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守门人 作者:沙子 1 植物园 成都市植物园位于成都市北郊的天回镇,距市区约十公里。从成都市开车出 北门,上川陕公路,大约十分钟就会在路边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成都市植物园。 当我第一次站在这块招牌下面的时候,它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川陕公路上的 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我靠在招牌的柱子上抽着烟,疲惫而犹豫,取下领章的绿 军装布满灰尘。从身旁经过的人或车放慢速度,奇怪地打量着我。我知道,安晓 红此刻正在植物园等待,却不明白她究竟在等待什么。谁都像傻瓜一样等待过, 这不是安晓红的错,也是她的权利。但却我怀疑,这关系到我今后的命运,因此 感到背上像背着一座山,沉重得让我迈不开脚步。我手中拿着安晓红寄给我的植 物园介绍手册,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我虽不聪明,但也明白,如果等待的 时间太长,安晓红会失去耐心,而我会失去工作。为了平息对前途的恐惧,我开 始阅读手册上面的文字: ……成都市植物园位于东经104 度,北纬30.40 度,海拔501.5 到577.3 米, 属亚热带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雨量充沛,气候温和,温度大,云雾多, 日照较少。年平均气温16.3℃,极端最低气温-5.9 ℃,极端最高气温38℃。年 降水量976 毫米,相对温度82% ,年日照1118到1419小时,无霜期300 天以上… … 这些文字后来我相当熟悉。在守植物园大门的日子里,我经常向一些带着失 望神情的游客背诵它们。尤其是当有些时侯,我突然无话可说,而安晓红又情绪 急昂,我也开始背诵这段文字。很奇怪,我说不出一句话,但这段文字我却可以 轻松背诵出来,仿佛它们不过是我口中的一些唾沫。 “你就看一辈子大门吧。” 每次只要我一张嘴背诵这段文字,安晓红总是摔门而出。 从这点可以看出,安晓红看不起守大门的工作。但当初植物园领导征求我的 意见,让我守大门,她却卑谦地一个劲儿致谢,这让我有点弄不明白。 “想不到你这么口是心非。”我说。 “你以为我是对他们?”她指的是植物园的领导。 “哪你对谁?” “你真糊涂到家了。”她说。 植物园除了我这个守大门的,还另有112 个男男女女,其中38人中属于科技 人员,他们的工资比其他人要高一些。安晓红属于前38人,我则属于另外的75人。 这种差距决定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必定不会平坦。我的好朋友波波曾经警告过我, 我却不以为然。 我与安晓红的差距并不是一直这么大。多年以前,在育才中学的课堂上,我 坐在第五排靠窗的位置上,她坐在第七排靠过道的地方。校际蓝球比赛的时候, 她在场上,我在场下。校运动会四百米跑,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加油。报考大 学,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植物学专业。我由于帮助她复习,考了一个不太理 想的分数,被调配到一个学校里学习火箭发动机。可笑的是,我从来不知道中国 有多少火箭发动机,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刚到植物园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的工作会是看大门。但我居然很快熟悉了 植物园,适应了这么一个无聊的工作,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忧伤和失望。很多人都 没想到这点,对此缺乏心理准备,包括安晓红。 那个时候,我喝酒还不算太多。早晨起床,大多数情况下还算清醒。现在看 来,这是我最失败的地方,过于清醒使我浪费了几年最美好的时光,也因此没有 跟上安晓红的发展。 到植物园的第二天,我按时起床,而安晓红还在睡觉,哼哼唧唧骂我神经病, 吵醒了她。后来我明白,在植物园这么早按时上班,的确是有病。当时我不这么 想,走在空荡荡的林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到自己总算自由了。 但接下来安晓红的表现多少让我有些纳闷。她在带着我参观植物园时,表现 出一反常态的热情。我怀疑在她的热情下面,包含其他目的,但一直苦无证据。 她挽着我的手臂,亲热地走在林荫道上,使我感到自己在公路口招牌下的犹豫有 些卑鄙。那是我的幸福时光,随着光线穿过树枝间的空隙缓缓降临在我的身上, 像一层猕猴桃果实的金黄色茸毛。 木兰园是安晓红带着我参观的第一个观赏植物栽培园,里面种植着众多的木 兰科植物。我叫不出这些植物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些植物的生物学特征。安晓红 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告诉我如何辨识这些植物。奇怪的是,我学到了一些关于这 些植物的知识,但我依然不能正确叫出这些植物的名字。从那时起,我就知道, 这些植物跟安晓红一样,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你到底怎么回事?”安晓红一脸不高兴。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她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学习,希望尽快赶上安晓红。在她的指导下,我终于 知道,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植物也有许多特征用来区分辨识它们。树叶不仅要 看它的形状,披针形、圆形还是线形,还要看叶缘的形状,微波形、锯齿状还是 其他形状;同时,要观察树叶的质地,是否有毛;叶脉的形状,是否凸起,对生 还是附生,叶柄是否有托叶的痕迹。对于花朵,要留意它的生长方式,单生还是 聚生;开花的位置,叶腋还是侧枝;花蕾是否有苞片,它的形状如何,何时脱落。 花瓣的颜色、数量、形状、质地,以及气味。是否有花梗,梗上是否有毛,毛的 种类。果实的质地,种子的数量、形状。树枝的颜色,节间是否有绒毛。对于乔 木还要看它的树皮,光滑还是粗糙,是否有剥落,剥落的方式等等。 我曾经问过安晓红,“植物这么复杂?谁能把这些东西搞清楚?” “当然有,比如我。” “说得也是,不过,这是你的工作。” “你以为仅仅是工作?”安晓红反问我。 我等着她说下去,她却打住了。 借助于安晓红告诉我的知识,我尝试着去辨认植物园中的植物。比如,在木 兰园中有这样的一种植物,它的高度可达二十公尺,树枝浅绿色,节间长着密密 的绒毛,像头发一样披下来。树叶呈披针形,有时为长椭圆形,树叶的边缘像微 微起伏的波浪。叶枘的基部膨大,仿佛托叶遗痕。花单生于叶腋,花蕾上包有绿 色的苞片,像一个绿色的纺缍,一般在开花时脫落。花色纯白,花瓣八枚,披针 形,肉质,具有強烈香气,花梗上长有短毛。果实肉质,包有两颗或更多的种子, 背面裂开。这种植物我以前见过,但当我把这些观察加诸其上时,确实获得了与 以往完全不同的感受。 “真不错。”我说。 “这是一种很普通的植物,叫白玉兰。”安晓红以为我在夸那株植物。 但通常这种时侯比较少,那些复杂的特征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如果 说以前我是叫不出植物的名字,而现在却是经常把各种植物的名字记错,把特征 搞混。比如,含笑花是互生叶,叶的表面像一层薄薄的皮革,上表皮无毛,而我 总时把它和洋玉兰搞混,记成树叶的背面长着锈色绒毛,形状像一个椭圆形鸡蛋, 表皮硬质类似冬青树叶;树叶的先端圆钝,叶柄粗壮与托叶分离。另外,我还经 常把夜合花和辛夷搞混。夜合花的花朵下垂不完全开展,花冠乳白色,夜间香气 浓郁,发出类似成熟凤梨的香味,花瓣于夜间可缩合,而我总是把它当成辛夷, 以为它的顶芽长着长长的绒毛,树叶呈椭圆状倒卵形,花在树叶之前开放于树枝 顶端,像个鸡冠。 安晓红经常拿这些事挖苦我,认定我对于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在行。她说得 有几分道理,但她不知道原因。 看到我对于植物,对于记忆名字,完全无药可救,在教了我几种常见植物的 名称与特征之后,安晓红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真是一个艰苦的工作。”她很郁闷。 没有安晓红的干扰,我心情愉快地参观了梅园、海棠园、芍药园、桂花园、 盆景园、竹园、柏类园和樱花园。观赏植物园中的植物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印象, 反而是树木园中的几种特别的植物,尤其是长在树木园尽头的一株孤独的常绿乔 木,让我感到深深的敬意。它非常高大,胸径达一米。全身上下光洁无毛,树皮 呈灰白色。树叶革质,形状像一个倒悬的鸡蛋。它的木质细腻,花色艳丽,带有 丝绢般的光泽,树身挺拨仿佛古代皇帝辇舆上的华盖伞,只是凄凉地蒙上了时间 的灰尘。 我觉得它孤伶伶地呆在那里,高傲而可怜。 “那是一棵死树。它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当我有一天拖着橡皮水管准备给 它浇水时,安晓红告诉我。 死树?我吃了一惊,因为它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棵已经死去的树。 2 城堡 如果没有城堡,我想我在植物园只有两种结果:或者守一辈子大门,或者比 安晓红更早离开植物园。 被我称为城堡的地方,是一个未完工便被放弃的巨大水泥建筑。它位于海棠 园的背后,那里围墙被切断,像一根被拦腰割断的陈旧的红色带子。草几乎掩没 道路,显然很久没人到过那里。穿过围墙的缺口,一个巨大的、仿佛和草木一起 生长的水泥建筑便呈现眼前。 为了避开植物园其他人的目光,我总是沿着围墙,在众多树木的遮掩下,踏 着丛生的野草,来到围墙的缺口。顺着缺口朝下,迈过一棵倒下的尤加利树,向 左转到一排废弃的木棚外面。修建时留下的拉电线的木质电线杆已经倒下,我把 它挪过来横放在隆起的小山包与城堡之间,踩着它来到城堡未修建完毕的第二层 平台。这里布满带钉子的木条、金属扣件、锈迹般般的铁丝,工人仿佛在突然之 间撒离,灰刀、铲子、木板、胶鞋,扔得到处都是。方形和圆柱形的水泥柱,高 的有十米,矮的只有不到一米,像一些高低不平的音阶,在空气中发出和声,生 锈的钢筋裸露在外面。一些水泥三角形、光滑的水泥球散布在平台的各处。正是 这些水泥造型,让我觉得第二层平台的艺术性多用它的实用性。平台上留有很多 空洞,有些像是未浇铸完的混凝土留下的,而更多的是一些规则的人为留下的空 洞。如果把平台上的杂草全部拨除,它看起来应该像一个不规则的水泥筛子。平 台的远端,爬山虎从小山包上伸展过来,落在水泥柱上继续生长,使得这个建筑 看起来几乎的小山包连成一体。 从第二层没有通往第一层的楼梯,连类似楼梯的台阶都没有。建筑时用的升 降梯只剩下一个底座,几乎被疯长的草遮住。我在靠近升降梯的边缘,借助水泥 柱上嵌入的木楔,搭置一块木板,来到第一层。在这一层,水泥框架全部浇铸完 成,互相嵌套,像一个复杂的迷宫。有些框架,从它们的造型上能猜出是一些房 间或者走道,有些框架则完全无法辩认。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房间 里还是房间外。一些墙体用砖砌了一半,大多数地方空着。没有朝外的隔离墙, 从这里可以直接走到城堡的外面。从这层看出去,会发现城堡比周围的小山包要 低,仿佛是长在一个巨大土坑中的榕树群。地面是直接的黄土泥地,长满了很深 的杂草,踩在上面几乎连小腿都看不见。 从第一层仍然没有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在一片水泥柱的中间,找到一个很 小的洞口,仅能容一个人通过。我往下放了一块木板,顺着它爬下去。下面是一 片黑暗的空间,只有点点的光亮,从入口或边上坍塌的地方渗进来。在几乎看不 见的情况下,我走遍所有的房间,似乎我以前来过这里。这里比第一层修缮得更 加完善,房间之间的分隔墙已经用砖砌好。我发现好几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不知 道它们的用处。我无法确认房间与过道,有时我感到自己在走向一个房间,最后 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过道的尽头。 从勘察的结果来看,三层结构像带有自身的目的,完全独立的设计和发展, 它们合成一个整体反而像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这令我相当困惑,猜不透这座建 筑倒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安晓红曾经告诉过我,这是因缺钱而停工几年的科研大楼,但我却认为事情 没这么简单。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个建筑没有任何其他用处,唯一的用处就是修 到第二层的时候停下来,让我来发现它。 安晓红的消失是一个契机,使我得以全身心投入到城堡之中。在我看来,它 根本就是安晓红的代用品,除了不能性交以外,它几乎就是中学时代的安晓红: 正在发育,却又突然停顿下来,等待开启的钥匙。我就是那把钥匙。我认为这种 相似性充满喻意,绝非偶然。它要么是被精心设计的,要么是被存心误读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对城堡作了仔细的勘察。从它的地基结构、地下室,到修 缮完工的第一层,然后是未完工的第二层,一一勘察,并把我之所见详细记录在 一个日记本上。当然,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个日记本了。只要安晓红在,所有我 认为重要的东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况的最终结果就是她本人也永远消 失了。 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城堡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它在下水道竖 井约两米深的地方,一大遍蒿草的掩盖下,有一个纵深的洞口。开始一段仅容一 个人匍匐通过,水平走向,长约三米,然后是一段向下的斜坡,人只能弯腰行进。 我不知道这个洞是怎么形成的。是当初修建城堡的工人为了偷懒挖的洞,还是盗 墓者打的勘测洞,或者是天然形成的洞,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也不在乎这点。 刚开始我对它只是感到好奇,后来我才逐渐认识到它对我的重要。 在安晓红离开植物园的大约两年时间里,我不停的打点这个神密的洞穴。我 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把这个洞挖到地下五六米深的地方,在这里地表上的声音 完全被潮湿的泥土吸收,甚至那些生活在地下的鼹鼠、蛇、偶尔窜来的野猫也不 能打挠我。我把植物园里装幼苗的木箱拆了带进洞里,重新钉好后做成一个桌子, 利用洞壁天然凸起的巨大石头做凳子,用摩托车用的KYMCO 电瓶做了一盏灯。我 把塑料布铺在地上,做了一个简易床。每天晚上我就躺在上面,尽管依然难以入 睡,但获得了我在地面上从未有过的安宁。 3 失重感 通常情况下,我和安晓红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我们还 是可以维持一些对话。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谈话的内容通常是双方了解的东西, 最起码也是一方了解的东西。我和安晓红则不同,只要我们谈论一个双方都了解, 或者我们自认都了解的话题时,唯一的结果是不欢而散。当我们谈论一个我们双 方有一个不懂的话题时,对话可以持续下去,但不会有什么结论,我们也不能预 测对话的发展方向。只有当我们谈论一个我们双方都不懂的话题时,我们的谈话 才变得非常愉快。这种愉快感甚至会持续好几天,仿佛植物园长年被绿色遮住的 天空被撕开了一条缝隙,我们抬头望出去,正好看见一轮圆月挂在清亮的天空。 在我的记忆里,离婚之前的两年中,我们只有一天晚上彼此聊得非常愉快。那一 整天,我喝了大约三斤江津老白干,而她破天荒没有对此说三道四。当她开始温 柔地对我说话的候,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安晓红有几种开始说话的方式,这是其中之一。 其他常见的还有“你知不知道……”,“我听人说……” “听见没有,我对你说话呢。” “对我?” “你以为呢?这里有其他人么?” “喔,说吧。” 她开始向我描述她的梦境。显然,她的语言能力早已被她的绘画能力和性能 力消磨得七零八落,好长时间我才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也许是我自认为明白了。 ……我们开始往下落,(我们?都谁啊),我,你,还有我们的儿子。一直 往下落,好长时间,周围很安静。一些鱼、水母、贝壳什么的生活在水里的东西 却快速往上升。很奇怪,我们在空气中往下落,水里的东西却一个劲的往天上飞。 本来我们一起往下落,可后来你却越落越快,(是吗?这怎么可能?)我想拉你, 你却推开我,一个人继续往下落。我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这个时候,我又 发现我们的儿子越落越慢,我也想拉住他,却拉不到。他跟着那些鱼向上漂去… … “你知不知道你最后落到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 “一直落到地上,然后穿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大黑洞……怎么叫你也不出来 ……” “我真利害。”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 “我体会到了失重感,非常奇特的感觉。” “植物也会有失重感?” “别开玩笑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吧。不过这跟翻滚列车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我从来不坐那玩意儿。” 接下来,她跟我描绘她体会到的失重感。她的说法在我听来有一些荒谬。她 告诉我,失重感实际上就是人被重量压到极限时的反弹。下面是她的原话: “……我仿佛觉得全身被巨大的重量所控制,无法呼吸。我的身体被压进坚 硬的墙体之内,只留一双眼睛鼓在外面,像墙面上的两个透亮的小玻璃球。我的 头继续向自已的胸腔挤进去,我听见自己的头颇穿过锁骨时发出的骨头断裂的声 音。我的眼睛依然留在外面,我只能用皮肤体会自己胸腔内的热呼呼的拥挤感觉。 心脏的跳动声像一面大鼓,使得我的耳膜几乎破裂。肋骨在压力下也向内折断, 我感到有四五只坚硬的钳子一样的东西,夹住我的头颅,推动我向下腹部挺进。 我的小腿紧贴着大腿反转过来,穿过盆骨之间的椭圆形骨洞,像折叠椅一样收入 我的腹部的两侧。挤入的五脏及头部像一个新生的胎儿,置于腹腔的前部,十二 指肠及小肠大肠退到后面。我在墙面上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变化,我只剩下一个 浑圆的腹部,极度膨胀的皮肤几乎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见还在呼吸扩张的肺叶。 我看起来像十月怀胎,而胎儿就是我,并且似乎立刻要把自己生出来。我听见自 己的下体肌肉因扩张慢慢撕裂而发出的类似橡皮拉紧的嘎嘎声……” 不得不承认,安晓红的描述不像是她自己的杜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 的酒醒了不少。 “这就是失重感吗?” “当然不是。” “……突然,压力消除了。我的全身得到了解放,每个部位,每个细胞都向 外扩展,舒张。无法控制的离心行为,化解为无数细小分子独立的行为。我们是 一个整体,现在却各自为政,漫无目的,带来自由奔放的放松感。不停的扩张, 消除肉体的囿制,化作缕缕的轻烟,漂荡在空气中,爬过山顶。就是以前育才中 学后面的那个狮子山,你还记得不?长着桃树、苹果树,间或有一间看护果树的 小棚,我几乎可以听到我们在里面的呼吸声。我看到了你,你很瘦,爬在我的身 上,像一根摇摆的针。我扩展得很开,完全覆盖了那个山顶。肌肤变得非常饥渴, 将山风的每一次脉动都吸收得干干净净。我看见你在山上走动,背着书包,并没 有离开我……” “你的失重感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你,失重感是不完全的。” 那天晚上,我们破天荒做了爱。我完全没有体会到失重感,只有无法脱身的 感觉。 第二天,安晓红正式提出和我离婚。 4 重修大门 落叶水杉即是一个人,又是一种落叶性乔木,在我看来它们完全是一回事。 当它长在树木园中的时候,高达35米,胸径1.5 米,一付居高临下的样了。我给 它浇水,它爱理不理。树干灰黑色,长条状剥落,像长了一身牛皮癣。我刚来植 物园的时候,树冠还是尖塔形,现在则呈广圆形。当我在园管理处碰见他,他变 得温和,可以接近,高度大约1.7 米。它的树叶是无柄的线形,叶背有四到六列 细线,安晓红告诉我那叫气孔线。叶长1.3 到2 公分,对生,排成羽毛狀,看起 来相当滑稽。每到冬天树叶会与侧枝一起掉落。有时我酒喝得太多,会认为它们 雌雄同株,但分开生长,园管理处的那只为雄性,而树木园中那只为雌性。花长 成橢圆形,成对生于枝条上部,形成圆锥狀花序。毬果悬垂,长1.8 到2.5 公分, 十月成熟。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在厕所里撒尿,看到他的毬果,扁平头,周围居 然有一圈薄翅。 这就是落叶水杉,一种珍貴的活化石树种,也是我们新来的头儿。几个月前 的一个早晨,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敢确定他就是以 前我在厕所见过的那个人。他的办公室在园管理处的三楼,朝东,阳光充足,仿 佛是阴森森植物园中唯一的一扇面向阳光的窗户,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到了这里。 我有点不习惯,早晨温和的阳光照在我的后背,让我觉得自己长了一身细长的霉 丝。 他看着我(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看见我),点头让我坐下。他态度温和,使我 联想到他昨天晚上一定得到了充足水份的滋养。他客气地问我,能不能把眼睛上 的墨镜取下来。我说,不能。他没有勉强,淡淡地摇摇头,向我谈起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植物园只是一个不被人关注的存在,但落叶水杉改变了我 的这种看法,他让我明白,我实际是一个令人感到尴尬的存在。安晓红在植物园 的时候,我像一个附生或寄生的植物,比如脆花兰或蜈蚣藤,虽然行为丑陋,但 还只是我个人的事。安晓红离开这里以后,我变成一个看起来相当奇怪的存在, 像是把一棵山毛榉错误地撂在火箭发射架上,准备让它发射升空。 落叶水杉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出生地。那是重庆江北区嘉陵江边 的一座大楼。风景真好,他说,你读的大学也不错,专业也很好。他还对我不得 不留在这里表示同情,告诉我,他们只是按政策办事,希望我不要怀恨在心。对 于安晓红和我离婚,他也表示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接下来,他谈到我的工作。他 认为我的工作完成得并不怎么样。守大门是一个简单的工作,我应该把它完成得 简单,而我居然把它弄得很复杂。他说话带有江淅口音,相当委婉。他指出了我 工作中的两点主要失误:一是我经常把没买票的游客放进植物园,二是同时我又 经常把买了票的游客拦在外面。但他也没忘记宽慰我,告诉我这是一正一负,在 经济上没有对植物园造成任何损失。“只是增加了我很多的额外工作,”他说。 最后,他再次回到安晓红和我的婚姻。当他提及前面的事情时,我感到他在 谈论一个人,这个人只不过凑巧是我。但当他谈到这个问题时,我的身体却产生 严重的生理反应。我几乎不能否认他实际就是在谈论我。 我的嗅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在瞬间被人从头脑里抽掉。 我闻不到任何气味,连落叶水杉头上定型水发出的桂花香味也突然消失了。 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的空气中应该充满茶条槭的清香茶叶味,茱萸的辛辣气 味,天竹葵发出的类似玫瑰的气味,佛手柑甘甜的水果味,檀香稳重与内敛的王 者气味,排水沟发出的清洗汽车的尘土气味,旧沙发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味,空 气中飘浮着的稀薄的碳酸味,从地面下腐败植物发出的带有盐味的臭味。若是我 前一天休息得不错,我甚至还能闻到地下深处发出的土腥味,几里远酿酒厂里酒 糟的气味,后大门退役狼犬小黑发出的刺鼻的动物骚味。而此刻,所有的气味在 这一瞬间全部消失。在我的鼻子中,是一个全新的像白色毛玻璃般的均匀空间, 再看不到丰富多彩的气味。我有力抽动鼻子,空气从中穿过发出巨大的声音。我 感觉到气流穿过,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绒布,没有任何气味穿过来。不得不承认, 安晓红在我的生命中的确起着重要作用,在带走我儿子的同时,居然还抢走了我 的嗅觉。没准从肉体的角度,我还是爱她的,我想。 落叶水杉被我鼻子发出的令人不快的声音折磨得快发疯,他的脸不停抽动, 变成一种类似满脸胡须刚被剃掉时那种泛青的颜色,像是一片植物很快要从中破 土而出。 “你怎么了?”我依然用力地抽动鼻子。 “没什么。”他客气地挥挥手。 然后,他开始向我谈起植物园的改造工程。他显然忘记了我们刚才在谈论什 么,也可能是我忘了。 他很快恢复常态,向我谈到他的构想。他试图彻底改造植物园,而第一步就 是植物园的大门。他认为目前植物园的大门过于陈旧,还不如一个猪圈的大门。 这个比喻有点问题,但我知道重在领会精神。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挪开,我也帮忙 把一副巨大的草图铺展开来。那是一张全新的现代化高科技大门的效果图。他激 动地告诉我,这是丹麦制造的进口大门,全程电脑控制,监视器能够进行二十四 小时录像。滚动式滑栏入口,必须刷卡才能进入。他告诉我,以后植物园的门票 要向迪斯尼学习,可以多次游玩,用完时间为止。不在卖门票,而是卖时间。要 改变观念,他不断向我强调,鼻头冒出了汗。我其实不太懂他的意思,或者说是 不太关心,但我认真聆听的态度使他变得滔滔不绝。他把我从桌子的这边拉到他 身边,向我着重说明他的一项发明。他告诉我,虽然这门的高度只有1.5 米,但 除非人从上面像跳高一样跳过去,否则绝不可能爬过去。他指着大门项部折叠状 的波浪横杆,上面有一排大约5 公分长的小圆柱,告诉我这是一些活动的圆柱, 它们不停的伸缩,因而没有人能够握住它,从横栏上翻过去。 他的神情使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告诉我,植物园的新大门标示着我的 新生活的开始,在这点上,我必须相信他,跟他站在一起。 大门就是一套体面的衣服,而你就是衣服上的一颗钮扣,这是落叶水杉最后 的结论。只是他没告诉我,我是前领上的钮扣呢,还是裤裆上的钮扣,这让我很 郁闷。 5 日记 当我与安晓红之间产生矛盾时,大多数情况下会导致肢体冲突,但有时我们 也会和平解决,因为我们都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写日记。这个时候,我们会把 日记拿出来,指着上面,对对方说,你看看,你以前都说过些什么?难道这些都 是放屁? 但这种方法只有暂时的效果,下一次我们产生矛盾时,我们依旧争吵不休。 这样的事情经过很多次之后,我渐渐不太相信日记上写的东西。我怀疑有时 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也不相信写在日记本上的是一些所谓的事实。这 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我与安晓红婚姻出现问题 的根本原因。比如,她认为我是一个自私、懒惰、不求上进、整天醉熏熏的家伙, 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内心的感受。实际情况正相反,正是由于我过份考虑她的感受, 因而变得犹犹豫豫,带着一些神经质。因此,当她在日记中这么描述我时,我不 敢肯定她就是在说我。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我的日记中。我经常提到一个戴博士 伦隐形眼镜的家伙,而她戴的是伟博隐形眼镜,我记错了。因此,在日记中我实 际上谈论的是谁,也是一个无从确定的问题。这还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更严重的 是我们的内心的真实想法与我们互相之间表达的存在不小差距,这才让我感到真 正的伤心。 在她向我提出离婚的前一天,她很认真的谈到所谓失重感的问题,我曾经为 此事吃惊,并有一些不祥的预感。我不太懂这个名词,没有切身的体会,同时也 怀疑她是否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当时,我只为一次伴随愉悦感的谈话而高兴,并 不真正关心她在说什么。当我看到她当天写下的日记时,我知道自己完全误解了 她的本意,也才对她所谓的失重感有了一个完整的认识。 她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新的科研项目批下来了,我们的计划一直定到了2030年,也就是我正常 退休后的五年。这么长的一个周期,我们只是为了完成对一种植物的培育。全国 二十个植物园同时开始,对那些经过太空失重环境下的桔子种子进行培育研究。 我们必须在规定的记录本上记录桔子植株每天的生长情况以及与土地的关系。不 但要记录发芽、开花、结果的时间,还要记录具体胚芽、花朵以及果实的数目。 植株的发育情况,高度、直径,花朵的大小以及授粉的成功率。要进行十八组对 比实验,研究在不同土壤条件、气侯条件下,桔子后代的突变情况。对于连续两 代无突变的植株进行淘汰。我和张大姐分在一组,她是组长,我是后备。我的作 用只是保证项目的正常进行,保证在张大姐生病或死去的情况下,植株的观察不 被中断。如果老大姐一直健在,我基本没有任何用处。今天召开动员大会,市林 业局的头儿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很伤心,我到植物园工作这么多年,仍然不被人 重视,像被遗弃的孤儿,扔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我是一个不受人注意的人,没 人在乎我,连他也不理我。这里人迹罕至,只能天天和植物打交道,都是些没心 没肺的家伙。我天天观察它们的生长情况,记录花朵授粉的情况。这些没有高潮 的东西,居然不会幸福的高叫。没有人关心我们的研究情况,我的生命正在变成 了记录本上的数字,一天增加一行。我今天才发现,我到这里这么长时间,居然 还没有记满一个记录本。多么悲惨的一个事实,比那个自私的家伙更让我伤心。 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喝酒,他抽烟,他对我们的儿 子不闻不问,我们一家人正在这里变成植物一样的东西,了不起是几棵经过失重 环境,获得了突变的植物…… 对我来说,日记是一些无意义的,也许是潜意识的东西。我不太注意语法, 遣词造句一团糟。那些混乱无序的词句,对我来说,只是宣泄。很多时候,我自 己也不太清楚它们的具体含义。它们当然有意义,只是我不知道。或者我写的时 候知道,写完就忘得一干二净。安晓红和我不同,她通常记录的是她的成熟想法。 但我很怀疑这些东西的真实性。我们只能看到我们希望看到的,会漏掉了一些我 们不注意的东西,甚至歪曲事实真相。从上面这篇日记中,我认为我了解到安晓 红不满足于植物园的生活,这跟我在实际生活中的感觉大相径庭。如果她已经厌 倦了这种生活,她为什么还要逼着我去学习那些我永远也搞不清楚的植物呢?事 实上,我看了安晓红的日记以后,反而怀疑她是不是曾经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 6 女孩失踪了 这几天,我感到非常疲备,不仅是生理上,而且是心理上。从大学时代开始, 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天只做一件事。如果某天我踢了足球,那我绝对不会再碰 一下书。如果我和一个女人做爱,绝不会在当天再和另一个女人做爱。这个习惯 使我渡过很多难关。我个人认为,即使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也是一个适合我的习 惯。但现在要做到这点相当困难。前几天,我守大门的同时,落叶水杉非要和我 讨论了重修大门的事,弄得我一整天昏昏沉沉。领导就是这样,在潜意识里总希 望把生活没有规律,然后就可以说成功都是他们拚命的结果。落叶水杉的这件事 还不是最麻烦的事,更麻烦的事情是在今天。我刚起床,把植物园大门的铁锁打 开,回来躺在床上,点上烟,刚喝了几口酒,两个警察居然找上了我。 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在天回镇打架的事被人给告了。也许我酒瓶子下去, 太狠了一点。那个人的头上全是液体,我弄不清楚是酒还是血。 “嗯,”两个警察刚进门,就被屋里的气味给熏了出去。我是这样猜测的。 “怎么回事?”年轻警察叫了起来,“快把窗户打开。” 我跌跌撞撞跑到外屋,把两扇窗户全打开。拖过椅子,用衣服擦干净,连声 说:“坐,坐。”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恨自己没有出息。 “几点了,还躺着?”年轻警察又叫了起来,年老一点的警察示意他冷静一 点。 “你在这里看大门?”老警察问我。 “是的,找我有什么事?”我怯生生的问。自从大学毕业去军事基地的途中, 在绵阳和一帮地皮流氓大打一架,被派出所的警察抓进去之后,我已经很多年没 见过警察。那个时候,我们一帮人,当着来领我们的基地军官,差点揍派出所的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哪是大学生,分明是一帮小流氓。” “没什么大事。”老警察看出我的紧张,安慰我说。 “你能不能把你的墨镜取下来?”年轻警察的声音依然很冲。 “不能。”虽然我很紧张,但我还是坚定的说。 “你……”年轻警察似乎又要发作。 “没什么。”老警察再次制止他,“你见过这个小女孩没有?”他说着让年 轻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看起来六七岁的样子。 “这个,好像没什么印象。”自从我无法记住植物的名称以后,对自己记忆 再没有信心。 “仔细想想,上星期她父母亲带她来过这里,怎么可能没印象,这里一天能 来多少人?”年轻警察的声音在屋子里显得很大声。 “我真没什么印象。” “真的没有印象?”老警察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虽然语速和语调仍然保诗 温和。 “你要说老实话!她的父母亲在这里找了关天,说是问过这里的差不多每个 人。”年轻警察又叫了起来。 其实,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已经回忆起来。上个星期的确有一对夫妇在 门口找他们的孩子。那天我喝了很多酒,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但还是想不起这对 夫妇长什么样,要不是看到照片,我也想不起他们的女儿长什么样。 “我的确没什么印象了。”我没有说实话,“怎么现在才来问呢?”我问。 “他们前天才报案。”老警察说。 “是不是被人绑架了?”我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年轻警察没好气地说。 “但没有人打电话要钱。”老警察一边说一边看着我,“你一个人住这里?” “是的。” “白天晚上都你一个人?” “嗯,我老婆经常不在。” 我想起来了,那对夫妇是开着车来的。那车看着不错,跟我朋友波波开的车 一样,后来我知道那叫奔驰。我没有对警察说实话,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天, 我的确喝多了。我有点搞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把很多事情全记混了。 我需要时间清理一下,实在不行看看我的日记,想清楚了才回答。万一说错了, 警察同志认为我在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最近看见过什么生人在附近转悠吗?” “没有。”我想了想回答。 “好吧。如果想起什么,请随时通知我们。”老警察递给我名片的同时,把 一卷纸交给我,“麻烦把寻人启示在园子里贴一下。” “好的。”我回答。 “对了,”老警察走出去又回过头来,“你们这里上班的地方怎么走?” “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一直到看见一块海棠园的招牌左转,过一座桥,右 手边的三层楼就是。”我回答。 等他们走远了,我打开寻人启示,上面写道: “胡晶晶,女,七岁……” 我预感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这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的话,跟我 的儿子应该长得非常相象。 7 我的第二任老婆 我儿子跟小女孩同岁,现在和安晓红一道住在北京,具体地址我不知道,他 们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有她的一个银行账号,每个月我只要从六百多元的 工资中,拿出一百五十元存到账号上,就完成我作父亲的责任。我差不多有两年 没见到我儿子,他离开我的时候才五岁,但已经学会帮他妈妈偷我的日记本和酒 瓶子。这不怪他,如果不是我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离了婚,安晓红想离婚,我也不 会让她得偿所愿。 我父亲在他这个年龄和我母亲离婚,已经让很多人想不到,但更让人想不到 的是,在离婚的第二个月,他居然买体育彩票中了五百万,然后和一个年轻女人 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我笑翻了,一个人跑到天回镇喝了一 天酒,居然一点没醉。我感到我母亲和我在命运上存在相似之处,都有点背。 “你不会跟你老爸一样吧?”安晓红问我。 “哈哈哈,”我放声大笑,“你以为我也能中五百万?” “看你也不像。”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安晓红就跟我离了婚。我到现在都没中五百万。 目前,我和我的第二任老婆住在一起。 这话不完全正确,正确的说法是,我和我的第二个老婆还没离婚,但她已经 跟人跑了。 我第二任老婆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这个朋友在我以前呆过的军事基地里做 厨师。她嫁给我的主要原因是她哥哥认为我这人还不错,是大学生还有城市户口。 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唯一的缺点就是结婚后经常从我这里离家出走。我的好 朋友波波认为,还不如喂一条狗。我把这当成一句气话,因为每次都是他帮我把 老婆找回来。只是波波没想到,这会成为他的长期任务。 波波是我的大学同学,刚读完大学二年级就被学校开除了。对他来说,这不 是不幸,而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我和一帮哥们帮他承担和隐瞒了很多事,否 则他应该被判上几年。第二年,他又以很高的分数报考原学校,理论上他可以读 很多重点大学,但最后却因为找不着档案,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他也因此绝了 这份心,开始在社会上混,学着做生意。现在修成正果,开着一家出版公司,一 年几百万的收入。因为上大学时的交情,他对我的要求一般从不拒绝。 我老婆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立即打电话给波波。他没说什么,只是问 了我她家里几个亲戚的地址和电话,过了两天就把我老婆送了回来。 老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篼水果,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没说什么。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插曲,没必要那么认真。波波看着我们俩,神情古怪。他 认为我和我老婆之间应该有的争吵并没有出现。我没有告诉他实话,老婆离家出 走,我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还有收获。在洞穴里,在阒寂无人的黑暗中,我正体 会到无与伦比的安宁。这是我的秘密,我什么人也没有告诉。我需要独处的时间。 独立的时间,我的时间,无法与他人融通,像水中的一个铁钉,它可以锈掉,但 不能被融解。这是我的原则,我的生理需要。老婆懂得这一点,因此过一段时间 便自动消失。她从不和我打招呼,只是默默在屋里一角收拾她的东西。如果我不 留她,她就会提着东西出门。第一次出走的时候,没有带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 冲动的行为。后来的几次,她完全是像在出门旅行,有一次甚至问我要路费。如 果我劝她,她一定会哭,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能欺负另一 个善良的人。同时,我也没愚蠢到会去破坏双方需要的休息与默契。我需要安静 的时间,而她需要出走,我们心照不宣。但她是否知道洞穴的秘密呢?我心怀一 种担心,同时对波波带着一些歉意。 有了第一次以后,我老婆隔三岔五的离家出走一回。有时我会打电话给波波, 有时我也懒得麻烦。这不仅因为她躲的地方越来越难找,而且波波还发现她跟一 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你也管管你老婆吧。” “怎么管?”我说,“我还能把她脚拴住?” 虽然这话没错,但这不是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她远离我,用安晓红的话 说,让我更有失重感。我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 8 我挖出一个头颅 天回镇名字的来历据说出自这么一个传说:唐天宝十五年六月,潼关陷落, 长安震动,玄宗仓皇逃往成都,行至该处,闻长安大捷,起驾回宫,从此这个地 方就被叫做天回镇。实际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玄宗在成都一共呆了十四个月,不 可能还没到成都就回长安。实际上,他的卫士与他儿子肃宗派来的卫士多次火拼, 肃宗软硬兼施,他才回到长安。他最终爱的女儿沁阳公主也死在成都。 天回镇的人们一直相信沁阳公主葬在此地,民间传言:要找沁阳坟,成都出 北门,离城20里,金陵埂上寻。多年来,盗墓者在天回镇四处爆破打洞,寻找沁 阳公主的墓地。因此,当我在我的洞穴里发现一个陶片的时候,怀疑自己不小心 发现了沁阳公主的墓地,并不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当时,我正在整理洞穴,想把躺下休息的地方再扩大一些。这样说不完全准 确,我应该诚实一些。实际上,我的确是带着目的在进行挖掘。一个人呆在洞穴 这种封闭空间的时间过长,很难抑制自己的挖掘欲望。 陶片嵌在我睡觉地方右侧的洞壁上,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一个石头,几 乎刮伤我的手。它跟手掌大小差不多,三角形,淡淡的浅兰色釉面,园柱形外凸, 表面有细小纹路,像是一些烧制前用绳子在上面捆绑留下的痕迹。另一面是粗砺 的沙面,经过久远时间,已经和泥土粘合在一起,无法分开。上面刻着“四载” 两个字,前面一个字被边缘切断,仿佛一个繁体宝字的一半。“天宝四载”,我 猜是这四个字。 它是一个罐还是瓶的一部分,并不重要,上面刻着什么字也不重要,关键是 它恰如其分的出现,符合我此刻的期待心理与行为指向,就像很多年前俏生生站 在我前面的安晓红。我独自拥有这个洞穴,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有一块带着千年 历史的东西见证这一切,带给我满足感,这就足够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发现陶片后的第三天,我又发现了一柄剑的剑尖。当然只是我认为它是一柄 剑的尖端。它大约十公分长,三公分宽,左侧完全被铁锈覆盖,右侧可以看到一 些波浪的条纹,缺了指甲大的一块,缺口泛着奇特的灰褐色,在我手中冰凉的弯 曲着。我在周围挖掘,没有发现剑的其余部分。它像是一个掉队的游客,孤伶伶 地穿过时间而来。 我的挖掘在继续,兴趣越来越高。我开始凭直觉对每一块我认为可疑的地方 进行挖掘,不只局限已经发出了陶片和剑尖的地方。越来越多的金属碎片被我挖 出来,它们奇怪地出现在与发现剑尖的地方相反的方向。它们都没有剑尖那么大, 是一些指头大小类似箭尖或者刀剑的碎片。我猜想这里很久以前进行过一场激烈 的撕杀,我希望它发生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与真实没有任何关系,我在虚构 我的洞穴的历史。 我期待着更进一步的发现。我感到自己已经变得像这个洞穴一样空虚,希望 过去的岁月源源不断地来填充我,但我没想到下一个来访者竟然是一个头颅。 它包裹在一大块湿润的泥土中,就在我睡觉头枕的一大堆报纸的正下方。我 和它隔着薄薄的泥土相贴而眠,这种事实让我心脏狂跳。为了不破坏它,我把整 个泥块挖了出来,然后在电瓶灯下面慢慢的擦去头颅上的泥土。这是一个结实完 整的头颅,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泥土并没有完全充满脑腔,轻轻摇动里面发 出吓人的类似沙锤的沙沙声。掏去眼窝和口腔里的泥土化了我很长时间。我并不 着急,细细清理。我有的是时间,而它经历了千年的沉睡,也不再乎多等待一会 儿。鼻中的那个小骨头,在我用力之下,脱落下来。 清理完的头颅放在我自制的小木桌上,昏黄的灯光,给它铺上一层淡黄色的 细细光环。一个多么完美的头骨,我觉得时间对我真不错,竟然送给我一个千年 前的礼物。它像一个巨大的灯光照耀着我,使我感到我与我的洞穴都与众不同。 我抚摸着冰冷的头颅,从冠状缝到矢状缝,再到左顶骨、枕骨、人字缝,想 象着血肉滋润着它时的模样,想象着它在刀剑中嘶喊的样子。让我扫兴的是,无 论我如何想象,我头脑中浮现的始终是安晓红对我不理不踩的样子。 头颅上面有几道伤痕,散布在潮湿泥土长时间包裹后形成的褐色斑纹中,与 头骨本身的弯曲细缝交织在一起。从上颌骨到颧骨,一道很深的直线砍痕,很难 推测什么样的砍击会留下这样的创痕。我猜测应该是死亡之后,类似巨大的弧形 斧的凸起刀锋,才能造成这样的创痕。从右耳到额骨,一直延伸到头顶部位,是 一道从上而下的深深裂缝。头顶部位骨头上的裂缝要深的多,似乎主要的力量集 中在这里,看起来像一柄利器从上而下砍下。在我看来,如果它是一个战士的头 颅,那么这个战士一定被砍了很多刀或剑才死去。仔细查看刀痕以后,我发现头 颅左边的矢状缝和左顶骨之间,还有一道陈旧性的砍痕,它有愈合的痕迹。刀痕 的浅部分已经若隐若现,断断续续像一条在冬天断流的河流。 跟剑尖一样,这个头颅似乎也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在周围我没有发现任何其 他东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头颅是一具骨架的一部分。它完全是一个完整 的头骨,连颈椎的骨头都完全找不到,似乎千年以前这个头颅就这样孤伶伶的活 着。 我相信这些发现不是没有意义,它这依赖于我如何看待这件事,如同我八年 前来到植物园,在路口的招牌下的彷徨犹豫。我在不经意之间发现城堡,找到这 个洞穴,现在我又挖掘出这个头颅,如果把这些都解释为偶然现象,不是不可以, 但会失掉很多事情的真相。我发出这一切都跟安晓红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 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 把这个头颅想象成安晓红的头颅,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实际上,那天晚 上,我抱着那个头颅入睡,很多年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9 管道 我越来越喜欢黑暗中的生活。通道般的,目的性非常明确的生活。我向前的 时候,我明确的知道我在向前,向后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没有其他的行动方向, 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都被禁止。我甚至能把我的移动换算成地面上的坐标。我认为 我此刻在洞穴中的位置对应于城堡南边,那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地下室的东北角。 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没人可以看见我,即使在这里举行一百多人的会议,很多 双眼睛不停的交叉扫视,我也可以隐形。这个位置处于真空地带,是人们视角的 盲点。如果有人激动的走过来,一定会撞在我身上,然后奇怪的看着我,像在说 你怎么可能在这里?我习惯这样的生活,如果某一天人们注意到我,我的每一个 细节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会觉得很羞愧,变得没有信心。幸好这种事没有 发生,人们似乎按照我的意愿在参与我的生活。我如愿以偿的找到了我的城堡以 及我的洞穴,在人们看穿我的真面目之前,我已经隐藏起来,躲在暗处,像一只 老鼠,带着兴奋的心情闻嗅着刚才冒险穿越之处发出的陌生气味。这是不公平的, 人们不知道我在窥探他们。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揣摩他们,分析他们的肮脏之处, 把他们降低到我的水准,把它们引导进入我的宇宙。我的管道形的宇宙,不停的 扩展,似乎要自己生长成为一个环形。它们是有生命的,我从来不怀疑这点。即 使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洞穴,它们也会自我发展,成为一个环形的自足宇宙。 这个道理很浅显,但不是每个人都理解。每个人占据着管道形的空间,无一例外。 我们走动、坐车,在空间穿行,实际上只留下一个管道形的轨迹。对于有智慧或 者富有想象力的人,这就是一个管道,开放的管道,如同我们坐着地铁在地下穿 行。我们的行动是被规定的,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自由。和地面上人们的沾沾自 喜相比,我显然诚实得多,主动得多。我事先知道结局,预先把自己规定起来, 尽管像一个可怜虫,但却是诚实的。我们并不具有比无机物质更好的合理性,也 不配在这个先天公平的世界里指手划脚。 我像是一个肠道寄生虫,但很幸运地获得了某些智慧,这些智慧可以用来帮 助我在这个湿漉漉的管道中,想象自己如何破土而出。管道的四壁是柔软的,缓 缓蠕动,滑腻的感觉像要把我像粪便一样排到大地的深处。 自从来到地下深处,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侧面,发现自己更适合管道般的 生活,以致当我在地面上生活的时候,产生了幻觉,像仍然处在一个管道之中, 仿佛从很深的地下观察人们。这个管道就在我的头上,我顶着它生活,像蜗牛身 上的壳。我认为别人也跟我一样,所以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应该类似两只抽烟 的龙虾在对火。每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感到奇怪,发现我看他们的眼神特别惨人, 一致认为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这解释了我为什么总是戴着墨镜。只是我没有告诉 他们,其实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我背靠着洞穴柔软的洞壁,凸起的泥士像无数条水蛭似乎想钻进我的身体。 它们是温润的,我感到它们滑腻的表皮在不停舒张蠕动。它们和我是同类,正在 奋力寻找一个突破口。它们不是静止的,一直都在运动,像包裹在薄薄皮肤下的 无数个胎儿。我的背靠着它们,像背靠背,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起初我以为这声 音发自我头上的泥土中,是树根生长在泥土中穿行的声音,或者田鼠、蛇和其它 昆虫在它们自己的管道中爬行的声音,也可能是我身体内部的气体在肠道里挤过 的声音。但后来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这些声音清晰、轻浮,属于空气,没有份 量,而我听到的那种声音要低沉悠长得多,不断的向我逼进,没有承受力的人, 无法在种声音中呆上那怕一分钟。这种声音属于大地,只能在大地的腹腔内传播。 它甚至引起洞穴轻轻的颤动,仿佛蠕动的肠道,带有生命力,不断挤压我。我感 到自己像生活一个生物的体内,因此无法安眠。在地面上,我同样无法入睡,但 那是因为我自己的重量无法被别人承受分担。而在这里,我无法安眠是由于大地 的重量过于沉重,我无法承受。到后来,每天晚上我都不停地在塑料布上移动, 仿佛一个人正躺在我的身上,我必须为他让出安身的地方。 我的嗅觉在这里恢复了,鼻子中的那块均匀的白色毛玻璃在重压下訇然破碎, 丰富多彩的气味迎面而来。新鲜的土腥味,表明包围我的这些泥土多年以前裸露 在地面,生命在这里栖息、繁衍,生命坚硬的颗粒溶解在这片泥土之汤中。短暂 的肉体分解,只有这些腥味留传下来。腐败脂肪的气味,骨头裂缝发出的气味, 皮革分解的气味,毛发上残留的体味,在这里游荡,等待着重新回到地面,重新 复合或组合,形成新的生命。这是一个巨大的茧,孕育着一切。 我们是在管道中被孕育的,母亲的阴道和子宫为我们提供了受孕的机会与生 长的最初大地。我们也将回到管道中,墓地、焚尸炉高高的烟囱、散发着腥气的 曲折河道或者食肉猛禽的食道。我们将在管道中孕育下一代。我们进行崇高的、 生殖意义上的做爱,我们管道对管道,管道套管道。我们在管道中休息,经过电 梯通道或者过道来到房间,天桥下的非机动车通道或水泥管道。在这些地方,我 们恢复精力,但都比不上大地深处温暧湿润的泥土子宫。老婆不在的时候,我每 天晚上都睡在洞穴里。一段时间以后,植物园每个人见着我,都夸我脸色红润, 精力充沛。最重要的是,酒精不再对我起作用,我不能再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任何 借口。我可以喝很多酒,非常清醒的把自己隐藏在酒鬼的面目之下,因此没人再 来干挠我的生活。 每天晚上进入黑暗的管道,它成了我性交的代用品。我感到疲惫后的舒张, 体会到真正的失重感。我们是管道生物,知道这点,我不再为自己的工作是守大 门而自卑。 10警察居然怀疑我 两个警察第二次来到植物园,是几天后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喝 得酩酊大醉。 落叶水杉跟在两个警察的后面,眉头紧皱。我发现大门已经锁上。不可能是 别人,只能是我锁的,但我已经忘记。 “你看看你。”落叶水杉一边骂我,一边让两个警察坐下。 “你还能回答我们的问题么?”老警察问。 “当然能。”我说。 “我们调查过了,你上次没有告诉我们实话。”老警察说,“当然,也许是 你忘了。” “我没忘,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看,他还在跟我们撒谎。”年轻警察的态度依然恶劣。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怎么没说实话?” “需要我提醒吗?”老警察的态度突然变得很严厉,“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吗?” “快告诉警察同志实话。”落叶水杉一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不知道,这 事跟落叶水杉有什么关系。他的表情反而让我感到他参与了这件事。 “我好像是有点忘记了。”我打着酒嗝。 “那好,我提醒一下。”年轻警察说,“上一次,我们问过你见女孩没有, 你说没有。但我们询问了女孩的父母,他们说你不仅见过,而且还给他们指过一 个方向。” 他们居然怀疑起我来,这让我感到非常可笑。我嘿嘿笑出声来。 “要不,警察同志,明天再问他吧,他今天喝多了。”落叶水杉向警察陪着 笑。 “我没醉。”这是我自己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后面的话都是落叶水杉告诉我的,说我居然大包大揽,声称失踪小女孩的事 情是自己干的。我居然给两个警察两个答案,一人一个。年轻警察的脸都快绿了。 老警察的目光如炬,说到,“你的麻烦大了。” 其实我准备了三个故事,遗憾的是只有两个警察。我本来准备把第三个故事 告诉落叶水杉,但我认为他植物般僵化的头脑,难以接受如此富有想象力的故事, 有可能吓着他。 故事一: 我告诉年轻警察,我一直缺钱。不是一般的缺,而是很缺。我一月只有六百 多块,不仅要赡养四个老人(骗他的),而且有两个儿子要养。年轻警察问我, 双胞胎?我说,你真笨,我只是接了两次婚而已。我得付第一个孩子每月一百五 十块钱的赡养费。我还要抽烟,喝酒。我的老婆没有工作,都得我养。我看见两 个烧包开着奔驰车到植物园的时候,恨不得立即把车偷走,然后当自行车卖给天 回镇的收荒匠。当然,我不会开车,这只是想象。我发现小女孩跟父母闹别扭, 一个人跑到园子里偏僻的地方。我决定绑架她,勒索她的父母。我为什么没打电 话要钱?很简单,因为我当时忘了向她的父母要电话号码了。小女孩现在在哪儿? 死了。死了?是的。怎么回事?因为她不听话,咬我,我一不小心把他当成了我 儿子,把她给掐死了。咬你?伤疤呢?我找了找手上,怎么也找不着伤疤。又往 脚上去找,年轻警察几乎想揍我…… 故事二: 我给老警察讲的故事要轻松一下。我说我不缺钱。我没有儿子,我只喝四块 钱一瓶的酒,用葵瓜子下酒。我老婆虽然丑,但在天回镇开了个小卖部,养活自 己没问题。我的钱不多,但足够用。我还告诉老警察我爸中了五百万,虽然现在 没我的份,但以后一定会有。我没有想过要开走那辆奔驰车。我会开车,还学过 如何偷车,偷他的车轻而易举。这些都不是真的。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小女孩真 的很漂亮。我一直跟着她。你侵犯她了?老警察问。那能呢,我是那样的人么? 我一直跟着她,是有原因的,不过我不想说。她后来跟父母赌气,一个人跑开。 我还是跟着她,渐渐地发现,女孩虽然漂亮,但一点不可爱。小女孩被惯坏了。 她生气的走着,边走边用手抓扯园里的鲜花,用脚踢那些娇贵的观赏植物。本来 我不想抓住她,认为她跟我儿子一样,生一会气就会好起来。可是她最后居然朝 着紫毛兜兰抓去。我再也忍不住了。这兰花安晓红用了很多年才人工培育成功。 安晓红是谁?是我第一个老婆。我抓住小女孩的手,她扭回过头来咬我,踢我。 我一气之下,想用力扳开她,她死也不松口,结果……死了?是的。 故事三: 这个故事我没有机会讲出来。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最有吸引力,也最符合逻 辑。当小女孩一走进植物园,我就知道,她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来看我了,他没 有也不会忘记他的父亲。尽管他现在穿着裙子,梳着小辩儿,我还是知道,他就 是我儿子。这点小把戏,难不住我。安晓红的小心眼,我不用脑子也猜得出。只 是她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让儿子变成女儿不是一件小事,应该让他的父亲知 道。他长大了,个头也长高不少,但是脸色没有以前红润。我拉住他,问他,妈 妈是不是对他不好。他居然躲开了,骂我滚开。我没有生气。他只不过在逗我玩, 跟从前一样,在和我捉迷藏。他向前跑,我在后面追他。他哭了起来,我叫他别 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他。他摔到了,滚到了山坡下面,裙子被树枝挂开了。我看 见他两条瘦瘦的腿。他真的变瘦了,屁股也没有以前那么园润温暧。为什么要变 成女孩子呢?安晓红真是一个猪脑。难道不能变成队猫啊狗啊什么的?变成女孩, 我就认不出他了吗?他居然撒尿了,尿了我一手。我的儿子和他母亲一样肮脏了 ……。他不停的踢我,我不得不让他安静下来。他睡着的样子,真可爱…… 尸体在哪儿?两个警察最关心这个问题。 岗仁波齐,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是位于城堡下的洞穴。说完,我睡 着了。 11搜查 我睡着了,警察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不知道。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警犬, 老警察牵着我。 我欢快地奔跑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不愉快。 被人牵着,还要和植物园后门的笨蛋狼狗小黑一起工作,如果在平时,一定 让我心生不快。但现在,这些不高兴都被植物园巨大的绿色一扫而空。我在很远 的地方已经闻到不同寻常的气味,熟悉的气味,藏身在丰富的气味盛宴之中。空 气干爽,气温适合奔跑,我感到像回到学生时代,腿部肌肉均匀得像一根透明的 皮筋在轻轻伸缩。我没有像通常那样气喘嘘嘘,龙钟老态。空气迎面而来,像一 个气泵把它自动注入我的肺部,我感到轻松极了。植物的绿色叶片,草本植物的 花朵,散发出清香,像线条一样划过我的眼睛。没有大门门房的狭窄和难闻的气 味,没有变态的领导和人们漠视的眼光,我似乎更适合这样的工作,而不是看守 大门。 后面跟着五个人。最老的那个警察是这次行动的头儿,另外两个警察是我只 认识一个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喜欢用我的本能去讨好他们的上级,即使给我巨大 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另外的两个人,一个非常高,而且瘦,如同一株植物。我不 在乎这些人,我的注意力始终落在最后面那个脏兮兮浑身酒味的胖子身上,他让 我非常的兴奋。我一定见过他,闻过他的味道。我记得他,这让我非常兴奋。 旁边的小黑非常迟钝,完全没有发现我一反常态。没人懂得我为何如此的兴 奋。他们不知道,对我而言,这是重游旧地,后面那个胖乎乎气喘嘘嘘的家伙也 许知道原因,也许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愁眉苦脸,完全没有融入到如此清新和干 净的空气中。我知道,他们把这叫做工作。 老警察开着车把我们带到这里。看见那个大门,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似 乎觉得自己曾经在这里守过大门,或者我就在这里守大门。当那个胖子浑身酒味 从大门旁边的平房里钻出来时,我兴奋地向他扑了上去。人们很奇怪,他露出吃 惊的神情。 一排排人站在一座老式的三层红砖旧楼前面,面露怯色。一定是被我的样子 吓坏了。那个瘦高个子,哆哆嗦嗦从我的面前走过,似乎变得更高。 “请大家配合一下警察同志的工作。他们可能会搜查你们工作的地方,休息 的地方,也可能个别问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高瘦个人的表情像在赔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在嘀嘀咕咕。 “不就是那个小女孩的事么。” “坏就坏在守门的鲁胖子对警察乱说。” “他说的话,也有人信?” “大家不要紧张。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跟我一块来的老警察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从他的声音里知道他在警告 这些人。我配合着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老警察很满意这个效果,不过我觉 得很无聊。 老警察让那个胖子带路,语气很温和,完全不同于跟我讲话。我知道他的把 戏,表面上对这个人很放心,只不过是引开他,让另外的警察可以对他住的地方 进行彻底搜查。 我很快就跑到了他们的前面。 我显然不是第一次到植物园,仿佛以前有一个女人带着我参观过这里。那个 时候,是她带着我,而现在是我带着另一头狗和五个人。我相当兴奋,不停的反 过身上,摇着尾巴向胖子扑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这一次他似乎理解了我 的目的,准备用手摸我的头。 “别乱动。”老警察警告他。 在我和那胖子的带领下,这些人按次序检查了梅园、海棠园、芍药园、桂花 园、盆景园、竹园、柏类园和樱花园,最后来到树木园,我没有闻到特殊的气味。 我在尽头那棵快死的树下撒了一泡尿。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老警察露出了奇怪的神情。我闻到了他因 兴奋从两个大腿中央发出的类似生菜油的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老警察问瘦高个。 “这是三年前计划修的科技大楼,我来这里之前的事了。”瘦高个说,“修 了一半不到,就搁这了。” “怎么回事?” “据说是没钱了,”瘦高个说,“也有人说这里风水不好,我不太清楚。” “这里经常有人来,”老警察观察了一下,神色凝重,“给我好好搜。” 小黑兴奋的冲向那个未完工的建筑,谄媚般的在水泥柱上四处闻嗅。我知道 它不可能闻出什么来。我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我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找到关键 的气味。 很快的,我在一个下水道的洞口闻到了我熟悉的气味。我闻到了竖井下方的 一个洞口,洞口长满青草的泥土中发出那个胖子的浓重气味,在这些气味中有一 丝那种类似奶糖般的甜丝丝的气味漂了出来。我望着那个紧张的胖子,若无其事 的摇头摆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带着小黑朝着不可能有收获的方向跑去。 12大门修还是不修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你愿意在植物园守大门?我不会告诉他们是因为发现 了城堡,而只会告诉他们,因为这里有秋天。 这不完全是撒谎,在秋天我的确感受到了少有的舒坦。 我的一身肥肉不再油腻腻粘乎乎,平时拥挤在一起的冒着白光的脂肪、像鱼 一样在身上滑动的肌肉、粘稠的血液以迟顿的神经系统,彼此之间终于有了一些 空隙。我不再感到壅塞封闭,仿佛打开了一条通往天空的通道,呼吸顺畅起来。 路变得宽敞,我肥胖的身体不再动不动就碰到那些讨厌的植物枝叶,引发我的皮 炎。植物们变得乖巧起来,它们任性胡闹了一整个夏天,现在都有所收敛,呈现 一种有节制的美感。石榴不再开出无边无际的火红花朵,大叶杜鹃也从浓重的绿 色中瘦身出来。金银花、龙柏与紫荆停止了无休止的絮絮叨叨。荷花变得成熟, 不再为一点点小事就风吹草动。植物的气味不再浓洌,而是清淡起来,像缕缕轻 烟散布在暮色里。 天空因收缩变得紧绷绷富有弹性,风在上面吹过发出清脆的类似金属撞击的 声音。植物互相推涌着,像波浪一样在空余出来的空间里摇曳。天空的颜色被风 吹得淡了。 在秋天,我爱到来到桂花园,享受浓郁的桂花香味。其实,一到秋天,整个 植物园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淡淡的桂花气味。有些人喜欢隔着一段距离欣赏,而我 则愿意近距离地同时用眼睛和鼻子来欣赏它们。其实这还不够,应该用所有的感 觉器官去欣赏。用眼睛去区分银桂玉色小米粒般的花朵与丹桂红橙色的小火焰般 的花朵。用鼻子去分辨金桂浓郁的气味与四季桂淡淡的香味。皮肤感受到风从桂 树吹下来扫过皮肤的清凉之感,耳朵里充满树叶拍动空气像小孩子拍手欢呼的声 音。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在桂树下拍手唱的儿歌:金桂树,开金花;银桂树,开 银花;开金花,开银花;秋风吹,香万家。 今年秋天,我如同往常一样走进桂花园,但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景象。这 种景象让我觉得植物园本身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我在洞穴里呆的时间太长,有一 种被时间抛弃的感觉。 落叶水杉指挥一大群人在金桂树上爬上爬下。他们用一些巨大的锡铂纸,把 树干、树枝包裹起来,仿佛在进行一项现场的包裹艺术。对于树叶,他们把锡铂 纸剪成细条,贴在上面。树干的下方用锡铂纸围成一个喇叭状的东西,像一个巨 大的天线,旁边用一些小竹棍支撑着。天线的下方,一个类似频谱议仪器在收集 由锡铂纸反射回来的震动。 看见我走过去,落叶水杉把我叫住:“正要找你,晚上帮我们看住这个仪器。” 这个仪器带着一个园盘形的显示板和一个小的曲线记录仪。落叶水杉向我演 示了记录仪上开关的使用方法。红色旋转钮用于设定时间的长短,园形的黑色按 钮是电源开关。另外一个像一字锣丝顶部的旋钮可以用来调整电流,因此可以改 变曲线的波动幅度。 “你千万别动这个钮,我们已经调好了,”他说,“你只需要每一小时打开 它记录十分钟就行了。” “这里好像有好几部仪器吧,再加上其它园中的,我晚上不是睡不成了?” 我问。 “今天晚上辛苦你了。”落叶水杉亲热的拍着我的肩膀,“不过,为了重修 大门,这也是值得的。” “这跟修大门有关系吗?”我很奇怪。 “你看见这个没有?”落叶水杉把我带到最大的一棵金桂树的下面,指着树 中间一个录音机类似的东西说。 “录音机?” “类似的东西,不过这东西可以放出低频声波,人的耳朵听不见。” “这是为什么?” “我们把重修大门的意见通过声波放给植物听,然后记录它们的反应,看它 们是否支持我们的行为。” 这是不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我说不上来,我对植物学没有任何研究。我只是 曾经听安晓红说过类似的事情,她本人也作过这方面的研究。事实证明的确某些 声波能够促进植物的生长行为,而这些行为又可以通过植物内部树浆流动或生长 本身的振动记录下来。 我发现其它观赏植物栽培园中的植物也绑上了这些玩意儿,同时也发现在某 些园中,另外一些人在给其它的植物,安上与此完全不同的东西。在一些高大的 乔木上,他们把一根根细细的铜丝绕在树身和主要的树枝上,对于树皮有剥落的 地方,还用刀开出一些小槽,把细铜丝嵌在里面。他们干得非常仔细,不停把铜 丝安上再拆下,直到他们满意或天黑为止。对于草本植物,尤其是那些比较娇气 的植物,比如虎颜花和君子兰,他们工作得更加认真。除了用细铜丝缠着花茎以 外,还用更细的铜丝沿着主叶的气孔线缝上一根像裤缝线一样的细线,把所有的 叶子像书页一样串起来。在接好线以后,他们把铜丝的两头接入一个电流计。 “那些东西,不是你们安上去的?”我问落叶水杉。 “什么东西?” “就是那些细铜丝?” “不是。” “哪是谁干的?” “这……”落叶水杉有点慌乱,“别问这个了。” 我一直不清楚落叶水杉上次叫我去他办公室,给我讲一通重修新大门的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大概他在兴奋的情况下,自己也忘了谈话的目的。我以为这事 儿到此为止,继续每天醉熏熏守我的大门。 不料,最近几天,修大门的事儿像是平静河面下的暗流,突然之间变得汹涌 起来。植物园的员工分成了两派,一派由落叶水杉领头,另一派没有明显的头儿, 但他们的办事效率并不低下,像在冥冥之中有一个协调者在指挥着他们的行动。 这种情形类似蚂蚁和蜜蜂的情形,每只蚂蚁和蜜蜂都自己该干什么。 当他们派来一个头戴防护帽,整个头都包在帽子里的人在大门口找到我时, 我知道落叶水杉为什么无法回答我的话了。 我在猜他是谁。 “你到底支持谁?”他问我,声音穿过帽子变得模糊而有韧性。 “什么支持谁?”我不太明白。 “就是到底是支持落叶水杉还是……” 我在等他说出下面的名字来。 他说不出来。对于一个没有头儿的组织的一员,这实在是个难题,完全无法 回答。 “算了,你就说你是支持重修大门还是不修吧?” 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支持谁,我认为这与我无关。不管是新大门旧大门,换的 是门,而不是我。 “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修新大门呢?”我问。 “你傻不傻啊?” “我怎么了?” “这种事你也支持?”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有点诧异。 “你是守大门的。” “是啊。” “修了大门你还能守门吗?” “这我不明白。”我说。 “怎么你就不明白呢。”他开始着急,似乎想脱掉他的帽子。 “不说这个了,就算这事跟我有关,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说:“修大门不需要花钱吗?” 这是关键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关系到自己的工 资和奖金。对我来说,这则关系到我的处境。如果我支持重修大门,本质上就是 在抹掉我自己。傻瓜都知道,那个现代化的大门,根本就不需要人看守。 13波波来访 “给你两种选择:第一,你把酒戒了,以后我想办法,另外给你找个活干, 我们还是朋友。第二,你继续喝,我每个月给你送几箱酒来,喝死拉倒。当然, 我会送一只花圈给你。” 波波的情绪显然有点激动,把我见到小李子的喜悦摧毁得一干二净。我已经 有十多年没见过小李子,他也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稍感失望,没想生活把波波变得如此庸俗,变得没有特点。以前他不是这 样,尽管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也算不上一个好人,但绝对是一个有特点的人。他 认为酒精正在一步一步毁掉我,他显然不知道,在洞穴中酒精对我没有任何作用。 在这点上,我没有对他说实话。况且,就算我告诉他实话,他也不会相信。看见 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相信有奇迹这样的事了。 波波又开始谈到我的老婆,谈到我和老婆之间的奇怪现象。他变得气愤,但 看得出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乎像在对我,又像在对我老婆,也像对他自己。我 老婆不在屋里,她又一次离家出走,已经半个多月。也许是波波想到他不得不再 一次把我老婆找回来而生气。我感到理解,换成我,我也会生气。我只是不能确 定他是不是真的为此生气。我想很可能是他面对这个不可选择的行为而生气,这 种可能性大一些。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却每个月或者更短的时间,必须开着车到 处去寻找一个农村妇女,而这种行为,他又无法抗拒。想象着他去问一些肮脏的 农民是否看到我老婆时的情形,我觉得很滑稽。波波是一个爱清洁和自私的人, 如果他自己有我老婆这样的一个亲戚,他一定不会承认。 “你说你,居然一个农村老婆都无法跟你过下去。”他这是在对我生气。 我没法解释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会把这些事情简单的推 给命运这个倒霉蛋,那样的话,我也太不负责任了。我曾经在那块巨大的招牌下 犹豫过,表明我抗争过,在我看来,这已经足够。 “这点你应该向小李子好好学习。”波波最后说。 小李子没有受到我与波波情绪的影响,他还像以前那样旁若无人,一样的神 经质。他像一个女人似地对我挤眉弄眼,然后害羞似地笑了起来。 “别听他胡说,我有什么好学的。” “怎么没有?给他讲讲你怎么娶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具有两个博士学位的老婆 的。” “有这事?”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以下是小李子给我讲的他的爱情故事,我发现这与我跟警察讲的故事没什么 太大的区别。 你知道,我的生活一直比较顺利,除了在大学里那段时间。每一次机会,我 都没有做过很痛苦的选择,不像波波和你。好像生活是一条路,早就铺在那里, 只等我走上去就行了。我没有参加毕业分配,而去考研究生,在现在看来的确是 一个明智的决定。但回想起来,我连这个决定都没有做过,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我的父亲身体不好,我必须去一个离家近的地方。这就是所有的理由。研究生毕 业,我选择留校,其实也不是选择。本来准备留校的人突然改变了主意,系里于 是让我留校。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就这样决定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谈恋爱,学 校里选择的机会不是太多。当然,是有女学生,但我一直认为这是可耻的想法, 对女学生来说不太公平。那个时候,我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很多人给 我介绍,都没有成功。所以当小黄跟我黏黏乎乎的时候,大家似乎一下子找到了 我为什么不恋爱的理由。因为小黄是个男的,刚分配到学校里当教师。你们一定 认为我有点神经质,比较奇怪,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见过小黄。他的外号叫“外星 人”,上课的时候从来不带讲稿本。女生下课时脸总是红扑扑的。没人知道他跟 学生讲了什么,考试时他班上的成绩还很好。刚到学校里的时候,他跟我同住一 个寝室,我们的接触自然多一些。他的确是个怪物,有一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错, 只要天晴,晚上总是用它向天上观察。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得很神密,说,你 们不是叫我外星人么?他告诉我,的确存在地外文明,而且他知道在什么地方, 在银河系的深处,就在牵牛星的附近。我当然不信,不过这与我无关,他爱怎么 说都行。他还告诉我,那里的生物死亡遵循奇特的规律,高等生命的死亡就是向 低等生命转化,出生意味着从低等的生命变成更高一级的生命。我觉得有趣,我 问他,如果是你,死后会变成什么东西?他居然挺认真的回答我,也许是猫啊狗 啊什么的。我一点没在意,认为他这个谎话,还有点创意。直到有一天,他居然 说,他爱我。我吓了一跳,在这方面我没有经验。异性方面的经验我都不多,更 不要说同性了。后来,我搬了出去,离他远远的。我发现他很沮丧,但我认为这 不是我的错。我应该有这个权利。他也没有纠缠我。我以为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了, 直到有一天我听人说他失踪了,同时学校也来找我谈话。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 这个人突然失踪,他们按照他档案里的资料去到他的家乡,人家说根本就没这个 人。我平时跟他接触比较多,他们想问我一些问题。他们告诉我,他的房间里发 现了很多猫和狗。他们问我,他是不是饲养小动物?我说没有。从这里,我就感 到事情不对劲。他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的?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没发生什么其他的 事儿,我也就忘了。大约过了一年,系里突然来了一个多伦多大学毕业的女博士。 刚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因为这事与我无关。可是这个女博士偏偏选择了我们教研 室,这让我感到有点奇怪。你们都知道,为了考研究生,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偏的 专业,这个专业别说女的,就是男的也很少选择。后来,我还听说,这位女博士 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同时非常的年轻而且漂亮。我当然不信,一般来说,漂亮女 人是用不着这么努力学习的。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 看法。她的确非常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你们知不知道,她见到我的 第一句话是什么?她说,我正要找你。后面的事儿,你们都能够想象了。我们这 对在别人看来完全不般配的人走在了一起,但我一直有一种困惑,我觉得她看上 我是不正常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吃完以后,她挽着我的手,走出 饭馆。那天的阳光很好,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悄悄问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说,不知道。她说,我是以前的小黄。我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他妈的就是爱情。 我一直期待的就是这种爱情,管他妈的来自多伦多还是宇宙深处。 你相信这个吗?波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换个说法,你怎么理解小李子的事?”他问我。 我看着他们,只有一个想法,我们的确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的管道只能 在地下深处才能与他们的管道相通。 14陌生的气息 安晓红离开植物园以前,我是被安晓红独占的。我不仅指肉体或空间,而且 指我的生活。在植物园,人们一般称呼我为安晓红的丈夫、老公或男人。安晓红 并不乐意人们这么叫,认为我丢了她的脸,但也没办法。我的转业,我在植物园 的工作,都是安晓红替我争取的。我们争吵时,她经常提到,如果我还有一点良 心,就应该结草衔环来感激她,而不是处处让她难堪。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自己 去领工资,到后来连这事她也帮我代劳了。我基本没有自己的爱好,把喝酒这个 唯一的喜好稍稍发扬光大,也是拜她所赐,因为在她看来,喝酒比让我到外面瞎 混好得多。况且,我只要一喝酒,就特别疲软,想干坏事也不行。 娶第二个老婆时,我吸取了教训,拒绝告诉她我的身世。当然,她从他哥哥 那里知道我不少事情,但就此为止。我没有让她进一步了解我,因此她不会知道 我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也无法对我构成威胁。后来,我发现这是多此一举。我第 二任老婆由于本身学历和出身的原因,从来没有独占我的愿望。我们保持一种平 衡,有各自的自由。当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通常并不生气。我让波波去把她找 回来,也主要是由于植物园的同事认为我不把她找回来,不是她有问题,而是我 有问题。我宁愿别人说我是一个酒鬼,也不愿别人说我是病人。 在发现洞穴以前,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独占的感觉,反而是事事都与人分享。 安晓红以为我不知道她在读大学期间堕胎的事,其实我知道,但我并没有告诉她。 我一度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无药可治,但洞穴的发现,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完全 了解自己。我从洞穴中,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具有强烈占用欲的。我把洞穴当成 了育才中学时期的安晓红,尽管在道德上有些可耻,但让我感受到报复的快感。 我绝不会让人与我分享它。 我熟悉这个人字形洞穴里的每一处地方。水平导洞中部有一个巨大的树根从 上面鼓凸出来,每次穿过那里,几乎都会碰到我的头。有一次,我拖着一块木板 进去,不小心在树根上挂了一下,把深褐色的表面擦掉了一小块。这块伤痕永远 没有愈合,不断从里面流出一些带着栗子花气味的液体,把脚下的泥土弄得湿滑。 稍不小心,就都会让我的裤脚上沾了泥土。出了水平导洞,下行的斜坡要好走得 多。我在下面挖了一些台阶,并把一些碎砖头放在上面。这些砖头我从城堡第一 层的水凼中拾来,散发着青苔的气味。斜坡尽头,左边凹进去一截,约两米深。 通常我在这里放置一些废弃物和挖掘时刨出的泥土,有时我也在这里撒尿。我从 不在洞穴里大便,我总是把自己清扫干净才进入洞穴。下了斜坡向右拐便是我休 息的地方,大约有三个平方米。一个巨大的卵石从洞壁露出一角,我经常坐在上 面,它的表面变得光滑。装幼苗的木箱被我倒扣过来,上面铺着纸板成了我放东 西的桌子。上面通常放着一些酒瓶和食物,以及那个我挖出来的光秃秃的头颅。 最靠里是睡觉的地方,是洞里唯一比较平坦的地方。下面铺着从附近农田里弄来 的稻草,上面是两层塑料布,再上面是一层薄薄的踏花被。困了的时候,我就合 衣钻在卷起来的被子中间。在桌子上方的洞壁,插着一根铁丝,铁丝上固定着一 个大号手电用的灯泡和反光镜。灯泡被接在KYMCO 电瓶上,一个按键开关悬在桌 子的旁边。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从洞口钻进来,尽管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我 都可以准确地摸到那个开关,而不会碰翻桌子上的东西。 洞穴内的气味依据我带来不同东西而变化。在我刚发现洞穴的时候,里面只 充满着腐败植物以及微生物发出的气味,闻着像多年未住人的荒废屋子里的旧家 具。后来,不同的气味加入了合唱。酒精的气味,我呼吸发出的口腔中残留食物 的气味,尿的骚味,埋在地下千年的头颅发出的奇怪的类似石灰岩的气味,铁锈 的气味,电瓶发出的盐酸味,装洗衣粉的纸箱板发出的衣服添香剂的气味,还有 我袜子发出的酸味,胶鞋发出的橡胶气味,它们像围绕着我的亲人,每次闻到它 们,我都感到松弛和安宁。如果不是有一天,我发现一个陌生的气味闯了进来, 我想我们会一直和睦相处下去。 我记不清楚那是警察对植物园搜查后的第几天。夜幂降临之后,我像往常一 样向洞穴走去。植物园的夜晚,非常的安静与漆黑,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林园中 回荡,像有众多的脚步跟在我后面。刚刚过了海棠园,我就开始把眼睛闭上,仿 佛已经行进在洞穴之中。我差不多闭着眼睛沿着围墙边,穿过一小片枫树林,直 接来到下水道的竖井口。 在黑暗中,我的嗅觉比平时敏锐得多。我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类似人们 在夏天从腋下发出的淡淡体味。这个气味我以前从来没闻到过。 我开始仔细检查洞穴,像狗一样把鼻子贴近泥土,嗅过洞穴的每一寸泥土。 但那个气味却没有固定在一处,仿佛并不是发自土壤,而是在空中漂荡,我无法 抓住它。 它肯定不是洞穴中原有的气味,我不能确定它怎么来到洞穴之中。我检查了 最近我带进洞里的东西。一把按摩梳子,酒喝完了留下的五个白酒瓶子,吃了一 半的葱油饼干,揉成一团的包卤牛肉的报纸,几根插在洞壁上用来挂衣服的短钢 筋,一本过期的《读者文摘》,一包未开封的天府花生,一个保温杯,一把从路 上捡来的塑料花,两盒午餐肉罐头。我把这些东西一一放在自己的鼻子下,而那 股气味丝毫不受影响地从空气中清晰地传了过来。 15大门不修了 我没想到落叶水杉会主动请我吃饭。实际上,他也没想到。 “怎么会是你?”他问。 “我也不知道。” “算了,不说这个。”他说。 “那说什么?” “喝酒。” 他的酒量其实很一般,半斤不到已经摇摇欲坠。 “算了,回家吧。”我说。 “没关系,我就这样,半斤这样,一斤也这样。” “你好像不太高兴?”我问。 “是啊。” 他没继续说下去,我也没问。有酒喝,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 “你每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他突然问。 “没干什么。”我回答。 “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每天都到那个没修完的科技大楼去。” “不能去吗?” “当然能去,不过你去干吗?” “我去睡觉。”我老老实实的说。 “哈哈哈,不跟老婆睡,到那里睡,怪不得老婆要跑。”他说,“对了,小 女孩的事儿真的是你干的?” “不是。” “别怕,我不告诉别人。” “真不是我干的。” “最好别是你干的。”他露出很担心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安晓红的什么人?”他问。 “不知道。” “我是他的表哥。”他说。 我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迟钝的人,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落叶水杉在一些事情 上比较照顾我。不过,我从来没听安晓红说过她的这门亲戚。 “安晓红还是比较喜欢你的。”他说。 “我知道。” “她就是看不惯你成天喝酒,不求上进。”他说,“她们娘儿俩在北京过得 也挺苦。” “她现在做什么?” “好像在一家私人的鲜花养殖场干吧。她也没跟我说太清楚。” “我儿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吗?” “不知道。” “新大门不修了,被否决了。”落叶水杉感伤的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就是上次你们在那些树上折腾的结果?” “那都是骗人的,有个屁用。” “那谁说不修了?”我问。 “你真是不关心植物园啊,你没看出来有很多人跟我作对吗?” 从上次在植物上折腾的事儿来看,我大致知道一些,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知道一些。”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有人跟我说,修了新大门以后,我就会失去工作,是真的吗?” “这个……反正都不修了,不说这个了。” “还是说说吧。” “你想,我能不给你安排新的工作?” 看来的确是这样,如果我支持重修大门,那就是在抹掉我自己的一部分。那 么我每天晚上去城堡,去到那个地下洞穴,是为什么呢? “另外,我还想问一下……”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我怎么找着你喝酒了……” “到底谁是反对你的头儿啊?” “这正是我苦恼的根本问题,有人跟我作对,但我不知道是谁……” 我们就这样天一句地一句的瞎扯,直到凌晨三点。我把他送到植物园里他的 宿舍里时,他已经醉得人事不醒。我相信,不用到明天早晨,他就会忘记今天晚 上所说的一切。 16第三种选择 那个陌生的气味越来越浓重,仿佛在离我越来越近。它像一个调皮的小孩, 在跟我捉迷藏,发现我找不到它,于是偷偷地靠近我。如果说它以前的气味像一 只穿过的旧衬衣的袖子,而现在它正变成一条多年未洗的内衣,由以前淡淡的气 味变成类似臭咸鱼的气味,最后变成了像多年未清理的下水道的臭味。 我终于确定这个浓烈臭味的来源,这次它并没有躲闪,直接呈现在我的面前。 它发自我的头顶,在我睡觉之处的正上方,灯光的照射下,那里的泥土有一块深 色的潮湿斑痕。气味正从潮湿之处汩汩而出,强烈的腐臭让我恶心起来。 我从洞壁抽出钢筋,拚命挖掘那个湿斑,一件小花裙子的下摆慢慢垂了下来, 那块泥土开始松动,周围因重量而出现了裂缝。 在这一瞬间,我的头脑变得清晰锐利。我知道,这是那个小女孩的尸体,它 悬置在我睡眠之处的上方。我终于知道我睡觉时体会到的重量来自什么地方,是 什么让我无法安然入睡。小女孩尸体的重量,即使隔着空气,我也无法承受。 有人杀死了小女孩,并把她埋在城堡的地下室,而那个位置正好就在我洞穴 的上方。在我的手没有接触小女孩的尸体以前,我认为自己与此事无关,站在事 件的外面。但现在我不能肯定了。 小女孩的尸体躺在我的怀中。她的长头发被剪短,现在看起来像一个男孩。 她全身的肌肤黏黏乎乎,像正在慢慢的化成稠浓的液体。头发湿漉漉,和一些泥 士混在一起,像一个刷上泥灰的短毛刷子。脸上的皮肤坍塌下去,贴在骨头上, 像贴在硬质塑料上的胶水未干的一层肉皮,上面布满一块块的深色癍痕,无法擦 干净。嘴大张着,嘴皮外翻,剪下来的头发塞满她的嘴。她的一条腿,由于我拉 出她来的时候太过用力,明显比另一只长得多,耷拉着。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 被人遗弃多年正在腐烂分解的塑料娃娃。 进入地洞之前,我喝了大约三斤白酒,在挖掘小女孩尸体的时候,我又把剩 下的大半瓶喝了下去。现在这些酒精都在我的腹部沸腾,我的四肢冰凉,腹部和 胸腔却像一口大火炉。一股热流,就像一把刚刚打造好的利剑(我仿佛是它冰凉 的剑鞘),从食道里穿刺而去。从我口中吐出的秽物,落在小女孩尸体大张的嘴 上,从那些头发的缝隙之间浸入她的口腔。她的嘴似乎开始咀嚼,想要吞咽下这 些秽物,重新活过来。来不及吞下去的,顺着她的嘴边流下来,落在我的大腿上。 我感到这些东西实际上是冰凉的。 我想起波波的话: “我给你两种选择:第一,你把酒戒了,以后我想办法,另外给你找个活干, 我们还是朋友。第二,你继续喝,我每个月给你送几箱酒来,喝死拉倒。当然, 我会送一只花圈给你的。” 我一直想亲自告诉波波,我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我慢慢的爬到洞外,从附近的小山包上拨了一堆带着巨大泥垛的青草。我把 这些草放在脚下,点烟了一枝香烟,坐了下来。不远处是一小片落叶水杉林,我 发现它们挺像一排等待发射的火箭。 抽完烟,我来到洞穴口,脚前头后趴着钻了进去。然后我把那些青草放在洞 口,整个身子慢慢退回到洞穴中。我知道,现在如果有人从下水道竖进口看下来, 洞口的位置是一片青草。我开始用土慢慢把大约三米长的水平导洞填死。在这个 过程中,我几次停下来,似乎在给自己几次机会,让我可以中止这个过程。 洞口堵死以后,我把睡觉的塑料布铺开来,挂在以前是洞口的地方,用荧光 笔按照我记忆中植物园新大门的样子,把大门画在塑料布上。我承认,我画得不 是太像,一些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但从总体上看,这就是那座永远不能完工的 大门的样子。 我把灯开到最亮,在从未有过的光明之中,面对着大门,我发现自己八年来 第一次来到了植物园的外面。 2002年8 月初稿于成都 2003年2 月二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