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鬼 作者:南河先生 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座大宅子,暗淡的朱门,想着,仿佛身在其地正要伸手过去 推开那门一般,门“枝桠”一声便开了。 出门是一条巷子,没有别的人家,巷子就是为了让这个门更深而准备的,出了 巷子,就是大街,有些热闹,且不管它,向右不远处,有一条河呢。 那种小镇很普通,不过河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小镇在南方,若是没有一条河, 终究是件怪异的事情。有了河,阳光便暖了,人声便响了,可去的方向便多了,店 铺酒肆的生意便更兴隆了——看起来而已——那座桥最平常,仔细看去,不也特别 有气质? 桥上走过去一个和尚,笃笃敲着木鱼,有个道士坐在桥头卖药。还有一个人物 ——一个鬼,浮在桥下的流水之上,窃笑。 那个鬼就是我,和尚和道士都是我的朋友。 刚认识的时候和尚问我:“鬼,你害不害人?” “我是个随心所欲淋漓尽致的鬼。”我不高兴地回答。那么,和尚,你又是个 怎样的和尚?道士是怎样的道士? “我也不是个一般的和尚”。 道士倒是很尴尬,急急忙忙说道:“我们道教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不是很清楚, 有很多误解,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述好。” 这是真的,我从前都不知道道士是可以娶妻的。 于是我们常常一起喝酒。 我是个书生鬼,和尚道士自然不是书生,他们常有些极俗的想法,例如怎么合 作去化些钱来。 所谓合作,就是鬼尽鬼力,和尚用佛法,道士用道法,让我先去某个大户人家 吵吵闹闹一场,他们便去驱邪收钱。 不过,二位,不妥啊,我是书生鬼啊,做这事好像有损我的形象呢。 和尚便劝我:“没事,克服一下心理障碍就行了,你想,大户人家是不是都要 附庸风雅的?”我说是。道士便接着说:“附庸风雅的家伙是不是很可恶?”我又 说对。 “好啊,人间除你之外还有谁当得起风雅二字吗?”我诚实地说:还有,不过 很少,行啦,我知道了。这种东西,我自会处断。 柳家宅子就是这样一所被我们选中的宅子,进去之后,有时觉得过于空旷,有 时觉得光线不足,总之当得起阴沉两字。和尚道士偷偷看过之后都说,好,闹鬼正 合适。我却有些害怕:喂,我一个人在里飘飘荡荡,连个照应都没有……他们便笑 我说:你自己是鬼,你怕什么? 谁知道这家人会不会喜欢早餐吃油炸鬼呢,我说。 我真的是一个随心所欲淋漓尽致的鬼,自然不用做出笑脸来给人看,何况别人 也看不见。那个什么柳老爷是个举人?举人?举人?一塌糊涂。举人写些文章,我 便举着把大笔把半通不通的地方一涂,若是举人和客人谈些不三不四的文章诗词, 我便在他们上空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世上有几个活人这样畅快笑过。 可气的倒是那些书童婢女叫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真是败风景。我倒也没怎么 难为他们,只是主人叫一句“琴童”,我便学一句“东风”,他叫一句“棋童”, 我一句“西风”,把最后那个叫做“红中”,如此而已。 就这样,我想那主人应该脸皮再怎么厚都该受不了了吧。 和尚和道士度日如年,总算等到了生意上门。 和尚念着长篇大咒,其实是悄悄与我交换情报。他说: 够了。下个月换一 家吧,那家有些特别。 哦?我一惊,碰飞了和尚的木鱼。怎么特别? 和尚不同声色把木鱼摸回来,答道:“那家有个小姐。” 我想脸上一定是通红了。“我不是采花鬼,我是书生鬼。” “没叫你去当采花鬼啊。只是那小姐人称才女而已。” 才女?鬼都不屑。才子才女,呵呵,才子才女。要知道天下的才是有数目的, 我书生鬼占了七分,谁还能是才子才女? 我便去点评点评那女子的文章也可以。 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了之后事情却不是我所能控制的。虽说是鬼,不同一般 的鬼,毕竟实质上还只是个年轻书生而已。 我本来不知道那女子会画画,也不知道只能画葡萄而已。那女子能写文章,在 我看来,是稚气了些,却是可爱。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在她背后开口说话了:喂,不清楚的典故不要随便用啊。 她随口答道:关你什么事,然后便是惊叫——谁! 我,就是才高学富的书生鬼啊。 哦。听了我的话,她倒安静下来了。陪我聊天吧。她说。 好吧。 她家人到底发现了这件怪异的事情——小姐半夜不知道和谁谈笑宴宴,竟像是 闹鬼的样子。 本来,按照我们的计划,被发现得越早越好——和尚道士都已经在外面徘徊好 几天了。 我却怪自己不小心——有时不顾时辰,便问她,弹首曲子给我听吧,她就叹口 气,然后就去抚琴。 我的朋友兴高采烈地来了。 他们说,书生鬼,我们这次收入不少哦,走走,吃饭去。 我说,不。 他们很惊愕。道士试探地问:他们打算把你炸成油条吃了? 我说,不是。是她。 他们一定要我走。神情开始严肃起来了。 “和尚,道士,你们就是把我当妖物抓,我也不走。” 起先我觉得自己这样固执有些对不起他们,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理 由。 于是我就随口开始编故事: 某一世我尽忠某国,她却一心一意要倾覆这个 国家,我能怎么做呢?她死了。我却也消失了。 再一世,她是尚书的女儿,一直住在一座高台之上,我却只是个在低处守卫的 小军吏而已,有一天她要到长安去见父亲,我随众人护送她到渡口,便再也见不到 了。 这一世,你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我走? 我声嘶力竭,却又明白自己只是编个故事说说而已——原来他们也知道这是说 说而已。 她却哭了。 和尚问我:你要什么?道士问我:你要什么?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 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我要她。 他们最终还是劝服了我——我是个书生鬼。 和尚说:你能陪她多久?你能让她感到被别人羡慕的快乐?你能让她嫁给一个 看不见的书生鬼?除非你轮回转世。 道士说:再说,那柳家,已经为他们的次子准备来提亲了。 这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鬼,被风一吹就要飘走的鬼。 好吧。我们走。 我已经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这是和尚和道士陷入了关于我能否轮回的争论中,我抽出身来,单独飘走了。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飘到那柳家——那大宅子里,找到那张提亲的聘书,仍 旧是大笔一挥,便涂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重新取了张喜庆颜色的纸来,尽我所能,把那聘书重写了一遍。这就 是我那天下十分文才中的七分了,全在这里。 多好的文章啊。她一定会高兴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