道,再过千年万年,我们就会是一块纯粹的石头, 懒得去思想,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让我们去思想。我们会按着天星的轨迹循行,就 连天国的苍蝇也不会接近我们。也就是说,我们在成为天星的那一刻就宣布死亡。 我的生命只有三年,三年之后我的爱情死了,我也就随着完结,鹊桥相会,只是 两块石头留在人间的传说。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奇怪的谎言。 生命就是一件会嘎然而止的东西。我的生命嘎然而止,流落在一个奇怪的角 落里,这是宿命。对宿命我是这样理解的:那玩意就是要我们花一生的时间同它 对抗,一旦它停顿安稳,我们也就应该走了,无论是走向死亡还是像我们一样走 向沉默的永恒。 我终于慢慢地变成石头。肌肉和骨头节节变脆,血液慢慢凝固,头发轻轻飘 飞。在生命的最后我终于懂得了爱情这种游戏在天国绝迹的原因。我终于知道去 穷究爱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像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我们只能以恒久的沉默 去应对这个世界。 我在天河边上寂寞,我在天河边上成为可爱的石头,关于我和牛郎的美丽故 事,却在人间像谣言一样流传。在我最后成为石头的那一刻,我还是给世界留下 了一个笑脸,虽然这样一张石头的笑脸不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