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吴钩唯一 却说那王重阳、赵宗印见信物被夺,最是按奈不住,接连纵身跳上八卦台。 那黄衫少女见二人来夺,急急后退几步,大声道:“历代大宋天子,个个昏庸无能, 这北拒大金,已说了八九十年,居然寸功未立,真是可笑之至!那赵佶更是浪子当 朝,迷信方术,沉迷女色,那赵构却是残害忠良,不思进取。夷狄尚有明君,金上 皇世宗贤明,那孝宗皇帝远远不及!大宋净是这样的皇帝,名为天子,不及一妓, 你们保他做甚?君视民为草,民当视君如贼,你们真是一群愚忠之人哪!” 群雄知他所言不谬,却实不愿听她辱没先皇的话语,纷纷哄叫喝骂起来。 林 朝英见众人不可理喻,拔步就走。 王重阳哪肯让这弱质女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夺 了印符,全身而退,于是脚下发力,紧紧追赶过去。 那少林武僧赵宗印终究是功 力尚浅,追不多远,就不见二人踪影,只得怏怏而归。 林朝英、王重阳二人赛了一段脚程,却是来到这灵隐寺飞来峰下。 林朝英在 大石前驻足回身,吃吃一笑道:“道兄好俊的功夫,小女子请教道长高招了!”说 着将圣旨印符别在腰间,飞身在那巨石上一踩,双掌便向王重阳头顶罩了下来。 王重阳毫不惊惧,挥手与她对了一掌,他本来看不起这个女子,生怕自己内力伤了 她,谁知这林朝英掌力无比凌厉,自己反而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憋闷。 林朝英也不攻上第二掌,笑笑说道:“武林盟主王真人的功夫也不过如此,这 般便能对付金国的高手么?” 王重阳心下不馁,哈哈一笑,道“你我再来过!” 王重阳这下却是不敢怠慢,施展生平绝学先天功,与那朝英女侠激斗起来。 林朝英笑容不收,举手之间便将王重阳进攻招式一一化解开去,手法之精妙, 令人叹为观止。任凭王重阳如何催动内力,如何变幻招数,都是片点粘不得她身。 林朝英呵呵一笑,开口说道:“道兄还不收手么?” 王重阳久功不下,心下大 急,也不答话,又是一阵急攻狠打,依旧被那黄衫少女轻轻巧巧地避开去。王重阳 还是不服,掌影绰绰,围住黄影,忽觉腰间一紧,接着双脚倏地离地,整个身子颠 了起来,竟直直朝云霄飞去。 待得王重阳明白过来,才发觉自己已被抛到飞来峰 上。 眼前黄影闪过,那林朝英也跟着跃上大石,与王重阳挨身坐下,笑道:“王真 人可服我么?” 王重阳脸皮憋得通红,自己显然不是眼前这姑娘的敌手,却无论 如何不肯说出这个“服”字。 林朝英道:“道兄允我一件事,朝英就把圣旨和印 符还与你。” 王重阳呆坐飞来峰上,正生闷气,听她这么一说,喜道:“真的么? 我答应你便是!” 林朝英道:“请道兄怜念天下苍生,散去群雄,对金一战,就 此免了吧!” 王重阳心中一凛,道:“如你所说,我要那盟主信符还有何用!” 林朝英幽幽道:“君不见百年以来,宋金交恶,死伤的都是两国无辜百姓?望 道兄深以仁义慈悲为怀。” 王重阳怒道:“我曾立下誓言,救遗民于胡尘,你自 不必再劝,有一件事我却不明白,姑娘为何总是向着金人说话?” 林朝英叹了口 气,悠悠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金人。” 王重阳一听大惊,适才她抢夺令符辱骂皇上,原来皆缘于此!想到自己曾在金 国铁刹山学道三年,深知这金人最是崇尚黄色,眼见这黄衫姑娘,却事先一点也没 有想到,心下十分惭愧。忽又想起昨晚黄药师夜占星象,说流星直射北方玄武,隐 没在斗牛二宿之间,今日英雄大会必然是一位北方英雄胜出。王重阳一直坚信最后 必定是自己,万没想到半路杀出这金国女子抢走印符,单论武功这黄衫少女实是天 下第一。 林朝英已经不笑,又问道:“你要为你的父母报仇,便要杀死我的父母 么?” 王重阳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回答不出来,他在辽阳府居住三年,深知这金人豪 迈爽利,虽占据淮北疆土,却并不横征暴杀,金主推崇汉族文化,任用汉人官吏, 其治国之策实不在大宋之下,顾而双方自称“中国”,却都不承认对方。此次出兵, 无论胜败,俱是荼毒生灵。 林朝英见他不说话,又道:“两国交兵,你我再也不能这般月下谈心了……” 说着悠悠谈了口气,望着天空出神。 王重阳心头一动,也抬头看了看天,此时月初,那月亮只现出一丝细牙,十分 精致。王重阳听她适才那句话,心中已然明白,这女子对自己颇为钟情,呆呆望了 她一回,道:“那月牙真如姑娘这细眉一样好看。” 林朝英羞赧一笑,说道:“不知这天上吴钩是否也要分作宋的金的。” 王重 阳心中一凛,这地上的疆土争来争去,却最终不是任何人的。 林朝英悠然道:“你知我来临安做什么吗?”王重阳摇头不知。 林朝英道: “来这灵隐寺拜谒一位仰慕已久的高人。” 王重阳“哦”了一声,道:“济颠僧 么?” 林朝英呵呵一笑,道:“济公早死去了,或许世上本没这人也未可知。我 来拜的也是一位疯僧。五十多年前,奸相秦桧来灵隐寺参佛,被寺里一个疯僧用扫 帚赶了出去,你不知道么?” 王重阳听人说过,时人痛恨秦桧害死岳飞,却无人 能象这和和尚这般大胆,这般策略,听林朝英一说,心下对那“疯僧”也是十分敬 慕,道:“姑娘可见到了么?” “嗯,见到啦。”林朝英高兴地说,“见完那疯 僧,却听说你们在举行什么劳什子武林大会,推选武林盟主来对付我大金国,出于 气愤,便出手夺来这印符。”说着,取下圣旨、令符交在王重阳手中。 王重阳接过,对于这抗金之事,心中却依然犹豫不决,口里却说道:“小道早 年在辽阳府铁刹山拜罗真人学得这先天功和一阳指,那时还未听说燕东大地有姑娘 这般神奇的武功,姑娘这功夫叫什么名堂。” 林朝英莞尔一笑,道:“你不知道 的还多着呢,我这功夫么,自然是最厉害的,至于叫什么名字,却不告诉你。”原 来林朝英所练乃《玉女心经》,需二人赤身对练,实难以启齿。 王重阳见他笑得 妩媚,心旌一摇,伸手拉了林朝英的手,轻轻握在手里。 林朝英也不挣脱,打趣道:“你服我么?” 王重阳实在不知如何做答,叹了 口气道:“我学了金人的武功,回头去杀金人,实是大不应该。”说着不住摇头, 脑海里乱成一片。 林朝英道:“如果大宋都是秦桧这样的祸国殃民的乱贼和徽宗、 高宗那样的狗皇帝,倒不如让我大金一统天下!让两国子民安居乐业,全仗君臣作 为,都不是你我所能办到的,我们杀来杀去有什么意义呢?”* 王重阳觉得有理, 要自己说不再与金人为敌,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林朝英身子一软,靠在王重阳 肩头,道:“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杀我的父母,好么?” 王重阳呆呆坐在峰石之上,不知该不该答应她,难道为了个人私情,就可忘记 国难大仇么?林朝英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还是不回答,又是悠悠叹了口气。 王重 阳忽然道:“你要是生在大理就好了……” 林朝英“哼”了一声,道:“那有什 么好?还不如你生在高丽呢!哈哈,简直是笑话。你们南人都是些没用的家伙。” 王重阳知道这样说下去必然不投机,忍住不再说话。 两人偎在这飞来峰上,仰望吴钩,仿若置身世外,而那国难家仇却无论如何不 能释怀。 后来王重阳依旧四海奔波,与金相抗,全然不念及林朝英内心所感,后 来林朝英独居终南山活死人墓一生苦叹,最终二人双双英年早逝,这对情侣终因这 国难大仇没能厮守一生,后世之人每每提起,俱是摇头喟叹,这是后话。 转眼东方放亮,林朝英站起身来,道:“道君有志之人,朝英不敢再劝,既然 道兄始终不允诺放弃抗金,朝英这就与君道别,只望苍天怜鉴,沙场之上,不与君 为敌。”说着,飞身跳下峰石。 王重阳“霍”地站起,朝峰下叫道:“朝英!” 林朝英大叫道:“既然只能 是战场上的冤家,朝英愿与君永不相见!” 王重阳眼见黄影远去,不知追是不追,要自己永世不提抗金二字,实是千难万 难。 王重阳带着两件物什返回孤山八卦台,只有黄药师、周伯通、洪七、林慕寒、 铁掌帮主这些人还在等自己,其余帮派已投了少林武僧赵宗印,散住于临安城内。 原来昨日王重阳林朝英走后,赵宗印即进宫面圣,领取许多金银财物、刀甲器械。 天黑十分,赵宗印带着金银回到孤山,还捧出御赐两块大匾,上书:“定乱策勋真 正果,保邦靖世即传灯”,皇帝显然对这赵宗印寄予厚望,将其比做当年救唐王的 少林十三棍僧了。大部分江湖义士为赵宗印轰然叫好,都倒戈投了他。那赵宗印似 乎很有韬略,将少林僧众及少年教徒还有归附的数万人马分派停当,称做“尊胜队”, 不日集结,与大军共同北伐。 王重阳见大势已去,手中这圣旨令符全然没了用处,心头怅怅。 铁掌帮主道 :“道兄不必烦恼,那赵宗印虽令人着恶,不足担此重任务,可事到如今,我们只 有屈从了。” 洪七道也道:“只要收复河山,谁做那盟主又能怎地?” 王重阳 见这二人如此看地开,胸中虽然憋闷,却只得点头应允。 几人吃罢了饭,王重阳只身去见那赵宗印,言明归属之意。原来那赵宗印本是 皇脉,三十是多年前,皇帝赵构夜做恶梦,见一怒目金刚锤杀自己,请群臣圆梦, 却道是皇上宠信道教,轻渺了佛界,顾而佛祖发怒。赵构其时在南逃中患了不育之 症,唯一幼子已不幸夭亡,便在太祖赵匡胤七世子侄之中寻出个号称有佛缘的孩童 赵宗印到少林寺出家,替赵构事奉佛祖。一晃三十多年,赵宗印已经四十多岁,其 在少林寺以自己特殊身份横虐无忌,群僧敢怒不敢言。他虽是出家,却无法号,还 叫着他的原名赵宗印,算来,赵宗印也是当今圣上宁宗皇帝的爷爷一辈。那宁宗赵 扩因此对赵宗印十分客气,经太师韩侂胄在旁撺掇,便下诏书命此人做了宣抚司参 议官兼节制军马,统帅民间义军,策应大军北伐。宁宗赵扩虽出自一番好心,哪里 知道这少林武僧只会纸上谈兵,实在浪得虚名。赵宗印见王重阳前来归附,递上圣 旨令符,先是奚落了几句,便将全真教、铁掌帮、丐帮编为“净胜队”,由王重阳 统领,北伐时做开路先锋。 王重阳回来见过洪七等人,把事情说了,众人不知是喜是忧,心头阴云始终挥 之不去。 黄药师在八卦台上曾与少林武僧赵宗印交过手,不耻与其为伍,此时见 众人屈从,更加心头不快,实无法隐忍,当即拿定主意跟众人辞行,对王重阳等人 拱手道:“各位兄长自当奋力作为,黄某在江南静侯佳音。” 不顾王重阳等人极 力挽留,黄药师决然与众人分手道别。 三月初三日,朝廷发兵二十五万,分两路直取淮河、潼关。赵宗印、王重阳等 义军五万余人在淮河岸边与金兵展开了殊死决斗。 统帅二十五万大军的太师韩侂 胄,此人实是奸佞乱臣,其时他刚刚害死了朝中政敌赵汝愚,大权独揽。赵汝愚也 是乱臣一个,早年曾做一个梦,梦见孝宗皇帝交与他一个宝鼎,随后乘白龙升天而 去。后来孝宗驾崩,赵汝愚拥立身着孝服的新君赵扩为帝,方明白那梦是辅翼今皇 的含义。他骄傲自负,随口将授鼎乘龙的梦兆说与韩侂胄听了。韩侂胄以这个为借 口说赵自欲乘龙实是谋反,想拥立上皇重新为帝。宁宗赵扩恨赵汝愚常以元勋自居, 不问真假,贬了他的官。赵汝愚走到衡州,当地长官接到韩侂胄的授意,将他害死 了。韩侂胄因此大权独揽,更加肆无忌惮,连宁宗赵扩的床塌也随便睡卧,年老宫 人纷纷落泪,恨之入骨。 黄药师在江南也没有等到王重阳等人的好消息。此次北 伐实际是韩侂胄巩固自己地位的一场投机行为,不久,宋军连败。高宗、孝宗二帝 误于和,光宗、宁宗二帝以后误于战。韩侂胄之奸佞,不若秦桧。桧主和,侂胄主 战,其立意不同,俱是为私。桧欲劫制庸主,故主和,侂胄欲震动庸主,故主战。 桧之世,可战而和者也;侂胄之时,不可战而战者也。 那少林武僧赵宗印空有韬 略,实无真本事,王重阳等率领的义军虽是奋力,终是大败,淮河上下,哀鸿遍野, 生灵涂炭,死者不下三十万人! 全真教、铁掌帮、丐帮损失最重,元气大伤,其中铁掌帮主上官剑南身负重伤。 王重阳、洪七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好汉也不得不退隐江湖,韬光养晦起来, 这一沉寂便是数年。 数年后,韩侂胄被朝中叫史弥远的官员迫害,劫杀在玉津园。这段故事发生的 时候,就正接那《射雕英雄传》的开头了。谁想这史弥远依然是个乱臣贼子,两奸 专国,皇帝更是一蟹不如一蟹,大宋江山实无复兴之日了。自太祖赵匡胤、其弟太 宗赵光义以下,这二帝各有八个子孙共做了十六代皇帝,一个不差,北宋亡于光义 一脉,南宋亡于匡胤一脉,平分秋色,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