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过的声音 作者:傻正 我说鱼头也不必在这里扮沉重,你不爽是吧?混日子难是吧?拿不到工钱没 脸回家过年是吧?你有种你把辣椒给挂了,唠唠叨叨有个鸟用,窝囊只能忍又怎 么着,整天母鸡叫你烦腻不烦腻? 他仍然低着头,夹着香烟的手有点抖。在我的记忆里,我爷爷也曾这样抖, 不过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所以我说:别抖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干活。 如果我知道鱼头那天回去后会在辣椒的肚皮上开个洞,我会建议他开在右下 方说不定能治好她的盲肠炎。因为虽说辣椒常把嘴唇涂得像聊斋里的女鬼,但对 女鬼整一整就可以了,开个洞就嫌不雅了。探监时我问鱼头:她不付你工钱你尽 可以威胁她,跳楼啊上吊啊爬手脚架往自己身上淋汽油……他还是那样的低着头, 本来矮小的身躯更加矮小了。突然他把头伏下去就哭了:傻正哥咱们是不是好兄 弟——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那么一刀捅过去,我不知道她的肚皮那 么软,我只知道她一直在骂我,好象是夜里吵醒我的蚊子的嗡嗡声,吵啊吵啊… …我也不知道……傻正哥,我本来打算自杀,但看到血我好害怕,我好怕死…… 我很想上大学,傻正哥,你再和我讲大学好吗?就现在…… 鱼头几个月之后就给毙了,我不但要给他买子弹还给他买骨灰盒。 当作家是鱼头的梦想。我可以这样介绍鱼头:因为他穷,所以他自卑;因为 他一米六的个儿猥琐的样子,所以他没有女朋友;他感情丰富易激动,但就是缺 乏想象力不善撒谎,譬如他就一直不相信妓女和警察会合作套嫖客,所以他成不 了作家。当不了作家却偏往牛角里钻,就是傻逼。鱼头的傻逼还表现为他天天被 我训,被我骂傻逼,但还是天天来我的豆浆店喝豆浆,但我知道他天天来不是因 为我的豆浆甜美,也不是他每天必喝豆浆不可,而在于听我讲大学里的事。每次 总是天刚亮就从他的牛杂店跑到我的豆浆店,一边喝豆浆一边不停写啊写,但我 甚至怀疑他的词汇量不足一千,因为他不时停下来:怎么写,很容易的字怎么就 忘了呢,傻正哥,这个字怎么写?哦对对……就是这样……看我这记性!最后他 总是补上这么一句:傻正哥念过大学就是不一样。这使我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悲伤。 夕阳在西边矮了下去,小城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城墙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淡 了;夜风更冷,吹得急;人流滞了下来,懒洋洋地散步;女孩的头靠着男孩的肩, 一对对从我面前走过。甜美的笑。路边的木绵树,枝杆上长着大瘤,仿佛一个个 从窗口伸出来张望的头。 我总不承认我是在同生活赌气,但这些日子来,我越来越明白,我一直在做 一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会在这样一个满是民工和妓女的小城一住就是两年, 只有孩子才会在混到了大学文凭来这里开豆浆店,只有孩子才会将长发剪去,将 吉他封进琴盒。每当看着黄色的豆子磨出白色的浆水,我总感到我的生命抛了题, 活过的地方锈迹斑斑,密密麻麻却又离题万里。 我同鱼头讲大学的故事每天只讲一点点讲也讲不完,因此每天鱼头来我这里 吃四块钱的豆浆油条面包。 但那天鱼头腆着脸对我说这个月老板没发工资。 有间牛杂店的生意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我在写小说。报上不是有文章写得好上了大学的吗? 我登时明白了,这小子一定是想大学想得疯写小说入了迷,在牛杂汤里放双 倍辣椒双倍盐,这小子窝囊挨了臭骂最后连工资也给扣了。我知道有间牛杂店女 老板辣椒的嘴跟她店里的牛杂一样有名。我最怕女人喋喋不休,我仍然记得我妈 骂我的时候总是多么的冗长而没什么新意,以致我书框里的武侠小说都被我换上 教科书的封面。 写写写,看什么时候饿死你! 鱼头终于完成了他的那个中篇,那天晚上他请我涮了一顿,那份稿子就放在 桌子上,他的眼光总是不时瞥向那份稿子,我知道他很希望我去看一看,至少翻 一翻也好,但我动都不动,我只不停地吃东西喝酒。 鱼头滔滔不绝。他说傻正哥你知道吗为了这稿子我花了多少心血挨了多少骂 险些丢了工作;他说傻正哥你可能不知道我正在酝酿另一个中篇。他说傻正哥我 知道你很忙,但知道吗我完成这个中篇就是在你那几口豆浆获得灵感,你的豆浆 白白甜甜热气腾腾很有寓意。 我喝多了——我不怎么会喝酒——我胸口很闷——我很想说话。我说鱼头我 一直同你讲大学的故事,但有一个故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鱼头探过身,眼睁得斗大,神情专注。 你小子想当作家?千万别当作家千万别念大学别去钻这围城。我念的是中文, 中文系的人能听见白云飘过的声音,咔嚓况且咔嚓况且,中文系的人——全都是 骗吃骗喝的!八秒,八秒是我的朋友,最后还不是从六楼一头跳下去,哈哈,压 断了一丫很好看的木棉,噗地一声就这样接触地面…… 傻正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醉?“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脸上留下伤口/ 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 这谁的诗?海子!八秒为他们讲诗,八秒诗社,八秒踩在一辆小车上,一遍遍地 讲。八秒流着泪一遍遍地读海子的诗,一群人围着,他们怎么说:这人有病这是 学院主任的车他是不是吃错药了抽疯啦……八秒被开除了,八秒的诗社解散了。 八秒说傻正你理解我咱们一起跳吧,我告诉他不了你自个走吧,我还年轻我还有 希望有一天他们会理解你的,跳得好看一点姿势潇洒一点。结果八秒的诗集出版 了风靡了,结果我只能卖豆浆我不弹吉他了结果APPLE 离开了我…… APPLE 是谁?傻正哥你怎么哭了? APPLE ……APPLE ……APPLE …… 鱼头死后的第十三天,他的几个中篇终于陆续发表了。死后发表文章这是规 律没什么大不了。有间牛杂店的伙计把稿费和样刊给我。我把稿费和两千块钱寄 回了鱼头的家。我早说过鱼头成不了作家,翻着他的小说我更坚定我这种看法, 《白云飘过的声音》《一个诗歌社团的挣扎》《裸奔时代》——什么从喝我的豆 浆获得灵感,说到底就是拿我告诉他的故事当素材,连我上课的时候听到老师讲 1头羊换50斤大米都不放过。 鱼头说,大学是个令人向往令人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回过头却说他 们很空虚;很累很想睡觉却害怕空虚地醒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谈恋爱要在夏天衣 服穿得比较少看得比较准;做爱之后却认真地说真正懂得性爱还要许多年;每个 人都笑得开心像一脚踩在腐尸的肚皮上,而后转过头说自己好感动好感动。鱼头 又说,在学校围着高高的围墙,有形的无形的,这里面有人吃醋了有人被泼了硫 酸有人失恋了有人在喝潮州工夫茶有人因强奸罪进去了,上课打瞌睡考试背提纲 1 只羊换50斤大米要做四有新人一专多能千万别早婚戴安全套要挤掉里面的空气 …… 鱼头说从离家远走那天起,找了二十个春天找不到一棵发芽的树(这点让人 失落的),成不了大款成不了新新人类成不了痞子小混混活着很丢脸自己不过是 一个要求不高需要不多的打工仔和我一样的人很多。鱼头说父母在他二岁时候离 异了,父亲是个流氓,他无可奈何地爱着从未见面的流氓;母亲从那时候就改嫁 了妹妹们都很好。他说想起往事心中总有不可断绝的哀伤,就如看到祖父无钱治 病郁郁而终,就如那个早晨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在床铺横木上上吊了,伸出来的白 而长的舌头惊翻母亲为她端来的洗脸水…… 鱼头曾说,傻正哥,报上说向北街有人裸奔,女的,是个作家。他眨着眼看 着我,见我哦了一声无甚反应就补充说:那人的名字好像叫APPLE.我心中一震, 为了面子装着若无其事。鱼头冷笑着说,这个世界真奇怪,面对真正的真实却不 敢正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训我! 没这意思……说的是社会——况且这话是APPLE 说的。 鱼头死后我每天晚上很早就睡,但总奇怪自己从来没梦过他。每个夜晚我躺 下来,一幅幅图像就会从我脑海中不听使唤地放电影般地流过,却如失音的磁带, 大片大片的空白。无论我怎么调好梦的方向,在我梦里总有一个深深的古井,我 不小心掉了进去然后就无穷无尽地恐惧着,我翻了弗洛伊德的书里面说古井是女 人的生殖器。不管我乐意不乐意进去我总认为这是万劫不复,从“王侯将相皆出 乎此”的地方进去历史的倒退决不会是什么好事。家里人逼着我读书要学乖要做 好人要考大学,结果我选择了乏善可陈的干瘪生活混得很牛肉。 我和八秒出双入对,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在搞玻璃。我们具有好朋友的全部特 性,即是说那时候我们是一对追求唯美的怪物。他死之前告诉我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相信他的话。然后他就被抬走了,留下一滩鲜血,怎么看都像个红太阳,有点 破碎;但很完美。八秒跳下去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只在某个黄昏,在学校的后 山我弹完了所有我懂的老歌之后茫然想起八秒的口琴,泪如雨下。但鱼头的死和 那反复的关于古井的梦,使我觉得傻正死去很久。腐烂发臭,血水中有白色的虫 蛆在蠕动。 我遥望天空里的云,它们已不是孩提时曾睁着大眼伸手指着大喊飞机飞机你 看飞机,哦——飞进云里的那些有趣云儿,也不是我记忆中那况且况且的火车咬 铁轨般行走的很诗意的云。 我的故事应该结束在萧瑟的秋。我离开小城,背着吉他。我不知道我将到哪 里去,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个地方的空气和云更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