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个公休日,吴雅萱和许翰明一大早就吵起来了。战争导火索是一条领带。许 翰明有个重要客户要应酬,早早起来,就四处翻腾着找领带,找不着了,就推着吴 雅萱问,老婆,我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呢?多多闹夜,吴雅萱夜里睡不好觉,早晨睡 意正浓,就闭着眼睛咕哝说,你吵什么呀,领带不是挂在衣柜里吗!许翰明说,你 别闭着眼睛说胡话,那是枣红色的,不行,配银灰色的西服不协调。吴雅萱翻了个 身说,那就换套西服呗。许翰明说,我是在为西服配领带,不是为领带配西服!吴 雅萱说,你不是要协调吗?管他谁配谁呢!许翰明说,真没档次!亏得你还是搞艺 术的! 吴雅萱一听这话,眼睛就睁开了:“哦!你还知道我是搞艺术的呀?我都成你 许翰明家的保姆了!” 许翰明说:“你说这是谁的家呀?我许翰明的家也是你吴雅萱的家,你别总是 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这是你和我,我们的家,我们的!懂吗?” 吴雅萱彻底清醒了,她跳了起来说:“我委屈,就是委屈!还我们的家呢,你 是这家里的主人,我是这家里的仆人。” 许翰明说:“你要是这个家的仆人,我就是这个家的奴隶!要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用的着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许翰明把话柄送到吴雅萱手里了,她来劲了说:“你起早贪黑?你起早贪黑都 干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心知肚明!” 又来了!女人最让人头痛的就是“翻小肠”,动不动就跟你算总账,鸡毛蒜皮 大点的屁事也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皇历都提溜出来,给你来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 讲。许翰明解释不清了,就躲进“龙凤池”刮胡子。吴雅萱可是刚吵起兴头来,不 吵干吗?她闷得慌。既然无话交流,就用吵架交流,吵架也是夫妻间交流的一种形 式,一种更亲密更富有家庭气息的交流形式。相敬如宾多寡味啊,虚里吧叽的假惺 惺的,知道的说你们是俩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情人呢!多生分哪!不过这只 是吴雅萱对家庭观念的新理解,许翰明还没有跟上她的认识步伐,他不喜欢吵,一 吵就烦了。吴雅萱兴犹未尽,要“痛打落水狗”!她堵在卫生间窄窄的门框间,一 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津津有味地继续挑衅说:“怎么不吱声啦?有理 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没理啦?没话啦?说是有公事,还不知道是去给谁当 帅哥呢!” 许翰明这回当真有事,理直气壮地说:“不放心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雇 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雅萱说:“雇侦探干吗?还得花钱。反正我也没事,我就抱着多多跟着你, 你走到哪儿,我们娘儿俩就跟到哪儿,见你跟女人说话,就让多多喊你爹。” 许翰明气得说:“无聊!”一狠劲,没怎么着吴雅萱,却给自己脸上来了道小 口子。这下可好,许翰明像胜利者一样走了出来,把伤口亮给吴雅萱看,那得意洋 洋的样子活像剃须刀割得不是他的脸,他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出去人家问我 怎么啦?我就说让老婆刷的,我倒要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 这一招厉害。许翰明知道吴雅萱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她还真就急了,气急败坏 地说:“你敢!你诬蔑,你栽赃,你陷害……” 许翰明潇潇洒洒地把西服往肩上一搭说:“哦!你也知道什么是诬蔑栽赃陷害 啊?好好提高提高认识吧!”说完一甩门,走了。把吴雅萱气得一只拖鞋就飞到了 大门上。 许翰明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晚了十分钟。小郑早等急了。两人打“的士”往 客户下榻的宾馆赶。这天大概是黄道吉日,路上接二连三地碰到结婚车队,车堵塞 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干着急没办法。许翰明瞅着结婚车队发了句感慨,这人怎么 都犯傻啊?怎么活着不好,尽急着往火坑里头跳。小郑还没成家,正处在取经阶段, 他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许翰明脸上的小刀口,话中有话地问,你深有体会?许翰明说, 深有体会。小郑问,有家的日子不好?许翰明说,不好!小郑问,怎么个不好?许 翰明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不好就是不好!小郑说,那你干吗要往火坑里跳啊? 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便宜来卖乖啊?那你去跳啊,跳啊!没人拦你!他 寻思寻思又嘀咕了一句,可也没人拦着我。就因为这事他根本没人拦,大伙儿都撮 弄着你,巴不得你早日犯错误,所以,我跳进去了,我老婆跳进去了,大伙儿也都 前赴后继地跳进去了。我告诉你吧,只有跳进去了才知道那是火坑,真经是从火坑 里取出来的,懂吗? 许翰明冲着小郑把气撒出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好像此刻在火坑里受煎熬的不 再是他许翰明而是小郑了。心平气和了,他还真的想了想,这有家的日子到底好不 好呢?也好,也不好。好在哪儿?不知道。不好在哪儿?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儿根 本就没人能说清楚,说不清楚也无所谓,大伙儿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吗! 过日子过日子,就是一个“过”字,生命不息过日子不止,日子过完了,生命也就 终止了。就这么回事儿! 吴雅萱没地方撒气,憋得难受,就抱着多多到苏明明家去串门,这是她休产假 后惟一的社会交往。 要说他们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苏明明的丈夫叫王大年。在大学时,苏明 明是吴雅萱的同室好友,王大年是许翰明的同室好友。吴雅萱和许翰明的恋爱关系 还没确定时,苏明明和王大年常常自报奋勇地去充当“电灯泡”。人家热乎上了, 他俩就闲下来了,闲得无聊就聊天,一来二去就通“电”了。他俩都是急性子,大 干快上只争朝夕,许翰明和吴雅萱还在那儿粘粘乎乎玩朦胧呢,人家早就开“壶” 了。吴雅萱怀孕后和苏明明说起女人的悄悄话,苏明明说,翰明真有耐性,大年可 不行,要不是我城门防守得当,在学校时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把吴雅萱惊得“哇” 的一声,差点没把孩子生出来。两家一同参加的集体婚礼,同年同月同日入了洞房。 可蜜月刚开始,他俩就打得焦头烂额了。许翰明家成了他们的“家务仲裁所”,三 天两头准来投诉。苏明明说:“你们给我评评理,以前大年对我是百依百顺有求必 应,这结婚才20天就跟我吵了21架。” 王大年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能维持到结婚前一天。” 苏明明说:“以前他总是甜甜蜜蜜地叫我‘小天使’,‘小可爱’,现在倒好, 凶巴巴地叫我‘老婆子’,前面还加上一个‘死’字。死老婆子,你们听听,多难 听啊!” 王大年说:“恋爱时我的智商为零,所以常常说胡话。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 正常了,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才对。” 他俩总是大节一致小节分歧,可这小节却比大节要命。比方说在男女家庭地位 问题上,他们的共同观点是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分歧是谁是领导,谁是被领 导,两人争得天翻地覆。苏明明颇有点苏小明的风范,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去唱通 俗,很快就唱得光芒四射了,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腕”,也是可以喊喊出场费的小 明星了。王大年一直在师院当老师。于是由经济收入决定政治地位,确立了男主内 女主外的家庭关系。王大年还吹牛,说他是抓大放小。吴雅萱逗他,你抓了哪些大 事?又放了哪些小事呢?王大年说,什么家庭存款啦开销啦,这些杂七杂八的乱头 事都是她管。我呢,决定是否支持本届市政府,是否赞成美国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 动等等等等。结婚一周年纪念两家人也是一同庆祝的。当时出了道题,每人根据切 身体会对婚姻作一句概括性评价。苏明明语惊四座地说,婚姻是战争的序曲。王大 年不愠不火地说,我和她的看法总是一致,尤其在婚姻问题上。这对冤家总是打打 闹闹,却也没见谁肯离开谁。他俩吵架实际上也用不着别人劝,回回都是前头一个 后头一个,横眉冷对吵吵闹闹地进来,然后勾着胳膊搭着肩亲亲热热地回去。用老 人的话说叫“没正经”。他俩不像吴雅萱需要生活的调教才懂得这个真谛,天生就 是这么种类型:斗嘴的鸳鸯,吵闹的夫妻。他们真正的分歧是孩子。王大年是连爹 都没当就急着当爷爷了,可苏明明赚的是青春钱,腆着肚子谁请你出场啊?王大年 说,这歌唱不唱没啥关系,可女人要是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苏明明说,我要不是 女人,那咱俩就是同性恋,同性恋能恋上就不错了,生啥孩子啊!这场战火绵延数 年,苏明明至今仍据主盘优势。 苏明明夜里演出,起得晚,上午十点半了,早饭还没吃。王大年正在家里看电 视。苏明明见吴雅萱来了,电视机一关就把王大年撵进了厨房说,下厨去!早饭午 饭凑一顿了,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我们这些翻身解放了的姐妹们。王大年蔫不登 地进了厨房,人进去了,撂一句话出来,别以为解放是什么好事,翻身的滋味累着 呢!两天半你就得找压迫,不压迫你,你还得求我呢! 苏明明说:“瞧你那熊样儿,十足的‘家庭主男’,还满口‘中国猛男’理论 呢!雅萱,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给你当‘灯泡’,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这头蠢驴!” 王大年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了,要不然怎么这满世界的人 都不娶你,就我娶了你?可你也没聪明哪去呀,你要是聪明,怎么这满世界的人你 不找,偏找了我这头蠢驴呢?甭埋怨了,认了吧!咱俩还真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蠢驴!” 吴雅萱羡慕地说:“看你们说说笑笑的,真热闹。这才像个有家的日子啊!” 苏明明说:“得了吧!大年哪里赶得上你的那位帅哥啊,又聪明又能干。大年 呀,窝窝囊囊的,废物点心一个!”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看大年挺好的。谈恋爱时总想找什么事业型的男人, 结婚了才知道,他就是国务院总理也没用!过日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女人能有个守 着你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可翰明自打从商就像出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说上 句话都挺难!早知经商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继续教书,穷是穷了点儿,可过得 叫个日子,现在算什么呀?” 苏明明说:“算了,想开点儿,凑合着过吧。这男人啊,也是熊掌和鱼不能兼 得。那种又有事业又擅长家务,又风流倜傥又感情专一,又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又懂 得温柔体贴的男人,就算有,也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当男主人公去了,哪是给咱们预 备的呀!” 两人说着话,多多撒了泡尿。吴雅萱忙着给多多换裤子,话题就转到了孩子身 上。苏明明向多多伸出手说,来!阿姨抱。多多没反映,抓着一面小镜子痴痴地照 着。苏明明说,男孩还这么“浪”啊?她逗着用手在多多的眼前晃了晃,多多连眼 睛都没眨。苏明明警觉了,说这孩子咋回事?好像看不见东西嘛。吴雅萱说,东西 倒是能看到,不然他总照镜子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理人,除了照镜子什么都不会。 连妈都不会叫,就会说句“吗啦啪叭”,也听不懂是啥意思。翰明说那是宇宙语, 他儿子是宇宙天才。苏明明说,这可不大正常,你别掉以轻心,今天没演出,我陪 你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苏明明陪吴雅萱带多多去了儿童医院,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检查,结论是多多 患的是幼儿自闭症。 苏明明说:“闻所未闻,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医生讲解了半天:幼儿自闭症是发生于2 岁半以前的一种严重的幼儿精神疾病, 主要特征是存在人际关系和语言发展上的障碍。自闭症患者大都四肢健全,眉清目 秀,看起来各方面发展都很好,但行为怪异,虽有正常的视觉听觉,却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无法与人沟通。有些自闭儿永远学不会说话,有的只能重复别人说的只言 片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一点似乎比聋哑儿更糟,聋哑儿听不见不会 说话,但他用眼睛猜别人的意思,用动作表达自己的需要,而自闭儿却不用语言表 达,也不用动作表达,他根本就没有与别人沟通的欲望。医学上还没有找到这种病 形成的机理,只知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遗传及脑功能障碍占重要因素。目前还 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吴雅萱急了问:“后果会怎样?” 医生说:“很难说,不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闭儿终身都不能过一个正常人 的生活。” 晴天霹雳,吴雅萱懵了。苏明明说,赶快找许翰明吧。 许翰明被找到的时候,正在饭桌上和客户杠酒呢。吃的是粤菜,他刚把一只凤 爪吃到嘴里,就被这个消息卡住了,那鸡爪子把许翰明的心挠得乱七八糟的,连说 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的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医院出了诊断错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 有着那么优秀遗传基因的多多怎么会是白痴呢?许翰明匆匆忙忙结束了饭局,急三 火四地赶回家,带着多多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市内所有的医 院,得出的却是同样残酷的结论,只不过说得温柔一些,多多虽然从反应上看没有 伴随其它不良症状,但有自闭症倾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希 望之钟”彻底坍塌了。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多么豁达,或多或少总会对自己的子女有一番 期望,许翰明和吴雅萱刚为人父人母,在开始希望的同时就失望了,那真是一种天 塌地陷的感觉。震惊、悲伤、压抑、痛苦至极,接下来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吴雅萱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许翰 明也想哭,但他不可以哭,法律没有规定,但男女游戏规则上是这样规定的:男人 不许流泪。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哭,你得用脑袋顶着肩膀扛着。其实男人根本就没 那么坚强,“天”他们是断断扛不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有另外一种发泄形式,喝酒, 然后借着酒胆说胡话!吴雅萱哭了一天两宿,许翰明喝了一天两宿。吴雅萱哭得不 吃不喝不说话,许翰明又吃又喝捎带着把几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吴雅萱把几床棉 被都哭湿了,许翰明把几瓶58度的老白干都喝干了。吴雅萱是把体内的液体流出来 :外泄。许翰明是把体外的液体流进去:吸存。里外里还是男人聪明啊!他俩就这 么哭着喝着较劲地耗着,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去想。 多多闯了这么大的祸,把他爹他妈整得要死要活的,却一点自我反省的表示都 没有,他撅起小屁股就睡,张开小嘴巴就喝,觉足饭饱了,就高昂着小脑袋,若无 其事地照他的小镜子,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会永远幸福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 一种人是永远幸福的,那就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