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城池 作者:艺树离人 那些少年往事,是残留的记忆,烧掉了黑暗中冷酷的伤痕。 ——题记 序 汉,景帝中元三年。 极北之地,终年积雪,人迹罕至的夏拉尔山脉主峰突然崩塌。掀起的雪雾掩 盖了大半山头,轰隆震耳的回声响彻天际,持续数个时辰。当一切平静后,夏拉 尔主峰拦腰截断,基座全数沉入地底,只有中峰以上仍矗立原地。 一 一百年前,战国末,天下纷争不断,烽烟四起,经历无数攻占征伐,形成了 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争霸的局面。秦赵长平之战后,七国情势峰回 路转,西秦成为七国之首,隐有并吞天下之心。第一步,先是蚕食生存于大国夹 缝中的弱小国家。 邺国传承六代,落地北疆,恰在秦国的东北方,因邻着虎狼似的游牧民族匈 奴,所以人民多以骑射见长,有时会与秦国的北防军联手抗击敌人,但军容却远 不及秦军的井然有序…… 邺国国君和他的五个儿子都是色欲熏心的男人,平日只知寻美作乐,早将邺 王朝建国二百年来的功绩败得一干二净了,周边的强国自是不会客气,一直虎视 眈眈,边境的平和全靠防军将士的苦苦支撑。这一切朝中不是不知,只是身为君 王都置若罔闻,其臣下自然没有几个会稍作关心。 唯一有点好评是邺王的第六个儿子。才16岁的六皇子据说文武兼修,才思过 人,一家所出却偏心如止水,对女人不假辞色,一肩担起被父皇兄长丢下的朝政。 慕容楚心最爱在闲暇时偷偷出宫遛马,或独自在皇城中游荡。探索人迹少至 的冷隅。比如此刻行走的雪辛殿。 雪辛殿在皇城西面,远离正殿和后宫,是宫中女史们训练寝休之地,平日里 自是极少有人打扰,一片孤寂冷清。只是环境倒还清和,闪着微光的琉璃瓦顶, 干净整洁的回廊,间中的空地植满碧草,角落里开着不知名的粉色花朵,简单而 明媚,与庸繁的皇宫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心灵手巧还是为了突显才华?慕容楚心忽然对居住在这凉凉偏殿的人起了 兴趣,但不是彼时。他慢慢转身踱步打算从殿后离开这方清幽天地。 远处忽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女子列步穿过回廊。清一色的秀面粉颜,女史多 是不绝色,以防工作时抢了后宫嫔妃们的光彩,夺取帝王皇贵的注目,这是邺宫 一向的规矩,本来不值一看。然而这几个……似乎有些不同。 慕容楚心放慢了不急促的步伐,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定在队伍尾端的少女身 上。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却奇怪地觉察到有不属于同伴的视线,然后抬眼,看 见慕容楚心。 这个十六岁的皇子,养尊处优,长得高大优美,眉目星朗,气似薄云,有时 仍是随性而行的。他就停下来看着走在队伍最后的她,让她不得不做出同样的动 作,打量这个目光狂肆的男子。直到走廊尽头传来领队高声的叫唤:“雪颜!” 才低下头收起满面赧色匆匆离开。 雪颜是邺王宫中的掌信女史,自幼进宫入了史籍,因为渐渐出落得沉鱼落雁 的容貌,被留在雪辛殿中甚少出门,不曾见过龙颜。这弱质少女,苍白的脸上有 着惊人的美丽,眉如远黛,唇似丹霞,额间一点朱砂,冰肌胜雪,玉脂凝香。也 亏得她锁在重重宫闱深处,否则早被皇亲贵族纳入私房。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 偶然邂逅的人,当朝六皇子——慕容楚心。会给她的将来带来怎样的变数。 而慕容楚心,他一直记得这个名字和那张绝美清丽的容颜,惊鸿一瞥后,心 里就泛起涟漪,“雪颜,你是我的人!”他如此笃定地说。 可是这一天没有到来。 …… 二 秦王嬴政登基后,挟其一统天下的野心,四处攻略,又岂会放过邺国这种小 国? 没有人知道敌军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地潜入都城的。那天是春分,雪颜还清 楚地记得。 深夜,皇城里突然就人声嘈杂,撕杀一片,哀鸿不绝,宫中的皇室贵族逃的 逃,杀的杀,剩下她们这些仆婢妾妃,只能不断地避往偏殿,动作稍慢一点便绝 了生机。雪颜亲眼看见,早晨还在她身边说笑的伙伴,将将绊倒在地,连呼声也 没有,转瞬变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淹没。哽咽、不忍、绝望!心下惨然,她只能不 顾一切地向前跑。那些杀红了眼的人,终于在皇城里燃起漫天火海,所有的东西 都成了红色,绝望般的绚丽,片地焦土。 清晨,天未亮,东方只有微白。 雪颜从废墟里走出来时,就是断壁残垣的景色。焦黑的木头还在冒烟,有些 地方没有烧尽,间或传来火焰的劈啪声,没有风,周围一片死寂。纵然过去纸醉 金迷,灯红酒绿,即使是夜夜笙歌也不过如此,仿若烟花,只在鼎盛一刻燃烧, 让人惊叹。之后归于沉寂,灰烬落地后,连肉眼也看不见,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她很轻易地穿过了防守的士兵,悄悄走到街上。初春而已,她竟也不觉得冷。 军队显然有很好的纪律,除了皇宫,街市的房屋都完好无损。只是地面很乱,血 色的脚印铺满。 城门前聚集了大批百姓,她悄悄走进人群中,看见城门边竖着一排六根柱子, 悬着邺王和他的五个浪荡儿子。再旁边还有一张红色的锦帛,两个凶神恶煞的士 兵守在一旁。须臾,一个统领模样的人走出来,对着唏嚷的人群大喝了一番。异 地的腔音让人听得不甚明白,然而大意仍是懂的:皇室亲族中脱逃了一人,要全 境通缉。 锦帛上面有画像,剑眉星目,是廊下那个狂肆的男子,原来他叫慕容楚心, 是当朝的六皇子。 合该如此吧,他本就拥有超出任何一位皇族的气势,他的失踪,是老天的偏 爱吗?给敌军放虎归山的忧虑,也给故国一丝微薄的希望。 她没再听下去,一声不响离开了。素净的脸庞上有抹欲掩还现的喜色。她要 找他,再微薄也要寻找!雪颜暗下决心,恍惚间记起,他就这样轻易地闯进来, 只一刻的凝视,便镌进她16年来单纯如一的心里。 悠悠年轮,琼华一水。 找了很久,从南到北,几乎连雪颜也以为是沧海桑田的流转,在苍茫壮阔的 夏拉尔山脚,她终于看见他了,慕容楚心,他就在她面前,冰山晶莹剔透,他在 其中静静地沉睡着。静静地,安详平稳,仿佛长久以来只是等待她的到来,只等 她看到他,恍如隔世。 雪颜凿下那块寒冰,用蒸汽溶化。 慕容楚心身上的寒霜一点一点褪去,苍白的面容慢慢红润起来。 狭眉煽动,眼睑微睁,仿佛看见一个细致的身形晃动。甩着发疼的头,慕容 楚心眨眨眼,适应了空白的光亮后,终于看清守在身旁的女子。 “雪颜……”他气息激荡,死死地抓住女子的手臂,身体摇摇欲坠。“你也 逃脱了?还有何人?父皇和皇兄他们……”急切的声音蓦然息止,看见她黯然地 低头,慕容楚心几乎猜到了所有的结果。 雪颜怕他由心而伤神,让他倚靠着自己,用袖口拭去他额上的水珠。然而慕 容楚心无所反应。只是静坐,无声,木然。 然后终于有了动作。 呜咽渐渐回响。像只受伤迷途的小兽,他低下头,握紧的拳狠狠地砸向床板。 星目里全是血丝:“报仇!报仇!嬴政加诸的一切,定要加倍奉还,不死不休!” 他说出重如千斤的誓言。 雪颜美眸里闪过一丝流光,欲言又止。贝齿在淡粉的唇上狠狠的咬出一排齿 印。她的手伸向慕容楚心,却在半空中停下来,半晌,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她面对慕容楚心坐下,轻轻说:“都城早已被毁,邺国各地也驻有秦军,所 剩的士兵和不愿苟降的百姓都逃散了,现今在这附近的冰山下筑了一个城池,不 若殿下就暂避在此,等待时机?”慕容楚心闻言大喜,挣扎着要起身,然而久遭 冰封的身体终是支持不住,跌回床榻。 雪颜连忙扶稳他:“此刻天色已晚,殿下又刚醒,不如先在此休息,明日再 去,可好?” 不知是真的累了,抑或是为了那天籁的声音,慕容楚心未加考虑便点头同意。 她放下心来,想要站起来。他蓦地一惊,箭弦般的快速拉住她:“你要去哪 里?” 他毕竟也只有十六岁,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地位、国家……她是仅存 的与他同出一地,能够证明一切曾经存在的人,如今是他唯一能释放悲伤的地方, 心寒中感受温暖的源头。 “雪颜,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慕容楚心抱着雪颜柔软香馥的身子, 低低地喊出他的脆弱。 伤痛、悲苦、声音沙哑,有一两滴的泪,落在雪颜的肩上,她觉得本应该是 温热的水珠变得滚烫,深深烙进心里。 “好!”她回抱他,轻轻承诺。奇迹般安抚了他激动的情绪。 慕容楚心的吻落下,蜻蜓点水地洒在雪颜的额间,然后重重印上她的唇。他 需要藉由她温热的身子来平复心中如怒浪翻滚的痛楚。雪颜默许了他的放纵,揽 紧他的颈项,将自己贴向他。两人纠缠的身影透过头顶云母石反射的光线映在墙 上,柔柔地昭示今后不可预知的前程。 冰城隐匿于夏拉尔山脉之下。他初见这个城池时,着实一惊,忍不住赞叹。 那是自然的奇迹,入口倒是不大,在山脚不起眼的地方,只容两骑并驰而过,但 穿过百米长的通道后,便是一番另人咋舌的天地——比邺都还宽广的世界,被一 湾浅水分成两片。一边是山丘林木,环抱着一块极大的空地,正如一个天然的操 练场;另一边有阡陌无数,房舍万家,几缕炊烟漂在某些宅院上方,偶尔有孩童 的嬉闹声传来,呈现出一派和乐的风景。只有几十丈高的寒冰形成的穹顶透下柔 和不再炽烈的光线提醒他们,此刻正深入山腹之中。谁能想象到,这极北之地, 绵延数百里的雪山山脉下,竟会藏着一个如此庞大的城市? 对他的疑问,雪颜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寻你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上天降下如此鸿福,慕容楚心也只得自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慕容楚心是皇嗣,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整个城市的兵员财物。他将百姓整编纳 户,用库房的资金建书塾,修水道,教人们文字礼仪,合理生产,短短的时间里 便稳住了地位人心。他在阡陌的对岸、环绕操练场的树林深处辟开一块空间,修 筑了自己的皇宫,浑然大气而不奢豪,由七座大殿,十二个楼阁组成,名之曰迎 辰宫。 三 山中岁月,不知几何。一晃十年过去,有些事情也些微的改变了。慕容楚心 26岁,已完全长成气宇轩昂,俊美华贵的青年,他说自己只是储君,当有一天能 血覆国之耻时,他才会在故国正式登基,这是对死去的父兄的尊重。作为一个储 王,除了雪颜,他的后宫当然的也渐有补充,多了几宫的美人。 而雪颜仍是当初16岁的模样,只是几乎拽地的长发在脑后挽成花髻,一只玉 步摇斜斜插入云鬓中,格外耀眼。发梢有时会落下,松松的搭在肩上,有风的时 候会翩翩飞舞,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媚色。她喜欢在腰间系上挂着银铃的纱缦, 每走一步便叮咚作响,让人远远的就知道她的行踪。 她有张不老的容颜。 百姓说她是神的宠儿。他说,她是上天许他的补偿,偿他的亡国灭门之痛, 一个唯一的没有血缘牵绊却互相深入骨髓的“亲人”。 是吗?不衰的容颜,是多少女孩儿梦寐以求的神话。可又有谁知道,能够平 凡的老去,有沧桑的脸容,鬓染尘霜,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听说秦王政有支勇猛非凡的军队,更有王翦父子,蒙恬兄弟这样的不世名将, 将六国打得落花流水,人人自危。慕容楚心偏不服气,要凭一己之力训练出更强 悍的部队来,因此从入主冰城后就忙于练兵和百姓的休养积蓄,将宫中事务及与 外界的联系全交给雪颜。她原本就是离宫的掌信女史,专司各殿的消息传递,做 起事来自然轻车熟驾。 慕容楚心很放心。 除去正事,雪颜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因为慕容楚心总是很忙。而她不爱和 那些宫妃们喝茶赏花打发时间。总有人会为了争宠而攻击他人,无人管束的情况 下她们的态度往往肆无忌惮,丑陋的面孔表露无遗。人性如此,有些地方脆弱得 不堪一击。谁不知历代的帝王总是喜爱年轻生涩的表情,一旦习惯了,厌倦了, 就开始寻找下一个可以一时心动的俪人,如此重复,以至死亡。红颜未老恩先断, 没有例外,然而天下的女子们依然对赢得君王的宠爱乐此不疲。 何必呢,争到头破血流,耗尽青春,只为一段短暂的注目。她宁愿用那些时 间去细品生活的单纯和乐。 她在居住的雪辛殿后的栖草园里种了成千上万的木莲——一种只能生长在南 方的绿色乔木,椭圆的叶片,有些光泽,开出淡雅的花,成熟时会有紫色的果穗。 不知她哪里来的植苗,满园的木莲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奇迹般的生存下来,每年开 花的时候,都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而她不在乎,只想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慕容楚心心血来潮,会带着雪颜奔驰上操练场。 观战台上,无边的景色一览无遗。偌大的操场四周偶士兵在领队的口令下井 井有条地进行步、骑、射的分类训练。 常常在中间的空地上,王军会分成两组做战斗演习。明黄色的战旗在风中猎 猎飘舞,阳光映照在盔甲上,泛出暗黑的冷光,间或的几声战马嘶鸣更显出战场 的寂静。突然,双方的令旗同时放下,地面上的两块黑影迅速融合。两队人马纠 缠于一处,矛戈相撞,两方打得激烈,整个场地嚣声震天,尘烟弥漫,腾起的烟 尘笼罩在沙场上,犹如米黄色的鲁缟。两军虽缠斗良久,仍是军容整齐,不见败 象,可知平日里操练之严酷。 有一次,慕容楚心忽然觉得豪气冲天,笑对身前的雪颜说:“当年越王勾践 十载的卧薪尝胆,换得一朝称霸。我慕容楚心自问这些年来绝不比勾践懈怠。他 日我出城之时,就是秦国的亡国之期,看他嬴政的三头六臂,也挡不住我的神勇 之军。” 怀中的雪颜蓦地瑟缩了一下,他诧异地低下头,她对他勉强一笑:“没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放下心来:“吓着你了?我离开的时候,你就留在迎辰宫等我,我一定会 大胜而归。届时,届时,我们回邺国去,重建都城,我正式登基的时候,我要你 做我的王后。我们的国家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再不受外敌的侵扰,好不好? 好不好?”他放柔了声音,微微收紧双臂,把头搁在她的香肩上,低语着。 “好!” 怎么会不好呢,那么美丽的一个梦想。她背着她点头,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 再美丽,也只是个梦想。 他笑着将她揽到身上,额头抵着她的,呼吸可闻,亲密无间。 “雪颜!” 他逼近她的脸庞,淳厚低沉的声音仿佛诱惑一般:“叫我的名字!” 名字?她想起来了,每当二人独处的时候,他总爱这样要求她,不自觉地, 她柔柔轻唤:“楚心……” 下一刻,被他灼热的吻夺去了呼吸…… 当晚,慕容楚心宿雪辛殿。 夜色如水,气息温凉。他沉沉睡去后,雪颜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起身着 衣走到窗前,十五,空中的月亮如银盘,此时看起来却分外刺眼。 月圆人不圆,是非成败转头空,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谁也无法改变。 透过窗棂,她举起双手伸向天空,轻轻地摇动。那双手,在冷清的月光包围 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泛着青瓷般的幽光。当年的离宫里,有多少双这样的青葱 玉手,在艳红如血的火幔中失了颜色? 雪颜悄悄走到园中,正是开花的时节,她望着满园亲手栽下的木莲花,就这 样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旋转中的波动激荡在花丛之间,有些花瓣脱落,被风吹 散在空中。她探掌去捉,宽大的水袖滑下来,裸露着的手臂白皙剔透,光润如玉。 三两个银镯相互碰撞着,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与轻荡的银铃交相晖映。 干净,简洁,像月光下飞舞的这个女人,一个在时间轨迹中迷路的精灵,纵是满 园的木莲花也要醉倒在她轻灵的身影中。 谁能历尽沧海而终是无言? 他一直是眷宠她的。后来那些一个个加进来的女子,再美丽,再温柔也是过 水浮萍,始终不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冰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雪夫人是楚心殿下 最宠爱的女人。 即使是这样,雪颜还是常常感到很寂寞,因为慕容楚心眼里对复仇的狂热超 过了一切,她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他投入战争的游戏中,在训练场上日复一 日地消耗生命。他的战甲,每一次,每一个地方,她都会擦得铮亮。然而,他的 赞谬依然不能平复雪颜内心的孤独。 孤独的时候她就去看木莲花,粉的,白的,是青苍淡素的颜色。她蹲在花丛 前,抚着那些阔叶碎花,眼泪掉下来,一颗颗,从叶子上无力滑落,刷去偶落的 尘埃。可是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没有可以修补的地方。 那座迎辰宫,七殿十二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是依当年的离宫而建, 不同的是,早已物是人非,没了过去的心境。剩下她这一个旧人,伴着新君,守 一段沉甸甸的过去。 她不知道这副躯体还可以支撑多久。 在慕容楚心的俊颜面前,雪颜从不敢想象,有一天,那只在沙场上显露的狰 狞对她横眉冷漠,她会怎样的心碎泣血。 四 暗涌的风暴总是突如其来,瞬间就淹没一切,让人措手不及。 每次出城涉猎,总是浩浩荡荡的兴师动众。慕容楚心产生了微访民间的念头, 想要私下看看在他统治之外,百姓的生活是怎生的多彩。他单人独骑悄然出城, 未带一个随从。 慕容楚心奔波半日,来到与冰城相距最近的一个城镇,大概是嬴政统一了中 国,镇上的人们衣饰都有所改变,也有异色眼眸的外族人种搀杂其中,呼来喝去 的买卖中用的钱币都是他从未见过形状。他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左右,忽然被一张 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吸引住了。走过去,看了半晌,脸色忽青忽白。绢帛上的文 字字型怪异,他大半不识,连忙拦下一个路人询问。路人见他衣冠楚楚,却不识 得文中所言,奇怪之极,告诉他,这是汉景帝有关与民休息的公告。 慕容楚心脸色大变,顿觉不妥:是汉非秦,满街皆是不认识的文字,连流通 的钱币也非六国所有,甚至不是雪颜曾帮他搜来的,嬴政统一天下后所铸的钱币。 他是一时兴起想要看看冰城之外的百姓生活,竟然发现,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所知 的有若天渊之别。不能不失了冷静,乱了方寸。 他转身策马急驰回城,要寻雪颜问个清楚。一直以来,他的心思大部分放在 布军行营上,忽略了其他的事情,难道…… 雪颜正在栖草园中修剪花木,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手中的绢帛狠狠地掷 向她:“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声色俱厉,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雪颜弯下腰拾起那块揉成一团的绢帛,展开,只看了开头,俏颜便尽失血色。 她跌落在地上,神色凄然,看着盛怒中的他,终于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 那片皇城火海,烧红了半面天空,也葬送了所有的人事,除了偷偷外出的他 逃过一劫,无人生还。可是他在北上的途中遇上雪崩,扑面而来的冰雪让他就此 沉睡。这一瞬就是九十年。 当她再看见他的时候,秦国早已灭亡,它用掠夺换来的一统天下,也不过维 持了20年。她将他从冰雪中释放出来,看他悲伤、不甘、愤恨的脸,想起当年宫 中廊下隐含霸气却仍是稚嫩的神情和那血一般沉重的誓言,明知他复国无望,终 是不忍将实情告之,于是用尽心力,幻化出这地下冰城和万千百姓。人是真人, 不过是多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现在,也许都回到本来的地方吧她帮他造了 一个虚无的天地,让他在梦中一偿心愿。她害怕他知道一切,却也矛盾地希望他 能发现一切,这个矛盾一直煎熬着她,不得安宁。 她等这个时间等了10年。而此时,汉已历经三代,到了景帝的中元三年。 地面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毕竟都是幻术,当真相暴露的一天,就是幻术破 解的时刻,也宣告她的存在走到尽头。冰城开始融化,消逝, 一切都将消逝了,随她的人,她的心,他的爱恨,慢慢淡去…… 从初识到结束,整整一百年。 他们的世界崩溃于此。 五 一缕幽魂,是的,早在许多年前冲天的大火中,她就已经死去,所以,当初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秦军防守而不惊动任何人;所以,她能将满园的南方花木 留在这寒冷干燥的北荒;所以,在他说要出城时她的脸色会瞬间苍白…… 一个魂魄!有多少异样的举止,他却从没有深思,一开始就予以信任。 慕容楚心踉跄地后退,他没有想到真相是如此深沉,沉得让他万劫不复。 原来,原来一切都只是个梦,他睡了九十年,醒来十年,以为终于老天开眼, 大仇得报。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觉。 什么都不存在! “雪颜呀雪颜,枉我对你信宠有加。你却是一直在骗我!我做了十年的傻瓜, 如今才察觉,经历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他恨极,举剑向雪颜砍去。 她不躲不避,只是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落下,怎么也止不住。本来就是一缕 烟魂,再痛苦也不过是灰飞湮灭。他可知道,她多想,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 是九十年前的邺宫女史,还是他廊下看见的那个雪颜? 可是只有在错落的空间中,时光才会停止。 如这个摇摇欲坠的城池! 地面的晃动加剧,碎裂的冰屑纷纷如雨般落下。有些细小的在中途化开,变 成雪花,悠悠落在地上、房上,两人的肩上,覆了一季的白。而雪颜的发,沾了 雪水,竟然也如天空般慢慢褪成一色,不复满头青丝。魂……也会像人一样么? 狐裘不暖问流离 不是檀香 点点离人泪 夜白头! …… 一夜白头…… 人家说白头一夜,是十二个时辰,雪颜的改变,是真真的死了心吧,只去了 短短一刻钟。 她辗转天下,游历无数山川水河,不见光,不见人,为他损耗半数光阴也不 曾言悔;她白了发,损了心,端是为了眼前怒意滔天的男子。他呀,即使面色铁 青,指关泛白,依然是神俊丰朗,不可一世。这是她爱的男人,慕容楚心。 十年前那一日后,再没见他有过激动如斯的神情,总是好整以暇地面对事情 的发展,仿佛有再多的意外,也不过是他手心握紧的纹路,轻轻合掌,便摆布了 天下。 该满足了吧,依然是她,能够牵引他所有的情绪,不问他的苦心经营从此杳 然,只为她的欺骗与背叛。那么,她能否有一点奢望,期待慕容楚心对她,能有 不在于亲人,超出帝王之外的深刻情感? “楚心,趁着出口还在,你,你快走吧,不要与我一样,葬送在这里。我希 望你得到幸福,有一个爱人能相伴天涯,琴剑江湖,鲜衣怒马。对不起,对不起, 不能再陪你了……若是还有下一世,一定不再欺骗……”雪颜泣不成声,身影逐 渐透明。 铜剑在雪颜头顶顿住,地面的积雪反射出光线,穿过玉步摇打在慕容楚心的 铜剑上,炫起一片刺目的金辉,灼了他的眼。 他整个人如石柱般呆滞了,电光火石之间想起雪颜与他第一次相遇,她羞涩 转身的背影; 想起他劫后初醒时,她轻柔悦耳的软语呢哝; 想起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婉转承欢,软玉温香,和他半夜里被一阵银铃吵 醒,看见月下的花丛中,一个绝美清灵的舞姿…… 好多好多的片段,全是他珍藏的记忆,那复仇之外,仅有的欢乐!如果没有 雪颜,他会永远躺在这冰天雪地里无知无觉,如果没有她,哪怕有一天他醒来, 也是毫无目的地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了无生趣。 怨她吗?还是该怨自己的执念,白白丢弃了十年时间,伤己也伤人? 末 往事如风的岁月,早已在生命的消逝中慢慢沉淀,剩下一些陈旧班驳的影, 随城墙的倒塌慢慢剥落,最终化为尘土,一如那些过往的誓言,一如人生。 他看着这垂泪的女子,终于死心,瞑目。走过去拥抱绝不放手,甘愿与她一 同堕入地狱。 城墙塌了,可是留下温暖的气息,是一个世纪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