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地 作者:雷新 牛 在农村,牛是最常见的动物。我们这里仅可见到的只有和土一样颜色的水牛和 黄色皮子的牯牛,一般的是几户人家合伙买一头牛,耕种时期轮流着用,农闲时期 就轮流着放。我家自个儿买不起牛,用牛的时候也不多,是在后来入的别人的伙。 那时轮到我们家放牛了,便是让我牵着牛去放的。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初三 暑假,我总在草多的地方把牛系在一棵小树或者一棵高大的蒿草上,然后自己躲到 旁边的树阴下看书,那会儿在牛的耳边背了不少的古典诗句。在我那个年龄,总以 为骑在牛背上就是书上写的牧童了。到了冬天,地上的草都枯了,爸爸就买回干的 稻草喂牛,这种草,牛要独自在墙角里嚼很久。 约略记得遭遇过一次牛的出生。那时我还非常的小,只能在地上爬。那天,我 正趴在地上用小酒杯装沙子“生鸡蛋”,口里学母鸡念着:“咯咯哒,咯咯哒。” 突然,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子一窝蜂从我身旁跑过去,嚷着:“看哇,大牛生小 牛——”他们像疯子一样往村子西边冲去。我站了起来,朝他们跑去的方向望着。 妈妈知道我的心思,喝令我不许去。大概当时单凭我嫩腿嫩脚的那点力气是去不了 的,便很知趣地独自“咯咯哒咯咯哒”了好一会儿。小孩子们回来时,脸上是很反 差的表情,他们阴阴地说:“好吓人,小牛的样子吓死人啦!”——可我没见过, 至今也没见过刚出生的、身上冒着热气的小牛。在当地的风俗中,动物的生杀场面 是犯禁忌的,特别是对当时我那样的小孩子。 还听说,牛是有眼泪的,我也没见过,但一想到那在宰房里睁着大大的眼睛望 着刀子静静淌泪的牛,就觉得很难受,那是比人的眼泪更富于深沉的情感的吧! 牛是通人性的,爸爸总这么跟我说,所以爸爸在地里干活时总是一本正经地和 牛说话,好象牛真能听懂似的。按照爸爸说的,放牛时一个人无聊了,我就和它说 话。有一次,当我帮它取下脑门心上的一棵刺球时,说了很多像安慰小孩子的话: “不要动,我帮你把头上的刺球拿下来,不会痛的,好不好?”可它顺势用左边的 牛角把我的胸膛顶了一下,我摸着胸口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当看到那双懵懂的眼睛 时,我也不敢像骂人一样地骂它了。从那次起,我有些怕牛了。毕竟是畜生啊! 母亲告诉过我,如果梦见牛和你说话了,那是祖先对你的训诫。可能因为牛那 充满智慧的样子和一辈子任劳任怨的品格太像母亲她们自己了,在她们心目中,牛 是值得膜拜的。 我们这里能买得起牛的家户不多,平时用牛也少,一般情况,这里的人是用自 己牛一样的身体当牛用的,非到春耕和秋收时是不怎么用牛的,也有点舍不得用。 这一带的牛不是很多,半路上只要有两头牛碰面了,不管它们身上的活有多重,它 们都会停下来,望着对方咪哞咪哞地叫,还去碰对方的鼻孔,在对方的身上嗅来嗅 去。小的时候,总觉得牛是这种很不知道收敛的动物。现在想来,牛收敛得是多么 深沉,那其实是多么感动的生命相惜的场面。平时它们没日没夜的劳作,唯一的消 遣就是独自在墙角里反反复复地嚼口里的草根,它多么地想念自己的同类,多么想 在自己同类的生命气息中哞哞叫一声啊。在半路上,当它感觉到同类生命的气息时, 萌生了对生命多么深沉的爱情啊! 晒雨山 晒雨山是我儿时最向往的地方。山并不大,在双柳镇的最北边。小时候我做了 一个梦,看见晒雨山再往北是一大片水,水对岸是一座雾蒙蒙的城市,城中人丁兴 旺,往来不绝,嘈杂的人声、辚辚的车马声还依稀可闻。后来,真绕到山北面去了, 看到的却是一块荒芜的泽地——哦,原来在我还没去那里以前,那座城市已经消失 了。 传说孔子游学曾路过此地,当时下了一阵雨,把他的书都打湿了,于是,孔圣 人便停下来在山上晒书,因名“晒书山”(本地方言中“书”音为Xu)。小学时我 来这里游玩,在山南的七湖岸边问过一位老渔人,他跟我说的是:“山脚处的七湖 村历来都是以在七湖和涨渡湖打鱼为生,鱼到旺季时,村民便把吃不完的鱼放在山 上晒着……”所以,又像是名“晒鱼山”。这里祖祖辈辈、大人小孩就都这么含混 地叫着,问到山到底是晒什么的山,就都说不上来。这次再上山时,遇见山腰处的 一座茶坊,挂牌为“晒雨山茶场”,想必这山是确名为“晒雨山”了。我便默念着 这个奇怪的名字,想来这也是有根据的。当地有俗语说:“六月天里下雨隔牛背”, 也就是说,放牛的人在夏天里看到牛的这边在下雨,那边却出着太阳。同一座山上 又下雨,又出太阳,雨刚下到山上就被晒干了——这是多么宜人的气候。想我们的 祖先定居在这里,选择了多么诗意的一块宝地啊,现在群居在山下传宗接代的子孙 们,是得到祖先的福荫了。 晒雨山的顶上有一座道观,远远的就能看见它隐在松林中的白墙。小时候听说 观里有一位美丽的出家女子,以前作姑娘家的时候,有许多男子都喜欢她,但由于 女子的美貌出尘脱俗,男子都有点自惭形秽,不敢开口追求。最后,那姑娘将花容 月貌与青灯作了伴,好不可惜。我那时还小,村里的男子见我听得入迷,对我说: “要不,你长快点,长大了,去把她娶回来。”然后就哈哈地笑开了。我却是长久 地记得那位姑娘。每次上到山顶,我都要偏着头偷偷地往观里望,希望见到那位姑 娘。这次上山,我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依然记得那姑娘,依然偏着头偷偷地往 观里望。那姑娘已经老了吧,但也许姑娘在这静静的山上饮雨水甘露,食野菜山果, 她依然风韵犹存呢。 在山顶上放眼望去,可以看见山腰大片的茶树,如绿色的羊群放牧在脚下。 再远处,是古老而原始的村落,用泥巴砖码成的土屋肩并肩地掩映在冬天的树 林中,村头的树枝桠间如浓墨的一点,那是鸟窝。南边再远处是横贯东西的七湖, 湖中的一条小路向南游去,向镇中心游去,我每次就是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村子上到 山上来的。远望七湖水上,野鸟起起落落,相互追逐,偶尔在水上划开一道白亮的 直线,转眼又钻进了草丛里。西边,是广阔的涨渡湖,安静而肃穆地躺在天底下, 它守着这山,守着这山村里静静的生活。 从道观向后绕去,是一片从脚底下伸展开去的又深又远的松林和小小的村子或 者零落的几户人家。不知不觉的山林里就下起了小雨,林中浮起了一派雨雾,在雾 中穿行,道不绝道,循环往复,看这山虽不大,却也挺爱捉弄人的。从松林和村子 间穿过去,从村子和树林间穿过来,直觉得仙境与人间共享这一块地方了。 下山来时,已是黄昏。走过一个山村,那村里的狗就冲过来朝着你叫,狗虽是 放野的,却不轻易伤人,等你走后,一群群的狗便爬到屋前的草垛上趴着,像是害 怕生人,又像是在静静地目送你,看你消失在夕阳下的山坡上,又看你出现在远处 池塘的对面。 晒雨山这一带,是双柳镇一个偏僻的角落,离镇中心较远,又因山路阻隔,山 里人长年不会出山,这里呈现的还是我们村十几年前的样子,几乎每年我都会来这 里一次,每次来我都感觉着像是走进了过去的岁月里,我的岁月在这里被山一年一 年地收藏了起来。 下到山脚,回头望去,晒雨山在微蓝色的夜幕中悄悄地向北退去,它安详地把 最后的天光揽向了怀里。山顶道观的白色墙壁向这里勾头望来,观里有位出家的女 子,她掌着青灯,掌着静止的岁月,她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长江从这里流过 长江从南向北穿过武汉,在天兴洲向东一拐,弯弯曲曲往东海流去。在长江北 岸,有一段不长的距离,作为了双柳镇的南线。在镇码头上过得江去,便是鄂洲市 的白浒镇,从江这边往那边望,白浒山像一道墨绿的屏障遮挡了向南的视线。 为防止洪水的侵犯,双柳镇南先后靠江修了四道大大小小的土堤。堤外是一片 旷野的沙地,以前,镇里的村民在这里种打瓜(夏季的一种瓜,味甜,皮青绿色, 小则拳头大,大则有菜碗口方圆。瓤有红、白、黄多种,籽黑且大,可炒食。 双柳镇以前的特产,因吃时以拳头击打比用刀切可口而得名。有养人价值。本 地农民劳累时击瓜止渴。孕妇食而无害)、花生、油菜等等。洪水破堤后,可以看 见从地里漂上来、还牵着青藤的小打瓜,还有一丛丛开在水面上金黄依然的油菜。 长江从这里流过,在地底下为我们留了生命的根。在镇上随地打一口井,都可 以摇上来清甜的地下水,镇上的人世世代代喝这种井水,家户门前都有这种爬满青 苔的老井。 对我野性未泯的童年,堤外是一片乐土。枯草丛中有倒塌的老砖窑,举着高高 的烟囱,镇里不少的老屋就是用这里烧出的红土砖做的。窑垮后,镇里现在盖大楼 房用的砖都来自别处。堤外有许多天然的小湖泊,还挖有不少的鱼池,养鱼的人在 池边用木头架一个简陋的矮房子,顶子用干芦苇盖上,便长年累月地住这里守着池 子里的鱼,过着和鱼一样沉默的生活。黄昏时守鱼的人从小木屋里出来,咬着一支 纸烟,在池塘周围转转看看,见到我了,便问是哪里来的小孩子,然后回味往事似 的自语道:“你雷家二份塆的,哦,我知道的。”我就想他一个人住这旷野里,不 怕有妖怪吗?他却不望我,笑着说:“我就是这池里的妖怪。”我不禁身上一冷, 站在矮屋面前,想着背后空荡荡的旷野,还有那么远的回家的路,想哭却不敢出声 ……旷野里的夕阳,红里透着绿光,不一会儿便钻进草丛里去了。后来怎么回家的, 已记不清了。 洪水三番五次的来袭,农民渐渐不在堤外种作物了——打瓜也因此绝种了—— 他们改种白杨树,这种树适于沙地种植,易活,把砍下的枝桠往地里一插就行,过 不几年就成大树,砍了卖木材,比种什么都强,而且种树还可以稳土防洪。洪水再 来时,看见白杨树露在水面的树头,宛如在水上摆开的树阵;码头从长江边改到大 堤上,渡船改航,嘟嘟响着从树中水路穿行而去,在树林里拉着哨响,像一只调皮 的大水鸟得意的叫声。小渔船则靠在树腰上,以稳住江浪的冲击。树阵还会网住从 别的地方漂来的家具,或者溺死的水尸,人们摆开渔船去把家具载回来,把水尸用 桨轻轻拨离树丛,让它顺流而去,心中默祷着它不幸的灵魂。 翻过堤去,看见的是一个小树的王国,都是刚插上的新枝,它们笔直地站好队, 千姿百态,却非常整齐。穿过树国,爬过旧堤,鞋子里灌满细沙,裤子上沾满枯草 的碎屑,我一个人来到了长江边上。江水瘦了,退出的沙地经太阳一晒,白晃晃地 耀眼,忍不住脱掉鞋袜,走到上面去,沙地又干又凉,透着柔和的温度,是大地的, 也是太阳的。扬起一捧细沙在手中,轻轻松动手指,颗粒均匀的江沙便像清水一样 泻下去,小时候,手脚割破了,就把这种沙洒在伤口上止血,一边洒一边还念着: “洒洋沙,洒洋沙,伤口不结疤。” 堤外以前那零散的几户人家还在,他们住在旧砖窑里,趁大好太阳天,把刚洗 的衣裤挂在树枝上晒着。旷野里不算是有路,踩死一排枯蒿,露出一条细弯的灰色 土线,便是路,且通往池塘和通往人家的路各不相连。我就朝着窑房那边的人家走 去,一个壮年正在窑房外的路边补种死缺的白杨树,他用铁锨休整着洞穴,以便把 树放进去刚好合适,他左右地切削着洞口,不时地用铁锨扣击着大地,树林里荡响 着咚咚的声音,静静的旷野在我脚下微微地震动起来。我从窑房旁边走过去,撞见 屋外的两条土狗,它们不安地朝我吼叫,仿佛在质问我身上陌生的气味。女主人在 旁边拾柴,她扭过头对我说:“不要怕,走你的,狗系着呢。”才敢从狗的鼻子下 走过去。 走进另一片树林,发现别人在这里放过的野火,黑乎乎的一大片,树脚也被舔 黑了。走到大堤上来时,林子里另一处又起火了,火势腾起来,跟着风向,一路狂 扫,火苗在林子里红头红脑地冲撞,像是刚从地底下放出来的野兽,全身红光。 太阳要落下去了,西天边的晚霞烧得通红。 长江在堤外从容地往东流去,它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又像是视而不见 …… 镇集 那时的镇集可比现在热闹多了。一想到那时双柳的镇集,我就不由地想起镇上 人在我出生以前的生活。那种为我所未经历过的生活,是和我现在的生活远远隔着 一个世界的。 在很久远的从前,祖先们选择了这块风水宝地,勤于垦种,日出而作,日入而 息,将各自种的东西聚到一起,互相交换。他们世世代代温顺地生活,不见经传。 然而,是他(她)们在小木屋里生儿育女,这镇才成了镇,古老荒芜的土地上才经 久地寄存着人的气息和人的特有的味道。 双柳镇南北都是山,西边的阳逻经济开发区与武汉市区仅一江之隔,以前也是 山区;东边是大埠,我父辈那一代在那里垦过荒地,再往东是黄冈市,双柳以前属 于黄冈管辖。镇集在刘镇乡的中心地带,左右是古龙乡和殷店乡。刘镇乡由一些聚 居的塆子组成,远近散布在镇集的周围,以前种过大面积的棉花和麦子,后来经过 规划,镇中心附近的村子现在主要以种蔬菜为主。镇北的七湖渡村、七湖村则以种 水田和养鱼为主,他们到镇集上卖稻米、鱼和冬天喂牛的稻草。镇上人如此互通有 无,长久过着相安无事的平静生活。 汉口至新洲施岗的汉施公路将武汉市区与新洲用陆路相连以后,阳逻至大埠的 阳大公路也从双柳横穿而过,将武汉与黄冈两市用陆路连接了起来。于是,古老的 渡江水路冷寂了。双柳镇则因阳大公路上日夜滚过的陌生的车辆而变得热闹起来。 镇上人历来以农耕为主,在农本思想的古中国,是典型的农村,这里有地主, 也有乡绅。大部分农民获得土地后,不忘旧苦,过着简朴而节俭的老生活,在镇集 上高兴地出卖自己日夜培育的蔬菜以补充家用,并养儿育女。他们朴素的愿望就是 后代读书出去后能做官,不能做官,脱离农村在外发财也行,这样房份上便有了光 彩。如果眼看孩子读书无望,便早早地让孩子下地干活,作补充劳力。他们手上的 钱以前主要是从镇集上来的,后来则直接转到了从菜贩子手上来。菜贩子是农村里 无固定门面而流动的商人,他们走家串户地收买蔬菜,运往四面八方,通过转手营 利,也有的在城里摆摊设点,把双柳的蔬菜贩过去卖。双柳镇的人就是这样,亲手 养的孩子,亲手种的蔬菜都往外送,丝毫不为自己留点什么,还生怕送不出去。 现在,从菜贩子手里就可以拿钱,所以平日里赶集的人也少了,非到非买不可 的时候或者逢年过节时,他们才去,平常则觉得没什么去的必要。 在不解辛酸的童年,镇集却是另一番景象。 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把堂屋里的大编篓拉出来,里面是满满的番茄,她在堂 屋里喊我:“还没起来吗?跟我一起上集,帮着拿篮子和称杆。”爸爸则在床上用 脚踢我:“起来,起来,醒了就起来,再不去,天就亮了。”昨天晚上,爸爸把摘 回的番茄往堂屋里一倒,我们全家就拿起抹布一个一个地抹,我专挑又大又红又光 蛋的抹,握在手上舒舒服服的,抹好一个,递给爸爸,爸爸总要再抹一下,然后放 在脚边。我知道,好的要后来码在篓子上面,别人看了才会给个好价钱。这样抹着 抹着,全家人都顾不上说话,一直抹到很晚…… 妈妈在前面走,挑着担子,我提着一篮子长得稀奇古怪、带上零卖的番茄在后 面跟着。路上起了大雾,骑车上学的中学生从我们身边过去,妈妈的担子发出咿呀 咿呀的响声,有车铃声响来,我们便往路边靠一靠。妈妈紧闭着嘴唇,走得很快, 我则在背后小跑着追赶:“妈,篮子好重啊,走慢点等等我——”“重,越是要走 快——算了,歇一下歇一下,我背上都汗湿了。”我撵上去,吐着舌头像狗那样看 着妈妈:“累死了,累死了。”妈妈额前的头发上沾着灰色的雾气,她笑了,但马 上又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笑过一样,望着前面的集市,说:“走吧,中学的学生都 上学了,快点去卖了番茄再买豆腐佬你喝。”我就来劲了,跑到了前面,向后喊妈 妈:“快点啊,快天亮了。” 有时还没到集市上,半路就被菜贩子截住了——他们来得可真早——他跟着我 们一边走一边和妈妈谈价,但有时妈妈嫌价太低:“你还没看番茄呢,等会吧,等 我挑到集上亮地方再说。”那人停下了脚步:“何必又挑那么远呢?”然后,他转 移到别人从后面挑上来的篓子了。到了集市口,借着做早点的灯光,菜贩子在这里 四处逡巡,和妈妈谈好价格后,把手一扬:“那边,你挑过去过称。”妈妈让我不 要到处乱跑,好生守着篮子和称杆,然后俯下身去掮起担子向那人指的一个黑黢黢 的角落里挑去。做早点的人心无旁骛地翻转着手中的油条,他谁都看不见似的,菜 贩子则在眼前晃来晃去。不一会,妈妈挑着空篓子回来了,给我买了一根油条和一 碗豆腐佬,让我坐在做早点的矮桌子上吃,桌子好象是专为我那样的小孩子准备的, 矮得很好。后来,妈妈则抱着手,等着早起的人来买菜。 天豁朗地亮了,赶集的人慢慢地从四面八方聚在一条路上,他们从中间的道上 挤挤擦擦地过去,提着空篮子探过来,望望这个,摇摇头,望望那个,摇摇头,问 个价格就向集里走去。拖着板车的、骑着自行车的则不停地叫嚷着:“让一让,哎, 让一让。”集市深处道路两边的小店此时也都开了门,卖着小酒小肉,店内热气腾 腾,客人进进出出,在门口撞见熟人了,则拉到旁边去说话。我伯父从朝鲜战场上 回来后没有娶亲,老了就在村委会里守门,拿了点小钱,便常常来这里的小店和过 去的战友聚聚,喝点早酒。学校早读放学后,我总跑到集上,先找伯父,蹭点花生 米吃,然后又到妈妈那里要豆皮或者肉丸子吃。我望着那小白瓷的酒盅,问伯父: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还一喝把鼻子一皱。”伯父怜惜地抿一口酒,丢一颗花生 米到嘴里,然后松开鼻子,望着我呵呵笑着。我嚼花生米嚼得口干,便威胁似地说 :“还笑呢,看我喝光了你的酒,让你喝不成。”伯父看着我把酒盅抢到手里,还 是笑着:“辣!你不怕辣?”我学伯父的样子也怜惜地抿一口,辣得我啊啊叫着。 倒是有一回,我还真全倒进嘴里了,过了一会儿,路面前面低,后面高,像转 盘一样地把我托着转。后来,是伯父把我挟回来的,我吐了伯父一身,伯父还是那 样慈祥地望我笑着,直到他孤苦伶仃地离开这个世界。 太阳从老合作社的旧红顶子上升起来了,它静静地照在集市上每个人的头上。 集市深处,从南向北,卖鱼的、卖肉的,动作麻利地把鱼肉过称,塞进别人的篮子, 翻出口袋里一大把碎钱找零,不一会儿就卖光了。太阳挣亮了一点,集市上到处都 是附近人家早饭的香气。妈妈还站了一会儿。最后留着几个丑得没办法、实在卖不 出去的番茄,牵着我回家。 长大以后,我还时常向往着镇上拥挤的人群,向往着晨雾中润胃的豆腐佬,向 往着那矮得刚刚好的早点桌子,还向往着伯父那孤清老香的早酒…… 现在镇集上不再是把蔬菜鱼肉搁地上卖了,在集市南边以前的一块荒地上,像 城里那样修了水泥台子,台子上面还罩了蓝色的棚子。已见不到站在露天的雪里, 胡子头发都落满雪花,站一早晨就站老的农民了。他们长久地站在那里,头上始终 是一年四季雨雪交替的蓝色棚子,他们和大地一样,赤裸地负载着小镇的历史,并 憧憬着遥远得如今天一样的日子,他们的面貌一天天地变化着,抑或像我伯父那样, 在中途,就退出了人群的队伍。 关于镇集,还有一些人们不愿再想,也很少有人提起的旧事。就在镇集这个地 方,农民以前枪毙过骑在他们头上的地主,当时的枪声还惊动了在这块土地上寄居 的鸟兽。 那是独自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为我们所未经历过的苦难。在这个世界里,他 们过完年,过完元宵,哼着旧俗的歌子:“年过月尽,开始活命。”在新睁开眼的 太阳下,扛起犁耙,牵起老牛,下地里去了。 回村 在阳逻下车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了,冬天的夜晚早就降临了。在阳逻中心的磨 盘处向四面望去,是一片热闹的灯火。磨盘东边阳大公路的两旁静侯着一排排的麻 木三轮车,司机暗暗地坐在车头,等候客人的招呼,问清去哪里后便忙不迭地打开 车灯,踩动引擎,摇摇晃晃地向目标地驶去。 “师傅,到双柳多少钱?”我单刀直入地问。 那师傅不年轻了,一幅避祸的样子,把脸扭向旁边的麻木,使我觉得有点奇怪, 听了半天,原来他刚才咕咕噜噜说的是:“这么晚,我们没送过那么远。” 冷淡地哦了一声,我想只好徒步夜行了,到家时大概十点左右吧,不算太晚。 夜里拉人,这些司机肯定是吃过亏的。双柳那名字一听,别人肯定吃了一惊——那 里有“地痞”!双柳镇上像我这么大的青年人有一大批,留在当地的青年是绝对不 会抗起父辈们用旧的锄头下地里干活的,他们于是聚成了几个班子,并且有自己的 据点,据点范围以外的则都是一些攀附上去的游兵走卒。司机师傅肯定把我看成这 种人了。 我数了一下口袋里的香烟,十支,够一路抽的啦。不然漫漫夜路是走得很寂寞 的。 突然,一辆麻木从后面追上来了。司机扭着头问:“到哪?”“双柳。到吗?” 司机好象没听见,停下了车子,我过去时,他又问了一句:“到哪?”“到双柳, 多少钱?”“双柳刘镇,有点远呢。”“不到刘镇,比刘镇近,孙洪村。” “七块钱。”司机出乎意料地开价了。 行车途中,路两边不时地吹来菜地特有的粪香。车才过殷店时,司机就问: “到了没?”我笑了,敢情他是不熟悉这一带才拉我的。“还没呢,过不了几个塆 子就到。”过一会儿,他又焦急地问:“到了吗?”“还没呢。”“这么远啊,那 可要加钱,那非要给八块钱。”我答应了他。随后,在孙洪村下了车。 从车里钻出来时,星星已经出来了,隐隐透着只有乡村的星星才有的那种蓝光。 平日里,这里可没见有这么静啊。 孙洪村是由周围的四个塆子组成的,村里以前种棉花,现在以种番茄、黄瓜、 架豆、苋菜、白菜为主,是双柳较大的农作村庄。进塆子前得先经过这个塆子的池 塘,每个塆子都有各自的池塘,我小时候经常到处偷钓,被管鱼的人撵得满村子里 跑。鱼塘以前每年过年都要全塆分鱼,爸爸那时是塆里打鱼的好手,现在池塘由个 人承包,打鱼、分鱼那热闹的场面就再看不到了。鱼塘敌不过晒雨山那一带的池子, 赚不了钱,于是便自然地枯了。鱼塘周围以前的竹林、草地、土坡、树林都充满了 我们小孩子的气息,那些和我一起奔跑的小伙伴,现在已经大部分留在这里,被别 人称为了“地痞”,有的幸运些如我这样的上了大学,被赶往了城市。 我们这里的“地痞”我了解不多,在印象中,他们就是人手一辆摩托车,出行 时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在车上对一切人和事都视而不见的人。据我所知,他们很少 破坏自己的村子,同时也做着村子里商业性的地方保护人,比如收了钱赶走从外地 来干扰生意的菜贩子。他们是那种不居家的人,有的已结了婚,依然是别人戏称的 “路上的人”。所以,在当地人眼中,他们属于“另一种人”。他们是一群危险的 人,做一些危险的事,行走在村子里所有人的身边。在他们身上有许多人们无法理 解的问题,和当地思想纯朴的农民相比,他们显得有些复杂和不可捉摸。他们也说 :“没办法,人都要活!”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它自己的运行原则和 游戏规则。他们也有自己的哀伤;怕人的时候,也有向人求饶的时候。他们是一群 逍遥而孤独的人。他们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村民,而且是青年,正当人生美好的时 期,是村子将来的主人。 我走进村子时,夜空在村子的上面显得远了,有些深不可测。路过塆子坟场的 时候,我打了一个冷战。可能,耕作的人都睡了,以往和我一起奔跑的小伙伴也都 睡了,打鱼的爸爸也睡了,分鱼时聒噪的全塆老少都睡了,村子周围的菜地和菜地 里的菜秧都睡了,脚下的小池塘也一幅可怜相、没人理睬地睡了。等到明天天亮,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起来,走上不同的路,在路上都会相遇的。 清明节 春分过后,白昼开始变长,黑夜开始缩短,阳光可以在大地上多停留一会儿了, 农民也就可以在地里多干一会儿了。到了清明节,毛雨纷纷,农民在地里干活,也 像新长成的菜苗一样,身上慢慢地就濡湿了。人们经过一冬的蛰居,渐渐地像冬眠 的动物和昆虫一样,感于春气的温暖震惊而出。过路的行人多了起来,在路边,向 牵牛的老人或者小孩子打探新路: “哎呀,过年都过变了,这还不知道往哪走呢。” 老人瞅瞅外地人新鲜的面孔,用牛鞭一指,把方向指给了他。那人就千感万谢 径直往牛鞭指的方向去了。 小孩子则不无好奇地望着路人,把路想了半天,觉得说不清楚,干脆说:“我 带你去吧。” 原来,这些人是从外地赶回来上坟祭祖的。于是,村子里便热闹了,异地女一 起回的,城里的小孩子对农村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个问问,那个问问,问番茄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青疤,问村里的小孩子为什么吃桑树上的乌枣,一旁年轻的妈妈 答不上来了,便叫去问爸爸。为此,也有闹笑话的时候。 走过麦地时,袭来一派春土的芳香。那一幅洋娃娃打扮的小儿子不无好奇地问 :“妈,乡下种这么多韭菜哪吃得完啦?”年轻的妈妈往地里看了一看,给孩子讲 :“农民伯伯这是规模种植,是卖给别人吃的。”爸爸则对儿子说:“那是麦!” 一旁陪着的亲戚却是笑个不停:“没见过这东西吧?”那好问的小儿子说没见 过,又问麦是干什么用的?于是一伙人七嘴八舌地给他从麦子讲到面粉又讲到饺子 馒头。 小家伙不知道听谁的是,还是问:“麦子怎么就变成馒头了呢?” 城里来的女孩子却出奇地喜欢池塘里的蝌蚪,于是央人用酒瓶子去装回了几瓶。 嫌少,还要。于是,乡人去买回罐头,倒出来给她们吃,然后拿空罐头瓶子又去装 一瓶。她们抱着瓶子,说:“这些都要变成青蛙。”其实,哪里是青蛙,我们知道 那池塘里的蝌蚪大部分是要变成癞蛤蟆的。她说她要把它们养成青蛙,我们就在心 里乐着,等着长成的癞蛤蟆去吓她们。 于是,上坟,烧纸烧纸、上香上香,村里人哈腰帮忙念着:“……来看你来了, 给你送钱来了,保佑他们在外面百事百顺……”于是放鞭、磕头磕头。完了后,他 们当天就要走,留也留不住。 清明节在四月的四、五、六号,村里人在这三天里都会逐一地去祖宗坟上祭祖。 和外地回来的人不同,望着土坟时,他们的眼中会出现祖先鲜明的身影。在这几天 里,祖先的灵魂会被呼唤出来,在天上聚集着,如流云一般舞动,借着风力,前来 坟上领取亲人烧去的往生钱。村人记得先辈苦怜的生活,想着他们风霜满面的样子, 轻轻地唤一声:“爹。给你送钱来了,在那边别苦了自己,爱喝酒就多买点喝……” 有的人还会搁下农活,从菜地里拉来新土,把坟修得高大气派一些。 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也在这一天里寻根问源,心怀祖宗,祈求祖宗的在天之 灵护佑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后代,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并以此告慰祖宗的阴德。 他们有的年事已高,在故土上依着与土地一生的交情,静静地与地下的灵魂作着最 后的交谈。他们坚信一点:自己无愧的一生是祖宗都看在眼里的,最后,祖宗将拍 着他们的肩膀,邀他们一起进入自己家族在阴间的堂屋,堂堂正正地在那边继续做 人,还要光明正大地在那里享受清福。他们都将和祖宗一样深埋地下,化为这块土 地上的灵气,寄在水中,寄在天上,或者寄在来年春草的气息中,永恒地看着自己 的后代,直视着他们正在成长中的娇嫩的灵魂。 修谱 在双柳,几乎每一聚居的姓氏都有自己的宗谱。我读初中的那几年,便是一派 蔚然的修谱风。宗谱是一代一代人传承下来的,当地人对宗谱很重视,谱序中这样 说:“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郡县之有志也。” 记得当年,我们雷氏的宗谱修成以后,还很热闹了一番。 由于那年把祖坟迁移到了双柳,所以,修谱的气势恢弘壮阔,一个月以来,祖 坟上每天都是远道而来祭拜的族人,鞭炮从老远一直噼里啪啦地打过来,祖坟上忽 而是一片人声喧闹,忽而祭拜时又是一片静默。当时清明,时有小雨,路上的爆竹 纸屑被踩进泥巴里,红花花的一团。祖坟是修在一片油菜花地里的,当时的空气里 便久久地飘散着硫磺、檀香、油菜花混杂的气味,在这种持久不散的气味中,家家 户户在门口摆好香案,放鞭“接谱”。老人拿到谱后,翻出了旧谱,戴着老花镜, 与新谱对比着看。村人不懂那上面的文言和格式,便拿着谱去向老人请教,老人用 抖得厉害的手指指着谱上一行一行的文字,停顿的喉音里充满了历史的沧桑。 接着,搭台唱戏。在以前刘镇中学的旧操场上,靠近大路,垒了一人多高的戏 台。近一个月里,学校操场俨然一个集市。村人吃过饭了,便搬把凳子去看戏。 没上学的小孩子抱着大人的腿要去,因为那里卖小孩子吃的玩的什么都有。上 小学的孩子,放学铃声一响,书包也顾不上放,就往这里冲。人山人海的场子上顿 时就像袭来了一群土狗,小家伙们从大人的胯下钻着,找自己的家人,要来几毛钱, 买了东西吃,吃完了后又跑到后台去,在帘子逢里偷看黑脸白脸的人。有一个小家 伙看到里面一个红脸的人在抽烟,便转过头来把刚才看到的怪事说向挤在后面的孩 子,最后面那个仰着脖子,不停地跳着:“让我看一下,让我看一下!”还有的小 孩子则钻到台子下面去了,几个人围在一起,商讨着要在戏了人散之前去偷谁家埋 在地窖里的甘蔗。场子上,小孩子的哭声、小贩的吆喝声、妇人挤得毛火了时争吵 的声音哄成了一片,场外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于是怨声不断,有的干脆就一边 罗嗦着一边回去了。也有的青年小伙子借着看戏为由把心仪的姑娘叫出来,到附近 的池塘边择个安静的处所坐着幽幽地聊。因为在大路边,还来了不少外地的人,有 骑车来的,还有用板车拖来的笑意盈盈的白发老奶奶,在人圈外眯着眼会意地听着。 那时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庆贺雷氏宗谱的修成的。 家乡的族人在谱中寻找自己的祖先,探问自己的源头,并思索着自己在怎样的 延续。现在他们留在双柳,依然以务农为业,他们使用铁制的锄头和犁耙,这些农 具和祖先的差不多;他们的双手还是与土地直接有着关系;他们说话的语气和音调 或许也还和祖先们一样。新时代强烈的冲击,并没有把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他们与 祖先的关系冲断。我有时就在疑惑:他们到底是生活在一个新兴的时代里,还是生 活在一本宗谱的下半卷里? 鬼鸟 棉花和麦子就种在塆子的周围,村人一天到黑去地里摸它们,眼巴巴地望着它 们长,总觉得太慢,但还是都长得高人一个头了,他们钻进钻出地干活,在地里得 互相喊着说话: “喂,太阳落西了,回去了吧!” “就回。把这一路料理完。” 从地里钻出来时,都一头的汗,红光的脸庞,稀薄的衣服紧紧贴着瘦瘦的脊背, 一阵风吹来,他们擦擦汗,扯扯衣裳,看了看蛋黄色的落日,收拾农具,往家里走 去。 太阳下山后,满村炊烟袅袅,妇女在家门口洗头,把淡黄色的碱粉往头上抹。 这时,鬼鸟叫了起来。 每到晚饭的时候,我才慢慢地收敛了玩心,往家里赶,进塆子时,总会听见这 种叫声,从棉花地里和麦地里清晰地传过来,东面有,西面也有。月亮出来了,村 庄外的旷野里透着一股凉气,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鬼鸟的叫声很低沉,带着老人咕噜响的喉音,像是深深地叹息,又像是要强烈 地抓住什么似的轻声的召唤。我总觉得地里像是坐着一个身世惨烈的老女人,她在 啼血地叫着,一双暗红的眼睛哀怨地望着地面。刚叫过了一声,她马上又要抬起头 再叫一声。 后来,在塆子的四面八方都能听到鬼鸟的叫声,在地里,在坟场里,只要是隐 蔽得很好的地方我都能准时在太阳下山后听到,这声音就像是同时来自同一只鸟。 塆子里的人平时没怎么注意鬼鸟,但也有说见过的,说是像鸡一样的大黑家伙, 跑得很快,但不能飞。白天里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这东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我 最终还是没有见过,只是唤它“鬼鸟”。 鸟的叫声不大,但只要黄昏时整个塆子都静了下来,这种叫声便在塆子的每个 角落里都能听到。有时人们蹲在门口吃饭,听到这叫声了,会开口骂一句:“晦气 的东西!”然后转进屋里去了。然而那鸟还那样地在人耳后追着叫。 据《山海经》载,有一种神鸟,曰“九凤”。居于“大荒之中”,可以肯定包 括楚地在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九凤”却从神鸟变成了鸟怪,从楚地的吉 祥物变成了妖气十足的怪物,被称为“鬼鸟(鬼车)”、“女鸟(姑获鸟)”,它 滴血降灾,摄人魂气,取人小儿,且性情凶暴。据说,这种鸟孔圣人见过,《孔子 集语。博物》中说:“鬼车,昔孔子、子夏所见,故歌之,其头九首。”我不敢确 定我听到的那鸟是不是孔子见过的“鬼鸟”,但在别的地方,我却从没听过这种鸟 叫,当然也没见过它。然而对于鬼鸟,我却总是怀着特殊的感情,像是远远地望见 了故乡的炊烟,唤醒了脑中整个村庄的气味,又像是体味了大自然埋在身边的死亡 气息。 那时,小学放学后,我负责锁门,有的人在回家之前要把当天的家庭作业赶完, 做完了作业,又开始打扫教室,教室里于是烟尘弥漫,他们闭着气,跑进去狂扫一 通,跑出来呼一口气,然后闭着气又跑进去狂扫一通。这样,我每天要等到很晚才 能回家。 路过麦地的时候,我闻到了村子里烧饭的柴火味,想到了黄灿灿、香脆的锅巴, 舔了舔嘴,哼着歌儿,便抄上了近路。近路很隐秘,经过一片树林,林边还有一个 小水沟。我们上学有时就走这条路,要在林子里偷偷地玩会水再去学校。麦子黄的 时候,也是沟里的水涨满的时候。妈妈总告诫我不要玩水,给我讲过很多小孩子淹 死的故事,但我还是像鸭子一样向往水,像猫儿一样向往水里的鱼。于是,总偷着 玩。后来,人大了些,妈妈放心了,还去踩泥里的蚌,摸螺蛳,拿回来处理干净了, 用野蒜炒了吃,很香的野味。 那一天,我在沟里意外地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鱼,它的尾巴很奇怪,像在水里泡 得生霉的木头一样,长满了白毛。鱼在沟里诱惑我,浮上来,沉下去,忽而近,忽 而远。我像家里的猫闻到了鱼腥味一样,屏住了呼吸,掰了根树枝,在草丛里坐着, 等鱼儿过来。那鱼没有尾巴,掌握不了方向,笨重地在水里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我 轻手轻脚地靠近,准备下水去捞。下水后,我发现沟里的水离我很近,在脚下以一 种高度和重量压迫过来,我听得见胸腔里扑扑的心跳,林子里顿时静得像是突然脱 离了人间。不知不觉,我膝盖已没在水中了,手里的树枝兀自地向鱼伸过去。那鱼 安然地往下沉,我脚下猛地一滑——我当时确实站得很稳,脚指头像猫一样地抓着 泥巴,我确信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使劲地把我拖了一下——我连忙抓岸边的蒿 子,不停地蹬脚,那手后来被我蹬脱了,可我的一只新鞋还在她手中拽着,慢慢儿 带进了水里。当时林子里要是有人,我肯定会大声地哭出来,可林子里连一点活物 的气息都闻不到,我不敢出声。 我愣愣地站在岸上,连气也不敢出。这时却听见鬼鸟在我背后叫,它好象一直 都在叫,可我刚才没听见。那叫声像是我死过一次后重新来到世上听见的第一个声 音,它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老人,她孤苦寂寞,无处诉说,急切地想拉 一个孩子去与她做伴,对他讲一个与书上的童话完全不同的故事。 井里的女人 以前,全塆的人就靠一口井养活,井在塆子的东边,我出生以前,那口井就被 推了,在原地上挖了池塘,原来的井坑在现在池塘的西南角,是池塘最深的地方。 后来,池边的一棵老柳树被雷劈倒了,睡在了那里。游水的人就更不去那里了。 我听人说,那井里死过一个人,是个女孩子,后来也没捞上来。我问塆里的人, 别人什么也不说:“这有个什么好打听的?要问回家问去!”爸妈也是不怎么愿意 说。我只知道那女孩子死时和我当时知道她时的年纪一样大。有人说她是个傻子, 是她家里人丢进去的;也有人说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在井边玩时自己掉进去的, 还有人说是别的小孩子从背后推进去的。 到底还是没弄清楚。我想那女孩子如果还活着,现在肯定已经是作别人家媳妇 的年龄了。 我小的时候,那池塘里的水被鱼养得很清澈,水面上是一派青翠的柳影,水草 像地里的菜秧一样自豪地长着。在水草边下钩,一下午可以钓到十来条黑背的大喜 头鱼,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碰到斤把的草鱼。 塆里的媳妇们一大早便来池边捣洗衣服,新一天的太阳照到水上,又返照到她 们的脸上,给平添了几分娇嫩。她们在池边放肆地谈着昨晚的开心事,敞开心地笑 着。有时,早起放牛的老人路过这里,不小心听了她们的话,就骂:“短寿的东西!” 然后连忙赶着牛走开,生怕牛也听了似的。她们则在后面笑得更厉害了,还调 皮地假装挽留:“……不多听会儿啊?哈哈……” 有一年暑假,我住在池塘边,是为外出打工的一个族亲守房子。那时,每天早 上,必定是被她们吵醒,然后躺在竹席上听她们笑。她们有时像老鼠一样吱吱地叫 着,低声交头接耳;然后又像开锅的水一样,四面笑声相连。 那时,我能感觉到她们晒在朝阳中的幸福,以及被她们带起来的整个塆子的欢 乐。至于那口井和井里的女人,因为知道得少,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恐怕 还想不起来了。 也是那年的暑假,帮家里干完活从地里回来,我等到身上的汗冷了,便总求爸 爸让我去池塘里洗澡,然后还要在池塘里像鸭子一样地游一圈再回来。有一次,我 游到池塘西南角去了,老柳树的枝桠下面窝着好多的喜头鱼,直撞人的脚,我一踩, 小鱼就从脚丫子里像泥巴一样挤了出去。我踩到一条大的便扎猛子下去抱起来,小 的就用脚丫子夹住送到手上来,然后用柳条把鱼一条一条地穿好。我越踩越高兴, 把池塘里洗澡的伙伴们都叫了来,他们一来,水性好的不一会儿就踩了许多,穿了 长长的一大串。水搅浑了也顾不了那么多,踩到大的,还是扎下去,上来时,一脸 的泥水,便急忙地抹脸。泥水弄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使劲地抹脸,想看看自己脚下 软绵绵的是什么东西。我把它在水里摆去了泥巴,见是一条尺来长的鱼裹了一件衣 服,衣服上印满了红豆。 我们踩了很长时间的鱼,太阳落土了也没察觉到。我举着手里的衣服,向伙伴 们喊去:“嘿,看我踩到什么了?这鱼还穿着衣服呢?”这一喊,伙伴们的注意力 都集中过来了,都看着衣服,像是看什么怪物一样。有个人突然说:“那是一件女 人的衣服……”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在池塘的什么地方,顿时,踩鱼的人都感觉到 像落网的鱼一样被网在了这个角落里,我们马上要命地往岸上游,手里的鱼也不要 了。 我回家时一脸苍白,连话都不敢说,一想到一群人被网住了,疯狂游的样子, 就感到全身瘫软。吃过晚饭后,我静静地坐着,不停地舔嘴巴,最后才敢对爸爸讲 : “……现在塆里没人穿那种老式的花衣裳,那衣裳不会真的就是她的吧?” 爸爸没管我,他点了一支烟,先去那房子里睡了。妈妈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一 脸阴沉,她吃力地回想着:“我记得……她以前是有那样一件衣裳……” 后来,妈妈去池塘边给她烧了纸,对她嘱咐了又嘱咐。 无论下雨下雪,塆子里总是忙碌的气氛,没人有空再提那井的事。 塆子每一天都是新的,在新的一天里,妇女们总早早地起来,把衣服拿到池塘 边去洗。池塘的淤泥很久没挖了,西南角里便还是老样子。我不小心踩了她的衣裳, 那裹满泥巴的小花布衣裳,冷冷的,软得很脆弱,就像是负载了人轻忽的灵魂,手 一松,便滑了下去……我对她一无所知,却总感到她的眼睛在井底里看着我! 小楼春雨 雷家二份塆的房子和镇上所有的民居一样,统一的坐北朝南,大门向阳开。塆 子中间的房屋隔着道场,整齐地排成排;塆子边上的人家则散落在离池塘和坟场不 远的地方。塆子里的树很多,里里外外、地头路边都是树,到了夏天,人们便在树 下歇荫。塆子里也有些历史久远的树,卧在水凼的角落里,久无人问津,但每年春 天它总会听时令冒出几条芽苞来。 这里的树是种得有“讲究”的,比如家户人家周围就不能种桑树,因为“桑” 与“丧”谐音,不吉利。所以,我们家的小楼落成后,爸爸就把周边的桑树都 砍了,惟独在门前留了一棵杨树。那棵杨树是伯父和父亲两个人很小的时候一起种 的,爸爸说它是我们家的守护神,谁也不许动。 我还记得我们家以前住的老屋,是个木头板和泥巴砖搭起来的矮房子,在塆子 的正中间,门前有个很大的道场,妈妈和姐姐们总是把道场扫得干干净净的,塆里 的大人小孩便总爱来场上玩,有的人吃饭也不错过,干脆端着碗来。有时,玩杂技 的艺人流浪到我们塆里来了,也选择在我们家的道场上摆开锣鼓,把全塆的人都吸 引来了观看。那时,这里很热闹,成天屋里屋外都是人。 幼小的时候,我整日地在道场上爬,后来慢慢站了起来,可以自个儿捏着五毛 钱去买麻花吃了,再后来直到我背起了书包,可以边走边跳地去上学,我们家才迁 到了塆子的南边,盖了两层楼的砖房。那楼房是爸爸亲手设计的,可以住下我们家 的八口人。 转眼,小楼也已经盖了十六年了,我也上了十六年的学。 十六年里,家里的人慢慢地少了,奶奶、伯父先后去世,三个姐姐也逐一出嫁 了,现在仅剩下父母和我三个人。小楼的房间都空出来了,里面堆放着爸爸引以自 豪的农具,那些农具,爸爸调教得很温顺,从不在干活时“调皮”。 我还深深记得小木屋里的雨。那时只要外面在下雨,屋里便成了一滩烂泥,家 里的盆子、木桶都用来接雨,总是不够。夜里要是还下,全家便要挤在一片唯一不 漏雨的瓦片下睡觉,便是家里的那只老猫,也浑身湿淋淋的,往人脚边挤,它要埋 怨地叫一整夜。 后来,爸爸总算抢盖了楼房,但因为红瓦不够,楼房的前半边顶子还盖的是老 屋的黑瓦。 …… 从城里的学校回来,穿过一片杨树丛,远远地就看见了曝晒在太阳下的白墙, 白墙上有一道尺宽的口子,从二楼的阳台直泻而下。阳台下面是厨房,厨房朝南的 窗子早已经烂掉了,窗棂上扯着残破的蜘蛛网,被柴火的烟熏成了黑色的丝条,在 风中飘着。 “妈——”看见了家门口,我就开始喊了,小楼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妈妈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搓了一下手,忙接我的行李,问我吃饭了没,说我又 长瘦了。她怜爱的双眼,总是让人感到妈妈在长夜里隐隐地哭过。我把行李一直背 到了楼上我的房间里,厨房里传来了炸鸡蛋嗞嗞的响声。 “爸呢?” “谁晓得?” 爸爸像一只成天不落屋的鸟,妈妈总这样说。 晚上,下起了雨。爸爸邀人打牌去了,妈妈去货哥家听戏了。我楼上楼下的闲 转着,感到了自己身上陌生的异乡的味道。夜雨中,道场上黑漆漆地闪着青光,像 一片池塘。那棵杨树长得有我的腰那么粗了,它像将军一样站在雨里,小楼的灯光 从下往上照着它,它的样子很威严,守着雨声中静静沉睡的小楼。 堂屋里一幅布中堂画着长江大桥和黄鹤楼,两边的对联写着: 白云黄鹤传千秋 吴头楚尾起高楼 字是行书,笔力老辣,父亲很欣赏,总说我要是写到那种程度,“嘿,那就到 家了” .好小的时候,上初中的小姐姐就教我念那十四个字,这幅对联后来成了我 成天在人前人后得意唱着的儿歌。中堂的正上方,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相,下面贴着 我为父亲六十寿辰写的大“寿”字。中堂旁边钉有一张“五好家庭”的铁牌,下面 贴着一张红纸片,是去年也可能是前年外地人“送”来的“财神”,小纸片六寸见 方,刻着模糊的影象,两边还刻着小字: 身骑黑虎广招财 手执金鞭多进宝 横披:年在时中 纸片正中里刻着有黑白纹的方框,里面刻着一人,执鞭骑虎,神态写意,有些 憨厚,黑虎的肖形也朴实逼真,整张纸带着楚地的旧俗。 中堂下面的条台上摆放着香案,阴历初一、十五,妈妈都要敬香,为家人祈福。 条台的西边放着一台摆钟,是从老屋里搬迁过来的,现在每天还能准时打鸣。 我的房间在楼上的东边,房间东面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窗下就是我的书桌, 书桌是伯父生前用的。伏在上面写字、看书时,我总能在子夜里闻到伯父寄存在书 桌里的灵魂的气味。窗子正对着柳树环绕的池塘,远处还有一片林中的坟场。夜深 人静时,我总觉得窗外的动静很吸引人。每次坐在窗子面前看到窗外的总是一幅新 的风景,窗子老了,蓝色的油漆褪了色,漏出了里面朽木松弛的皮肤,窗子的铁钮 也崩了,玻璃也被风打破了一块,窗台上撒满了它被虫子蛀空的粉末。伏在桌上久 了,我拉灭灯,站起来往窗外望去,此时,无论自己的思绪有多么烦乱,无论自己 的情绪有多么低沉,一抬头,窗外总是很开阔的夜色。 天气还是很冷。夜很静,雨珠如碎玉敲瓦,从房檐上掉落下来,打在水洼里, 发出清脆的声音,重重叠叠地在塆子里四处回响。路上的行人这会儿正缩着脚走路, 一不小心踩到水了,就会叫骂。村里的一切,在安谧的小楼里都隐约可闻。 过后,妈妈回来了,她推开我的房门:“早点睡啊,你货哥让你明天帮他家把 对联写了。”随后,她给我讲起了她听的戏,讲着讲着,她有时还不知觉地唱了起 来。过后,妈妈掏出一个黄色的橘子,说是货哥给的,让我吃。 年的脚步在冬天的寒气中慢慢逼近了。 三十夜的晚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按照旧俗,这天夜里,全家人都要呆 在家里“守岁”,直到放鞭“出行”了后,全家才睡觉。初一的早上早早便起来, 就全塆的拜年,互相恭贺。可爸爸三十夜的还是出去打牌了。妈妈一个人枯坐在空 荡荡的堂屋里,木讷地嗑着瓜子,时不时地去厨房里搅一下熬着的鸡汤。 我远远地望着小楼,它灯火通明,宛如一具素纸糊成的灯笼。新红的春联贴在 薄薄的墙壁上,使得蓝色腐烂的窗子和屋内的石灰墙更加暗淡无光了。对联是我用 大楷书写的: 笔冢留岁月 书堂写春秋 横披:物换星移 旁注:甲申年春,感于物是而人非,作此五言联,正书之为大门春联也;小堂 虽不堪与外人道,然吾举家之艰辛聚散皆存于此。感曰:“天地正气。” 十六年里,我在出乎意料地长大,小楼也在悄悄的变老,在新春的细雨中,它 像个文物一样立着,在小楼里,还照旧过着父亲、母亲和我的新年…… 书缘 我看的最早的书可能就是小人书了。那时上小学,班上的同学有很多这种书, 互相借着看,看一天,给一张纸——那会儿,纸可相当于我们的货币,比钱还重要, 钱只与零食有关,而纸却与我们每天生活的主要内容有关。于是上了二年级,一年 级的课本就都撕光了——小学的课本到现在一本也没留下来。 小学时看小人书,还认不全图下的文字,于是只读图,一本书往往可以读成几 十个不同的故事。后来等到自己认的字多了,想把自己当时读出的故事与书上的对 一对,却已经找不到原书了。 那时,我们确实没什么书看,而且在农村,除了学校里老师亲自发的课本,其 它的书可不被认为是什么好东西。上了初中就听到老师批评班上的同学看“小说”, 于是,初中的“小说”就代替小学的“小人书”成了我们心中与课本对立的东西。 到了高中,这个东西又换成了“武侠”、“言情”等等。 我一直比较听老师的话,除了上小学看过一些小人书外,我后来一直都看的是 “正经书”。对于那些老师认为的“邪书”,感觉上也觉得不会怎么喜欢看,所以 看的也不多。 真正“正经”起来看“正经”书是在高中。我读高中的那个镇上有些小的书店, 这才知道书竟然拉拉杂杂的有那么多种。由于高中学习比较紧张,也便没怎么刻意 地去找书看。平时在课本上学了谁的课文,觉得喜欢,于是便去书店里找。 而除了课本上的那些人,真正看得多的是一些听起来“耳熟”的作家,或者在 地摊上拣便宜买来的“作家”。那时,我身上的钱只够一日三餐,所以平时买书少, 看的多是借来的书——那时的书可不好借,高中生买本书不容易,挺宝贝的。所以, 不管什么书,只要借得来便会认真地看。 我在高中看的书种类不多。平时,我最喜欢看的是关于书法的书,后来在文科 班结识了一个喜欢藏书的朋友,于是看的范围才宽了些。那时文科班的生活很枯燥, 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挺有意思的东西都当成没意思的东西来学,于是便玩,反正如 果仅仅是背下来,迟早总有时间抢。那时看书并没有什么追求,生活太无聊了,除 了上课,只能看点书。我那时唯一的追求只是自己的书法,因为父亲从初中就允许 我为自家写对联了,那可是一份“殊荣”,为了父亲能高兴,我只希望除了上学有 个好成绩外,我写在对联上的字能一年比一年的好。 上了大学,有了图书馆,看到有那么多的书,很吓了一跳,于是看书多了,像 要债一样,追着书看。“学然后知不足”——高中时,觉得自己能知道几本书,知 道几个某某家的名字,能对别人知道的东西谈点自己的看法,还能对别人的疑问给 些想当然的解释,这就够了。后来确实是在书中知道自己的那“半瓶水”的。 起先,我一直都觉得生活过得很“无聊”,看书还能稍微缓解一些。现在觉得 生活一样地无聊,但觉得看书能使这种无聊变得淡薄,从而使人想开一些,因为看 书后很悲哀地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活得很狭窄! 慢慢地,看书就成了我“无聊”生活的组成部分了。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书都是 用心写的,它们消耗你一下午美好的时光,却对你求取的心不闻不问。 然而,在无聊的看书生活中,总算还有一些书使你念念不忘,有的像恋人,有 的高山仰止,有的亲切如师……可这些书也和你生活中的人一样,可遇不可求,当 然也就少之甚少,可正因为其少而弥珍,所以,每看一本新书,我都带着渴望的心 情,且对一本书的渴望有时会长久地占据我,即使书就在手边,即使书刚看完,我 还在渴望地等待着下一次与它的相遇相知。 于是,便日渐识得书了:一本真正的书是润物无声的,它并不着意改变你,它 也不会带走你,而是把你自己的生活点开来让你看。 因为书,我看见自己的生活。我发现它那么悲哀,自己不为人知地哭了;我发 现它那么好笑,便会心地笑了……因为书,我发现我们活得多么狭窄,却又多么值 得! 钱 钱,是我来这个世界上认识得比较早的东西。 记得好小的时候,我都是被家人牵着去塆里的小卖部拿东西吃,家人付钱,我 吃东西。后来,我有时就一个人跑到小卖部里去要东西吃。小卖部的柜台里五花八 门地摆满了稀奇的玩意儿,后面坐着一个盲人,我叫他货哥。货哥把头从柜台上伸 过来,亲切地笑着,问我:“你有钱吗?”我没出声。然后,他让我回去要了钱再 来。有时他问我的语气重了,我还会委屈地哭起来,一路抽泣着跑回去,拉着家人 的衣服角,很焦急地往小卖部拖:“你去呀,你和我一起去呀,你不去,他不给我 ……”——我当时还以为是家里的大人不在,所以货哥不给东西呢。后来,长大了 一些,货哥问:“你有钱吗?”我就想起来似地往家里跑,去要钱。有时,一天里 要钱的次数多了,还要挨打,妈妈咬着牙恨恨地说:“这样要的法子!像要命一样 ……”母亲一只手把我提起来,另一只手狠狠地抽我的屁股。然后,任我在地上怎 样打滚,怎样号啕:“我要,我要吃麻花……”家人都不管我。哭累了,我就自己 睡在地上玩,玩迷了,麻花什么的就都忘了。 上小学后,就有点不敢向家里要钱了,要的话也只能说是去买铅笔买本子。 那时,便总盼着父亲打牌,然后能找到他——妈妈平时总在家里为打牌的事吵 父亲——可我不吵他,我只趴在父亲的脚边蹭,最后,总可以蹭来几张毛角子,然 后擎着钱颠去小卖部里了。 再后来,我就想着心思赚钱了。 我赚的第一笔钱是从父亲手上来的,当时上小学二年级,星期天里去菜地的丝 瓜棚下守菜秧,塆里的鸡敢跑来啄菜秧,我就哦嗬哦嗬地撵。这样守一天,爸爸给 我两角钱;我把钱交给伯父,让伯父锁在他那个满是荣誉勋章的抽屉里。最后,我 聚了整有两块钱。那一年,瓜棚下的菜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块地也成了我的领土。 守着守着,后来我干脆连吃饭也不回家了,直接让家里送来。有时,我还搬一 张凳子去地里做作业,作业做完了,便捏土块玩,还把蚂蚁、菜虫请到我的作业本 上来玩。后来,我在地头的埂子上还栽了一棵树,把家里的指甲花、夜来香、太阳 花都迁到地里去了。那段时间,塆里的小伙伴都说我一放假就消失了。当小伙伴们 玩得满头大汗,被扯回家坐在油灯下抢作业的时候,我正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一张绿 色的两角钱,交给伯父,再从伯父的抽屉里把钱全拿出来数一数,望着伯父笑一笑, 然后才如意地去睡。 聚到两块钱后,就到那一年的冬天了,地里也不种菜了,我这才回到伙伴的中 间来。那两块钱我总舍不得花但最后还是花了。我买了一块钱一本的作文书,八毛 钱四十口的玻璃弹珠和两毛钱四块的小蛋糕。那是我第一次自主地花钱,觉得还没 花痛快就完了,不过还比较地满足。想来到了现在,我花钱也不外乎小时候那三样 了,同样也是按差不多的比例:五分书,四分玩,一分吃。 再后来还赚过一点钱,捡破烂呀,还有推着父亲的自行车到陌生的塆子里吆喝 “雪糕大可乐啊”。不过钱帐已记不清了,倒是那些经历却还如繁星闪闪的记得很 深。 我那时还很小,只是模糊地觉得想有一点自己的钱,可以自由地买东西,至于 钱到底有多重要,我想恐怕还抵不上一本可以撕来折飞机折轮船的破书,对钱的珍 爱恐怕也抵不上对跳飞机房子用得顺手了的一个白瓷碗底。那时,钱只是大人世界 里的东西,我们想有一点钱,只是想让大人把麻花给我们吃而别让我们非得哭着跑 回家去拉大人来不可——要是拉不来,还得挨家里大人的一通巴掌呢。 病 妈妈38岁才生下我,生下来后,我有奶奶、伯父、父亲母亲和三个姐姐,最小 的姐姐大我10岁。母亲有高血压,且是高龄生产,她是冒着生命危险送我来这个世 界上的。我当时如果是个女孩,母亲会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爸爸虽然是个比较 开明的人,但在我出生之前,爸爸一直过的是借疯狂地干活和不分日夜地打牌来麻 醉自己的生活,我可以想象,我的出生给父亲带来的兴奋,爱面子的父亲不惜财力, 买了许多的红塘和面条请村里人和镇上与他熟的人来吃;母亲则把我放在床头她的 耳边,欣慰地听着我的动静。 村里有一个与父亲同年的医生,他对父亲说过:“这么晚才生的孩子,怕是不 行。”他没说什么不行,但爸爸很担忧;但他希望我能行,因为他这一生就这么一 个希望了。 我出生时才一只老猫那么大小,妈妈说。我学会走路之前,要是父母忙活了 (奶奶的腿瘸了,伯父在村委会守门,父母忙活了,两个姐姐也带去忙活了),小 姐姐便留在家里带我。小姐姐总爱把我抛着玩,有时抛出去了没接着,我就摔在地 上哭,爸爸回来要是知道了就会狠心地打她,这都是小姐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我小 时候老爱哭,而且一哭就哭个没完。“有一次,我一抛,劲用大了,抛到后面去了, 被隔壁的四爹接住了……”小姐姐在四爹去世的那天还跟我说这事,“当时没听到 哭声,我还吓了一跳。” 小姐姐是怎么个抛法,我不知道,不过还好,总算没被小姐姐摔死。但小时候 老病,我却记得很清楚,这使父亲时常会想起那个医生的“咒语”,后来,我终于 活正常了,父亲还老提那个医生,而且提一次,便忍不住要骂一次。 我记得上小学之前,我经常去医院,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吃完了饭,便被 妈妈牵着上医院。很奇怪,别人家的孩子都怕打针吃药,我却不怕,而且一想到吃 药,我高兴得连饭都不吃了。后来上了小学依然爱吃药,爸爸便拿道理训斥我: “见药三分毒。”可我并没觉着毒,只是觉得那时小孩子吃的药都很甜,比家里的 白米饭要有味道多了:川贝枇杷膏像蜂蜜却又没有蜂蜜那么腻;打蛔虫的药,做得 和小饼干上的糖泥一个样子,也差不多的甜;还有黄色或绿色的杂名小颗粒,外面 都裹了糖衣,我总要吮到了苦味才吞下去…… 吃药便能好,想来还不是什么大病,虽然小病不断,可我照样能到处跑;即使 打针吧,也无非是“翘起屁股让蚂蚁在上面咬一口”(这是妈妈教的,所以打针不 哭,我总觉得很骄傲)。 倒是大病真来了,我那瘦小的身体就抵不住了。那时的大病,我记得就是怕太 阳——阳光一照,我就头痛,而且流眼泪,全身发冷,站都站不起来。这种病我后 来上小学还时有复发,十岁以前几乎每年一次,都在春天或夏天阳光猛烈的时候。 医生总说只是伤风感冒,吊几瓶便没事了,可我吊几个星期也没用,直到医生在我 头上、手上、脚上都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还不见好。这种病不发则已,一发便发 在阳光灿烂的时节,我正玩得不知日夜的时候,最后往往就只得闭着发红的眼睛, 蔫在床上。 爸爸说我怕是把身上的那一点能量都用光了。我想我那时也差不多真的可以病 死的,已经像用空了的废电池,丢在床上只等着化水了。我蒙着头,迷迷糊糊的, 感觉额头上放了一只冰凉的陌生的手,然后便听见了离奇的故事:张八福塆的一个 八十岁的孤寡老婆婆,她背着一袋什么东西要到哪里去,一个人细脚慢步地走了一 整天,却一点没觉得累,走着走着,最后天黑的时候怎么走到自家门口了,便进去 睡觉,第二天就死了。再然后,那个声音对母亲说:“是被这个张婆婆摸了。” 晚上,我倒奇怪地还真梦见了这么一个张婆婆,母亲则在门外用木棍敲着破脸 盆,敲一声,喊我一声,回应一声:“雷新,回来啊!——哦,回来了!” 以后,每逢这个病,总是医生先把我全身都刺痛了,还不见好,母亲就端来一 口碗放在我的床头,盛半碗水,拿一只筷子试着在碗里立起来,一边试一边还喊着 塆里新近去世的老人的名字,等到实在立不起来了就去请人帮忙“办阴窍”。 然后,母亲趁夜里去路边烧纸嘱正,然后敲着破脸盆从路边一直把我“喊”回 来,最后喊到我的房间里,母亲摸着我的头,替我回应着:“回来了,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慢慢地低了下去……母亲看着我卡白的脸,眼睛生怕离开,她不 停慌乱地给我盖被子。我很难受,很想喊母亲,但嘴巴蠕动着,始终喊不出声。母 亲把耳朵贴着我的嘴巴,问我:“儿啊,不舒服吗,你说出来啊?”我的眼泪流了 出来。母亲贴得更近了,依然问:“么样嗳儿啊,你要什么,你说出来啊?!”母 亲哭了。那一刻,我知道全世界只有母亲知道我有多难受! 游戏 我们那时的小孩子可没现在小孩子那么多的玩具,自然玩得也简单,不过玩得 很迷,一只蚂蚁往往就可以玩一下午,一条毛毛虫则要玩一整天。 至于那时一个人最早的游戏,我想应该就是“重重贝”了:横起两根食指,互 相碰碰指头,大人在小婴儿面前一边做一边唱“重重贝,重重贝”,婴儿的嫩手刚 能动了,便也学着做,笑得甜死人了。我想我那时看到两根模样差不多的指头那样 亲热地相碰,肯定也笑得甜死人:“重重贝”之后就是“拍巴掌”了,大人也是边 做边唱“拍巴掌,接姨娘”,婴孩就会煞起手来,在大人怀里忍不住蹦起来拍一下 自己的小巴掌。 此外,妈妈还教了我一个游戏——“生鸡蛋”:把土沙装进小白瓷的酒盅里, 压一压,然后反扣在地上,用手指头敲一敲,口里学母鸡叫几声,再小心地把酒盅 揭开来,地面上就有一个沙蛋。这游戏没见别人怎么玩过,但我小时候却是每天趴 在地面上玩。 等到会走也会跑了,认识的伙伴也多了,玩的花样便也多了。“过家家” 过时后,最风风火火的就是“闯跑城”了。一大伙小子在场子上聚着,“红的 白的三流许”,以掌子(手心)和蹼子(手背)许边,然后两边的人分别进城,攻 的攻,守的守,互相戏弄以分散“敌”家的注意力,然后机敏地寻找攻城的机会, 无奈那守城的像铁柱子一样矗在关口,非常难办……还记得,在塆子西边以前的打 谷场上,我们用小刀刻了很深的“跑城”,下雨天里也照样去“闯”,直到被大人 们一个个地扯回去,口里还不服气地叫嚷着:“下次!下次再来看我的!” 再就是跳房子,跳皮筋,打石子,丢沙包……这些游戏,我们都不分男女地混 着玩。跳房子,女孩子总是很慎重的样子,我们则经常一输就输痞了,在房子里乱 跳一气;跳皮筋,女孩子的小脚总能翻出好看的花样,口里还配着曲子:“马兰开 花二十一,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首跳皮筋的老歌我很喜欢,后来学会了,可就是不会配着曲子在皮筋上翻 花;打石子时,女孩子的手在空中翻转着,时而如兰花叶儿,时而又如一朵花苞, 轻轻地向空中的石子迎去;丢沙包时,女孩子诡谲的眼神总能轻易逃过我们的算计 …… 等到渐大一些,男孩子就开始学大人玩游戏了,除了用纸折飞机比赛谁飞得又 高又远,还用纸“赌”起来了。我们经常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如竹林里、杉树林里 或者谁家后院长满了绿苔的台阶上,拿一幅扑克“诈鸡”,一人起两张牌,然后 “诈一”、“跟一”、“再跟一”、“瞧牌”(有时是“瞧一”,后面还“再瞧一” ……)。就这样,我的“阿哦鹅,衣乌鱼”、“人口手,上中下”还有“春风吹, 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小雨轻轻地下,大家快来种蓖麻”都输给大一 些的孩子了。现在还记得那无比安静的环境里惊心动魄的场面和那些争得面红耳赤 的小大人们。 还有一种“丢县官”的游戏。在地面上画“回”形的两个框,再用线把四个角 连起来,分成五块。五个小孩子分别拿着“鳖”(瓦片或碗底等)往里丢,正中那 块往往面积特别地大,那是“县官”;丢中上面一块的则是“领袖”;丢中下面那 块的则在“县官”背后塞拳头;左右两边的则拧“县官”的耳朵。“领袖”在前面 带着走,后面的各施其职。“领袖”发令:“轻拧轻打”,后面的便轻拧轻打: “领袖”发令:“重拧重打”,后面的便重拧重打:“领袖”发令:“拧得转,打 得轰”,这会儿有时就把“县官”打哭了。最后,“领袖”一声令下:“好!” 那又拧又打的三个人就开始往“回”字里跑,要是没跑到而被“县官”抓住了, 就要把他驮回“回”字里,接着进行下一轮。玩这个游戏时,我心里总不轻松:做 “县官”了,总是最后抓不住人驮我;做“领袖”了又怕下一轮挨报复;做拧耳朵 的或塞拳头的,总是过瘾得忘了神,被“县官”反手就抓住,要我驮他。后来索性 就不玩了。只是当时不解,为什么“挨揍”的是“县官”呢? 记忆中还远远不只这些游戏,其它的还有打弹珠、拍画片、捉迷藏、打雪仗、 老鹰抓小鸡……那时,把两根狗尾巴草系在一起,一拉一拢地很好玩,叫“咪咪角” ;在村外的空地上挖个通风的渠洞就可以做成灶,在户外煮花生吃;还有树上的、 水里的,玩都玩不尽。 后来,母亲请人给我算了一卦,算命的先生说:“南边的树不能上,爬得高摔 一跤;北边的水不能下,下得深脚手一伸。”我便渐渐收敛了玩心。 再到后来,玩的游戏就更少了,人也就长大了,生活也因此枯燥了起来,从此 在我成长着的身体里,再也没发出过小时候玩游戏时那种欢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