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作者:水木一生 一 染颜就着桌上还算亮堂的烛光,认真地翻着伊凡。参卡儿的《梦幻集》。 已过了八点。她知道秦千不会守时,但投射于书页的目光仍是屡屡小心地瞄 向咖啡厅的大门,从她的座位到大门大约十来二十米的距离,她谨慎地把余光的 一次逡巡时间控制在0.01秒以内。既便是福尔摩斯亲临,恐怕也难以从那完美保 持了二十分钟以上的倚窗姿势中窥得她的焦燥与不安。 那本蓝色封面的《梦幻集》是刚才路过书店的时候买的。花了十几分钟的时 间挑选。那是本斯洛文尼亚文学丛书,里面收集了作者晚期的一些散文随笔精品。 染颜并不太在意内容,那仅仅只是一场演出中的道具,只须有个过得去的封面即 可。 但是,在这个看似随意、实则颇具用心的选择上,还是有几点宗旨要抓住的: 一、切不可选一些出自大名家之手的作品。象莎士比亚、昆德拉、杜拉斯的东西, 拿在手上,旁人只一看作者姓名,便已确定你是在附庸风雅。这些东西只适合在 自己的卧室阅读。(当然了,所谓阅读,只是记住几个人名,看看内容概要,以 便适时地在众人谈论间插上几句。再故作谦虚地说句不太看得懂,则效果更好。 此时,一个思想深刻而谦虚含蓄的倩影便立马跳脱于众人心上,主要是真实性得 到了某种程度的肯定。) 二、书名不可过于张扬。切忌有“哲学”、“思想”之类词语大幅横于书面。 旁人目光一扫,已在疑心你故作炫耀,再做解释只能是画虎类犬,越描越黑。与 其深刻于书名,不如莫测其内容。生涩的书名与作者,恰似一幅白纸未曾着笔, 尽可让你自由发挥,收放自如。 三、如有可能,尽量选些杂文选编之类。只需花费几分钟看上一二篇,便能 对全书风格来个大致掌握,长篇大部不看个三分之一恐怕是难有头绪的。 这本《梦幻集》无疑是符合这几点宗旨的。不是畅销的大众文化,自然卖得 有些吃力。染颜看准了它,也因为它的六折缘故。唯一让她有些不满的是,《梦 幻集》这名字似乎有些过于俗气。远不如《闲情偶寄》、《花煞》等等来得含蓄 回味。但仓促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道具终究只是摆设,关键还是演技功力。不是吗? 二 秦千有些不耐烦地发动了车子。 这又是何必?与染颜相识也不是一天二天了!有什么话不能到她家里说,而 非要正儿八经约了地点时间,刻意准备了象是特务之间的神秘接头?二年前他花 钱为她买房,图的还不是有个清静方便的幽会场合? 染颜明知自己有妻有子,平时公司的事情都忙得分身乏术,自由早已是逝去 岁月般不可再追求,再这般使性子变着法儿来磨人,到底有多少体谅自己的地方? 他在咖啡厅外停了车,车内的指示钟提醒着他:8 :38. 透过落地的大玻璃, 染颜倚窗捧书的身影单薄得象是贴在上面的一张宣传画。不,确切地说,更象一 张高质量的滤纸,瞬间滤去了公司的琐事,塞车的烦燥和妻子的抱怨。滤之不去 的,毕竟是对她这许多年的亏欠。 秦千拉开车门,叹了口气。这些新出现的由歉意而来的些许不快,取代了几 分钟前对染颜的强烈不满,又仿似可以随着叹出的浊气而宣告最终消失。 虽然这种感觉太过于一厢情愿,但到底也让他走向大门的步代稍微轻快了些。 三 染颜眼角余光早已瞄到了停车的秦千,并锁定跟踪直至他推开咖啡厅的大门。 其灵敏度不下于最新式的雷达监测系统。 这短短不到一分多钟的时间,她迅速让自己由准备阶段调整至实际作战,包 括两次比较隐蔽的深呼吸和一次幅度极小的坐姿微调。甚至有些闲暇来后悔太早 就摆好这个不太舒适的姿势,以至于腰部有些酸胀,幸好还不至于到疼痛转而影 响作战心理的地步。 这种不动声色一直持续到秦千在她的对面落座,车钥匙被他随手地扔在烛光 下最显眼的位置,这不大的声响立刻把染颜从对书籍的“全神贯注”中拉了回来。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秦千随口问着,转过头对跟着过来的侍应生说: “蓝山,极品。” 染颜趁这当儿直了直腰肢,合上书,“没事翻翻的,反正等你也等习惯了。” 说着顺手把书往桌上一放,正巧在那串车钥匙边上。 多年前,有些人总习惯着边接电话边步入公众场合,大哥大除了通话作用外, 又兼着喇叭功能。一机在手,说话音量自然地要比平时洪亮些。一边通话一边落 座,接完电话后训练有素地用最自然的姿势将大哥大搁至自己身边最近也最醒目 的地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略一犹疑便显出了底气不足。而今手机已落泊到了 人手一只的地步,自然再也无此待遇了。但“大哥大效应”毕竟还在,只不过换 成了别的趁手道具而已。 侍应生的眼光匆匆掠过钥匙与书——那一组完美诠释“财富与知识”的静物 ——烛光摇曳变幻,肆意在书面上遮成一个可笑的阴影,清晰可见的只有一个 “梦”字。 四 秦千根本无法从染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窥得她的目的,这一发现让他略感 沮丧。 他拿出烟来为自己点上,执意沉默着不肯开口相询。 说话是一种技巧。语言借助口气、音量、速度,可以传达比内容更多的讯息。 他已深谙其道。一旦他开口相问,不论选择何种询问方式,都透了自己的底,即: 他想知道她约自己出来到底有什么事?那么,这不谛是告诉她,他对此表示关心, 而关心的程度则由语气的缓急与轻重揭示。 而此刻,他想让染颜知道(或者说感觉到):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具体的事情 要谈,来这里,只是为了偶尔换个环境消遣而已。 这么做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自己有更大的周旋余地,最不济也能让对方放松 了警惕。 如果是在她家里,他自然不必如此刻意。他可以有足够的空间避开她的蓄势 以待,比如看报纸,看电视,洗个澡什么的。而在这里,他被强迫着面对她的从 容。这样的公共场合他也无法使用杀手锏——女人的冷静总是很轻易地融化在男 人的怀抱里——他的优势在烛光与人影中不复存在。 染颜选择这里应该是经过一番思量的。他马上联想到她在不久前来这里做过 实地考察,甚至一个人坐在这里进行过战前演练。 从染颜那张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脸上,他看到了她的有备而来。 五 看着秦千悠闲地点烟,再细心地调味他的极品蓝山,染颜反而有些坐不住了。 她事先准备好的几种开场白,都是在秦千的问话前提下开始的。而现在,显 然他并不好奇,甚至最起码的求知欲都没有。他坐下后连看看那本书的封面都不 屑,这更令她不快。 她大概是忘记了,当初自己爱上秦千,正是因为他那种不慌不忙,临事不乱 的脾性。大多数时间,他的脸不具备演示喜怒哀乐的功能。一切情绪都被深深掩 埋了起来。她觉得这就是男人“成熟”与“个性”的实际表现。 而现在,还是这张脸,还是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她更愿意称之为“阴险” 或“狡猾”。 她急于找到一句话,能瞬间彻底粉碎他的神闲气定。她幻想着自己拿着某样 尖锐物刺向一只膨胀可笑的气球——随着“叭”的一声巨响,那只悠闲的气球只 剩得几块丑陋的碎皮——在想象中完成这个刺激的过程后,她象发作的瘾君子狠 狠地偷吸了一口,至少没了刚才的如坐针毡。 如果就一场谈话而言,家里委实比这里舒适方便。染颜对这个场合的选择与 坚持却也不是没道理。 这几年来两人的单独相处虽不过于频繁,却也算是愉快。但无论从哪个角度 来看,都是秦千占着绝对的主动权。只要他有空,随时都能找到染颜;而染颜哪 怕是打个电话给他,也要看他是否有时间有心情跟她聊上几句。处于这种劣势的 被动局面,她若要跟他协谈获取比较优待的政策无疑是癡心妄想。 两人相处根本就是一场艺术化的战争。染颜坚持如此慎重地相对,究其因只 不过想要得到一个至少是形式上的“平起平坐”而已。 “秦千,我们分手吧。”染颜很清楚这句话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分量已 重了,故音量不必过大。至于表情也只是菜盘边上的萝卜花,可有可无。 六 秦千正用小匙调着咖啡,欲将咖啡往嘴里送。染颜的话他听得一字不漏,却 仍然按原计划完成品味过程,并临时决定添加一个动作:抽出一张纸巾擦抹嘴边 那实际并不存在的残液。 ——他需要时间来探索对方的意图。 染颜说出“分手”,确是让他吃惊的。如不是多年人事浮沉、商场浸淫,他 恐怕早已象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大声质问起原因来。他很满意自己的从容不迫 (起码在别人看来)。 感觉中,染颜绝对是个很“乖”的女人,对于他为她安排的生活,虽说不上 很满意,却也是自得其乐。平时在家看书学画,偶尔购物、会友也会用电话跟他 出门申请,回家汇报。她几乎不会为他增加任何麻烦,别不象别人的情妇一般吵 着要男人离婚娶她。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活着,象一条金鱼般安于现状。 而他毕竟也未亏待了她。事情再多,他也坚持着每星期去陪她一晚。凭心而 论,他到底也是爱她的。在他心底,染颜的分量虽不足以与他的事业家庭相抗衡, 但也多少占着一席之地。他并不很在乎距离的远近,只是要染颜“在”他身边。 她象块可以肆意扭曲弯转的橡皮泥,随时能被他绞下一部分来塑成形状,及时地 填补他随机出现在生活中的各种空白。 他抬起头来盯住染颜的眼睛。二秒钟后,他很高兴地发现,对方虽然没有退 缩,眼神却难以控制地闪烁。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脸部各器官的位置,摆出一个大 大的问号。 这个问号可以有二种意思:一、没听清,再说一次;二、为什么? 不论染颜理解成哪一种,她都会用语言表达出来,他就能通过她的口气来进 一步接近她的实际意图。他更愿意染颜选择第二种意思。他希望她滔滔不绝,那 么自己就能好整以暇,择机而动。 如无必要,他更愿意用表情代替语言。沉默可以让自己站在旷野上,有充分 的自由选择往哪个方向前行。每说出口一句话,似无形中堵上某个方向的退路。 等到把想说的全说完了,这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从旷野到了死角,再没有余地选 择,唯一的通道就是所有的出路。 七 秦千的这个表情,是在染颜的预料之中的。她根本没去思索问号的深意,一 厢情愿地认为是秦千在问自己提出分手的理由。 他这一问,几年积蓄下来的委屈便一古脑儿地翻腾了起来。为什么要分手? 这还用问吗?!他有家有业有情人,而自己呢?一个未婚的单身女人,无名无份 地跟着他,虽然他给了自己房子,日常开销,可那些东西毕竟不能保证自己一生 衣食无忧。他何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是的,现在她是可以将就下去,但可以 一辈子这么将就下去么?将就掉青春、将就掉美貌、将就掉自己的所有?诚然, 自己是爱他的,但瞬间的激情如何拼却长长的一生?一夜长复一夜的黑暗,枕边 连个可以依偎的人儿都没有,那种咬心噬肺却无以成言的苦痛,不是亲身经历如 何能体会! 她愤怒起来。不可抑制的怨气似乎找到了能爆发的借口,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就在她高八度的怨恨冲口欲出之际,她的目光掠过他,他那张疲惫却依然帅气的 脸。她想起他无数次把自己拉进怀里的温柔细致,她想起他抱住自己的喃喃低语: “可以这样一辈子不松手多好……” 染颜突然又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短短一瞬,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身体里相互冲撞,交替占据。没来得及 出口的怨恨被硬生生堵在嘴边,后来居上的柔情却也无法出口成言。只落得个古 怪滑稽的表情莫名而可笑地挂在脸上。 “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法子这么一直下去,迟早是这个结果……彼此终 究是拖累,何苦……何苦这么痴缠着不肯放手?” 染颜越说越慢,每个字都仿似渗落着几滴委屈。在这种始料未及的悲酸之中, 她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原有计划。 八 “是不是我太忙而忽略了你,让你不高兴了?” 不论染颜说什么,秦千都想好了这句接下去的台词。问句是他喜欢使用的。 作用是不表明自己的立场却可探知对方的底细。如果说两人的对话从开始时都各 占着一处空旷领地,那么秦千拿手的是在已方领土完整保全的前提下,精心在对 方的领地上做各种几何切割,最后让对手只有一条自己为她设计好的出路。 这一招他早已融会贯通,深得要领。 染颜面部的复杂表情都被他默默收于眼底。他是了解这个女人的。一些小聪 明被感情用事的脾性给耽误了,再怎么也磨炼不成大智慧。他已确定那句“分手” 只不过是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并非她的真实意图。但是自己也不可随性而答, 毕竟很多时候,人都是被一句话逼仄了,顾不得玉碎瓦全、瓦碎玉全,使着性子 一错就到底了。 他喜欢这个女人腻在自己身边(当然是自己有空的时候);喜欢她闭着眼睛 说些不着边际的可笑梦想;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极力扮演世故而流露的幼稚;喜欢 她莫名其妙地蜷在自己怀里偷偷傻笑;甚至喜欢她偶尔半讥半嘲地讽刺自己。最 近这一年多来,大气候的转变,竞争的激烈,都使得公司的业务不再如以往般蒸 蒸日上、如日中天。可他还是决定等今年染颜生日时,送她一辆雷诺跑车,给她 一个惊喜。除了金钱,他也无法再找到另一个平衡点,毕竟他能给染颜的很少很 少。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爱情”。——在他妻子身上从前少有、现在没有、将来 再不会有的东西。 九 秦千这句听似关怀备至、柔情无限的话,反而让染颜瞬间冷静下来。他又在 用他最具威力的一招了——正因为她怕他过分的温柔才选择这里,她提醒自己不 要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女人想要跟男人谈判,是要有资格的。尤其是对于一个靠男人养、靠男人生 活的女人而言,更是如此。一哭二闹三上吊,毕竟是过时的套路了。现在的男人 不吃这一套,到最后,拼着一拍两散,也不过是几天的难过而已。染颜是个自视 颇高的女人,自然也不屑用这种手段。 她之所以到现在才跟秦千来谈,是因为现在她有了退路,有了一个至少不败 的保证。如果不是这样,她也狠不下心来这么做。万一秦千在最后直愣愣说上一 句:分手就分手吧!那她岂不是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吗? “前些日子,妈妈来看我,说我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女人迟早总要有个 归宿。她托人帮着介绍了个朋友来给我认识。虽说不上极为优秀,却也是个能过 日子的人。……我跟他见了几次面,大家也谈了谈对生活的看法,还算是谈得拢 的。……现在也没定下什么来,我想着也要让你知道才公平些,所以……” 染颜低着头说得很轻,很慢,也很清晰。这些话她不会再说第二次,重复多 了,再关键的话也会沦为“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 如果说那本《梦幻集》仅是道具而已,那么她嘴上的这个男人,便是她握着 的秘密武器。这个男人的出现,象是对染颜进行了某种资格认证,使得她有勇气 坐上来,面对秦千俨然以对手自居。 染颜的腰又直了起来。 十 秦千很仔细地在听,下意识地朝前挪了挪身子。等到染颜停下来,他才感觉 到自己的样子过于急切,便借着点烟来作为掩饰。 “愤怒”一马当先地冲在了一切情绪的最前沿——纵然是养的雌猫怀孕了, 也会触动潜藏在男人每个细胞里的尊严。此际的秦千象旧时的地主,得知自己宠 爱的小妾正与马夫偷奸,而悉获消息的途径竟是小妾对自己堂而皇之甚至得意洋 洋的亲口描述!是可忍、孰不可忍! “惊异”随之而来,转瞬即与愤怒成并驾齐驱之势——平日里温顺纤柔的染 颜,过的是她所谓的“修身养性”的平淡日子,骨子里也居然如此奸滑阴险!自 己工作再忙,也未曾疏远了她,而她,又是如何刻意地将这一切隐瞒得密不透风 的呢?难怪古人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但秦千毕竟是秦千,点支烟的工夫,已将这些于事无补的愤怒与惊异暂时控 制,他的思维立即转向“疑惑”这支主力军上面——女人终究是薄情的动物,如 果她嘴里的那个男人可以给她所有的保证与安稳,她能心满意足,那么,她何必 巴巴地约着自己来这里作这无谓的“谈判”?她尽可以一通电话,利落干脆地了 结一切。自己是个有妻的男人,只这“投鼠忌器”一条,已不敢将她怎么样了。 他更加确定染颜是有企图、有计划、有用意的。他决不会幼稚到认为她所做、 所说的一切只是“迫不得已”的表现,分手更不是她的目的。那么,她要的是什 么?难道,……难道是要自己娶她? 这一念头的徒然而起,让秦千自己都惊了一惊。从一开始,秦千便让染颜知 道,他是决不可能离婚的。而染颜确也是个很懂做的女人。不仅从未跟他提起这 方面的话题,连秦千的家庭生活她都是从不过问的。她甚至有意无意地让他知道, 她对婚姻已不抱任何希望,只要有秦千这样的男人陪着就行了。 难道她现在一改初衷,要向他索取婚姻那一纸文书起来了? 秦千朝着侍应生方向打了个手势,叫了一杯冰水。 借此举动他也想告诉染颜:她所说的已造成自己的不快与烦乱,以此证明, 自己还是在乎她,还是在乎她的存在。感情用事是女人的弱点。秦千确信染颜还 是爱自己的,如果不能用语言来说服她,那么只能靠感情去打动她。 秦千无可奈何地承认,染颜还是颇有些手段的。因为他发现,在那支浩浩荡 荡的情绪大军尾部,还有“痛心”、“恐慌”、“烦燥”等等仿如粮草辎重部队, 虽行动缓慢却紧跟而上。 十一 染颜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食指上的钻戒,但监测系统依然恪守原职,对秦千 沉默、点烟、叫冰水的一连串动作绝不放过。 象偷了汉子却依然抱着贞洁牌坊、瞒过众人耳目的寡妇一样,她高兴、满足, 且自得。 女人总是盼望扮演善良的天使那种角色的,但碍于身边的男人并没有沦落至 地狱般的巨大苦痛,以至令她们无法舒着翅膀降临在他们身边,展现她们最圣洁 的光环。男人们的幸福快乐,无疑是女人演示温柔善良的最大障碍。 这自然是令女人们不甘心的。于是,她们先对男人们百般折磨,让他们痛不 欲生,紧接着再风情万种地披起白纱如天使降临,拯救男人于地狱边缘,苦心尽 力度他们至曼妙天堂。这么一来,男人们因为苦而品尝到了甜,不算吃亏;女人 们也得偿所愿,得已久久沉醉在自己的“伟大温柔”之中。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循环,乐而不疲。 现在,染颜已按计划完成了第一步,她已看到了秦千的心烦意乱。至少她是 这么认为的。接下去便是她的“天使”阶段了。 “其实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就算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也不算有负于你。毕竟 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已给了你了……哪个女人不希望个有爱自己、疼自己的男 人,呵护宝贝着过一辈子呢?”染颜抬头望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 怕低着头而让秦千错过了自己脸上幽怨凄凉的表情,“这些年,我从未用婚姻来 烦扰你,我不要你为了我有一点点的不开心。因为,……因为我舍不得……” 说到这里,已不再是单纯的事先准备好的对白了。即便是刚才的一切全是做 作虚伪,但这几年的感情到底是真实忧伤的。不管染颜在独处时,对面前的这个 男人有多少埋怨多少算计,也无法掩去“她爱他”这个事实。 爱他,才抱怨他对自己的冷落,才会用金钱去计算他的亏欠,才会痛恨他的 付出太少,也才会伤感自己的不能自拔。 一滴眼泪从染颜的眼角滑落下来。原本晶莹,却被窗外的彩灯映得忽红忽绿 忽黄,也不知道这里面藏了多少埋在心底的委屈。 十二 秦千又能如何呢? 这滴眼泪坠落在他心底,柔软了心里最干涸最坚硬的角落。扪心自问,他是 真的愿意让这个女人快乐而无忧的。 他记得前年夏天,台风来袭,雷雨大作。他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到她家,他不 会忘记开门进去看见的那一幕:染颜抱着一只大大的靠枕,光着脚席地坐在床边, 脸深深地埋在枕心里。瘦削而畏怯。 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想将她置于床上。她却紧紧地搂住自己,把脸贴在自 己胸前,怎么也不肯放手。她的眼泪湿透他的衬衫,将他的胸膛烙得滚烫。 可是(为什么生活中总是有那么多的可是!),他又怎能抛却他的妻?如果 没有丈人的支持,他秦千到现在依然是为别人打工的小白领,又怎会有今天的风 光安逸?难到他真能弃今日的家庭和财富于不顾,冒着身败名裂与再守贫寒的危 险,离婚再娶眼前这过惯清闲日子的女人么? 说到底,染颜现在只是梦想着自己能娶她,给她一个未来的保证与承诺。但 她得到了之后呢?没有了现在这些让她忧心仲仲的担忧,没有这些让她痛苦难耐 的寂寞,没有这些让她望之怯步的等待,那么她的生活又剩下了些什么呢?而那 时,她又会有新的烦恼,新的梦想,甚至新的目标,而自己,只落得个无可奈何、 无路可退的境地! 秦千抽了张纸巾,凑过去为染颜擦拭那滴实际早已风干了的眼泪。 ——温柔的姿势总算含蓄了那个生硬的动作。 十三 皮肤接触到纸巾,总算让染颜从对自己的感动中清醒过来。那滴眼泪,充其 量只是整场演出中,演员临场发挥时借用的一件顺手道具。虽然这个即兴加添的 细节很值高分,但演出尚未结束,对自己演技的欣赏还得留到散场后才能慢慢自 喜。 “秦千,你会娶我吗?” 染颜深信就目前来说,气氛与火候都已足够到位,这句平时难以出口的话, 到现在来说,已经可以顺理成章。她转过眼来看他,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 她并不要答案,因为两人都了然与胸,没必要摊开来彼此尴尬。她也知道秦 千决不会她答案,他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这句问话只是一个过渡而已,没 什么意义却是必须。所以,她停了片刻,又自己继续了下去:“不用告诉我。我 知道你不会,——早四年前我就知道了。我跟着你,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愿 意就这么过一辈子……岁月太快啊!快得让我害怕,怕瞬间老去,你已不愿见我 的丑陋皱纹;可岁月又太慢,慢得要经历诸般折磨,让我担心总有意外,无法用 我的一生来证明我是如何爱你。……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辈子吗?告诉我,即使 没有婚姻,即使没有承诺,你仍会在年老时陪我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牵我的手说 你终究是未曾后悔,对着我不再年轻美丽的脸说你依旧爱我吗?” 到这里,染颜已巧妙地从“分手”开始,将话题带到了“对未来的无尽恐惧” 上。如果说前面那些染颜刻意暴露在秦千面前的委屈,都让他能理解而无法体会 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因为相爱,所以担扰”的感觉绝对是秦千也深有同感的, 唯其如此,双方才会感觉一致,激起共鸣。 那么染颜这番表白的目的也达到了。 十四 秦千放下了心。 先前他最担心的就是染颜用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来逼迫自己娶她,那样,自己 将面对一个两难选择:要么离婚,要么放她自由。 这都是他不愿意的。 但就目前为止的谈话来看,染颜既不想分手,也没有威胁自己离婚的意图。 她似乎只是寂寞了,担忧了,面对将来,她恐惧而无助。她急于找到一个可以安 慰的承诺,她来这里,也只是想做个无望的挣扎,给她自己一个“已努力过”的 借口。 是啊!面对所有隐伏在岁月深处的不确定,谁不畏怯?独自一人默默等待时 间残忍地揭晓所有谜底,纵是个大男人也不免瑟缩,何况她这么一个柔弱女子! 这些念头在秦千胸腔里婉转抑郁,找不到个可以决堤而出的缺口,冲撞得一 颗心竟也疼痛起来。 “染颜,无法给你一个婚姻,终是我对你一生的亏欠。”染颜的手在桌上有 意无意地握成了拳,象是抓住了什么,总不肯摊开来承认里面的一无所有。他温 柔地用自己的手掌覆盖住她紧握的拳。“我有能力让你幸福,相信我。这是我除 婚姻之外能给你的所有承诺。这个承诺有效至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秦千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承诺一个“永远”,他也清楚地知道“永远”是一 个无人能承诺的谎言。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 因为在这一刻,他是真心的。只这一刻的真心,似乎便足以让“永远”不再 虚幻,可以真实存在、并且存在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十五 如果是在家里,染颜怕是要立刻就此收手,转而在秦千的怀抱中检讨自己的 小心眼来。 女人的确很容易满足。一只猫尚且需要几根鱼骨头的到嘴,才肯对主人不再 纠缠乞食,而女人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感动得无以复加。 幸好有这些灯光的提醒,才让染颜没有继续感动下去。一切都很顺利地朝着 她期望的方向发展,秦千的表现总体来说也跟她想象中保持一致。 女人需要承诺,千方百计让男人说出诺言,其实两人谁也不会真正相信。男 人总是以为女人这么做,是因为她们需要诺言做为精神依靠,而且有时颇为幼稚 地以为,这些连他们自己都骗不过自己的东西,可以让女人放心且深信不疑。其 实女人索要诺言,是另有用处的。 男人说出口的诺言,就象是一个日后行为的极限标准。女人当然不会弱智到 硬要男人们去挑战极限,只不过在这个标准范围之内,你总该极尽所能吧?所以 才有了女人们“你说要如何如何对我,现在却如何如何”这种统一的语句模式。 其目的无非是让男人自知矛盾,自感惭愧,自觉改正而已。 当然,染颜没有时间来分析秦千的诺言究竟有何意义,对自己又到底有多少 实际保障,她只要觉得快乐满足就行了。 现在,该进入谈判的实质性阶段了。这以前的所有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营造 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环境氛围,下面的才是关键。 “我相信。你说的任何话我都相信。我相信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她动情 地说着,完全忘记了一开始是自己说要“分手”的。“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 妈妈这么辛苦养了我这么个女儿,我怎么忍心让她失望,让她伤心?要知道,她 最想看到的就是我嫁个好男人,了却她的心愿。……那个男人对我妈妈说,他要 分期付款买套大房子,跟我结婚后接妈妈来和我们一起住……妈妈觉得他是个善 良孝顺的男人,说他会对我好的,她也想跟我住在一起,毕竟年纪大了,总想女 儿能在身边陪着……” 秦千刚才还在“承诺”除婚姻外的一切,那么,他还能吝啬一套房子吗?? 十六 染颜的声音越来越细,断断续续地象是病入膏肓后的最后遗言。——最直接 最坦白最真实的表露,岂不往往都是借着这最后的机会来晓谕众人吗? 开始时秦千还听得一字不漏,到了最后这几句,他已不想再费心劳神地去 “听”染颜的细不可闻。因为他已“猜到”她要说的,已“知道”她的详细计划, 已“收到”她要传达给自己的完整信息。 他在心里笑了起来。笑染颜的拐弯抹角,更多的是笑自己的蠢笨木讷。 所有这一切,从开始就明明白白,一清二楚的。不是吗?而自己却偏偏自作 聪明地深谋远虑,象个傻瓜般逐个去跳染颜早挖好的大小陷阱,还自以为是地觉 得自己走在了她的前面。 ——错综复杂的表象往往只用来掩饰一个单纯直接的目的。就象男人对着女 人说上一千句甜言密语,下馆子上商场地欲将忠心落实到行动,最终也不过是为 了上床。好不容易等到女人半推半就地勉强卸下贞洁外衣,男人也还是要做足了 前奏表演,不至露了自己猴急丑态才好。这诸般做作,繁演花样,只为了让简单 的目的看上去象是顺手牵羊来的意外收获——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有酒那更好 ——这么一来,人清高了,目的也达到了。 这是刻意的虚伪,却也是人性的必须。若非如此,那远古猴群也不会进化至 如今满街的道貌岸然了。 秦千感觉有些乏了。幸好有“爱情”这件堂皇美丽的外衣。否则,他竟不知 怎样才能为今晚染颜的迂回战术找个安慰自己的借口和理由。 他沉默地把玩起桌上的车钥匙来。 十七 谢幕时间到了。没有想象中的掌声和鲜花,卖力的表演,只换得台下一片死 样的寂静。 染颜不知再怎么继续下去了。该说的都说了,该表演的也都表演完了。现在 本应是预计中她得到回报的时间,那种满心的期盼支撑着她继续僵持下去。可到 底是越来越心虚,越来越难耐,越来越焦燥,也越来越失望。 她该怎么办呢?染颜蓦然惊慌失措起来。准备好的谢幕词是得到秦千的犒赏 后,把话题再带进爱情的浪漫温馨,可面对如此的沉默她又怎能有激情去圆满整 场演出?难不成她可以把结局再重新演示一遍,提醒秦千该有所表示吗?抑或是 从头倒回,从“分手”再来一次?不,都不可能了…… 是哪里出错了吗?每个细节都是层次分明,每个环节都是自然衔接的啊。难 道是结尾过于仓促、寓意过于隐涩,以至观众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理解?不,不可 能!秦千绝对是有足够鉴赏力的。这个男人智慧且世故,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 刻意如此。 是的,刻意如此。 这个最后的确定让她忧伤。若事先告知她这样的结局,她会愤怒,会痛恨。 可亲历了这整个谈判的过程,她只觉得忧伤。彻骨而冰冷。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已无退路。 这反而使她冷静下来,从从容容地去看对面的男人。她张着嘴想说几句话, 说几句一直想让他知道却从未有机会告诉他的话,说几句从来都是真真切切放在 心底没有任何装点修饰的真话,可涌至嘴边,吐出的竟只是一句:“你累了,我 们回去吧。” 罢了,罢了。此际才明白,其实简单朴实的几句心里话永远只靠对方意会, 永远无法用言语去表达。 女人啊,在逼迫男人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逼迫自己呢?! 十八 秦千其实已在心里有了计较了。沉默只是刻意地用来回敬染颜的步步为营, 故布疑阵。 都说男人喜欢笨女人,其实这句话并不切实。男人只是不喜欢比自己更聪明 的女人。如果没有女人的小心计,男人的生活无疑也会枯燥得多。男人喜欢女人 那些能够被自己识破的小聪明,毕竟,这样总比征服一个蠢笨的女人要来得刺激 得多,自然也更有成就感。 秦千固然不喜欢染颜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但最后一步,他成功地制约住了她。 这最后的胜利无疑足够抵消先前所有的屈辱,还算是略有盈余。 他早就打算了要送染颜一辆跑车,那么现在转而变成房子给她,也是一样说 得过去。染颜没有今晚这一场表演,他也是做好了准备。女人总喜欢变着法子挖 空心思去得到男人手中本就要给她的东西,殊不知若是男人不肯,再是有计划、 有智慧的谈判也是徒劳无功的。 聪明的男人不会揭破。他们由得女人去沾沾自喜。费了心思去得到了,才会 珍视,这比男人凭空的赠与要让她们激动得多。 他目睹了染颜极力克制着期盼而作出一副挣扎模样的脸,转而由于自己的沉 默而开始惊慌失望,再欲言又止直至违心地说要回家,他分明看见她那句未曾出 口的话。染颜别过脸,逃避着他的注视,不想让他发现写在额间的心灰意冷。 这一刻,在秦千眼中的才是他真正深爱的染颜。 “明天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楼盘,买套大点的房子接你妈妈过来一起住吧。” 他说完便回头叫侍应生来结帐。 最后的这句话仿似在谈判条款的结尾处添加的一条补偿性条约。秦千深知一 个道理:给对方余地,就是给自己余地。 他早已蠃了,不是吗? 十九 演员落寞地走向后台,因为她的演出看来是失败得一塌糊涂了。 可就在她心灰意懒地决定,从此不再面对无情冷漠的观众之时,台下突然爆 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甚至有热情的观众冲上舞台献给她期盼许久的鲜花。如此 的戏剧性,让染颜弄不清究竟是谁在表演?到底谁是观众? 最渴望的时候没有到手,绝望时却不期而至,演员手捧鲜花,不禁在想究竟 令自己感动的是什么?到底是鲜花抑或是观众本身? 就象此际的染颜,蓄谋已久的房子现已到手了,可因为过了渴望时限而没有 预期的狂喜心跳。房子和秦千,两者之间,自己更在意的到底还是后者。 就在刚才,她还以为要失去他了。 亦舒在《喜宝》中说,如果这辈子没有很多很多的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 钱。 染颜打心眼里是想要秦千全部的爱的,可这些爱在现实中却如此飘忽不定, 如此难以琢磨。于是,房子成了一个实际的衡量标准,她要以此来掂量秦千给予 自己的究竟有多少。她精心策划了这么一个约会,费尽心思凭空捏造了一个并不 存在的男人来作为自己的武器,想方设法地拉着秦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标,现 在,她该满足了。 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但她毕竟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最后还是蠃了,不是吗 二十 一场谈判,造就了两个蠃家。 这样的结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