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哲的村庄 作者:沙子 神山里的老和尚死了。 消息半夜里从神山上飘了下来。 天还很早,但曲比乌已经醒了。躺在床上没有起身。看着父亲从阁楼上取下 那个大灯,不停地用鸡屎草擦着。 “爹,你擦灯干什么?”曲比乌不明白。 “你醒啦。”曲比老爹回答,停了一下。“你到门口去看看吧。”曲比乌穿 上衣服,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黑乎乎的山上,已经点燃了几十座天灯。在即将天明的夜色里,透着说不出 的恐怖。曲比乌打了个冷颤,关了门。 “出什么事了吗?”曲比乌问。 “神山里的老和尚死了。”曲比老爹说。 “真的死了吗?”曲比乌不敢相信。从小听见大人在耳边说着老和尚。在她 的记忆里老和尚就是神灵,是不会死的。她站在门边,有点呆了。 “你晚上没有听见那声音?”曲老爹依然埋头擦他的灯。 “没有。”曲比乌回答。 曲比老爹擦完灯,把灯提了起来。 “我到外面挂灯去。你把梯子拿出来吧。”曲比老爹拉开门,走到门外。 “曲比老爹的灯终于挂出来了。”村长站在山下自家房子门前说。从听到那 个声音以后,他一直在这里看着。 “他的灯真是漂亮。”村长的老婆轻轻地说。苍白色的巨大火焰把她的脸映 得很白。 “用曲比格尔烧出来的油真是最好的油。”村长自言自语。 曲比格尔是曲比老爹半人半兽的大儿子。 * * * “我们要找到老和尚,把他的尸体从神山上抬下来。”村长说着。他面前是 几十个木头做的笼子。里面坐着每一家的主人。 “当然,这是肯定的。”一个笼子说。 “但我们不知道老和尚在什么地方。”一个笼子说。 “我们也无法登上神山。”一个笼子说。 “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必须把老和尚抬回来。你们记得神山的诅咒吗?”村 长说。 笼子们都安静下来。 ……神山里有一座骨头做的房子 房子里住着神的儿子 神的儿子在一个夜里死去 死后的第五天变成魔的儿子…… 所有的笼子都知道,如果老和尚变成魔,这个村子的人会重新变成兽。 “好吧。看看让哪些孩子去吧?”村长最后说。 “曲比老爹的女儿,曲比乌。”一个笼子说。 “但她的脸有一半不能见阳光。”另一个笼子说。曲比乌的母亲是山上的鬼。 “应该可以。”村长说,“有神异的人才上得了神山。” “那么,桑洛家的坚措也应该行的。”另一个笼子说。 桑洛一个人种着全村人吃的米。自从他把他父亲的尸体放进他家的米坛子里, 他种出来的米更加好吃。 “行。”村长又说。 “比乌嘎。”最后一排的一个笼子说。 “达玛家的比乌嘎吗?”村长问。 “是的。他没有眼睛,却能上山打柴。”笼子又说。 “行。”村长说。 “格珠能行吗?”一个女人声音传了过来。 “是没有男人能娶的那个怀蛇之女吗?”笼子们低声问着。 “当然行。”村长说。 “终于找到了四个神异之人。老和尚的尸体一定能抬回来。” 笼子们都说。 “等等。还要一个人。第五个人。”村长说。 “要五个人?棺材不是一直是四个人抬的吗?”笼子们问着。 “不,一定要第五个人。”村长说。 “当然,最后一个只能是圣哲了。”在很长的一段寂静之后,所有的笼子都 同意。 * * * 村长在山坡上找到了放羊的圣哲。 放羊的圣哲躺在山坡上睡着。 全村的人都知道,放羊的圣哲放着看不见的羊。 在五岁以前,圣哲的羊是看得见的。 那是头很老的母羊。母羊的奶水很足,圣哲喝着它一天天长大。 “这羊可真老,一定会死在圣哲的前面。”所有看见过那母羊的人都说。 “一个很老的老奶奶,把我的肚子划开,把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掏走了。”五 岁的圣哲坐在草地上哭。他的肚子鼓鼓的,依稀看得见一些棱角。 “不过,里面好象有很多东西啊。”周围的人说。 “老奶奶放了很多书进去。”圣哲说,“我现在好胀。”圣哲还在哭,“我 的羊也走丢了。” 五岁的圣哲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他不哭了。他说:“我叫圣哲。我要重新放羊。” 圣哲睡得很香。 阳光很大,却没有一丝照到圣哲的身上。有块云替他挡着阳光。村长看不见 那块云。 “圣哲,你该起来了。”村长说。 “村长,为什么找我?”圣哲依然睡着。 “因为你的那头羊死了。”村长说。“你不用再放羊了。” 圣哲坐了起来。没有看村长,也没有看地上,没有看天上。他只望着那座在 阳光下透着红光的神山。 “是啊。我该去神山了。” * * * “为什么要我去?”曲比乌问,“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曲比老爹回答。他依旧用鸡屎草擦着他的大灯。灯被他擦得 闪闪发亮。 “我这个灯是村子里最亮的灯。”曲比老爹用鸡屎草蘸着一些白色的灰使劲 擦着。那些白灰是曲比乌大哥的骨灰,是整个村子最白的灰。 “我们怎么能上得了神山?”曲比乌问,“神山是没有路的。” 坚措坐在他父亲桑洛的对面,看着他父亲不停地吃东西。他会这样一直吃到 新一茬的米成熟。 “爹,你除了吃,你还能做什么?”坚措问。 “我还种足够全村人吃的米。”桑洛回答。 “还是吃。”坚措气乎乎的说,“你知不知道我要上神山去?” “村长给我说了。”桑洛不停地吃着。 “可我们根本就无法上去。”坚措说。 “谁说的?”桑洛说,“你的爷爷就上去过。” “就是米坛子里的哪个人?”坚措问。 “是的。你可以去问问他。”桑洛吃完,躺下乎乎大睡。他要在新的米成熟 之前,把自己养成一个大胖子。然后在一夜之间收完所有的稻子。 “这样的人也上得去神山?”坚措望着米坛子里那张沾满米灰的脸。 “妈妈,你知道,没有男人能娶我的。”格珠坐在一口古老的井旁边。井口 发出轻轻的声音。 “你说有个男人能娶我吗?”格珠趴到井口边。“是真的吗?” 井口再一次发出悦耳的声音。 “在神山上?”格珠的脸红了起来。 “我一定要上神山。”格珠说。 “妈妈,谢谢你。”格珠跪在水井的前面。 “妈,这是我最后给你打的柴了。”比乌嘎放下身上的柴,坐在堆满了柴禾 的屋子里说着。 “我只去四五天就回来。这些柴够你用了。”屋子只有比乌嘎一个人。除了 他的声音,没有其它人的声音。 “你哭了吗?”比乌嘎问。 “不要哭。你一哭,我就没有勇气上神山了。”比乌嘎仍然在一个人说着。 “是的。我知道。我走了。”当比乌嘎走出大门的时候,屋里所有的柴突然 全部湿了。 * * * 圣哲,比乌嘎,格珠,坚措,曲比乌站在神山的脚下。 “你就是放羊的圣哲?”比乌嘎用手摸着圣哲的脸。 “是的。我是。”圣哲回答。 “你的羊呢?”比乌嘎问。 “它死了。”圣哲回答。 “好吧。我来做你的羊。”比乌嘎说。 “我没有鞭子。”圣哲说。 “用阳光做鞭子吧。”比乌嘎说。 “好的。我的羊。” “你的肚子里还有书吗?”格珠问。 “没有了。一本也没有了。”圣哲回答。 “好吧,让我来做你的书。”格珠说。 “好吧。”圣哲笑了,“我还有很多不懂的事。” “你见过老和尚?”坚措问圣哲。 “没有。”圣哲问。 “那你怎么找到他?” “我不知道。”圣哲回答。 “我家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些米。”坚措说着掏出了一把新鲜的米。 “好吧。我的米。”圣哲接过米放进自己的嘴里。 “曲比乌,你有问题吗?”圣哲问。 “我大哥被烧死了。变成了油和灰……。”曲比乌的声音小得象蚊子。“他 的油昨天晚上点亮了天上最亮的灯……” “好吧。我知道了。”圣哲说,“我的妹妹。” 太阳落下山去。 神山由血红慢慢变成藏青。 “好了,我们出发吧。”圣哲说。 * * * ……奇姆拉河上漂来房子 房子里住着漂亮的姑娘 我们娶了漂亮的姑娘 奇姆拉河上有了幸福的村庄…… “这就是奇姆拉河?”曲比乌问。 “是的。”圣哲说,“它一直流到我们的村庄。” “但我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它。”格珠说,“多清亮的一条河。”她把手伸 进河里。 “我们有很多东西看不见。”比乌嘎说。 “你当然看不见。你是瞎子。”坚措说。 “不。我不是瞎子。我只是没有眼睛。”比乌嘎说。 “这不是你的错。我的羊。你的母亲不想你看见她的样子。”圣哲说。 “为什么呢?”比乌嘎说。 “因为你有眼睛也看不见她。”圣哲说。 “多么可悲的事。”比乌嘎说。 “许个愿吧。神山是有神迹的。”圣哲说。 “我们的脚下就是神山?”坚措说。 “是的。我们的脚下就是神山。奇姆拉河是神山上的河。”圣哲说。 “可是,为什么神山上有这么肮脏的河?”坚措问。 “奇姆拉河是天底下最干净的河。”圣哲说。 “可是,我为什么看见里面都是血水和尸骨?”坚措说。 “神山在每个人的眼里都不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神山。”圣哲说。 “你看,她们在圣洁的河中多么的高兴。” 远处,格珠和曲比乌把洁白的身躯浸在河中。风丁树和结目草在四周愉快的 摇弋着。 ……奇姆拉河是神的项链 奇姆拉河上的姑娘是神的眼珠 谁娶了漂亮的姑娘啊 谁就能看见神的秘密…… 圣哲高声的唱了起来。 “你唱得真好。”格珠和曲比乌听着歌声走了过来。 洁白身躯在夜色里闪着柔和的光芒。 “你们真漂亮。”比乌嘎说。他用没有眼睛的脸看着格珠和曲比乌。 “真的很漂亮。”坚措也说。 “我要娶她们。”坚措接着说。 “在神山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诺言。”圣哲对坚措说,“好吧。我的米。现 在,你就娶了她们。” “你要我们嫁给坚措?”格珠和曲比乌问。 “神山是有神迹的。相信我们的神吧。”圣哲说。 ……怀抱着心爱的姑娘 心里感激神的赐赏 青稞酿成的美酒 还有奇姆拉河上的月光…… 坚措垂头丧气地坐在奇姆拉河的岸边。 “格珠身上的蛇咬了我一口。”坚措说。“我无法靠近她。” “格珠是怀蛇之女。”圣哲说。 “曲比乌,我根本就无法进入。”坚措又说。 “曲比乌是玉女。她是完整的,只有能进入的才能进入。” 圣哲说。 “看来我们桑洛家的人只能种米了。”坚措说。 “都是神的安排。”圣哲说,“我的米。” 坚措朝着神山深深的跪下。 * * * 圣哲带着比乌嘎,格珠,坚措,曲比乌在奇姆拉河边走着。 毒蛇在他们的脚下游走。山鹰在天上盘旋。 “人为什么怕神山?”曲比乌问圣哲,“我们很容易走了上来。”圣哲拿起 脚下的一条蛇。蛇盘绕着在他的指间,嘴亲吻着圣哲的手指。 “你们看,这是天底下最毒的蛇。”圣哲说。 “但我只看见你拿着一朵天底下最美丽的花。”曲比乌说。 “我只看见你拿着一支天底下最威严的权杖。”坚措说。 “你手中拿的是一本深奥的书。”格珠说。 “我看不见一切,但我听到了来自神山深处的敬畏之声。” 比乌嘎说。 “不,你们都说错了。”圣哲说。 “这是一头自由自在的鹰。”圣哲说完,手一扬,一头枭猛的山鹰腾空而起。 鹰越飞越远,越飞越小,停在了远处的一个岩石上。 “走吧。我们上神鹰之岩。”圣哲说。 “那就是神鹰之岩吗?”坚措的声音里透出恐怖。 “是的。怎么了?我的米。”圣哲说。 “我的爷爷很久以前从那里摔了下来,死了。”坚措说,“他的尸体四分五 裂。很多的鹰把他的尸骨叼到我们家的门口。” 坚措接着说。“那时我很小。我的父亲把爷爷所有的尸骨放进我们家的坛子 里。他说,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他拿出来吃掉。那时我只有三岁。”坚措说。 “接下来呢?”格珠问。 “后来,我爷爷的尸骨渐渐地长在一起。同时坛子里长出白色的米。”坚措 说,“我的父亲把米拿出去撒在雪地里。第二年的春天,地里长出绿色的稻子。 从那时起,村子里的人就开始吃我家种的米。” “你家的米很好吃,”比乌嘎说,“我母亲喜欢喝你家的米熬的粥。” “唉。”圣哲叹息起来。“你爷爷是盗米者,你爹是种米者。 而你是……“ “告诉我,圣哲。我是什么?上神山之前,我问过爷爷。他说,你不要上神 鹰之岩。” 圣哲又叹息了一声,说,“神都安排好了。坚措,你可以不上神鹰之岩。” “不,我要去。我要知道神的秘密。”坚措说。 ……神的儿子应该过着幸神的生活 怀抱心爱的姑娘收割成熟的青稞 至高无上的神啊 为什么我至今闷闷不乐…… “我不知道什么是神鹰之岩。我没有听说过它。现在我也看不见它。”比乌 嘎说,“但我们必须上去。我们的时间不多。” “是啊。”曲比乌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五天,老和尚要变成魔。”格珠说,“我母亲说,在老和尚变成魔之前 找到他,我身上的蛇就会死去。”格珠看着远处的神鹰之岩,“所以,我一定要 上去。” “我也不知道什么神鹰之岩。我没见过我的母亲,我父亲什么也不跟我说。” 曲比乌的声音依旧低得象风中的蚊子。风一吹,再也听不到。 “我从来没有出过门,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所以,能走多远,我就走多远。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曲比乌说。 圣哲看着比乌嘎,格珠,坚措,曲比乌,眼睛里流露出敬意。 “其实,你们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圣哲说,“但是,实在没有路可以 上神鹰之岩。我们没有鹰的翅膀。” “为什么要鹰的翅膀?我没有眼睛,也没有翅膀,但多高的山我也能上去。” 比乌嘎说,“我母亲没有我打的柴,她会冻死。”说完,比乌嘎朝前大步走去。 所有的蛇,朝着比乌嘎的脚下游去,集中,用身体铺成了一条通往神鹰之岩 的道路。 “神迹,原本就在我们心中。”圣哲说着,也朝前走去。 * * * 除了灿烂的阳光,神鹰之岩上什么也没有。 曲比乌的脸上充满了笑容。 “我的脸在阳光中飞翔。”曲比乌说。 “我能体会到。我甚至看到。”圣哲说。 “我从来没见过阳光。我父亲告诉我,我的脸会在阳光下化去。我一直生活 在房子里。我奶奶,我爷爷,我母亲都死在那里。”曲比乌的泪流了出来。 “我母亲告诉我,如果能见一次阳光,死也值得。”曲比乌用手摸着自己脸 上的泪水,说:“我流泪了……。” “这里没有老和尚。”格珠说,“我身上的蛇仍然活着。” “真不敢相信,我能爬上只有鹰才能上来的地方。”比乌嘎说,“这里很好。 只是没有柴。否则,我要打一捆给我的母亲带回去。” 坚措闷闷不乐地坐在神鹰之岩上。 “为什么不高兴?”圣哲问。 “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坚措说。 “你看见了什么?”格珠问。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坚措的手措着空空荡荡的岩石说,“岩石上堆满了 新鲜的米。象很多白色的蚂蚁,它们一粒一粒不停地爬下山去……” “一直爬进我家的米仓。”坚措望着山下不停漂动的村庄说。 “我父亲根本没有种米。米是从这里自己爬下去的。”坚措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们都没有看见。”圣哲说。 “但我看见了。”坚措说,“神是诚实的。”说完,他站到了岩石的边缘, 看着明亮和熙的太阳,说:“我也是诚实的。” “你不能……。”曲比乌叫着,但坚措的身体已经向岩石下落去。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格珠问圣哲。 “我不能。我没这个权利。”圣哲说。 “唉。”比乌嘎叹息了一声,问圣哲:“他的父亲真的没有种米吗?” “当然种了。他是种米者。”圣哲说。 “你说过,坚措的爷爷是盗米者。你又说他的父亲桑洛是种米者……”格珠 问,“那么,坚措是……”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圣哲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是还米者。” 坚措的衣服挂在一棵树上,不停的飘动。 圣哲看着那棵树,说:“走吧。老和尚就在那棵树下。” “你怎么知道?”格珠问。 “村长告诉我,老和尚在神山上一个树穿着衣服的地方。 格珠和曲比乌看着那棵树,说不出话来。 * * * “我从来没想到一棵树可以长这么高。”曲比乌站在树下,望着伸入天空的 树干。几乎看不见坚措的衣服。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格珠说,“这里没有坚措的尸体。” “可是那边有一个骷髅。”曲比乌说。 “那不是坚措。”格珠说。 “也不应该是老和尚。”比乌嘎说。 “让我们来看看它到底里什么。”圣哲说着,走到那具骷髅的前面,用手拨 开骷髅身上厚厚的草。 曲比乌和格珠发出惊叫。 “你们看到什么?”圣哲问。 “一个婴儿……”曲比乌说。 “为什么会有一个婴儿在骷髅的肚子里?”格珠问。 “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比乌嘎说。 “是的。他好象还活着。”曲比乌说。 “……骨头做的房子里住着神的儿子……难道这个婴儿是老和尚?”格珠问。 “没有骷髅和婴儿。我只看见一个死去的老和尚。”圣哲说。 “这里有两样东西。一具骷髅,一个在骷髅肚子里的婴儿。” 格珠问圣哲说,“你真的只看见一个老和尚?” “是的。没有骷髅,没有婴儿。只有一个老和尚。”圣哲说。 “我也看见了骷髅和婴儿。圣哲,是你对还是我们对?”曲比乌问圣哲。 “我们都对。”圣哲回答。“一切都可能。”他补充一句。 “可是,坚措在哪里?”比乌嘎问。 “是啊。坚措在哪里?”曲比乌问。 “是啊。他真的死了吗?”格珠问。 圣哲望着比乌嘎,曲比乌和格珠,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是神山。没有坚措, 没有骷髅,没有婴儿。只有一个死去的老和尚。” “有眼睛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比乌嘎说。 “你看到什么?”格珠问。 “我什么也看不到。你知道,我没有眼睛。”比乌嘎回答,“我只听到一个 声音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哭诉。” “他说什么?”曲比乌问。 “那个声音不停的说,我要出生,我要出生……”比乌嘎的脸朝着太阳落下 的方向。专注的神情使人相信他的确看见了什么。 “这真是一块美丽的石头。”曲比乌想拿出放在婴儿口中的石头。圣哲拦住 她。 “圣哲,你为什么阻止我?”曲比乌问。 “那里老和尚代代相传的信物。”圣哲说。 “为什么他要含在嘴里?”格珠问。 “他用石头塞住他的最后一句话。”圣哲说。 “一句话?很重要的话吗?”曲比乌问。 “不知道。也许跟我们无关,也许改变我们的命运。”圣哲说。 “人怎么能知道神的事情?”比乌嘎说。 “说得也是。我们现在就把婴儿抬下山去吧。”格珠说。 “等等。”比乌嘎说,“我要去打柴。这里有很多树,我要让我母亲也看见 神山。”说完,比乌嘎朝着密林的深处走去。 格珠坐了下来,望着比乌嘎渐渐消失的背影,说:“我也想再等一夜。我希 望神迹能够发生。” 曲比乌问格珠:“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身上的蛇仍然活着。我母亲的话不对。”格珠说。 “因为你没有看见老和尚。”曲比乌说,“我们都只看见一个婴儿,只有圣 哲看见了老和尚。也许只有他才能为你除掉身上的蛇。” “是吗?圣哲。”格珠问。 “也许吧。”圣哲说。 “那么,你来试试吧。”格珠说完,拉着圣哲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圣哲看着格珠的脸慢慢说:“一切都无可避免。” 随着圣哲的手在格珠身上的游走,格珠的脸越来越红。 “我身上的蛇死去了。”当圣哲的手放在格珠的身上的一个地方时,格珠终 于喘出了一口气。 看着格珠快乐的神情,曲比乌说:“你是个幸福的女人。可我……” “为什么我会如此的完整?”曲比乌的泪落了下来。 “我的妹妹,让我来试一试。”圣哲忧伤地说。 “好吧。”曲比乌毫不羞涩的分开了。 一阵风吹过来,带走曲比乌惊喜的呜鸣。 “……我开放了,象花一样的开放了……”曲比乌的眼睛在黑夜里放出光芒, 她不停的说道:“多么美丽的神山啊……” 圣哲要抽出手来,格珠和曲比乌用同样的方式拒绝了。 圣哲看着在夜里放出光芒的格珠和曲比乌的脸,再次说:“一切都不可避免。” 很多年以后,两个小男孩在阳光下嬉戏。一个安静地坐着,一个欢快的跑动 着。 格珠看着他们说:“那真是刻骨铭心的一夜。” “而且无与伦比。”曲比乌补充道。 比乌嘎在早晨的时候回来了。他两手空空。 看着圣哲,曲比乌,格珠,他说:“这里的每棵树都说自己是坚措。我不能 砍下它们。” * * * 中午的时候,他们把老和尚的尸体抬出了神山。 村里的人一直跪到神山的脚下。只有桑洛远远地站在自家的门前。他们踩着 众人的身体,走到村长的屋里。 “我们有救了。”村长说。 “坚措救了我们。”曲比乌说。 “桑洛有个了不起的父亲,更有个了不起的儿子。”格珠说。 “我很累了,我要回家去。”比乌嘎说。 “我也是。但我没有家。”圣哲说。 圣哲和比乌嘎走出门去。 “让我们把老和尚安葬了吧。”村民们说着。 “等一等,让我们来看看谁是我们新的神……” 村长拿出了老和尚嘴里的石头。老和尚的最后一句话从嘴里飘了出来。深沉 而缓慢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庄和神山。 “圣……哲……” 圣哲坐在山坡上。老和尚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左手搂着格珠,右手抱着曲比乌,望着放出红光的神山,圣哲说:“一切都 不可辟免。” 格珠说:“但我已经满足。” 曲比乌说:“我也一样。神山已经给了我一切。” “你现在就要走吗?”曲比乌问。 “是的。我现在就走。”圣哲回答。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掉下来。 格珠和曲比乌把头发收在怀中。 “给你的儿子取个名字吧。”格珠对圣哲说。 “你的儿子就叫圣仁吧。”圣哲对格珠说。 “那么我的呢?”曲比乌问。 “你的儿子就叫哲仁吧。”圣哲对曲比乌说。 “多好听的名字。”曲比乌说,“但是,他们姓什么呢?圣哲,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圣哲说,“让他们跟他们以后的父亲姓吧。” “我们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丈夫呢?”曲比乌问。 “你将来的丈夫姓孔。”圣哲对格珠说。 “你将来的丈夫姓庄。”圣哲对曲比乌说。 ……望着美丽的神山 神的儿子们在幸福地唱歌 可是,无所不能的神啊 为什么你闷闷不乐…… 圣哲唱着歌走向神山,慢慢消失在神山的红光里。 (完)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