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空间 作者:灰儿 说起来真是很不好意思。直到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单位两年以后,我才明显地感 觉到我与我所生活的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在中央电视台向外播映的节目中,有一个栏目很受欢迎,这个叫《东方时空》 的栏目中有一块叫《生活空间》,这一块的主题词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它画龙点睛地描绘了老百姓的生活空间。它理所当然地成为我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 看完这个节目我就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向四周伸出手,开拓自己的生 活空间,但他们的能力各有不同。有的人的手很舒服很容易就伸向上层建筑,他们 的生活空间宽松而阔大;有的人的手总是被禁梏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和圈子里,他们 的生活空间狭小而萎琐。绝大多数人都注定要象后一种人一样在社会上辗转,只有 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象前一种人一样悠哉游哉。看完电视后我感觉我生活的空间真 他妈太狭小了。作为一名离家万里工作在一座偏远火电厂的学生来说,我到现在所 开拓的生活空间居然只有几位正宗的老乡。这时我正坐在其中一位家中看电视。他 们家过时的小彩电正播放着《东方时空》。这一位是我在这个厂子里仅有的四个老 乡中的年长者。老乡对离家在外的人来说是一笔多么丰富真挚潜力深厚的资源。 曾有一句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老乡。新老乡流泪 向老老乡求助。我从电力部一所高校“发配”(我的专业是发配电,这名称就挺要 命)到这座偏远的火电厂时,我也没有流一滴泪。我从中国腹地最广阔最贫瘠的农 村进入高校,四年之后花掉父母含辛茹苦挣得的六七千元完成学业,理所当然有了 一份工作。这也不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工作。这只是中国众多电业大军中的一员,渺 小而随意。而且山远地偏,条件恶劣。当然这份工作比我在农村脸朝黄泥背朝天刨 食要好上百倍。 在远离家乡万里的这座火电厂里,我没有任何亲人。甚至在离厂区三十七公里 的市区也没有任何熟人。从本质上说,我是孤单的、内向的、不合群的、交际能力 差的。但尽管我看到有些人交际能力稍强、性格外向,他们也仅仅只能在火电厂这 个社区里活动。他们唯一比我幸运的是他们伸出去的手通过中间人后得以强有力地 延伸,而我伸出去的手在中间人那里便失去了往后延伸的可能。我是说我的几位可 以仰仗依赖的老乡他们并没有在厂子里捞上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多么深厚的关系。 这当然是我比分配来厂的某些年轻人不幸的原因。 作为一个分配来厂的外地大学生,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一部分人注目的焦点。因 为在这座偏远的电厂里,工人大多是附近的民工,还有一部分其它电厂抽调来的管 理者。这些人的子女们都就地被安置就业,有一些成绩稍好者到省城的电力学校念 上几年中专,然后再回到厂里工作。每年从外地分配来的学生并不是很多,这些新 鲜的面孔常常会引人注目。 外地分配来的学生理所当然成为已经到了婚嫁年龄的厂里女孩眼中的白马王子 或首选对象。 这种观念在很大一部分女孩子眼中是一种时尚。关于这些我会在以后的叙述中 提及。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永远是最重要的。所以对外地分配来的学生来说,做 好本职工作是最最重要的。但这些说起来容易,因为要在生产第一线熬成一个小小 的头儿都得花上好几年甚至十数年时间。这么漫长的时间对一个学生来说真是令人 害怕。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你得择偶,但你一无所有一文不名,你有什么资本去爱 一个长相并不漂亮的女孩子? 即使有女孩子主动向你频送秋波,你又怎么能毫不负疚地接受她的脉脉温情? 尽管你在大学城里捞上了一纸文凭,但你的实际操作能力并没有那些年纪比你大一 辈的头儿强。这些经验丰富的顶头上司和你之间并没有任何维系得纯纯真真亲亲蜜 蜜的感情。他们甚至有一些带着一种兴灾乐祸的神情:你不是大学生吗?你的能力 也就如此而已。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一方面要向压制你的上司笑脸相迎,又不得不 在心中恨恨地想我拿青春赌明天将来做上头儿一定整你。 1 当我在美丽的大学城里完成学业拿到学位并取得一纸派遣证时,我的心中多少 有点得意之态:美好的人生之路正在向我展开。但这种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当我 乘火车换汽车风尘仆仆地赶到单位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分配只能算是“发配”,作 为一个无权无钱的农家子弟,我能分配到如此偏远的火电厂而没有被处理得更惨已 属不错。 我走入厂宿舍区时不禁面对面前凋零的景致叹息:两山之间的峡谷中依山而建 及中间平地上高低错落分布着五层以下的楼房,峡谷中间的平地上有全厂唯一的一 条马路这条马路与通往市区的公路相接,不过,厂区里也盖了电影院、旱冰场、游 泳池等娱乐设施,不过一般都很少很少开放。夏夜的马路上只有两三对情侣孤单地 遛弯,绝大多数人都龟缩在自家楼下的平地上乘凉。夏夜的马路上两侧路灯映射出 昏黄冷漠的光芒。这种情景给我的感觉是一幅安宁而古朴的图画。工人们老实本份, 朴朴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计得失、默默无闻。这么小的一个厂子,这么 实在的同事,我作为一个学子,心中不禁充满了征服欲。 作为一名新分配来厂的大学生,按惯例我们将与厂里的各位头儿见见面,听他 们讲讲厂里的大致情况以及应该遵守的厂纪等等等等,然后被分配到生产单位:电 气运转车间。因为电气运转三班倒,没有生活规律,所以大多数大学生只在这儿呆 上一年时间然后被调到电气检修车间。当然,多年以前曾有大学毕业生直接进了科 室,不过现在人满为患。而且到科室尽管辛苦是一点都没有,整天无所事事,但因 为与生产第一线脱节,实际操作经验太少而最终远景并不太美妙这当然是指仕途上 的远景。当然这玩艺儿在厂里某些人的眼中是如此的重要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里生活的工人存在着一个很萎琐的现象,那就是崇拜权势。因为在这么一个小厂 子里哪怕是最小的官们也手中捏着你加薪添钱的大权,即便与你不属同一班组,但 他们手中也握有日常用品如房子、灯管、油漆等等的大权,如果你必需用这些东西 你就要去求他们。更不用说厂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了,你晋级,小孩入托升学等 等等等的事儿都得求他们。因此,领导对任何一个工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管这 个领导的官职是多么小。也因此,争做领导也成为许许多多成为工人的民工们所努 力争取的一个目标。尽管成为一个小小的诸如班组长之类的领导需要诸如个人能力 与上一级车间领导的关系之类诸多因素的影响方能如愿以偿,但仍然有许多人乐此 不疲。权力是一杯多么美味的酒呀,尽管只那么一点点权力,但仍然能尝到统治, 指挥与训斥的滋味,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儿。而这里的工人对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更 是期望甚高:他们希望这些远道而来的学生们做班组长、做车间主任、做厂长。这 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升官图,因此他们甚至不惜拿自己妙龄的女儿作为赌注,以便攀 龙附凤。 作为一名电气运转车间的普通工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并不能算一个标准的 正式工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只是一个工人助理。我只是跟在熟练工人的后面, 听他们介绍各种各样设备的性能、工况以及设备异常情况。而作为一个电气运转工 人,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仅仅是在值班的六个小时内两次巡视运行设备,看设备是否 出现异常情况,如果情况异常,他将把情况汇报给值班长,由值班长负责处理或者 由值班长通知电气检修人员处理。 一个电气运转工人每个班六个小时的时间里,必须时刻坚守在控制室,注视着 各种各样的监视灯、各种各样的仪表和信号。一个电气运转工人只是电厂这个每天 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的机器上的一颗毫不起眼的无关大局的螺丝钉。因此一个工人 的升降沉浮常常是无关大局的。 任何一位在电厂摸爬滚打而成为一名小小头儿的人,他必然积聚着某种资历。 或者干某种工作的工作年限、或者实际工作能力、或者有着良好的人际关系、或者 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和学历。作为一位外地分配来的学生,在基层摸爬滚打是最明智 的选择。这是许多老工人的话语。事实上的确也是这样。 在我所在的电气运转班上,有一位女工开始向我套近乎。这是一位副厂长的女 儿,已经结婚两年了。她看起来瘦弱娇小,长相很一般化,高中毕业后因成绩差无 法升学,而被招工进厂。她对我凑近乎其中的原因只是想和大学生凑近乎。当她有 意接近我谈话时,我就听到值班长说话,值班长说:“刘菲,你丈夫今天有没有课?” 我听得出值班长的话中之意,是让我保持与刘菲之间的适当距离:刘菲已是有 夫之妇。 当然,我刚分配来厂,不用说刘菲,就是一个天仙一样美人在我面前,我也不 敢存一丝非份之想。因为我现在根本没有任何钱财,而且工作上也无所作为。但我 还是感谢值班长的提醒。这是多么好意的关怀呀。 但刘菲仍然有办法“麻烦”我。她得知我将在第二天去市区,委托我给她捎上 几条黄鳝和几斤苹果。她还很内行地说苹果要挑甜的而不是脆的。当我们俩单独在 一起时,我问她买好东西后是我送到她那儿还是她到我的单身宿舍去拿。她说她家 住在X号楼X单元X楼X手。 我在市区感受文明的时髦之风,玩累了之后,走进集贸市场,为刘菲挑选黄鳝 和苹果。 一边挑我一边就想:在电厂生活真他妈差劲,买一点可口的东西还得颠到市区 一趟。 回厂后,我把东西送到刘菲家。虽然刘菲已经结婚,但仍然和她的父亲住在一 起。刘菲还有一个妹妹,正在家等待分配,她的妈妈已经故去,她的副厂长父亲正 耐不住寂寞,想找个老伴度此余生。 我走进刘菲家时,只有刘菲一个人在家。她父亲上班丈夫上课妹妹出去玩去了。 此刻刘菲正百无聊籁坐在沙发上用锤子砸核桃。我拎着袋子说:“刘菲,我给你送 礼来了。” 刘菲笑了一笑,随手接过我帮她买的东西放进厨房。 刘菲打开电视,为我选了几个频道,并让我挑一个。刘菲坐到沙发上后,递给 我一把砸好的核桃。 刘菲顺便问了一些市里的情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真有人送礼呢。不 过,有一次一个人大包小包是送给对门厂长的,走错了门。我们没要。” 下午电视根本就没有什么精彩的节目,刘菲和我有一搭没一搭闲扯。 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快五点了。这也就是说,刘菲的父亲快下班了, 丈夫快下课了,我得走了。于是我向刘菲告辞。 刘菲挽留:“在我们家吃饭再走吧。” 我说我还有点事。刘菲又拿过两个苹果塞给我,并把我送出门外。 很显然,刘菲让我帮她买东西这事过去了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我们还是在一 起严严肃肃上班,彼此都毫无表情。工作的环境是如此冷漠,大家在每个班六个小 时里都得按章行事。 可以毫不隐讳地说,尽管我从一所工科大学毕业,但从骨子里说,我仍然是一 个最本质的文学爱好者。在一中高一期末分文理科时,我固执地选择了理工科是因 为我觉得理工科更严谨更缜密,它可以限制我的胡思乱想。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读到 一篇有关胡风的采访,这位有争议的文学界前辈,在孙女选择科别时,一再申明不 要报文科不要报文科。胡风因文而被批得灾难深重,这样的东西本来就给后来的学 子昭示着什么。尽管我选择了理工科,但这丝毫没有扼制我在文学方面的兴趣,我 的诗作甚至出现在<<诗刊>>之中。当我来电厂后,我也试着写点类似的东西,但下 笔总是很艰难很没有兴致。相反我对原汁原味暴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开始有兴致起 来。而刘菲的丈夫就是厂子弟学校的语文教师。厂子弟学校有一个小图书室,里面 有许多经典的文学著作和时下流行的作家的作品。我听说贾平凹的《废都》炒得红 红火火的,而学校老师每人手中均有一册,于是我想找刘菲。 当我预备到刘菲家时,我已买好了红梅烟以便万一碰上刘菲的父亲时给他孝敬 一支。 我到刘菲家时,刘菲的父亲正好在家。他在客厅看电视,这位黑黑胖胖的脸上 毫无棱角的老头儿很和蔼地询问我。我给他打一支红梅烟。然后他有事走开。这位 副厂长我现在还用不着麻烦他帮我什么忙。 刘菲的丈夫不在,刘菲从书柜里给我拿来《废都》,我在刘菲家喝完一杯茶看 完两集电视剧已是晚上十点,我又该告辞。 在我与刘菲接近的同时,我们电气运转车间的团支书王军开始拉拢我。王军生 长在市区一个贫寒的家庭,父亲早年过世,家中还有几个年纪尚幼的妹妹。王军考 上省电力学校,分配到离市区较远的电厂。王军属于那种活动能力组织能力极强的 角色,他仅在我们电气运转班上就有三个铁哥们,号称“四人帮”。他们曾把懒得 干一些诸如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儿的原值班长整得一塌糊涂。王军是那种讲义气说话 算数的哥们,从这一点来说我不会得罪他而且对他从心底佩服。 王军说话很刻毒,他向我揭了刘菲的老底。他说刘菲这也不行那也差,仗着父 亲是副厂长还挺神气活现。王军还向我掏心一般讲述了他在电厂的恋爱史,于是一 个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在我的耳边出现。王军说如果你看上了电厂的哪个小姑娘, 我们可以帮你,你尽管放胆去追。 2 很显然,在我与同事交往的时候,我也没有冷落我的老乡。我在这里把我的四 个老乡编个号,依次叫A、B、C、D。年长者我将其命名为A,然后依次往下排。 B拥有中专学历,是分配来厂较早的外地学生,如今在前方另一个车间生产班组做 班长。他是那种直爽好干活的角色,一直怀才不遇,又不喜欢做背后的那些弯弯伎 俩。C也是中专毕业较B稍晚,在后方机关科室做科员。C是那种唯唯喏喏文文弱 弱的人,和我性格相对接近。我因此很喜欢到C那儿作客。D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势 利老太婆,她只是和我同籍,很小的时候便离家在外。我认识D最晚也最不痛快, 怎么有这种人呢? A是老乡中的最年长者,理应我去拜访他。A以前在电气检修车间干过,现在 在汽车队修理汽车。A的孩子众多,最大的丫头已经出嫁并已经有了丫头,最小的 儿子还刚念技校。 A是那种阳刚一类的人,他自制猎枪以备狩猎。我曾见过他自制的单筒猎枪, 枪柄由于手的摩擦而闪现古铜的光泽。他的大儿子拿枪时相反看起来显得文弱而萎 缩。A在生活相对贫寒中养成一种达观和滑溜的性格,这是我所缺少所应该培养的 一种特质。 尽管我的家庭并不富有,但一直受到家人的关怀和宠爱,并不高的要求总是能 得到家人的首肯而给予满足。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形成了偏狭固执的性格,我常常 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懊恼和迷失,沉於其中不能自拔。这形成了我拘谨内向的性格, 尽管我知道这东西不好,但它已经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很难改变和剥离。我从A 那里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仅仅因为他德高望众而已,我才经常光顾他那儿。 A对我说:“到我这作客就象到家里一样,不要客气。别把老家那一套推推托 托的东西带来这。” 但是,我在A那里除了能看到电视吃到饭之外,几乎一无所获。A在工作和生 活(当然这里说的是找女朋友之类)方面对我确实毫无裨益。不但A、B、C还有 一年之后我将要认识的D,他们都没有特别令我满意的女孩子的人选推荐给我。B 就好心在我刚进厂工作时对我说:“厂里小姑娘太少了,抓一个再说,别要求太高。” 但我刚进厂不大想找女友,而且对爱情之类的东西期望值过高,并不苟同B的意见。 与老乡的交往确实对我有诸多益处,这就是我把他们作为我的大本营,我找到 了退缩和温暖的家园。至少在一年之内情况的确如此,他们均对我的前景看好,我 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暖意融融。 我从大学校门出来,犹如一粒沙子被抛入汪洋大海。在我生存的渺小的海域里, 我所获取的活动最紧密的空间就是老乡,不管他们能不能给我带来好处或者能给我 带来多大好处,我都必须接近和靠近他们,这一点对我来说是正确无误的。 老乡们开始无一例外地询问我的家境,问及家乡现在的情况,然后他们向我介 绍这座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电厂。他们如此小心翼翼谈及人际关 系,表明他们对此并不深知以及这些东西重要的影响力。他们都很平和地谈到自己, 言语中有许多自信和矜持。 3 在我与社会发生的关系中,我要提及我的校友。 校友当然是我在社会上可以享用的一笔可观的资源。我所呆过的那所高校建校 时间并不是很长,因此规模并不算很大已经毕业的学生并不是很多。但就在这些分 散于全国各地的一届届毕业生中,在我所呆的现在这座电厂里,居然有一位八三届 的本科毕业生,而且他居然在这座关系盘根错节的电厂里八面玲珑,深得方方面面 的人士的好评,而且顺风承志,一路仕途顺畅,现在已荣任电厂的副厂长。他是最 年轻的副厂长。有如此作为的校友,确实是我的一种福份。但任何事物,都没有必 要对其期望过高,对这位校友也是这样。 我刚分配到单位住在厂招待所的时候,这位副厂长曾到我所住的招待所房间看 望过我。 他已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经验丰富的领导者,脸上露出一种极端的精明劲儿。我 和他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竟然无从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或者已经说了些什么。 王厂长最后说:“好好干,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我确实想象不出有什么要麻烦这位副厂长的。我刚分配来厂不久,确实没有必 要去搬动他,我的要求本来就少,而且我还有我的顶头上司。我的顶头上司是值班 长。值班长对我的好恶会反馈给车间,形成电气运转车间头儿对我的印象,进而决 定我未来的去向:能够到电气检修车间的什么班组。所以说我目前最重要的是处理 好我同值班长的关系,而不是什么副厂长校友。 在我到厂的第一个年头,我收到了院报小郭编辑的来信。小郭编辑是院报最年 轻最有活力的编辑,她是我的挚友。因为文学方面的关系,我在学校曾与她有过较 深的交情。小郭在信中谈到了学院将要举办校庆五十周年的活动。小郭热切地询问 了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并向我约稿,就是要让学院毕业生骄子之一王厂长能在院报 上一露头角。拿着小郭的信我又想象起小郭清纯美丽的容貌,我甚至猜测起这位师 大中文系毕业生的头发将会被什么人盘起。看着小郭娟秀的字迹我感慨万分。 我没有到厂长办公室找王厂长。我正考虑怎样与王厂长谈话,刚巧碰上王厂长 的媳妇刘师傅。刘师傅人随和较好接近。我向刘师傅说了这事儿。刘师傅第二天碰 上我转达了王厂长的话,说写不写他都可以。听到这模棱两可的话,我感受到王厂 长的领导艺术和处世的一种态度。我却不大想写这位校友了,我要让小郭编辑失望 了。 王厂长也收到院校友联谊会的请柬。但他为了开一个对他来说更为重为要的会 议而没有去学校开校友会。 不管怎么说,王厂长都是我未来的关键时刻可以打的一张牌。这是其他人所无 法获取的一种优势。 4 我在电气运转车间里倒班。 我开始溶入电厂这个小社会。我明显感觉到它的复杂和博大精深。电气运转车 间下面又分成六个班组。我在其中的一班。一班是一个并不太显眼的班组,从各个 方面来说都是如此。但就在这样一个班组里浮出海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已经有许多新人来了,但早来的老师傅们已经将位 置占得满满的,而且他们还都只有三十多岁正年富力强,如果他们不下去,你就补 下了那个缺。 因此,要想浮出海面,抢占一处地方确实不算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已有许多外 地分配来的学生做到了这一点,也有一些学生正拼命朝这个方向努力着,他们都是 一群自命不凡的人。 我们的头儿是值班长,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十年前从一所中专毕业,现在已 读完函授本科。无论学历还是年龄,他在值内是无人能与之竞争的。他理所当然地 占有了现在的位置。因为我的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很显然我也没有向值班长献媚。 因此值班长也开始当我的面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当然我听得懂值班长的意思,但 我内向的性格已形成多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最主要的是我也不太想为了巴 结这位上司而刻意去做我难受的事情。 因为一般来说,大学毕业生很少有在电气运转车间呆上超过一年的,他们大都 一年见习期满后被调到电气检修车间,或者生产科。因为电气运转车间三班倒,生 活缺少规律,而电气检修车间和生产科都是上白班。当然仅从这一点还不能说明问 题,一般人总认为电修比电运的水平要高。这就是说工种相对来说要好一些。值班 长说:“现在有规定,不管什么学历的,都得在电运干,电修不缺人,调出电运是 不可能的。” 值班长看刘菲和我过从甚密,甚至想通过刘菲对我说点什么。我听见刘菲有一 次对我说:“人在屋檐下,不要不低头。”我知道这是值班长对我的行动和表现不 满意。其实我又算什么呢?我自己在骨子里是自卑的,但班上其他人看我明显地带 有一种自卑感,他们以他们自己的心态揣测我的冷漠、少语和不逢迎及内向的性格。 他们明显从我的表现中看到的是对他们的轻蔑和小视。其实这完全是误会。绝对是 一种误会。 但我没有消除这种误会的方法。绝对没有。而消除这种误会是完全必要的。我 的值班长正年富力强,他还可以干上二十多年,如果他没有升迁的机会,我绝对不 可能浮出海面。 我有必要对他献媚吗? 事实上这种想法是绝对错误的。因为我的一举一动电气运转车间的领导根本不 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所有有关我的评论都来自值班长之口。值班长对我印象的好 坏直接决定着车间对我的评价。如果值班长对我抱有成见,他会在车间说我的好话 吗?如果我不主动接近值班长,或者不向他献媚,他会不对我抱有成见吗?我仔细 想一想这真是很麻烦的事情。 的确麻烦很快就来了。电气运转车间在半年后将对我们进行一次实践知识考试。 试题都是厂里的一些实践知识问题,试题由几个值班长将题目出好,车间抽出一部 分而成。值班长平时就和我很少讨论实际的设备问题,临考前也没有给我半点提示, 以致我在分场的这次考试中大出洋相。我甚至比中专毕业的学生少三四十分。而且 综合测评中值班长对我也没有什么好评价。 与此同时,有关这次我并不十分重视的考试却在整个厂传得沸沸扬扬。有关我 水平太臭的说法足矣淹没我的意志。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这时我开始明白人言 如虎的感觉。 我终于打听到我们在半年以后还将有一次考试。我终于在半年以后的那次考试 里雪耻。 我取得第一名并比第二名高出四十分。值班长从此也对我刮目相看。但他并不 和我交换有关设备技术方面问题的看法,他从不主动和我讨论这些问题。 王军对我说起值班长的历史。王军看不起值班长。王军说值班长吊儿郎当无所 作为,对学术方面一窍不通,在前年曾经出了一次设备事故,事后曾停电数小时而 造成极大的损失,而开始他居然还不承认是他误操作引起的。王军的话语带有极度 的贬意,但我从心底里却并不受他的影响,因为值班长毕竟是我的值班长。我至少 因为他目前所处的位置而该支持他。就算我不支持他,我也不能对他表示反对。因 为他对我的感觉直接对我的前途产生影响。王军目前是我的团支部书记,我也得和 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王军在班上团结了三个哥们,因此他说话是很有份量的。 我还得到王军很多直率的帮助和批评。我当然很感激王军。 王军干什么事都拉上我,而且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的看法和观点。因为王军很多 时候都给值班长不太舒服的感觉,王军理所当然穿上了值班长暗地里给他做的“小 鞋”。这一点我也看得出。王军只是中专毕业的学生,本身腰杆子并不是很硬,所 以在专业上并不很理直气壮,倒是社会活动能力很强。所以王军开始做起小生意搞 起第二职业。因为王军和我过从甚密,刘菲也觉得有必要和我多接近了。刘菲在设 备巡查的时候,也一本正经地和我交换设备运行情况之类的问题,捎带故意找点小 事“麻烦”我一下。总之刘菲这点小伎俩好对付。刘菲与我套近乎也使我在王军眼 中的地位有所提高。 这真是我各方面都极“顺”的一段时间。马上有一个到省城学习的机会让我参 加。厂里参加的人并不多,而且都是些高学历或值班长之类的人。在省城学习的时 候,厂长和总工认识了我,并且印象不错。 而且马上就有姑娘找我套近乎。这使我感觉到生活的一丝美好。我感觉命运开 始对我垂青,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看起来也并非那么可憎了。但生活真的象我感觉的 那样出现转机并变得美好起来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我正逐步走入真真实实纷纷繁繁的生活。在这样真实的生 活里,我想获取一点点什么,都必须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对任何一个远道而来在 这个边远电厂工作的“打工者”来说,不劳而获的想法是完完全全错误和不现实的, 为了获得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甚至要厚下脸皮去求。事实的确如此。 在这样一种时候有姑娘找我套近乎,我能够接受吗?而且接受之后更进一步的 发展对我的未来是有益还是有害?我并不是一个首鼠两端的人,但在这样一个环境 中也不得不畏首畏脚。而且我能接受这份带点崇拜之情的殷勤吗?我有足够的能力 来报偿她们的这一份殷勤吗?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了两年时间,我的某种责任感之类 的东西就滋生得如此之快? 更确切一点说,这算某种责任感之类的东西吗? 我不知不觉对自己目前的行为和未来的方向发生疑惑,而这种疑惑尽管在我的 生活中曾经出现过,但还不至于象现在这样厉害。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看 来环境的确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它对我影响是如此之大令我感到吃惊。 5 我一个人坐在市区街头的一家小面馆里吃午饭。 周末我喜欢一个人到市区遛达。我不想扯上别人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很散漫很 自由自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想什么人打扰我。 我向脸上有几颗雀斑的服务小姐要了两罐蓝带啤酒,自斟自饮。 当我酒足饭饱之后,我抬头看了一下小面馆前喧嚣的市声和陌生的汹涌而过的 人群,我猛然间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孤独感:面对这光怪陆离变化莫测的俗世,与之 抗衡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朋友。孤独的我面对汹涌而过的陌生的人群。 在这个偌大的中等城市里,生活着三十万市民,他们每天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 忙,他们在各自的生活空间里忙忙碌碌,无视陌生人的存在。他们与庞大纷繁的生 活又有多少关联?我与他们的生活又有多少关联? 从小面馆里走出来,我随即淹没在人群之中。 城市总是以她的繁华和光怪陆离吸引着现代人。同时,城市又以她的平易近人 和方便宜人逗引着周边的居民。当我在城市漫游的时候,我总是受到城市的诱惑, 我觉得我不仅仅感受到城市的文明气息,同进也冲淡了边远闭塞的山居生活在所带 来的抑郁之气。更重要的是,山居生活的我,因为有着一份并不算太坏的工作,拿 着比普通城里人更多一些的钞票,对于这个只承认金钱的时代来说,我比普通的城 里人更占有一些优势。这是一个金钱万能的时代,有一些诸如信仰感情之类的东西, 这些曾被视为神圣的东西居然也很容易用金钱买到。这是一个适当主义和实用主义 的时代。我不知道该为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感到高兴还是痛苦。 当我散漫地在书摊上翻阅了一下时下流行的小说、杂志和本市晚报以及无线电、 微机等方面的东西后,我感觉到漫无目的,无处可去。 我所要买的东西已经买全了,我似乎再没有必要在市区遛达了。然而时间还早, 我现在回厂仍然没事可干。我还得在市区呆上一段时间。我走进一家游戏机房,里 面弥漫着某种特别的浮躁与冲突的空气。每一台游戏机前面都站着一个专心致致操 作的人,他们如醉如痴地按动游戏机的操作键,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进入,当 Gameover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他们忙于往游戏机底部投入游戏机板,尔 后继续拼力通过。望着这样一种繁忙而且丝毫没有人退走的迹象,我悄悄从游戏机 店走了出来。 游戏机店里的人依然聚精会神出地操练着,没有谁感觉到我的走出。 一个人的存在的确是微不足道,尤其是对于普普通通的市民来说。这就是芸芸 众生。 我边走边想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军西装革履的,派头十足 地向我走过来。我心里暗想:王军这小子混发了点小财。 “你好!”王军向我热情地伸出手。王军极够哥们意气地询问我来市区的目的, 并热情邀请我和他一起,他正要到市区的几个大商场的货柜里看他的货卖得怎么样 了。 王军和我一边走一边大肆鼓吹他如日中天的生意,他的第二职业正干得如火如 荼。当王军和我来到市百货大楼时,王军拉我走向玩具柜。王军指着几种奇特的玩 具问售货员小姐卖得咋样,还有多少存货。 这是王军第一次做生意,所以他极小心谨慎也极兴奋。王军表面露出浮躁和得 意的神情,好象马上就可拿到大把大把的钱财。很显然,王军的得意是有他的道理 的。在电厂里象一颗螺丝钉一样无所作为,而且要在值班长的全权领导之下,生活 渺小而萎琐。而做点生意则完全凭着自己的主观能动,而且可以颐指气使,在精神 上,人变得有更多的成就感。 王军甚至为他未来公司庞大的计划着迷,他甚至说让我做他广告部的经理,我 对王军的设想无动于衷,我只是偶尔才受到他情绪的感染。 王军的组织能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市区的同学也因为联系增多而变得 “铁” 起来。他兴致很高地对我谈及他的生意,丝毫不受我冷淡的情绪的影响。 6 在我工作的第一个年头里,我纷纷收到已经毕业的同学千篇一律的来信。他们 大多数都象我一样,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忍受生活的重压、排挤以及孤独。他们不 管生活在市区还是郊外的厂矿,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情绪。 浮萍。我想。 这些从大学城里漂游而出的,浮萍,在城市或郊外厂矿里忍受着潮水的冲蚀。 这些在大学城里不可一世的家伙,被迅速到来的生活湮没,一切梦想和浪漫都实实 在在远离了自己。现实的生活要求这群曾自诩的“时代骄子”作出选择,要么向权 势和金钱投降要么孤寂的两手空空地坚守。生活的错综复杂和物欲让人生出厌倦的 情绪:所有的人都在为着房子、票子和位子而奔忙。所有的人都跃跃欲试,退守的 人被当作嘲笑的对象。 浮萍。这是一种水乡的植物。它们单独在水面上生长。当有风刮过或水流动的 时候,它们就会脆弱地迁徙。而当它们联成一片的时候,它们布满水塘,它们变得 生命力极其旺盛,风刮不动它们水冲不动它们,它们繁盛起来的时候,甚至能够阻 滞水的流动。 当我阅读同学们从远方寄来的信时,我甚至懒得提起笔来给他们回信。 每当工余的时候,我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感觉这座边远的电厂也 变得宏大而深不可测。这里不仅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有经验丰富的相关工种 的高级技师、高级工程师,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到这里,他们都 象赶往一个大赌场的赌徒,他们拿着自己的事业、爱情及命运作赌注,他们大多都 将输得精光。稍好一些的人勉强能收回他的投入。 每每想起前途、命运之类的东西时,我总感到沮丧。我甚至对这座每月发给我 不算太少工资的工厂毫无亲近感,更别说它还拥有着一些势利的员工。 我在电气运转车间里平平淡淡地上班,生活被乏味无聊地打发过去。 我没想到平静的电厂生活会出现一次事故:一个喝醉酒的工人走错了带电间隔, 操作时被电弧灼伤,以致死亡。现场情况惨不忍睹。这给平淡乏味的电厂生活带来 了一丝恐怖的感觉。 大约一周后,一份传真从上级单位发到厂里的各个班组,传真写着事情发生的 前因后果,寥寥数语但明晰地写明了责任人。传真发给电力部的各个局、厂。一个 人的生命仅仅由几句铅印的文字作为了结。 事故发生两个月内,空气沉闷至极。但三个月后,又有一些新的新闻充斥着工 厂。 那几天我就想:假如这座工厂迎来一场灭顶之灾将会怎样?它一定会手忙脚乱 吗?全厂职工都会死去吗?可以想象锅炉发生一次大爆炸,气流淹没了电厂厂房以 及生活区。这座工厂真应该被灭亡一次,只有这样,它才不会对外来的学生盲目自 大、冷漠至极。当然,还有那些土生土长的工人。他们同样忍受着冷漠。 但这样的灾难是可能发生的吗?即使真正发生了这样的灾难,这座工厂的氛围 又能改变多少? 7 这是初秋的正午。天气依然炎热。当我的手触及日历时,我很惊奇地发现这一 天居然正是我的生日。 我从小店里买了整整一箱啤酒,并买了几种熟菜。我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将自 己反锁起来。 我将啤酒倒进自己的两个方便饭盒,左手拿一个饭盒,右手拿另一个饭盒,尔 后干掉里面的啤酒。 我听到我的石英钟走动的声音,这时我已经喝完了六瓶啤酒。我已经快吃完了 下酒的熟菜。我一边吃喝一感到孤寂得要命。 尽管我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但家境在农村仍然算作富足。我的妈妈常 常将我的生日弄得比较隆重。即使是最平淡的时候,她也设法做上几个可口的菜, 让我和父亲、妹妹分享。在家里过生日,我总是感到暖意融融。 可家现在离我是多么遥远,我短短的手臂伸不过去抚摸它。尽管我在这个厂子 里拥有A、B、C、D四个老乡,但他们又能给予我一些什么?尽管物质上的吃喝 实在而丰盛,但给我的感觉很是陌生和隔膜,我想这至少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隔 膜。 当我感觉肚子胀得厉害的时候,我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倒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昏 然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桌上的石英钟,石英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我 拉开窗帘看了看,天是一种阴惨惨的白,我不知道这是中午、下午还是早上。 我走到隔壁宿舍,拿起那个家伙的石英钟,仔细看了看,才知道是次日中午。 这怎么啦? 我难道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我有些不相信自己。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就这样度过了我工作后的第一个生日。 这种乏味无聊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当我呆在自己的单身宿舍的时候,我常常 想象生活中会出现一丝什么样的转机或者亮色。 生活果然很快就出现了转机。我的工作很快就由电气运转车间调动到了电气检 修车间,并进入了全厂最好的班组——电气二次班。所谓最好的班组也只是成员的 学历较高,个人能力要求高一些,当然也包括资历等等。新环境新人,新鲜感很快 就过去,重新又回复到平淡至极的生活。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逼迫着我去适应它。 我不得不适应这种平淡至极的生活。 所谓全厂最好的班组,所谓高学历的群体实际上也就是竞争相对激烈一点隐蔽 一点而已。有时候一件极小的小事的处理,也会引发成员神经兮兮的争夺。所谓好 事也就只那么几件,因此看到有些人拼命抢夺的样子我只是想窃笑。但我又豁达到 哪里去了?我身在其中,有时为了避免被人看作傻子,也参与其中争夺。 在疲惫争夺的间隙,我常常用小说来解闷。这个时代的小说越来越倾向于描写 市民庸庸碌碌的生活,社会阴暗面以及各种畸形变态的性。我觉得小说就是时代的 反映,这是一个燥动和不正常的时代,同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漂泊者。甚至我 单身生活里可怜的一点行李,我也将它们打点好,以备随时出发。小时候我就离开 家园,到小镇上初中,尔后到县城上高中,尔后上大学,直至被分配到异乡。我的 骨子里就有着一种漂泊的情绪。现在的住所只是我的暂住地。我时刻幻想着重新漂 泊。我做好了逃离这座城市的准备。可是我却没有认识的显贵,只有凭借自己的能 力来漂泊。可这种漂泊是必要的吗?这仅仅是我不愿适应激烈的竞争生活而幻想出 来的一种解脱吗? 在电气二次班里我从事调速部分的维护与检修,这个工种的负责人是个古板而 又死气沉沉的中年人。这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年参加考试考取的一位中专生。他同时 又是个谨慎、多疑而拼命追求上进的人。他的工作绝对认真负责,他已读完函授本 科,并已取得中级职称,他每件小事必定亲自去做。这不能不令人感觉他的勤劳, 但他对后来的人从来就没有鼓励和培养,当然这里面包括我,他从心底害怕年轻人 对他构成威胁。 8 我没有想到我和我现在的顶头上司——我所从事的工种的负责人黄某的关系会 闹得如此之僵。我有时候简直都不想答理他。 因为我是这个工作小组里学历最高的人,所以我时时对黄某表现出一种极谦让 的态度,这种极谦让的态度可能在黄某眼里成了恭顺、软弱以及老实可欺。在我向 他要电气原理图时他居然不给我。这难道仅仅是一种技术封锁吗?我对黄某的做法 只能一笑了之。 我有什么办法限制或扭转黄某对我的态度呢?我这个人看淡了功利方面的东西, 对黄某(应该称之为“黄师傅”,为了尊敬起见)的工作方式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 但他现在是我的领导。我一定得顺从他? 我的骨子里不仅有着飘泊的情绪,很显然还有很大一部分桀骜不驯的东西在作 怪。这种情绪在我在电气运转车间上班的时候就有所表现,只不过现在表现得更厉 害一些。这也就意味着我将会获得更加惨烈的回报。而且我的工作正式被定了下来,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终生从事这项工作。这位顶头上司的“小鞋”足矣让我抱憾终生。 (这当然是指事业上的遗憾。 因为这个工种在我们这个小厂子里只有我们工作小组里的几个人,黄某的观点 在这个专业领域具有权威性。他的斜视将会对我构成极大的威胁。) 当我陷于与黄某的关系极其僵硬的时候,一次劳资改革正在这个工厂如火如荼 地展开。 这是一次向生产第一线倾斜的新的劳资分配制度,而同一生产岗位的劳资分配 则很大一部分由论资排辈而成。我理所当然拿到较少的钱。 与我不同的是,仍然在电气运转车间倒班的王军,也得到了较少的薪水,为此 一边工作一边做生意的王军耿耿于怀。特别令王军恼火的是,早王军上班的刘菲却 拿到了较高的薪水。 王军理所当然地向同事包括我发泄他的不满。 王军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赚钱计划。他决定停职。他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与此同时,厂生活区又盖好一栋新房,房改政策重新从头执行。厂里有个规定 是拿到结婚证才可以买房。新房子装修出众而且价格低廉令已到婚龄的小伙子们跃 跃欲试。王军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结婚证并购买了最好楼层的三室一厅。 刘菲对王军的婚事嗤之以鼻。她说有些人为了买房才结婚。可能实际情况的确 如此。 但一经刘菲之口说出便变了味儿。 我与黄某僵硬的关系很快让我尝到了苦头。马上就有一个到外省省会城市学习 的机会。 这对我们工作小组的成员有着较大的吸引力。因为这种学习实质上是游山玩水 而已。黄某把学习的两个名额统统给了我们工作小组其余的两个人。而其中的一个 人不想去,黄某宁可让名额作废也不愿让我去。 与此同时,我所期待的爱情也姗姗来临。有一位美丽的技校毕业的女孩一厢情 愿地喜欢上了我。这位长相异常出众的女孩让我想起来便激动不已。在厂里一次入 股中,她甚至给我送来了三千块钱,因为我初来乍到可能没有钱交入股款,她想得 可真周到。 可我却把所谓的事业看得很重,而我如今又落在黄某的手里。我该怎么办?我 能违心地接触爱情吗? 事业。事业。 真正的事业又可能是什么? 9 黄某与我的交往让我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不要不低头。”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黄某对我熟视无睹,他不分派我干任何工作,当然有任何一 点点好处的事,也轮不上我。 在这么一个小厂子里,一点点小事总是会弄得沸沸扬扬。一些与我关系较好的 人开始为我鸣不平。但这种鸣不平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我的王副 厂长校友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和我相遇时拍拍我的肩膀几次以示安慰我。我也不想 因为这点小事去求王副厂长。老乡施加的压力相对我来说要大一些。A甚至对我工 作上无所作为表示出一种鄙视的神情。 可那位美丽的技校女孩对我的感情美好依然,这令我兴奋不已。这是一种多么 美好的感觉!正是这种美好的感觉让我想和黄某较量到底。 按照规定,大学毕业生在两年以后就可以独当一面地工作,尽管我非常谨慎地 处理工作方面的问题,但还是栽到了黄某手中。 这是一次较高技术的设备改造。黄某让我为这次设备改造负责。当然设备生产 厂家也来了调试员。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甚至看出黄某露出恼怒的神 情,他是想出我一次洋相,他的本意的确如此。 当设备调试完毕,一切都很正常,试投运也效果良好。我代表电厂签定了接受 设备的意向书。设备预计在两周后正式投运。厂家的调试员提前回厂。 当设备正式投运时,计算机系统突然崩溃。而此时我正在用计算机编辑一幅画 面。这本是正常的操作,可却出现了恶劣的后果。在我多次分析原因之后,VAX 3800主机仍然毫无反应。送电被推迟到三天以后。厂长让厂家的调试员日夜兼 程赶来,处理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设备又开始正常运行。但工期却比上级单位要求 的滞后了一天。当然,我得对此负主要责任。 随后厂里召开了事故分析会,我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也很惊讶这样一 个小小的问题居然没有被我发现。我真是大丢面子。 其实,在电厂的运行或设备改造中,总会出现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可以说电 厂所有的头头脑脑们都犯过一些或大或小的错误。我所犯的这一点点错误仅仅只是 拖延了工期,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我自己却很在乎这些。 黄某开始说我的能力不行,而且很快就传及全厂。那位美丽的技校女孩也因为 厂里的舆论而开始对我退避三舍。 我想这一切又是怎么啦。 生活中有什么坚实可靠的东西?所谓海枯石烂的爱情是存在的吗?所谓纯洁无 瑕的事业是存在的吗?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无所期冀地摆动。 风刮起来的黄沙弥漫整个峡谷。这样一个小小的生活区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 模糊之中。这是初秋的一天。我感觉自己的头脑也黄沙弥漫。我都得到了些什么? 在这两年的时间在这离家万里的异乡?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偏远的工厂来参与一场 赌局,直到今天仍然两手空空。 我不由想起了浮萍。这种野生的浮游植物经过两年的时间仍然没有停滞下来。 它将继续漂流下去,直到找到停滞的地方。 在初秋黄沙弥漫的天气中,我走进自己的单身宿舍,心情抑郁至极。 当我从单身宿舍里走出来时,我看到那个美丽的技校女孩正伸出她那双凝脂一 样纤巧的小手敲我隔壁宿舍单身男孩的门。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什么时候对这位 女孩大献殷情并得到了今天的回报? 时间很快就到了春节。在春节前,我收到了爸爸妈妈言辞恳切的信,他们希望 我早一点回家过年。我一边读着信,一边想象父母的面容,可我怎么也想象不起来 了。我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一个下午坐在办公室一堆图纸前面,拼命回忆父母 的面容,可是直到下班时间过了仍然无济于事。我感到一丝恐怖。我一定得早早回 去。 10 在回家探亲的时候我顺便回了一趟母校。在美丽的大学城里我重回的印象只是 隔膜。 物是人非。我只有这样一种感觉。 我拜访了大学的党委书记,这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他与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 有着很深的交情。党委书记热情地询问了我工作后的情况并邀请我在适当的时候再 来玩。 当我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我也没有太特别的感觉。我为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 悲哀。 但父母仍然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一样热烈地接待我。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父母的身体仍然还很硬朗。尤其是父亲,在他四十六岁的时候,雄心勃勃地做起生 意,而且赚了不算太少的钱。 父亲的雄心勃勃刺激着我。我还年轻,我也该做一番属于我自己的事业,当然 还必须拥有一位传统而内秀的妻子。 可我现在从事的工作让我感觉到很龌龊。我骨子里的漂泊情绪又上来了。我忽 然想到了逃跑。我来到这座偏远的火电厂工作已经两年,在这两年里我象一只傻猴 子一样生活着,并且被一位美丽的技校女孩始乱终弃(请原谅我用这样一个不合适 的词儿)。当然我也算不上完全失败,因为我毕竟收获到了人生经验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我真是不太适应这种凝滞如止水的偏远的山居生活。 我承认我输给了黄某。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辞职。我对爱情也看得无足轻重了, 这很大程度上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在证券公司办了证券交易所的股民证,开始利用空余的时间研究股市的波动, 并取得了较优厚的回报。 在我某一次走出证券交易所时,我与一位时髦的小姐邂逅。这位小姐的相貌极 象大学城里院报的那位小郭编辑。我不由自主地尾随其后。当这位小姐忽然回过头 时,我们同时呼唤了对方的名字。小郭编辑递给我一张名片。她现在已经离职,她 的名片上写着是某家广告公司的经理。小郭对我甜甜一笑说我因为一单广告业务要 在你们这座城市呆上一个月。 我本想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碰上你,我现在回宾馆,你有没有事,如 果没事我们一起到宾馆好好聊聊。 小郭伸手拦了一辆的士,这让我感觉我和她已经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下车的 时候持掏钱。小郭说现在你这种人太难找了我们谁跟谁呀。她最终掏了板。 在宾馆豪华的客房里,小郭谈了她离职的事儿。她询问了我的处境。 我对她说起浮萍。 你知道吗?浮萍。这是一种长在乡野的水生植物。它们在停滞下来以前一直漂 移不定。 小郭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我也是浮萍。我现在单身一人在世上闯荡。广告 人可能是我喜欢干的职业,但不是最终职业。她又说,你对广告业务有兴趣吗?如 果有兴趣,请加盟我们的公司。我知道你的才气。如果你愿意干,你一定会干得很 好。 我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和才气。尽管三年的高级中学、四年大学工科的学习,但 仍然没能消磨我艺术方面的爱好,我很多时候为自己不能将全部精力用在工科方面 而感到惭愧。 此刻我想到了跳槽。可小郭的广告公司我能进吗? 我决定自己闯荡。我在市人才交流中登了记,并在市区租了一间狭小的民房。 我暂时请了一个月的工休,不回那座偏远的电厂了。 我接到一家港商独资公司的应聘通知。我应约来到这家公司的总部。这家公司 的总部设在这座中等城市最高建筑物的第12层。我乘电梯上到12楼,找到这家 港资公司。 公司的接待处坐着一位气质不凡的小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套装,她冲我得体 地职业化一笑,用标准的国语对我说:“是来应聘的吧,先填一张单子,然后坐在 那边的沙发上等一下。” 不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一位穿黑色高跟鞋的女孩。她可能刚完。 “下一个!”里面有人喊,接待处的小姐向我示意。 这是一个大写字套间。屋子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声、传真声、电脑打字声不断 响起。 一位穿深蓝色套裙的女子领我进了里间,在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外面敲了敲门。 里面有个男人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小姐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一张很气派的大理石办公桌后面。他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 无边眼镜,一副生意人精明的派头。 “请坐,我是港丰娱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刘永。请问先生懂几种外语?” “英语,还有日语。” 刘永满意地点点头,他盯着我的眼睛咄咄逼人。他认真地审视着我。他精致的 领带泛着一层亮光,衬衣的领和袖口异常整洁。他油亮的头发梳理得异常光滑。 刘永突然用英语和我谈起本地天气情况以及上海证交所股市行情,并让我用英 语分析本地天气变化趋势和去年股市长期低迷的原因。随即他又用日语和我谈起中 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广告价格。我的日语水平很一般,在回答他的提问时我有点结 巴。 “OK,很好!你明天来上班吧。我们娱乐公司欢迎你加盟。你任企划部副经 理。” 我站起来。我明白这一切得益于我良好的英语。我对他说:“谢谢。” 就这么容易?我知道企划部副经理最低年薪是两万元。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港丰娱乐公司走马上任。刘永对我训导了三个小时之后,我 开始了自己新的工作。港丰娱乐公司业务极其广泛,它主要生产和经销各种儿童玩 具,还有酒店以及豪华的配套设施,它在离市区14公里处还拥有一个条件一流的 避暑山庄。我所在的企划部负责制定公司的生产、销售、宣传的战略以及文案整理。 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架地球仪。我象电影电视小说里的老板一样一边坐在 转椅上轻轻晃动身子,一边故作姿态地用铅笔敲击桌面。得把我们的玩具销售到全 世界去,得让全世界的游人住进我们豪华的酒店和山庄。这是刘永的话。我已开始 工作了,我会干得很好。我想起了小郭,我拿起电话认真拨响了我干经理以来第一 个电话,我得感谢这位清纯美貌的小姐。然后我象陀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家公司里,除了部门经理和几个必须坐着才能干活的工作人员之外,其余 的工作人员都站着工作。这些工作人员象工蜂一样出出进进。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出众的才华得到了刘永的首肯并被任命为企划部 经理。 我发觉我对这种生活竟然如此依依不舍,以至淡忘了那座我还属于它的电厂。 在这家公司工作使我淡忘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这让我异常舒心。黄某一边去吧。我 高兴地想。 当我又一次回到电厂生活区时,我感到恍若隔世。我终于向厂长提出留职出走 的申请,并获得了他的同意。 11 我和刘永谈好一笔生意之后,他拉我到全市最繁华的五星级酒店——凌霄大酒 店喝了地道的意大利咖啡,吃了一顿牛排,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乘电梯来到下 层的舞厅。 舞曲在豪华的舞厅空间回旋。舞厅里充斥着虚假的高雅、脂粉气以及肉欲混和 的气息。 刘永感觉不错,他迈入舞厅,优雅地拉了一个漂亮的少妇,两个人跳了起来。 我坐在一个花瓣形的沙发座里,静静地看着舞厅里扑朔迷离的灯光。 我现在环境很不错吗?我是否已经找到了我最佳的生活空间?我的具有传统观 念的内秀的妻子在哪里?我是在选择逃避吗?我从心底这样问自己。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