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桂香 作者:紫瞳 十月,空气里填满了萧索,红叶经过公司门口那条林荫路,时常会闻到若有若 无的桂花香。她在阴郁的树影中试图寻找香味的来源,那些细碎的娇黄的花朵,可 是始终没有发现。也好,随时会消失,也代表了随时会出现。 走到车站的时候,收到嘉文的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一直是这样,很少的 约会,两个人若即若离的距离。红叶抬头看天,淡蓝色的天空,像嘉文经常穿的衬 衫的颜色。她想象过将来会嫁的人,应该就是嘉文这样的吧,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存 在,没有太多的惊喜和烦恼,生活是一条平静的河流,而幸福,是空气里若有若无 的桂香。红叶觉得自己有时候会淹没在幸福的错觉里不能自己,这样很好,她始终 是需要关爱的孩子。 对面书店的橱窗里放了几本封面斑斓的书籍,好象是讲二战的。据说经历过惨 烈战争后幸存下来的人,对于在废墟里获得的平静生活都感到异常满足。红叶想, 或者她也是那种幸存者吧,对于安逸的生活渐渐满意,也渐渐麻木。可是那场战争 仍然在心底留下了一片废墟,每一声叹息都像在细数伤痕,而那些伤痕都有同一个 名字,子言。那场战争以子言的出国作为终局,一年后收到子言从国外打来的电话, 告诉她他终于离婚了。红叶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期待如果被折磨了太久,就 挥发了所有喜悦,感觉心像一面湖水,再也没有半点涟漪。挂上电话看身边的嘉文, 红叶觉得,也许就这样了,也许会嫁给这个男人,在他的怀里,心跳是平稳的。 《圣经》上说,爱如捕风,谁可以留住风呢,红叶喜欢秋天清凉的风从颊边拂 过,像那一场随风逝去的爱情。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可以呼吸的,就不可以留 在身边。十六岁时喜欢的人,二十六岁的时候不一定在身边;二十六岁时在身边的 人,三十六岁的时候不一定是自己的丈夫;三十六岁时的丈夫,四十六岁的时候不 一定还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人世间有太多的变故,不是人力可以翻江倒海的。没有 什么事,完美得可以用生命去坚持,爱情也一样。可是那样一个秋日的傍晚,红叶 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子言,要回来了。 那天夜晚,红叶第一次对嘉文失约了。黑暗的房间里,她一张一张烧去子言的 照片,山涧的竹林里他双手的温暖,纯美的风景,照片上的阳光像一场前世未赴的 约会。可是优美的风景是一种罪过,如果不被珍惜的话;诺言也一样,如果无法被 承载就只有留下枷锁。而遗忘,是我们每个人的学业,无法毕业就无法好好生活。 一周后的公司聚会上,红叶看到了回国后的子言,拥挤的人群里,她还是可以 轻易认出他,依旧是短短的头发,锐利的眼神和黑色的衣服,那是和嘉文完全不同 的男人。那晚嘉文没有出席聚会,他很少和红叶一起出现,因为怕公司里的人议论。 红叶对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轻轻举杯,每个人都很快乐,只有她,始终是孤独的。 她凝视自己的面容,灯光下浅绿色的眼影有闪烁的光泽,樱桃色的唇彩和淡淡的胭 脂,很完美的妆容,可是洗去铅华后的容颜是苍白的。二十四岁的双鱼座女子最容 易遭遇的是什么,她问自己,是爱情吗,可是爱情,是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红叶 喝下杯中冰凉的酒,幽幽地叹息,从来没有喝醉过,可是今晚,她想放纵一下自己。 “不用看了,你和以前一样,很完美”,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没有转首, 那个声音对红叶来依然是熟悉的。子言拿着两杯酒走近她,“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 你学会喝酒了,可是红叶,至少让我陪你喝一次”,他的眼神还是像昨天一样让她 无所遁形。 那晚喝了多少酒,红叶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喝了几杯,子言就陪她喝了几杯。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像火焰一样炙痛红叶的心灵。聚会一直闹 到很晚,清冷的午夜,他送她回家。公车动荡不止,红叶被晕眩的头痛纠缠着, “抱着我”,她听见子言命令式的口气,这就是子言,永远是主宰的。他从来都不 是个谦谦君子,可是他知道,她对于他是没有免疫力的。 他一直送她到楼道里,像从前一样,他记得她的眼睛有夜盲症,没有灯光就容 易摔到。红叶摇晃着与他道别,她知道如果再不逃走,眼泪会出卖一切。可是子言 在她转身前一把拉住她,他在黑暗中紧紧凝视她:“红叶,你不快乐,为什么,他 对你不好吗?”忽然间所有的往事被这一句话揭开了封印,心里拥挤的委屈像洪水 一样决堤而出。子言拥她入怀,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味,觉得酒精在血液里肆意 地燃烧着,而脸上早已是冰凉的一片。离开子言的时候她没有哭,子言出国的时候 她也没有哭,可是这样的夜晚,让她觉得所有快乐的伪装都沉重得难以负载。 “为什么,子言,为什么我遇上的人都是这样,始终不愿大声地承认爱我。告 诉我,我有什么不好吗?子言,告诉我!”红叶哽咽的。 “红叶,你知道我是有苦衷的”,子言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拭去她的眼泪: “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这么快答应了别人?” “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我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子言,你真的回来了吗?” “是的是的,红叶,我回来了”,子言抱紧怀里痛哭失声的红叶:“那时候我 说我离婚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走?红叶,我以为你还在怪我。”他低下头,紧紧地 吻她。 “子言,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如果当初我有任何一个决定是按自己意愿的, 那么今天一切都会不同”,她在他唇间叹息,这一段解释,她等得太久了。可是那 一刹那,她突然想嘉文会怎么样。嘉文是把所有烦恼放在心里的人,嘉文是她始终 都不忍心伤害的人。 她回应着子言的拥抱,只有这一夜,就当是个例外,就当是醉了,红叶为自己 找理由。“红叶,不要回家,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子言在她耳边要求。 “不,子言,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我们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她挣开他的怀 抱:“对我来说,今晚并不是开始,而是结束。忘了我,子言,就当是梦吧。”她 开门进去,门在身后关上,有沉重的声音。红叶靠着门慢慢坐下,漆黑的房间里一 片寂静。许久许久,她听见门外子言离去的脚步声,用力抱紧自己冰冷的身体,无 声地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有一场足球赛,世界杯外围赛至关重要的一场,中国队大胜,离出线 已是一步之遥。很多人都兴奋得彻夜未眠,在那样举国欢庆的巨大快乐里,红叶觉 得自己的痛苦只是很渺小的,像心上纤小的一根针,却足以让她失眠。翻来覆去都 是子言的话语和嘉文温和的笑脸。 半夜起来喝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颈间有淡红色的吻痕,是子言留下的,他 的亲吻像他的人一样有霸道的气息。那一点轻描淡写的瘀痕有蝴蝶般的形状,停在 她白皙的皮肤上,像一个烙印,提醒她所有的背叛。是的,背叛,以前是子言,现 在轮到她。子言,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注定要辜负另一个人,可是这样的我们, 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第二天去上班,红叶把长发披下来,隐约可以遮住颈上的瘀痕。子言看见她的 时候,眼神是复杂的,她只是躲开他的注视。下午和嘉文一起回家,风把长发吹散, 嘉文的目光在看到那处瘀痕时冻结了。红叶低着头,潜意识里她是希望他发现,然 后愤怒地骂她一顿。可是嘉文只是沉默,看不清他心里的想法。红叶没有等到意料 中的那顿斥责,嘉文,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我不要你始终用温和的态度对我, 我要你在乎我。红叶始终无法估计在嘉文的心中,自己有多重要,因为他是连吵架 也吵不起来的男人,无论她如何任性,他都是一贯的好脾气,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无 理取闹的孩子。 生活仍是很平静,十月的天气一下子跌到了秋天。夜晚的时候有细碎的小雨, 嘉文带红叶去吃她喜欢的串烧。躲在嘉文的伞下,红叶习惯性地靠紧他,她的唇正 好够到他的肩膀。她喜欢咬他,开心时轻轻地咬,生气时用力地咬,他始终忍受她 的恶作剧,从来都不呼痛。他说她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喜欢咬人的女孩。红叶感觉 到心异常地柔软,她知道,自己是被宠溺的,可是嘉文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她。 有时候办公室里没有人,红叶会在嘉文写字的时候,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 他背上,和他同样频率地呼吸,听他沉稳的心跳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甚至他 以后孩子的名字。结婚对于红叶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她,也许再也遇不到像嘉文一 样,适合她的男人。秋天微凉的风掠过的时候,她也会想到子言,子言不是嘉文, 他从来没有给她安稳的感觉。子言可能是最好的情人,可是他和她一样,是无法估 计明天的人。 还是经常对嘉文莫名其妙发脾气,红叶是缺乏安全感的女子,而嘉文,嘉文有 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不是围着红叶转的。一个人的时间很多,红叶买了很多CD, 反复地听孙燕姿的《风筝》,秋天空旷高远的天空下,感觉自己格外地微小,而爱 是天上的风筝,不知道该放还是该收回。又一个跟嘉文冷战的夜晚,红叶一个人跑 在灯火阑珊的街上,来往的情侣都有甜蜜的表情,打子言的电话,问他那个晚上说 的话还算数吗,子言说:“当然,等我,红叶,我马上赶来”。 那一个迷离的夜晚,红叶在的厅里尽情地蹦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声尖叫, 所有的人都很HIGH,可是音乐突然停止后,红叶发现脸上都是湿湿的冰凉的泪水。 “红叶,在我面前不用伪装,真的,”子言怜惜地抱住她,红叶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说:“带我走吧,子言,随便去哪里。”她感觉到心里汹涌的爱和痛楚,可是她不 知道,那是为了子言,或是嘉文。 再看见嘉文的时候,红叶终于可以硬起心来说分手,可是泪水始终无法止住。 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他,红叶是不知道自己要什 么的女子。用了很多方法来逼他,无论生气也好,哭泣也好,她始终无法看见他真 实的一面,她也始终不知道自己对嘉文的重要性。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嘉文的眼睛, 走出公司,看到子言张开手臂在等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嘉文的身影,投入子言 的怀里,红叶忽然发现,这些天来,若有若无的桂香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叶搬到了子言家,是子言的要求。忽然觉得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没有很 爱的人,停留在谁的身边都是一样的。可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空空荡荡 的屋子里等习惯晚归的子言,会不停地把玩手机的电话本,从一到一百,输入的记 录都是嘉文的名字。红叶一直没有换号码,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直到有一 天,嘉文出现在她面前。 嘉文没有看她身边的子言,他走到红叶面前,把食指慢慢地放到她的唇边,她 张开嘴,轻轻地咬他,忽然间泪流满面。子言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会 让红叶有那么大的反应。他不了解是因为红叶从来不会咬他,从来不对他发脾气。 子言一直都没有把嘉文当作敌手,因为红叶在他面前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而在嘉 文面前,却只是个孩子。可是他不知道,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永远是被宠溺的, 永远是个孩子,而女人,只会对自己最喜欢的人任性。 红叶面对着嘉文站着,她终于看清楚他眼中的心痛,也终于明白这段日子自己 真正的心情。原来子言留下的伤痕早已被嘉文在不知不觉中抚平,原来自己真正在 乎的人是这个包容她的坏脾气却从不说爱她的男人。 “嘉文,我总是给你惹一大堆麻烦,我总是想办法惹你生气,我一直以为是对 平静生活的厌倦。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很贪心,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她终于 可以坦然对嘉文说出所有的心事。 “我知道”,嘉文伸手揉她的头发:“你只是个孩子,想要一句诺言,可是承 诺不是糖果,说到是要做到的,我只是怕你会失望。我不知道那对你如此重要。红 叶,跟我回去吧。” “不,嘉文,我做错了太多的事,而有些事,做错了就永远也不能回头了”, 红叶用力地摇头,她望着他,这个男人,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想停在他身边,哪儿也 不去了,可是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灵魂原来注定了是漂泊的,是用来荒芜的。 “嘉文,太晚了,我已经有了子言的孩子。我们,是不可能了。” 那天嘉文离去时的背影,永远烙在了红叶的心里,像一个苍凉的道别的手势。 红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劫难,十六岁时清楚地知道爱谁,二十岁时被许多人 爱着,二十四岁时不知道自己爱谁。她一直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当她明白了 的时候,却再也无力挽回。 走在林荫路上,红叶看橱窗玻璃上自己的脸,有疲倦的阴影,她忽然深刻地怀 念起风里曾有过的桂花细碎的香气,像微小而平静的幸福。路边的音像店在放王菲 最新的专辑,那一首《流年》,好象是这样唱的: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 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 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年/ 哪一年/ 让一 生/ 改变…… 次年酷暑,红叶在另一个城市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孩子有一双幽蓝的眼睛,一 生下来就格外安静。护士把孩子抱给她看,恍惚中红叶错觉那是嘉文最后心痛的眼 神。红叶死于难产,弥留的时候,她叫那个孩子“舟”,那是嘉文戏言要给他的孩 子起的名字。闭上眼睛的时候,有风吹过,红叶仿佛又闻到那熟悉的细碎的桂香, 那奢侈的幸福呀。 只有那个婴儿睁着无辜的眼睛,什么都不用想的人是最幸福的。也许我们想要 的越多,遗憾也越多,也许我们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更多。也许我们都只是一叶孤 舟,仅仅是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