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滋味 作者:古刀 一、 事与愿违,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生活。 比如说一个人想静下来,那是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去打扰他。可在生活当中, 我们一静下来,就会想起许多事情。我静下来的时候就喜欢想,这说明了我的确 是在过着“生活”。 我30岁,是一所大学的文学讲师。但是在学生和老师们的眼里,我不是个讲 师,而是个作家。在文学界的朋友眼里,我却是一个大学讲师。这多少有些讽刺 的意味,说明我既不是个好讲师,也不是个好作家。我是一个文学讲师,所以这 些话里的意味我能体会得到,就比如一个老板要炒你鱿鱼,他不会直接对你说: “你这人反应迟钝,不适合干这个,所以我要炒你鱿鱼。”他会客气的对你说: “我觉得你更适合干XX,我有个朋友是那里的主管,我可以推荐你过去,你是否 考虑一下?”他叫你考虑一下的同时却把截止到今日的工资全数递给了你,如果 差不了几天,说不准还给了你整月的工资。 我在这学校做讲师已经两年多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老板”要求“考虑 一下”干点别的。在学校里,我毕竟是个作家,并且和校长有些交情。校长是个 可爱的小老头,面目慈祥,笑口常开。几簇稀疏的黑发吊儿郎当的散布在他那贼 亮的头颅上,非常醒目。他的头发本来是白的,看起来相当荒凉,我和他有些交 情,所以我建议他把头发染黑,那样才醒目,才有生气,才像个校长。可这个老 头子觉得到发廊去染发有失他的身份,万一被学生看到,影响不好(据说他读书 的时候去发廊洗头的时候就遇到了他们的校长,后来这事情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过后不久,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此事,后来那个校长就被整了,又据说主要是因为 他还宣传过自由思想。虽然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但当时的事情就是这样。我 曾问过是不是他做“长舌妇”,可他死不认帐),所以就由我这个文学讲师兼作 家,做染发师给校长染了发。因为我觉得染发膏比较贵,所以我就用上海牌优质 鞋油来代替,我还是这里的讲师,说明这一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其他人知道。第 一次用鞋油往校长头上刷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毕竟我们还有点交情,但是一 想到他就给我那么点工资,我就刷得更用心了。校长问我为什么有股鞋油的气味, 我告诉他说:现在工业污染严重,染发膏都有这味。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给校长染发这件事情全校的老师都知道,所以就有老师说我至今还没有被 刷掉是因为我的这个“馊主意”。和我住在同一屋的大块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没 有争辩,因为有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还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校长在没染发之 前,曾经听到有几个漂亮女生说他是个光头,像个和尚,这说明了这些女生没学 过或没学好色彩学,不是专业人士,以至于忽略了校长的那几簇白发。这差点把 这小老头给气死了。其中的原由我是知道的,你要是说他是个光头,他会笑呵呵 的像个欢乐佛。但你要是说他像和尚,他就会非常生气,因为他现在没有老婆。 他就以为别人是在讽刺他找不到老婆,为此他拿出了许多陈年照片,证明他年轻 的时候是非常帅的,不会找不到老婆。在此我奉劝大家少用比喻,特别是对领导 的比喻,是会招惹是非的。 后来我在上课的时候就和学生谈到了年轻时候的校长,我力图向他们证明, 校长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帅,我说我看过他那时的照片。学生们都不相信,叫我拿 照片出来大家看。我感慨万千,现在的学生和我们读书的时候就是不一样,那时 候同学们总是很乖,老师说什么就记什么,哪像现在,跟我对着干。后来我实在 没办法,就对学生说:“同学们,我作为你们的老师,我知道该怎么为人师表, 我不会欺骗你们的,我们的校长,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帅,至少像我现在这样。” 话音刚落,学生中间发出一阵嘘嘘声。由此可见他们都认为我一点都不帅。他们 没有说出来仅仅是因为怕我期末把他们给“挂”了。但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我真的会这么干。 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我那堂课之后,在学生中间开始流传关于校 长为什么谢顶的种种传说。这个传说的大意是,我们的校长在年轻的时候是个 “古龙迷”,倾心于中华剑道和东赢一刀流的武功绝学,并决意要创出一种新的 武功,像张三丰创太极一样,要做一代宗师。就这样抓着脑袋想了多年,武功没 有创出来,头发却被抓得掉光了。另外一个版本是说,校长年轻的时候潜心武学, 并有所成就,他开始苦练一门神奇的暗器,此暗器隐秘,霸道,尤其在夜间,让 人防不胜防,这暗器便是他自己的头发。于是校长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一丝不苟的 一根一根拔下自己的黑发,然后再一丝不苟的射出。就这样,校长的头发越来越 少,就剩下现在这几根。 当这些流言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挨批了。因为就在我想证明校 长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帅的那堂课上,我给学生们讲了余华的小说《鲜血梅花》。 关于校长谢顶的第二个版本,几乎就是其中的“黑针大侠”的再版,只是黑针大 侠确实有此神技,而我们的校长几乎拔光了头发也没练成。于是我知道,当这些 流言传到校长的耳朵里的时候,故事的前面会有:“XX老师说”之类的话,而这 XX将会是我的名字。 所以我下了课就回到宿舍,等着校长来教训我。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 得关于这些流言我确实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我内心非常惭愧,所以不该再让他 难找。我就躺在床上,等着校长来找我,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但我这样打算有 个把星期了,校长还是没有来找我。我心里纳闷,是不是他希望我主动去请罪? 他这人好面子,有些时候不忘记他校长的风度。但如果我主动去找,那不是承认 这流言确实是从我口中开始的吗?我这不是犯贱吗?看来我还得等下去。我一直 认为,坚持就是胜利。 这时候大块开门进来,见我躺在床上,傻愣着眼,就说:“大作家是不是在 想白老师了?”我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放下几本厚厚的哲学书,坐在书桌旁, 点了根烟,翘起二郎腿,然后面对着我。他又准备给我做思想工作了。我对他的 姿势讨厌极了,就像讨厌他嘴里吐出来的烟味。他清了清嗓音说:“哲学上说客 观事物不会随意志的转移而转移,你即便再如何真诚,如何情深似海,那又有什 么用呢?”我说:意识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但是他却认为所谓的主观能动性是指 物质通过某一特殊个体的意识传达物质属性的一个过程,其实质是,这个能动性 是物质对物质的。他举了例子说,如果你帅得像个明星,腰包鼓得像个暴发户, 那你的意志就有主观能动性了。我说“你把人看成什么了?”“问题,而且是大 问题。”他说。这话从一个哲学讲师的口里说出来还算过得去,但也说明他没有 什么大出息。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学生,毫无与我探讨的意思。这 让我不舒服,他似乎忘了昨晚还向我请教哲学问题。 大块和我住在一起,除了说明他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还说明他和我一样, 是条光棍,而且在我看来,他应该有三十七八岁了。大块来自江西,有一米八多 的个头,将近90公斤,所以我叫他大块。平时我常常对他的身体作各种贬损,比 如我问他又不是卖肉长那么多肉干什么,又不是搭架子长那么高干什么,甚至我 还用哲学和生物学的知识证明“人的智慧和他的块头是成反比的”。这里我占了 一些便宜,因为这方面的定论已经有了一些,比如“浓缩的就是精华”,“头脑 简单,四肢发达”等等。这些定论虽然未必是真理,但却有一定的说服力。而大 块却找不出这方面的东西。所以他除了说我现在还单身是因为我长得没有拳头大 的缘故外没有什么可争辩的。 关于大块,我不想多说,因为我想说的几乎都是关于他的坏话。这说明我极 不喜欢我的这位同事。甚至我一生的幸福都毁在他的嘴上。因为他在的时候,我 的耳朵总无法清净,他一拉凳子,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快刀在我心头猛地 划过;平时老唱着一些“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韩语歌曲,没有动人的旋律, 听不懂歌词我深信,歌要是唱到这地步,比噪音的杀伤力强上十倍;有事没事的 时候还喜欢放放响屁,可恶的是他放屁还喜欢装腔作势,就像他开始讲课的时候 总喜欢先清清嗓子一样,夸张的时候还会蹲个马步。我还很不喜欢他走过我后面 的时候,他的衣服总是会弄乱我的头发。所以,当他用身体播放声音的时候,我 就放出班得瑞的《莱茵河波影》,戴上耳塞。《莱茵河波影》非常优美,我已经 听了十多年了,当然,我之所以现在还听着,并不是因为这些乐曲都是天籁之音。 他的声音越大,我放的也越大。时间久了,我的耳朵就有些聋了,学生上课很吵, 我也听不到。所以当我表扬他们上课纪律好的时候,教室里就会浮现出许多暧昧 的笑容,他们觉得我是在昧着良心说话。后来他们知道我耳朵不大好使,就在我 背后大胆的说我的坏话,这是一些有点仰慕我的才华的女生私下对我说的。我常 常认为我到现在还没有老婆是因为我的耳朵有些聋了,因为没有哪个女孩愿意和 一个半聋的人一起生活,除非她是个医生,并且决意要献身于耳聋的研究事业。 我所在的学校很小,从学校的大门进去直走两分钟,你就又走到了门前,你 不要以为这学校“庭院深深”,还有几重门,其实你已经到了后门了。 十多年前,我怀着美好的憧憬来到这个大都市。我和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陌 生学生坐在一辆庞大的公交车上,穿过明亮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来到这所学 校,穿过大门的时候我心想,刚来就叫我们走偏门,显然是把我们看扁了。后来 知道这就是学校的正大门了,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受到礼遇了。并且 我认为,所谓“大学”,并不在于楼有多高,学校有多大,而是“大”在思想 “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这样看 来,在十多年前我就像个思想家,很有些慧根。我现在是这个学校的文学讲师, 对学校的大门像个偏门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除了对上面的几个字至今仍耿耿于 怀,因为十多年前我就认为我可以写得更潇洒,更有美感。但因为学校把像我和 大块这样的单身老师安排在学生宿舍里,对此我非常不满意,并且深感学校小得 可耻。有一次我忘记带钥匙,大块在上课,所以我就去门卫阿姨那里借,谁知阿 姨见了我大叫一声“胡编,你还没毕业啊!”我差点没昏倒,同时非常佩服阿姨 还有十年前那样的记忆力。在我读书的时候,也就是这个阿姨,她可以叫出我们 整栋楼里的学生的名字。十多年过去了,阿姨依然能叫出我的名字,这不能不让 我感到惊讶,同时怀疑她已经有些老糊涂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后来我向校长提出分我们一套像样的房子的请求。我跟他说:作为学校里的 一名老师,住在学生宿舍里,常常被人误认为是个毕业不了的学生,不但我的脸 上不光彩,您老的脸上也不光彩。我本以为我们总算是有点交情的,虽然我用鞋 油冒充染发膏给他染过发,但鞋油的质量是相当好的。可他说:房子不是没有, 也不是不能给你们,但是学校里还有不少单身教师,大家都给没有那么多。他甚 至还说我住在学生宿舍既为学校解决困难,同时也是体验底层生活。他拍着我的 肩膀说:“因为你是作家啊!”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头上几簇我亲手用鞋 油染过的稀疏的黑发迎风飘扬,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当场骂他不要脸。我去争取住 房的事,虽然没有成功,但那些单身的老师见到我时都投来敬佩的目光。渐渐我 就忘了原本我是想和校长谈交情的。 如果仅仅是因为住房的事情,我和他总算有些交情,我可以谅解他。但是我 还有其他原因。这个原因后来由大块这个“喝二两又没二两量”的家伙在一次醉 酒后捅了出去,说我争取房子是为了想和白灵老师住同一栋楼里,为了能常常见 到她。这事情说出去可不得了,以一传十,以讹传讹,当它再次传到我的耳里的 时候,就变成我争取房子是为了方便偷窥白灵老师。当这种说法在校园里开始风 传起来的时候,白灵老师就开始避开我了,以至于我没有机会向她解释。可该怎 么解释呢,难道真要告诉他我争取房子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吗?我想她一定认为 我是个色狼了,但要是她知道《莱茵河波影》我已经听了十多年,应该不会那样 想了吧。 因为这件事情,我和大块后来在屋里吵了一架,我们吵架的声音吸引了整个 楼层的学生来看热闹。一个文学讲师和一个哲学讲师在屋里大骂起来这毕竟是可 遇不可求的趣事,要是楼道够宽,我相信,整栋楼的学生都会涌进来。后来我们 俩也觉得为人师表,真不应该在学生宿舍楼里大吵大闹,所以商议熄火,等半夜 三更的时候找个没人的角落再理论。我们没有大声吵了,学生也退了去。但我心 里还是不舒服,我要大块向我学习,不抽烟不喝酒,可他说喝酒是一种乐趣,我 说:就你这逢喝必醉,醉了就把别人的秘密捅出去的乐趣?他说我是个作家,应 该想些高级的乐趣,比如行酒令。我说:我不喝酒照样能行酒令。大块不服,要 和我立马比划起来。我跟他说,我是作家,我让你,你先出题。于是他提出要求 取唐诗一句略作改动,再取另一句唐诗说明删改的理由。大块先行令说: “教学楼中吹玉笛。” 我问:“明是黄鹤楼,为何说是教学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大块说完就索命般催我,我知道他搞的是攻心术,扰 乱我的心思,我才不理他,当他放屁。我略一沉思行令道: “少小离家老二回。” 大块问“明是老大,为何成老二了?” “因为”老大嫁作商人妇。“” 大块歪着大头想了想,说: “胡儿眼泪落单行。”我则问明是双双落,为何落单行了?大块说: “只因”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再行令说:“一山半落青天外。”大块说不知道我改了哪里,因为他没有 读到过这句诗。我告诉他说:原诗是“三山半落青天外。”出自李白《登金陵凤 凰台》,因为“两处茫茫皆不见”所以只剩下一山了。 大块击掌说:妙极了。 我马上要求停止这个游戏,因为要是他再来一句,我就对不上了。大块不肯, 一定要再来一句。我对他说:大块,到此为止,咱们有多少斤两彼此心知肚明, 别都下不了台,唐诗我读过的不比你少。说着我就上厕所去了。我刚走出门,就 见大块从被窝里拿出那本被他硕大的身体压迫过的《酒品》塞到我的书架上,我 当作没有看见。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找没人的角落去理论,而是睡 大觉了。 二、 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窗外寒风料峭。工地上金属的撞击声如噩耗一样破窗 而入,令人毛骨悚然。树木显得很颓废,左摇右摆,大地似在颤抖。 但在一间小教室里,我感觉到我的脸火辣辣的,于是我想象着自己满脸通红, 不知道是不是红衣服反光还是其他原因。我就在这个教室里,面对着几十个同学。 我手里拿着19页关于海子诗歌的讲稿,额头开始冒汗,我感觉到。我多么希望有 一阵风,冷冷的风,在我面前吹过,但是门窗都关得严严的。面对着那么多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吃鱼头的时候,总是先吃掉它的 眼睛,因为它在绝望地瞪着我看,而我却在吃它的肉,这就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先吃眼睛这种做法听起来很残忍,但它总是要被吃掉,这是事实。面对那么多同 学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希望别人以为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最令我难过的是, 这轻微的颤抖破坏了我优雅的男低音。 关于我的优雅的男低音,现在不想多说,因为我现在的声音像是从劣质的音 箱里传出来的,学生们听了就要皱眉头,甚至有同学写出大字报,对我的无法使 他们睡眠的声音表示了强烈的抗议,其实他们这是想砸我的饭碗。 后来有上级领导来检查教学质量,到我班上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睡觉,领 导很高兴,在餐桌上顺便表扬了我,又顺便表扬了我们学校,当然我无缘在餐桌 上听到那动听的赞语,是校长后来说的。领导总是有这样的素质,该忘的东西就 会忘掉,比如其他班级上课时有一半以上的学生在睡觉的事情。而十年前的事情 我还记得那么清楚,由此说明我不是当领导的料。因为这事情,学校方面给我评 了个“优秀讲师”称号,但我心里非常担心,因为我已经听到风声,那些写大字 报的同学扬言,哪天碰到我一个人在校外,一定要打掉我的门牙。 我的声音现在成了这样,所以对于十多年前我优雅的男低音我不好意思再说 了,因为我现在没有了证据,虽然那时很多女生都建议我做播音员或者唱情歌。 但后来我没有做播音员或者当了歌星,而是成了作家,这很让她们失望,同时她 们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没有眼光,所以她们也不肯为我作证。 那天晚上,虽然轻微的颤抖破坏了我优雅的男低音,但还不至于如今这样,搞得 学生想砸我的门牙,我的学生认为,我的门牙卡住了我的声音,所以会那么刺耳, 我想,大概和那天晚上从工地上传来的切割金属的声音差不多吧。那天晚上,我 讲海子的诗歌,面对几十个同学,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说话有些结 结巴巴,因为我是一个腼腆的人,内向,会不好意思。大作家张炜说这是一个作 家的气质,后来我真的成为了一个作家,于是我相信了他的话。 经历过那次不好意思之后,我的脸皮就越来越厚了。人长大了,脸皮越来越 厚,这是一个生理现象。后来我就敢面对好多人讲话,也就是这样的原因,校长 才有机会认识到我的才华,我和校长的交情也就是从诗歌上开始的。校长第一次 听我讲诗歌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学校的校长,那个时候,他是一所名牌大学文 学院的院长和知名的诗评家,他的头发还是白的,没有用鞋油刷过。校长听过我 讲诗歌之后,对我的观点很是认同,还坚持要和我拥抱。其实我是抄袭了他的诗 评,只是用我自己的语言改头换面了,开始的时候我有些紧张,怕他告我抄袭, 这也是开始时我不愿意和他拥抱的原因。后来发现他的记性已经不是那么好了, 才放下心。他当了这个学校的校长之后,就聘了我这个只读过大专的人做文学讲 师。在这一点上我对他佩服之至,因为十年前的那张大专文凭到现在还没弄到手, 有几门总是考不过,所以放弃了,而我教的学生拿的是本科的毕业证。也正是为 报答知遇之恩,我才建议校长把那几簇白发染黑,并且由我亲自动手。当然,如 果你知道我用的是鞋油,那你肯定会骂我狼心狗肺,我不反对,其实我自己也是 这么想的。但我要是用“一染黑”给校长染发,那校长就不会经常找我给他染发, 我也不会爱上白灵,那样就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 那一天我上完课,心里非常难过。在课上我给学生讲西亚·马尔克斯的《百 年孤独》,我讲述阅读这本书时我内心的震撼,以及在心灵上所承受的打击,但 是除了我课堂上特有的皱眉头外,没有一个人给我一点反应。在讲述我内心感受 的时候,我差点流出眼泪来,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平时看电视就经常流泪。 为了能让学生理解我要表达的东西,我不惜做出了许多高难动作,我像芭蕾舞演 员那样,脚跟离地,用脚趾来承受我所有的体重以及我手上的一本书的重量,以 此来表现我阅读《百年孤独》时所承受的压力之大。我还用手抓乱我的头发,把 它抓得像个鸟窝一样,以此来表达我阅读时的彷徨和迷茫。尽管我是如此的卖力, 但学生除了眉头皱得更厉害,还是没有反应。 我情绪低落的走向宿舍,校园显得有些冷清,也许是因为这几天气温低了些。 这种时候我就会担心起白灵来,白灵来自南方,她们那里可以说是四季如春,没 有这么冷的天气,我担心她衣服穿得不够暖和,怕她过得不习惯。但是自从那次 流言之后,白灵就一直避着我,在这种情况下,我很不好意思开口。十多年前我 就这样,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是这样,这足以说明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所以到现 在我还和大块这种人一起住在学生宿舍里。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这些,心里更 不是滋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冷风总是向我迎面扑来。 在宿舍门口,我掏了半天口袋,才掏出钥匙,在锁孔旁比划了半天才把门打 开。这说明我的情绪确实很低落。一打开门,一股难闻的臭味迎面扑来。我之所 以说“难闻的臭味”是因为,要是臭得到位的话,不一定难闻,甚至还挺爽,比 如纯正的臭豆腐那种臭味。现在江南城市里的臭豆腐已经大不如前了,臭得不到 位,多少还带了一些不应该有的酸气。但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常常能在路旁 才小吃店里吃到很好的臭豆腐,吃起来非常香,臭得很到位,所以也不难闻。我 赶紧打开所有的门窗,使冷风从左边的门吹进来,夹着难闻的臭味从右边的门吹 出去。这时我看见大块的大袜子,正在阳光下不知羞耻的散发着热气,好像理所 当然似的。我马上用扫帚把他的臭袜扫到阳台的角落,等他回来后,我会提出一 次抗议,如果抗议无效,再直接扫到楼道的垃圾箱里。十多年前,对同样的问题, 我用的就是这种做法。十多年前,和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一双袜子穿了三个月, 我们都深受其害,之所以忍受了三个月,那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把那双袜 子从他的脚上扒下来。我的这个同学,和大块还是老乡,所以到现在,我对大块 和他的男性老表,还没有产生过好感,至于女的,我不得而知,我一直谨记伟大 领袖毛主席对我们的教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一点说明我还是一个好同志。 那一天我情绪低落的走回宿舍,好不容易才开了门,一进门差点被大块的臭 袜熏倒,这说明了我这一天的运气糟糕透顶。我把大块的袜子扫到阳台的角落, 放下书,刚想坐下来发会呆,电话响了起来。在我这间宿舍所产生的声音里,我 对电话发出的声音是最满意的,因为它悠扬悦耳。在宿舍里听起来声音相当轻盈, 但即便在厕所里,我也可以听得到。我不懂音乐,但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悠扬” 了,至少我是认为是这样的。大块发出的声音决不可与之同日而语,遗憾的是, 电话发声的时候总是比大块少得多。我拿起电话,准备一声不吭。这和十多年前 完全不一样,十多年前我的声音很优雅,所以我拿起电话的时候总会说:“喂, 你好!请问找谁?”但现在我不再这样说了,因为我现在的声音非但谈不上优雅, 确切的说来是很难听,特别是在电话里听起来,像是哪个破罐里发出来的。我真 的不愿意这样描述我自己的声音,但我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人不懂得掩饰自 己的缺点。开始的时候,我拿起电话,把说话的一端转到后脑勺,好像我的嘴巴 长在后面似的,大块说这样非常不优雅,不符合一个作家的身份,我心想,声音 已经很不优雅了动作总得优雅一点吧,虽然只有大块看到。 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实在是有原因的。大约在一年前,那时我拿起电话的时 候还会说你好,在那个夏天,我接一个电话,在我说“你好,请问你找谁?”之 后,我听到电话里传来颤抖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很小,而且颤抖,再加上我的耳 朵已经有些聋掉了,所以我听不清楚,以至于我多说了两句话,后来对方就挂线 了。那天晚上,大块回来的时候很生气,说是我破坏了他的好事,搞得我稀里糊 涂,我觉得自己平日可没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因此我还差点跟他动起手来。后 来才知道,原来白天的电话是找大块的,是一个对大块有好感的女孩子,就因为 我的声音,使大块蒙受了不白之冤。那个女孩一口咬定大块是个变态,在屋里养 了只猩猩,而且很可能是母的,于是要和大块绝交,据说这个女孩的父亲是动物 园的管理员,家就住在动物园旁边,所以她对动物的叫声都很熟悉。我知道此事 后很难过,对大块更是万分惭愧。大块已经有三十六七了,难得有女人对他产生 好感。这难得的一次,却被我的声音弄砸了。那以后我就决意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了,于是我就等对方先说话,如果是找我的,那没办法,我只好发出我那可以被 人误认为是母猩猩的声音,要是找大块的,我就向他招招手,如果他不在,就直 接挂掉。 那一天,我放下书,刚想发一会呆,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就听到了校长 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小胡吗你这人小鬼大的家伙你马上到我家里来。”不等我 说话电话就挂了。这情形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我心想,终于等到了。自从学 校里开始流传关于校长为何谢顶的传说以来,我就知道他一定要把我狠狠地教训 一顿,我每天上完课就回宿舍,为的就是等他教训我。但我这样已经等了近半个 月了。 两年前,那时候我来学校不久。在我用鞋油给校长染发后约一个星期,我接 到一个电话,那情形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我仔细的梳理好我的浓密的头发,戴 上一个大大的玻璃罩,然后才出门。这情形和两年前是不一样的。两年前我第一 次去校长家的时候,我没有戴玻璃罩,任头发随风飞舞。以至于我到校长家的时 候,我的头发像一大把干草。 我戴着大大的玻璃罩,走过校园,穿过闹市。这种时候,我总能吸引众多的 目光,回头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多,假如在那些人群里有瞎子的话。我就在玻 璃罩里,欣赏那些异样的目光,我觉得这些目光里,并无恶意。再说我这样做是 出于对一个女人的爱和对一个老人的尊敬,为此我才不感到难为情。 来到校长家门口,一边按门铃一边推门进去,我脱下玻璃罩,挂在衣架上, 那本是挂帽子的地方。校长在家的时候都不锁门,这是他的习惯,但是在两年前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我在门口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也没有人来开 门。正当我想开口骂这死老头子放我鸽子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门口,一副开心 佛一样的面容。他说他刚才在洗手间,没有听到,还说门没锁,以后自己推门进 来就可以了。 脱下玻璃罩,我就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头发整齐。我第一次坐在这沙发上的 时候,头发像一大把干草,校长坐在对面,看着我的头发皱眉,欲言又止,显然 是对我的发型很不满意。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校长的头发又白了,估计是洗头的时 候把鞋油洗掉了。于是我对因为自己的技术的拙劣给校长带来的麻烦表示万分歉 意,提出再染染,校长没有反对,然后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我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 刷子和鞋油,再次把那些凄凉的白发染黑。在那以后,每隔一个星期,我都要到 校长家,用鞋油给他染一次发。 我头发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准备全盘接受校长的一顿教训,然后回宿舍写小 说,我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写出东西来,这是我在十年前养成的习惯。 校长从书房里出来,从他嘴巴的左右宽度,我看得出来他笑得厉害。这小老头笑 的时候一般都不发声音,实际上可能也有一点,但因为我有些聋了,听不到,所 以我觉得他像个开心佛,只是肚子小了些。校长坐到我旁边,重重地拍着我的肩 膀,好像我的肩头可以拍出金粉似的。校长告诉我,我的论文得了个大奖。我有 些莫名其妙,我何时参加过什么比赛,自己都不记得了?校长说他在给我打电话 之前刚接到主办单位打来的电话,所以把我叫过来,此事千真万确,他还说论文 的题目是《论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的神性差异》。说到题目,我才想起来,大约 在一年半前,我确实写过这样一篇东西。比赛的消息是白灵提供给我的,她鼓励 我去试试,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她,所以听了她的话,因为我想证明给她看,虽 然我长得只比拳头大一点,虽然我贼眉鼠眼的样子很难看,但我一点都不孬,而 且是好样的。然后我在图书馆里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我的论文。开 始的时候我很期待,希望论文能够获奖,但后来白灵不理我了,我也就不期待了, 因为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已经失去。所以我证实它确实获奖后,我一点都不高兴, 反而很难过。 两年前,我在校长家里给他染发,我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校长还没说叫我来 是什么事情,我一分神,就把鞋油刷到他眉毛上。他看出我的心思,告诉我说, 除了叫我来给他染发外还有一件事情,因为我是他聘请来的,希望我能在教学上 多用些心,不要让人家觉得他没有眼光,找了个傻X 来教书。恰巧他的一个远房 亲戚给他做顿饭,所以叫我一起过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厨房里有些动静,并且 闻到了香味。我给校长染好发,坐在沙发上,本来想讲一个笑话,用来表达傻X 是否能教书的一些看法,笑话的大意是说:如果一个人很傻X ,那他可以去做木 匠,如果连木匠都做不来,那就去教书。我还没开口,就改变了主意。我觉得这 是一个相当明智的选择,后来听说校长年轻的时候当过知青,养过猪,也当过木 匠,是后来才去教书的。如果我真的说了那个笑话,势必会和他发生争论。如果 白灵走出厨房的时候,我正面红耳赤地和校长争吵,那我肯定会不好意思。白灵 走出厨房,我的牙齿立即卡住了我的声音,所以我没有把那个笑话讲出来。 我得知论文获了大奖,但一点也不高兴。回去的时候我没有戴玻璃罩,因为 只有来的时候才是必要的。我觉得校长有些糊涂了,他完全可以在电话里告诉我 这个消息,何必要我跑一趟呢,又没有饭吃。他一个人的时候,都没做饭,因为 他不会,本来我想教他的,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两年前白灵在厨房门口出现 的时候,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的拖鞋,娇小的身上自然的套着一条刚长过膝盖的连 衣裙,颜色介于浅黄色和灰白之间,给我感觉很温馨,很素洁,手里拿着刚解下 来的皮革制成的围裙,上面还有一些水迹。头发挽在脑后,面色红润。就在这一 瞬间,我俨然回到了十多年前。 吃饭的时候,校长很兴奋,说了很多话。也许是因为他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吃 过这样可口的饭菜,也许是因为多喝了两杯。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从校长口中得 知白灵也是这个学校新聘的服装设计讲师。后来校长借着酒力,批评了我的发型, 我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对我的发型很不满意,那时候他欲言又止,估计是怕别人 说他保守,跟不上潮流,因为现在的青年,都把头发搞得乱糟糟的。但我的头发 像一大把干草,那并不是我的本意,都是风吹的。校长在表达对我的发型不满的 时候,他并没有从潮流的角度入手,这说明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不糊涂,我 只喝了一小杯,当然也不糊涂。校长的意思大致是,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头发输理 得整整齐齐,好好保养,但是他却不能这样做了,因为他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 了。最后他还教导我们,要懂得珍惜眼前的人和事物,免得无花时空折枝。他说 的道理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看到他那刚收割过的麦地一样的头顶,我还是认真 的点了头,因为我看到白灵也在点头。从那时候起,在去校长家之前,我会仔细 整理好浓密的头发,戴上玻璃罩之后才会出门。那次饭后,我和白灵聊了一会儿, 她和我一样,没有说很多话,大致是说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表舅(也就是 校长胡编注。)的厨房清洗干净,因为太久没有动过,锅碗瓢盆都积了厚厚的灰 尘,还说她喜欢宽敞明净的厨房。 三、 我一手提着那个大大的玻璃罩走回宿舍。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白灵会高兴 的蹦到我的面前,向我表示祝贺。但过了一会儿,我就明白这完全是幻想,是不 可能的,于是我更加沮丧。风夹着我的浓密的头发,像汽车前面的雨刷一样在我 眼前一次一次地扫过。一路上我踩中三个水坑,撞到六根柱子,还九次被人碰倒。 回到宿舍,大块一见我就瞪大了眼睛大叫起来,“跟谁打架了,把你打成这模样, 对方多少人,我帮你报仇!”我虽然不喜欢大块,但他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人,要 是我告诉他,是电线杆把我弄成这样的,说不定他会在半夜三更把那些柱子砸了, 据说他以前就这样干过。听说这事情后,我觉得大块还是个不错的人,加上平时 他总是免费做我的撑衣杆,所以我虽然很不喜欢他,但还是和他住在一起。我只 好告诉他,是我把电线杆撞倒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双脚都是污泥,衣裤湿 了大半,还粘着一些垃圾,而且散发着一股霉味,额头上呈弧形排列着六个新鲜 的肉疙瘩。我一甩乱糟糟的头发,尘土飞扬。这说明在我回来的路上,风很猛, 连墙角的尘土都刮了起来。更令我惊奇的是,我手上提着的玻璃罩,这个时候完 全成了个垃圾筒,里面盛着许多脏水,漂着不少饭粒和菜叶,要是把那只红色的 高跟皮鞋扔掉,完全可以拿去喂猪。 那天我从校长家回来,情形基本上就是这样。因为心情郁闷,我请了两天假, 准备在宿舍里好好睡一觉。但是自从我请假回来,我一直不得安宁。宿舍里忽然 多了许多红色的康乃馨,还有不少精神病专家的名片。这都是一些同学和老师送 来的。自从我请假之后,学校里马上流传开我因为受了巨大的刺激,患了精神病 的事情。具体受什么刺激我不太清楚,估计是说我得了奖高兴成了这模样,或者 是说我失恋了。总之我请假回来后,就有不少学生和老师来看我,他们有的送来 康乃馨祝我早日康复,有的学生告诉我,她的爸爸是精神病专家,有的老师说他 的爱人在医院工作,并且都热心的留下了医院地址和专家的名片。他们进门的时 候,面色阴沉,说话的语气沉重,好像是在太平间门口,与死人告别。有些多愁 善感的女生,还为我流下了汪汪的眼泪。从那天起,就有学生干部专门负责给我 送来三餐,他们来的时候,都有三个人以上,这说明了我们的学生有足够的警惕 性,这一点我很满意。但上厕所还是我自己亲自去解决,关于这点我没什么意见, 真要是有什么人来负责,那倒真是麻烦。但这事情在全校教师会议上,被重点的 讨论过。教师们的争论很激烈,一下子难以得出结论,最终还是用民主的方式, 投票决定。因为一票之差,投票结果是上厕所由我自己解决。这些事情是大块跟 我说的,因为他也参加了投票,并且是投了反对票,这我得感谢大块,要是他也 投赞成票,那我就上厕所都没有自由了。但我觉得大块投反对票是有私心的,因 为要是组织上决定需要人来负责我的这件事情,大块肯定首当其冲,谁叫他和我 住一起呢。 在我请假的第二天,我还收到了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大致的意思是:我 那特别的(即曾经被人误认为是母猩猩发出的胡编注。)声音对她们产生了巨大 的诱惑,并为我博古通今的才华而绝倒,且不论甘苦贫富,生老病死,愿意陪我 走完以后的人生之路,有一个还留了地址和电话,但都没有姓名。看得出来,两 封都不是白灵写的,所以有没有地址、电话和姓名都无所谓了。我估计这是一些 善良的学生给我的希望和鼓励。事实上,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偷个懒,睡上一觉, 但是我无法向他们解释,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精神受到严重刺激的人的话。并 且在那一天,我顶着像刚扫过地的头发,额头上还呈弧形的排列着六个疙瘩,一 身污水和垃圾,手上还提着一玻璃罩猪食,若无旁人的走进校园,走回宿舍。这 事情很多学生和老师都看到了。我没有白费力气向他们解释说我那天是在路上摔 了几跤,我请假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我只好请大块帮我解释。大块很讲义气,没 有拒绝我的要求。于是大块从哲学入手,告诉大家,人在一生中,难免有些时候 精神比较脆弱,比较容易受到刺激。而有的时候也确实会感到身心疲惫,很想好 好睡一觉。为此,大块了特地写了篇论文论证此事。大块这样解释后,非但没有 消除大家的误解,反而更认定我是得了精神病了。 于是,在我没有申请病假的情况下,学校有关部门已经批准了我半年的病假, 并且找了老师代我的课。上级有关部门还给我发了慰问函,措辞悲壮激烈,称我 为新时期的革命烈士,以至于我认为自己已经死掉了,并且是为伟大的教育事业 献身。教委的领导还亲自来到了我的宿舍,那时候我睡了一觉刚刚醒来,我见校 长带了一些领导模样的人来,就打算下床,在床上接待领导,这不是我能做的事 情。但我刚坐起,有人就把我按了下去,按得死死的,估计是怕我会动手打人, 因为一般情况下,精神病患者都喜欢打人。那个时候我还真想打他们,但不是因 为我有精神病,而是因为我没病,很清醒。教委领导紧紧握着我的手,对我为教 育事业所做的成绩作了很高的评价,并称我为教育界的英雄。老实说,我很感激 这位领导,他没有说我是“烈士”而说是“英雄”,说明他还没有把我当死人看。 临走的时候,教委领导瞥了一眼我的宿舍,对校长说:“我们教师的住宿条 件应该改善改善,特别是对一些有贡献的,有特殊情况的教师,我们应该给予特 别的照顾嘛。”校长连声应是。第二天,报纸上登出头条新闻,“教委领导亲情 慰问,病重教师感动流涕”,并且配发了照片,照片上的我,像一具无头的尸体, 看不到头,当然也看不到我感动得涕泪交加的样子。事实上,我那天根本没有流 眼泪,要是流了鼻涕,那也是因为我感冒了,而他们有的人按住我,有的人握紧 我的手,使我没办法拿张纸擦一擦。文中提到了领导如何果断的要求改善我的住 宿条件,以及我的教学成绩如何优异,关于我的课上没有学生睡觉这件事情,也 作了大段的论述,当然报纸上没有说没有学生睡觉是因为我的声音实在是恐怖, 而是说我课上得活泼生动有趣。 我的住宿条件确实也有了改善,我的宿舍门口多了一扇铁门,这扇门只有从 外面才能打开,也就是说我无法自由的出入了这扇门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 一个笼子里了,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在我的窗户和通向阳台的门上焊上密密麻 麻的铁条,这不是说他们不担心我从这里出去,对于一个精神病患者来说,从四 楼的阳台上跳下去是很有可能的事,如果那里成了唯一离开这间屋子出口,可能 性就更大了。这件事情说明,他们希望我从四楼跳下去,在平坦的水泥地上画出 一朵灿烂的鲜血梅花,然后吸引众多的人来考察、观摩、欣赏。最后举行一个主 题为“消费促进生产”的盛大活动,来哀悼我这位烈士。治丧委员会将请来乐队、 合哭团(专门替死者亲朋好友齐声高哭,类似于合唱团,故名。),以及形象设 计公司的专门人员(主要负责包装美化死者的形象,使之符合大众口味,类似明 星包装。比如我个子小,他们就给我穿上宽大的衣服,里面塞满棉絮或者是破布, 还用丝网印刷技术在我脸上印一个帅哥的头像,诸如此类)。在这个活动的过程 中将消费大量的饮料,水果,名贵烟酒,以及山珍海味,这是体现主题所必要的。 另外还一下子多了两台机器,一台15寸彩电和一台饮水机。彩电没有遥控器, 是手动的,因为在生产这台彩电的时候,遥控技术还没有用到这上面来。外壳有 大部分是木头做的,所以这15寸的彩电,看起来有21寸那么大。这么有收藏价值 的东西都搬到我的屋里来,看来确实是对我特殊照顾了。饮水机倒是很新,但是 插上电一点反应都没有,在这寒冷的冬天,我没有喝冷水的习惯,所以饮水机形 同虚设。要是大块不反对的话,我打算把饮水机的水倒掉,然后拿来当夜壶用。 我这样做很缺德,但在大家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样做也不足为 怪,要是不做出点只有精神病患者才做得出来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对不住他们。 但有一点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把我送到医院的高级病房里,让漂亮的护士小 姐来照顾我,而把我凉在这里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有个不打人的精神病患 者在学校里,让他们无聊的时候来慰问一下,这也是不错的事情。再说,要是在 医院,我就没有机会把饮水机当夜壶来用,也就不显得我确实是患了精神病。如 果我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很可能我也会这么干。我的这些想法说明了我不但缺德, 而且没有人性。而且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患了精神病了,因为在平时,我是 绝对不会想出这么缺德、这么没有人性的事情来的。 在我作为精神病患者的那段时间里,许多人都来看我,学生、老师、以及领 导。他们中间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甚至我觉得,其中还包括了那些扬言要 敲掉我的门牙的那些学生,但惟独白灵没有来。这说明她已经不管我的死活了, 那我做什么都觉得失去了意义。所以那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我为自己设 计了一个浪漫的自杀计划,我打算从飞机上跳下来,然后与大地,或者大海来一 个最纯粹的拥抱,并融为一体。我还打算,在背后挂许多的彩带,在我跳下来之 后,会随风飘扬。在我的胸前,写上“我爱白灵”四个字,字由我亲自来写,是 我擅长的行书。我对这个计划很满意,虽然我不是诗人,但是在最后,在我生命 的尽头,我却写下了一行关于爱的绝望的诗歌。这个计划后来没有实践,那是因 为,如果我这样死掉,就算白灵可以不管我的死活,她也会因为我的死而背负一 个精神包袱,因为我死的时候,胸前写着她的名字,我绝不愿意这样。倘若我把 “我爱白灵”换成“我爱祖国”,或者是不写,那我的自杀就没有意思了。我的 自杀计划没有实现之后,我就希望我真的是患了精神病,那样就不知道谁是白灵, 白灵是什么,没有感觉,没有痛苦。 后来的一件事情证明了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的希望也成了泡影。 这件事情发生在老师升职考试期间,升职考试是我们学校的特色,反正别的学校 我没有听说过。参加升职考试的人员名单,由学校专门负责此事的部门拟订,据 说只有教学成绩优异的老师才会被考虑在内,所以绝对不会少了我,因为领导都 说我是教育界的英雄。那时候在其他人的眼里,我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关于是 否需要让我参加考试,在全校教师会议上,也被讨论过,但争论不是很激烈,也 许是因为老在讨论一个精神病患者,这并不是有趣的事情。这个情况表明,他们 对于我是不是精神病患者已经不是很关心了。最后是大块给我争取到了考试的机 会,他希望我能借此机会证明自己并没有患精神病,是一个正常的人。我也是这 样想的,这么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被人误认为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我自己也常 常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问题,好像已经比较糊涂了。仔细想来,我那时的想法是, 我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那样我就可以把白灵忘掉,但我又不愿意做 一个假的精神病患者,因为这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这次考试要是能证明我没有 患精神病的话,那我也是满意的。 升职考试要考好几门,我是文学讲师,所要考的科目是:近现代文学史,量 子力学,微积分,线性代数,计算机程序设计等五门。我是一个文学讲师,就算 我升职考试通过了,我也只是一个文学副教授,所以我不知道除了近现代文学史 外,考其他的科目算是什么意思。第一天考的是近现代文学史,我去的时候,大 块护送着我,这是校长交给他的特别任务,这说明那老头子还记得我给他染过发, 但他不知道我用的是鞋油。在我去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件事情,它让我觉得,我 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了。那天我看到了白灵,其他人臃肿的衣着,显 得白灵更加的瘦小。在那个冬天的早晨,因为看到了白灵,我心中的怜爱之情火 山一样爆发。这种情形和十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的早晨没什么两样,好像在一眨 眼之间,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十多年时间过去了。这种感觉告诉我们:眨眼之间 可以是一秒钟,可以是一天,可以是一年,也可以是十年,甚至是一百年。所以, 该做的事情马上就要去做。那个冬天的早晨,我决定马上就去告诉白灵,告诉她 我确实没有患精神病。就当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白灵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 这一转身的魔力在于,我那正欲喷发的火山马上冰封了起来,这一时刻我犹如置 身于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古诗有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那 个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诗中的境遇,我只好走开。 我进入考场,有人把我带到某一个位子,有人给我发了试卷,并且有人把笔 放在我的手上。这一切我都很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有一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就是我脑子里呈现的景象:在茫茫大雪山上,有一只狐狸,呆呆地坐在雪地里, 茫然地望着茫茫的雪地。这个时候它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或许它喜欢白色,就像 喜欢黑夜的颜色。大白大黑,这是它喜欢的风格。这个时候我脑海里浮现起了另 一只狐狸,它有麦子的颜色,还有期待。它说:如果知道你四点钟来,那么从三 点钟开始,我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总的来说,喜欢麦子的颜色的这只狐狸是幸 福的。但我的这只,孤零零的坐在茫茫的雪地上,专注地望着远方。或许它在等 待,等待另一只狐狸出现,那就是它的新娘。关于狐狸的景象并没有到此结束。 现在我描述这些景象,让人觉得很虚假,但在当时,我犹如置身其中。我看到那 只狐狸孤零零地坐在雪地上,它的毛色黑亮,所以我断定它没有用鞋油刷过。它 坐的姿势非常虔诚,后脚屈跪于地,前脚笔直的插在雪地里,像是朝拜它的王后。 从侧面看,这个姿势有点像还在胎盘里的婴儿,所以我觉得非常虔诚。本来我打 算画一只狐狸陪伴它,但我知道它一定不会满意,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画了另 外一样东西。 那天考试的情形是,我只字未写,考试时间就结束了,所以我交了白卷,但 说是白卷也不很正确,因为我还在上面画了一样东西。后面的几门我没有交白卷, 我不觉得交白卷很了不起,这么干早就过时了,所以我在试卷上写了不少东西。 其实不必遮遮掩掩,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在试卷上都写了些什么,因为我现在说 起这些,一点都不脸红,当初写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写的是一篇题目为《你不做 我的爱人》的小说,讲述在一个聒噪的时代,一个男人虔诚地爱上了一个女人的 故事。在我的量子力学的试卷上,这个男人遇上了这个女人,在计算机程序设计 的试卷上,这个女人默默地离开。故事非常简单,也没有什么很浪漫际遇,但是 在一个聒噪的时代,或者说不管在什么时代,虔诚地爱上一个人都是一件难能可 贵的事,所以我在写时,常常被这个男人感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都是泪流满 面。当然,这在别人看来,只是我的精神病发作而已。 认真想起来,小说里的那个天真的男人多少有些像我,这或许是因为,他是 我小说里的人物。他说:我不否认用一些技巧来得到爱,但技巧总会有穷尽的一 天,只有真情才能永远。其实他这样说是因为他不会用技巧,不懂得世故。但他 的这种说法我很赞同,因为我也不会用技巧,也不懂得世故。十多年前我就觉得 自己很天真,现在我觉得我还是那样,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说 自己很天真,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那个,不管他是大学里的文学讲师还是路边卖 茶叶蛋的个体户。要说真有些什么不同,那就是十多年前我是个小天真,而现在 已经是个老天真了。 升职考试的结果是,我中了“头彩”,得了个“奥运五环”,这样的“零满 灌”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具有专业特色的近现代文学史,我画了幅画,其他的试 卷,我写了小说。很明显,我只能继续干我的文学讲师,这我不在乎,本来就没 有这个打算。但遗憾的是,这次考试成了我有生以来考得最糟糕的一次,要是在 十多年前,那也就算了,但现在,我觉得有些晚节不保的意味,这不能不让我伤 心欲绝。 在以往的升职考试中,得四个零蛋那是常有的事情,因为在所考的五门里, 必定有一门是与所教的科目相关的。这次我连中“五环”,实现了零的突破,本 应该在学校的光荣史上浓墨重彩的写上一笔,可惜的是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 以我得了“零满灌”并不是什么出彩的事。在一个人人都甘于平庸的年代,做出 不正常的事情来,都是很出彩的,俨然成了时代的英雄。所以,虽然我被称为教 育界的英雄,但是我一点都不高兴,这说明他们都认为我确实是不正常。 考完试,我心里很郁闷,因为白灵的一转身,我的近现代文学史得了零分, 这说明我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并且我也无法证明我没有患精神病。 我靠着墙壁,倒立于床上,肩胛骨顶着床板,把头缩进衣领里,手插在裤袋上, 远一点看来,像一个巨大的调羹靠在墙上。我这样做是试图用全身的血液来灌压 我的脑袋,让我脑溢血而死。但我这样干过好几回了,都没有成功。这时候宿舍 门被打开,进来一个巨大的树杈。在乡下长大的男孩子,大多都玩过这种Y 形树 杈:用两根富有弹性的橡皮筋,一头栓住一块矩形的皮革或者是厚厚的布片的两 端,另一头分别绑在树杈的两个枝上。这样的东西我们那时候叫它为“弹弓”, 别一个在裤带上,显得很威风。我们所做的弹弓,可以打鸟,也可以打别人窗上 的玻璃。当然也可以打人,但只有野蛮时代的人才那样干,我们是文明时代的人, 所以我们只打鸟和玻璃。野蛮时代的人把弹弓做得巨大,就成了他们打仗时的大 炮,但文明时代里做这样的“大炮”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倒立在床上,准备脑溢 血而死,就看见一个足以做成“大炮”的巨型树杈走进宿舍。 树杈走进来后,在我正前方停了一下,然后就以我正前方为中心来回运动。 这种情况说明,树杈正在思考问题,并且这个问题还和我这个运动中心有关。还 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是学理科的,对物理有一定的了解,树杈所作的运动,在 经典物理上是不存在的,因为它消耗的是我眼睛的能量,以至于过不了多久,我 的眼睛就像被浸在了醋缸里。这样的事实告诉我们:书上的东西非常有限,并且 只能解决书上的问题。如果真想搞清楚一些实际的问题,那么就要敢于像个调羹 般倒立在墙上,然后聚精会神的看一个巨大的树杈在作来回运动,直到眼睛像浸 在了醋缸里。总之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就要有不怕脑溢血的勇气,这是硬道理。 树杈后来说了一句话,立即使我从墙上倒了下来。树杈说:学校决定送你到 医院去。我听了这话很高兴,马上爬了起来,我早就应该到医院去了,我是个病 人,不应该窝在这间巴掌大的宿舍里。我向往自然,清新的空气、柔和的风、遍 野的山花,飞舞的蝴蝶、广袤的草原、浩瀚的大海,以及高山流水、小桥人家都 对我有极大的诱惑力。以至于我常常在梦里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在水里游来 游去,翻翻跟斗或找其他的小鱼碰碰鼻子和嘴唇。或者是变成一只调皮的蜻蜓, 拍拍青草和花儿,与她们交好。可谁要是不理我,就在她头上撒泡尿,这就是人 们常说的“蜻蜓点水”。可很多时候做的是噩梦,游来游去游到大鱼的肚子里去 就再也出不来,正飞得愉快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把我的翅膀都打烂了。我的这些 梦说明,我渴望自由,同时也说明我现在没有自由,因为我还没打算从四楼跳下 去,在地上画一朵鲜血梅花。所以那时候我以为离开这里,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可在生活当中,牢笼总是一个连着一个,这多少让想活得有意思的人觉得活着真 没意思。 树杈告诉我,因为我在近现代文学史的试卷上画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引起 学校的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在经过多次会议研究后,他们认为我这个精神病患 者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人物,很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个 精光。所以决定把我送到医院去,因为就算我把医院烧了,也不关他们的事。当 初我看到那只毛色纯黑的狐狸孤零零的坐在雪地上等待另一只狐狸的到来,我本 想画一只狐狸陪它,但我知道它不会满意,所以我就画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火。有 句话说“耐得孤寒处,始是成功时。”这说明既要忍耐孤独又要忍耐寒冷是非常 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就在它身旁画了一堆火,这是我能做的。在另一个故事里 我讲述了7 岁时所做的一件事情: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午后,太阳火辣辣地逼视着 懒洋洋的生物,老牛夹着尾巴吃草,蜻蜓不耐烦的乱舞。这个时候,山顶上升起 浓浓大烟,起初呈蘑菇状,像是原子弹爆炸形成了,接着就成了天上的乌云,在 阳光照耀下,汹涌澎湃。一阵阵热气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初夏的风热情地向 四周压去,火烧屁股的野兔野狗狂叫着逃窜。要是在高空中往下看,可以看到一 朵巨大的向日葵正在迅速生长。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哭爹喊娘地从山路上跑下来, 这个小男孩就是我。后来,全村的大人都去扑火,扑了一个下午才把火扑灭,但 七座山头却都一毛不剩。后来人们都说我是想烧野兔来吃才放的火,事实上不是 这样,本来我是出于好意想把田埂边的草烧一烧,不让野兔吃掉刚种下的豆子。 我相信当初要是有一个行为艺术家在空中看到了那朵迅速生长的向日葵,一定会 称赞我是个天才,那样大胆的、富于想象和震撼力的行为艺术作品绝对是可遇不 可求的,把这次行为艺术作品称为“生长着的向日葵”,几乎可以和梵高的“向 日葵”相媲美。可是七岁的我有口难辩。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我是一个早 熟的小男孩,在七岁的时候我就懂得谈情说爱。在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七岁的 我和一个小姑娘在山上磨擦出爱的火花,结果烧掉了七个山头,根据“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的道理,这是可以相信的。这些故事说明了我从小就有放火的爱好。 七岁的时候,就可以用爱情火花烧掉七个山头,现在三十岁了,精神不正常,而 且在试卷上画了一堆熊熊大火,这些事实证明,我已经是一个明显的严重的安全 隐患。他们不能把我关在没人、没电、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碰撞的地方,这样不人 道,所以把我送出去,是一个英明果断的决定。 在这件事上,大块一直保持了唯唯诺诺的态度,其实他内心也觉得我或许会 一把火烧了学校,再或者他想独占这间小宿舍,总之我觉得他不够意思。那时候, 没有人相信我是正常的,是善良的,我也无法证明这一点,再说又有证明的必要 吗?但总要做点什么吧!所以我真有点把火的欲望,和为那只在孤独中等待的狐 狸画的那堆火不一样,我这次是真想点把火,烧点什么东西,比如大块的屁股, 或者学校等等。 我去医院的那个早晨,整个校园像是沉睡于慈母的怀抱里;树叶宛如恋蝶在 迷糊的乐谱间轻扬;女孩子们步履轻盈优美,像是走在大观园里;几只老鼠正悠 然自得地踱过阳光大道迈向食堂。天,这就是我的离开所带来的详和气氛吗?或 者是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生活如此的美妙?在这个早晨,我感觉到 四周充满了爱,一股温暖的猛地流遍我的全身,我欲伸出手,碰到的却是冰冷的 玻璃。 马达响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被这里抛弃了。 四、 阳光洒在绿色的草地上,像是在喂养一群绿色的孩子,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我也成为了一个被喂养的孩子。绿色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抑或是我的姐妹?我面向 太阳站在窗前的时候,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在这间房子里已经呆了两个星期了,已经忘记了这是病房。早上起来,换 上运动服在运动场缓跑几圈,然后在运动场角落的一棵大树下做“唐诗操”。这 里需要说明的是,“唐诗操”是我自创的一种运动,如果用眼睛在远远的看,你 会以为我是在练太极拳,如果你是用耳朵在近旁听,你会以为我是在朗诵唐诗, 其实这两件事情我都同时在干,还有一样同时干的事情,听不怎么出来也看不怎 么出来,那就是我同时还做深呼吸。我就这样一边练太极,一边做深呼吸,同时 还配合着太极的动作和深呼吸的节奏在朗诵唐诗。我双手直指青云,目光与水平 线呈75度角仰望天空,一吸一吐念道:“仰天大笑出门去”在念到“出门去”的 时候,右脚往前一蹬,意思是把门给踢开。一般情况下我朗诵的是唐诗,所以我 叫她“唐诗操”,但有时候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念现代诗,比如“周总理,你在哪 里”之类。我这样干一心三用,所以太极拳练起来的动作非常难看,估计有点像 一只企鹅在舞蹈。虽然我已经躲在了角落里,但每天都会被一个人看到,这令我 很不好意思,幸好看到我的人没有哈哈大笑或者是不屑地走开,而是面带微笑地 看着,这个人就是J.J 是专门看护我的护士,每天早上,我还在练我的唐诗操, J 就来到旁边看着,面带微笑,这样的时候我就知道该去吃早餐了。 那一天我离开学校,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伸出手,碰到的却是冰冷得令人 麻木的玻璃。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床很硬,像是 一副石棺。两个戴着眼镜的医生在床边嘀咕着,一个护士满脸愁容地站在另一边。 我坐了起来,一个医生马上过来叫我躺下,并要我转身趴着,这时那个护士走过 来,把我的双手分别扶到床架两边,然后用纱布把手和床架绑在一起,最后还用 胶布拉了两圈,然后她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的脚。这样我就动不了了。有一点需 要说明的是,这个小护士的动作相当利索,以至于我觉察她要绑住我的时候我已 经动弹不得了,同时也说明了是我反应迟钝得很。我刚想问明白她这样绑住我算 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两个医生以及护士的手上都拿着一个巨大的针筒,针尖上正 喷出细细的水柱,像毒蛇吐着芯子。当这三个针筒同时在我的两臂和屁股上各戳 出一个洞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痛昏还是吓昏过去。在很久以前,我曾看过一个兽 医用这样的针筒往一头病重的猪身上戳,这头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病猪一下子跃起 一米多高,然后夺路狂奔而去,所以我看到这样的针筒就颤抖,何况一下子看到 三个,而且都往我身上戳。 我在疼痛之中醒过来的时候,半个月亮升了起来。两个医生已经不见了,只 有那个把我绑住的护士坐在窗边,头上的护士帽,像没有升上夜空的另外半个月 亮,在我所处的角度看来,月亮和护士构成一个草写的“j ”。画面很美,所以 她虽然五花大绑似的绑住了我,但我决定不去恨她。我身上的疼痛使我肌肉痉挛, 针眼好像裂开了,鲜血流了出来,感觉很温暖。我忽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即 使所有的事物都冷酷无情,但鲜血的感觉是温暖的。在我考近现代文学史的时候, 我看到雪地里的一只孤独寒冷的狐狸在绝望的等待着什么,它所以能坚持下去, 我相信,是因为它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流着温暖的鲜血。 这时候J 走了过来,她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好像没有依靠就会摔倒,我想过 去扶住她,但我的四肢都动弹不得。她平安的来到床边,从桌子上一个白色的长 方形盘子里拿起一条纱布,把我右臂流血的地方扎紧,动作和绑我的时候一样利 索。我用目光示意她把左臂也包一下,她说:那边不需要,我把药水都打到你衣 服里去了。我动了一下,确实不觉得疼,也不见有流血,当初她站的就是那个方 位,所以我相信她的话,并有点感激。我心想,或许她是新来的护士,没见过这 架势,一紧张就乱戳了,幸好没往其他地方去,我想到这里不觉笑了出来。她幽 幽地说:你一定以为我是紧张,所以没在你身上戳出个洞来,告诉你,我就用那 样的针筒给牛打过针,我会紧张吗?我说:十个我也顶不上一头牛猛。她还说: 那两个医生老是往病人身上猛注射什么消毒药水和镇定剂,虽没把人医死,可也 没见得好起来,所以她每次打针的时候,就打在衣服里去。这里要说明的是,他 们往我身上打针的时候没有把我的衣袖挽起来,就隔着衣服戳了进去。我问J 是 不是都这样,她说:也不是,对有的病人不这样,就算要打针也会挽上袖子,因 为病人的家属送过红包,但有一点都一样,对你这种病人(精神病患者胡编注。) 都绑住手脚。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好像仅仅是在陈述,所以我不能把她的行为 和没有得到红包这事情联系起来。最后她还告诉我,她是专门负责看护我的护士, 希望我好好配合她,争取早日出院。她说这话的语气比说红包的时候要温和得多, 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J 是什么时候走的,自从我当她是一个好人后,我觉得安 全了,不担心她会拿着那巨大的针筒往我身上戳出个洞来,所以我放心的睡着了, 那时候我觉得身心疲惫。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绑我的手,睁看眼 睛一看,原来是J.她见我醒了,就说:昨天你睡着之后,我把你的手脚都松开了, 但在医生来检查之前,我还得把你绑回去。她说完话的时候我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了。就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医生,就是昨天拿大针筒戳我的那两个。他 们进来之前没有敲门,这足见他们不懂根本的礼貌。这两个医生的年龄和我相差 不很多,大概三十五六左右,但其中一个的脸上还长着青春痘。在他们看我的嘴 巴,鼻孔的时候,我在想,这个家伙昨天是戳了我的手臂还是戳我的屁股呢?那 个长痘的肯定是晚熟的孩子,三十多岁才开始青春期,搞得满脸是痘。十多年前, 我也长了痘痘,但那时候我差不多二十岁,我的痘痘正生长于青春期的第三次浪 潮。这两个医生检查过我后,还向J 了解了一些情况。我听到的一句话是没有长 痘的那个医生说的:“还不错。” 他们走了之后,我把对那个三十多岁才开始青春期的医生的想法告诉了J , 她笑得蹲到了地上,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我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她说:有两个原因, 一是关于“三十多岁才开始青春期”的说法很有意思,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个 “医生”是个实习的学生,才二十多岁。在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学生,有一次我 们在做实验,我的一个喜欢做政治梦同学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踌躇满志的模 样看着其他同学。我跟他说:把手放到背后,那才像个领导。他说:把手放到后 面,多没教养。他这话一说,我就忍不住大笑了出来,如果我当时是在吃饭,那 肯定要喷饭了。因为我看到,我们的老师正站在他后面,双手挽在背后。我的那 个同学一看我笑得不正常,往后面一看,同时大声说出了一句话:我说的是学生! 这更使我笑得泪流满面。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小故事:刘三姐和 地主对歌,地主在歌里唱道:“牛走后来,我走先。”引来了听众一阵大笑。地 主一听不对,经旁人提醒,才知道自己“走”错了位置,忙陪笑着更正说:牛走 先,牛走先。听众笑得更加猛烈了。J 说出她大笑的理由,我并不觉得好笑,就 如同十多年前我笑得泪流满面的时候,其他同学却没有笑出来。这事情告诉我们, 一件事到底好不好笑,往往不是在事情的本身。就比如写出一篇几万字的小说, 目的只是想给一个坐长途车的人解闷,这样的事情可以看作是一个笑话,但也可 以看作是一件巨浪漫的事情。 我被绑着动弹不得,又睡不着,难过得很。所以我求J 把我的右手松开,她 心情好,不但答应松开我的右手,并答应给我弄来纸和笔,因为我答应在一天之 内写出一篇动人的小说来给她看。 我拿到了纸和笔,马上就写了起来,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写好了,题目是 《你做我的爱人》,其实我就是把写在试卷上的那篇《你不做我的爱人》稍作修 改得到的。不同的是,故事里的那个女人离开了之后又回来了,并且来到了“我” 的身边。J 看了之后很满意,特别是对结局很喜欢,她说她喜欢美好的结局。之 后我还写了一些故事,比如说一棵衫树有七个尾,在某一天,她们化为七个仙女 游西湖,偶遇浙江才子胡编。诸如此类。J 夸奖说:写得好,说不准你还可以当 个作家。我很不好意思,就告诉她说其实我本身就是个作家。J 听了很惊讶,瞪 大眼睛一字一句的问:“你真是作家?”我说:千真万确,你读过一本小说集 《生活的滋味》吗?还有一本诗集《燃烧的胃》,思想评论集《未完成作品》, 这都是我的作品,再说我现在的自由都在你手你,我能骗你吗?我刚说话完她就 夺门而去。我正纳闷,心想她是不是要去告诉大家她护理的那个精神病患者其实 是个作家。我还没“纳闷”完,J 一阵风似的回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她进来之 后气也不喘,把那叠纸递给我说: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小说,我觉得我也应该 是个作家。如果这里有第三个人,并且都看到这整个过程,一定看出我那听到她 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睁得比她刚才还大。见她说得这么诚恳,我就仔细的读起她的 小说来。 J 后来说,她看了我的小说,不觉得是一个作家写的,因为她认为自己写得 不比我差,而她只是一个护士,平时写小说只是没事闷得慌,写着玩的。老实说, J 的文笔并不很好,但是我很喜欢她的文章,因为那是一颗善良的心在跳动。有 一篇文章里记述她去聋哑学校,看到花坛里的花开得很鲜艳,虫儿的叫鸣也很动 听,但是那些孩子,那些聋哑孩子却看不到听不到这美丽的一切,在文章的最后, 她说,如果人确实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上帝真应该死去。还有一篇文章里,说的 是她在上大学的时候,看到班上一个孤僻的男生,上课吃饭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她就写了一封鼓励他的信,叫其他班的同学抄写后,匿名寄给他。这些简单的故 事和朴实的文字内部,跳动的是一颗善良美丽的心。十多年前,就是这样的一颗 心走进了我的生命,开始温暖我的一生。 我和J 的事情开始就是这样的。后来她还拜我为师,要我指导她看书和批阅 她的“作业”,我很乐意这样做,这是高尚的事业。J 把我的手脚都松了绑,开 始的几天,快到医生来查看的时间,她就再把我绑住,因为我的病情很稳(其实 我根本没病胡编注),医生不怎么来了,J 索性把我放了,在医院范围内让我自 由。那以后的几天,早上起来我就去锻炼身体,先跑几圈,再到大树下做“唐诗 操”。J 会跑到大树旁边,微笑着看我做操。等我做完,她就过来说:精神病师 父,该吃早餐啦!然后我就去吃早餐。 自从我手脚自由之后,我就换下病人服,穿上便装,在医院里到处游走,在 病房里的时间都在写小说,所以J 和我聊天的时间比较少。我之所以到处游走,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让J 找到我,因为她老问我一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螃蟹 为什么横着走?被狗咬了得狂犬病,被猪咬了得什么病?等等,很伤我的脑筋。 但我是她的病人,总是有机会被她逮着,比如吃早餐的时候。再说,既为人师, 当是知无不言。有一天吃早餐的时候,J 说在我的小说里看到了一个背负爱和情 感的痛苦的男人,她问我:爱和情感都是痛苦的根源,为什么有的人却一一去背 负?我苦想了很久,筷子都咬断了两双也没有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来。J 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温暖,而不只有痛苦和悲伤?听她这么一说,如 葫醍灌顶,我恍然大悟。后来我觉得自己的小说写得很糟糕,温暖的东西太少, 在生活里,我们需要的不正是温暖吗?痛苦和悲伤都不是我们想要的,应该结束 才是。 那天大块来看我,他是这两个星期里唯一来看我的人,他告诉我白灵要离开 学校,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付出任何代 价,包括生命,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留下她。我站在窗前,看到了青草在阳光 底下健康成长,我沐浴在阳光里,成为了一个向太阳乞求温暖的孩子。 我想,不久后我也会离开,打算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爱上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