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下着小雨,我和小雷共打着一把小伞,走在鼓浪屿的青石板路上。两边还是那 些破旧的欧式洋房,红的砖,尖的顶,还有生锈的露台上爬满寂寞的青藤,一切都 显得那么破落,一如我现在悲伤的心情。 这条幽长的小巷,我不知曾经陪着“小米”走过多少次,只记得那些方正的青 石板从巷口铺到她家正好是第一千零一块。每次走进小巷她都要求我讲一个笑话, 有多少次她抱着肚子,蹲在石板上,笑的站不起身来;黔驴计穷后,我再也搜刮不 出正经笑话,她便耍赖,提溜在我的身上不愿下来,非要我的笑话总数最后凑够一 千零一个才会放过我,没有办法只好拿些黄段子充数,和着隐约飘来的钢琴声,她 不好意思地嬉笑着、轻捶我的背,我们追着、笑着,让欢乐尽情飘洒在这幽幽深巷 中。 “小米”对雨有一种特殊的理解,她喜欢暴雨的那种畅快淋漓,可以洗刷尽人 间的一切污垢的气势;她不喜欢小雨,尤其是蒙蒙细雨,太绵软、太细腻,就像温 柔的刀,不知不觉中将人慢慢一刀刀割死,太阴毒。也许我在厦门的日子多数都是 风和日丽,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淋过大雨,也没有共同尝试那种畅快淋漓,感觉上有 点遗憾。 只有一次,我们在海滩看海时,下起了中雨,“小米”抓住机会似的硬是逃出 我撑的伞,瞬间便成了落汤鸡,看我还是站在伞下,她停止了欢快的蹦跳与欢笑, 失望地看着我,终于我扔了伞,冲进雨中,和她一起雀跃起来。那天回到她家时, 我感冒了,不停的咳嗽,裹了两张毯子加上她的拥抱,我还是觉得很冷。她出去很 快买药回来,还熬了姜汤,第二天我便恢复了健康。从此,哪怕是毛毛细雨,她都 会尽量将伞偏向我一边,她说我淋不得半点雨的,几次都感动的我快想放弃流浪。 一夜失眠,我的头脑现在竟然清醒的很。和小雷挤在一张床上,谈了一夜。谈 人生、谈价值,却没有谈我们一贯的扣女话题,猛然之间发现我们都成熟了很多, 也都现实了很多,再也不是刚出校门时的愣头青。几年的摸爬滚打,我们身上都长 出了一层很厚的甲,有如海龟的壳,圆滑中还能风雨不透的保护着自己。他不愿意 承认他的有贼心没贼胆,我也最终没有承认我的滥交和薄情寡义,就那么装作坦诚 的谈了一夜。 还是那扇熟悉的铸铁门,我和小雷都停下了脚步,我紧张起来。小雷一边按门 柱上的门铃,对我说:“还记得这里吗?”嘴角挂着轻蔑的笑。 没有作声,我透过栅栏静静地看那根顶头雕花的石柱,中西结合的美,庄严并 静静地美着。二楼的阳台,班驳的黑色雕花铁栏杆,玻璃窗,白色的幔帘一动不动 地将整个窗遮了个严实。院中的花草绚丽地开着,正中那座本应喷水的雕塑还是没 有喷水。景色一如往昔,我却没有了往日等候“小米”开门时的那份轻松愉悦的心 情,一切都没有变,唯一变的是我。 时间不长,随着一阵“沙沙”的拖鞋声,一位不认识的四十多岁妇人撑着把红 花伞,快步来到门前。看到“小雷”,用闽南语打了招呼,笑着便开了门。看来对 “小雷”还挺熟悉,应该是经常来的吧,我心里想。 见到我,她愣了一下,“小雷”便用普通话介绍说:“这就是任鑫,‘小米’ 心里经常惦记的那个人,我朋友。”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赶忙笑了笑,朝她点点头。本来想说句“你好”之 类的话,却同时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她也知道我就是那个负心人啊,嘴角动了动, 没能发出声音。 进了门,她把我们让进厅里坐了,赶紧到厨房给我们准备茶水去了。 “小雷”对我说,“她是‘小米’晋江老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小米’父母出 事后,便一直住在这里照顾她,也算是个保姆吧,对了,她姓温,叫她温姨吧。”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环视大厅,摆设跟原来也没有什么区别。望着通向二 楼的木梯,我站了起来,我焦急起来,我知道“小米”的房间在楼上,现在不知道 怎么样了。 温姨已经将茶水端了上来,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赶紧摆着手示意我坐下,小 声说着闽南语。我听不懂,看着“小雷”。 “小雷”拉了拉我的一角,“你先坐下,小点声,别惊动了‘小米’,她在楼 上休息呢!” 我赶紧坐下,紧张地不停搓手,“你问问温姨,‘小米’的情况如何了,是不 是又昏迷了啊?我想现在就看看她行不?” 温姨一边操作着泡茶的器皿,一边和“小雷”交谈着。我听不懂,向右首看过 去,我知道那边的墙上有一幅“耶酥”挂像。低下头去,我在心里虔诚地默默祈祷 着:主啊,我虽然以前不相信您,但是也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您的孩子吧!她那么 年轻、善良,不应该遭受这病魔的折磨的,请您救下她吧! “‘小米’前几天天刚刚做过手术,现在身体还是很虚弱,医生嘱咐不能受太 大的刺激”,“小雷”小声对我说,“我想我们,不是,我想你还是不要见她了吧, 至少是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睛,等着我的回答。 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不想再掩饰任何东西,什么尊严啊,狗屁!近在咫尺, 却不能够看她一眼,心一阵阵疼起来,如果不是怕惊扰了“小米”,我真想放声大 哭一场。 温姨觉察到我的异样,惊诧地看着“小雷”,好像能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小雷”没有作声,从茶几上抽了片纸巾递给我,我没有接,任凭眼泪颗颗滴 下,滴在脚下的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微声。声音陈旧的如同这年久失修 的地板,声音虽微,却滴滴伤着我的心。 我知道我哭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小时候,每次父亲把我惹哭了,老妈便会拿着 一面镜子,说“任鑫啊,任鑫,你知不知道你哭的样子很难看啊,你自己看看,你 再哭,长大了连个老婆都哄不着了啊!”我偷眼看着镜子中不停挤着眼泪的脸,实 在不雅观,眼睛眯的很小,连鼻涕都快过了嘴角,再用手抹啊抹的,那个弱智样真 的太丑了。不用多劝,我一会便会止住哭泣,然后赶紧洗把脸,再照照镜子的。 现在老婆肯定是能讨的到,再也不用为了美而可以去止哭了,但在两个和我的 哭泣不相关的人的面前流泪,我还真是头一次。却是这从小培养的帅气和魅力,俘 获了许多女孩子的心,就像这“小米”的真心和我对她的伤害,让我不能止住这场 咽声的哭泣了。 屋子里静起来,静的根本听不到窗外的雨声,虽然那本来就是小雨,只有我的 抽泣,我的悲伤填充着整个空间。“小雷”点起了烟,静静地抽着,温柔地将烟灰 弹进小小的烟灰缸。 这样过了许久,温姨打破沉静,将泡好的茶“哗哗”倒进我们眼前的杯中。热 气袅袅旋着从水的中央升起。闻着香气,我知道这是“铁观音”,应该是安溪的, “小米”只喝安溪产的这种茶叶的。 我用三指托起杯子,好像又听到“小米”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这是‘三龙 护鼎’,怎么样,形象吧?呵呵!” 见我的情绪有些好转,“小雷”说:“任鑫,你看你是继续留下等‘小米’的 醒来呢,还是在我那里等着,我今天还要上班,只请了半天假。” “我留下,”我几乎不加思考地说,“你上班去吧,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她醒来 的!有事我打你手机。”我摸了下口袋,这才觉察到装着电话的手包忘在他宿舍了, 只带了钱包过来。 “你下次来时记得把我的手机和包带过来,我忘在你那里了”,我说。 “小雷”将他的手机递给我,“先用我的吧,办公室的电话回头我用它给你打 过来,我不会走远的,基本都在办公室。” 将他送出门去,我和温姨回到厅里。语言不通,真的让我无法跟她交流,她只 是不停地朝我微笑。可以看的出来,她是一个非常贤惠善良的女人,将“小米”家 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虽然家具都很陈旧,但也能显出大户人家的影子。 从厅里左首走过去,上几阶台阶便是餐厅,欧式的长餐台,擦的很光亮,中线 上一溜摆着三个白银的烛台,令我很吃惊的是,上面竟然有蓝色的香烛。记得给 “小米”过的唯一一次生日,便是在这个宽宽的餐台,点的也是这种香烛,燃起来 时没有黑色的烟,并且还有淡淡的香味弥漫到整个房间。她托着腮帮,隔着台子全 神贯注地听我海天湖地乱侃,在这烛影的摇曳中,她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心仪已久的 小说女人,单纯、可爱,最要命的是她也非常的漂亮,于是这一切的一切显得异常 浪漫。我还曾经一直把这次的情景作为经历过的最浪漫的事,后来在“挣大钱”的 想法诱惑下忙碌的根本无暇浪漫了,现在想来,只感到心头有点苦涩。 “小米”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孩,我以前到这里时,经常不注意将用过的东西丢 的满地皆是,她总是无奈地笑着将它们或清理干净或折叠的整整齐齐,对我也没有 加以指责,让我时刻意识到她的贤惠和勤快。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闽南女人都是如 此,让我摊上她一个已经够幸运的啦。 我总在想,像“小米”这样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还栓不住我的心,任何人都知道 “选择流浪”只是个逃避的粗劣借口罢了,她竟然能够相信,并想一直等到我结束 流浪的那一天的到来。她的想法导致这样的结局,让我始料不及,可我又能够做出 多大的补偿呢。任何认罪的言语都会让我显得无比虚伪和恶劣,因为即使到现在我 也没有娶她的意思,我现在不能给她任何东西。没有经历过她的那种相思之苦,我 也对她说不出任何的安抚话语,这个时候,所有的解释、安慰都会在这真实的有些 残酷的现实跟前,显得幼稚、可笑。我真想逃,我觉得无脸面对“小米”,我的丑 恶灵魂没有脸面直接暴露在她的善良面前。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赶忙转过脸去,向着声音的源头。是温姨,她惊喜地笑着, 小声地说着什么,并用手不停地指着楼上。看着这个矮个阿姨的惊喜表演,我立刻 意识到准是“小米”醒了。我又惊又喜,感觉到心在“咚、咚”剧烈跳动起来,看 来逃是逃不掉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上楼的木梯上,生怕弄出些许响亮的声音,惊了“小米”。 而以前我每次踏上它时,都是“噔、噔”地窜上去的,每次都害的“小米”独自一 人慢慢走上去。 拐个墙角,我发现卧室的门是开着的,到房门时我却静静地愣在那里。这道我 曾经无数次自由进出过的房门,现在我却没有勇气迈过了,想像着“小米”躺在床 上的样子,我感觉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更确切地说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是温姨在外面吗?”一个异常柔弱的声音传来,是“小米”的,温柔的像松 骨。 我挪动脚步,将整个身子显现在不是太宽大的门框下,我想说话,可喉结动了 几下,没有发出声来。 “小米”躺在宽大的床上,瘦小的身躯只占了床的小小一角。盖着一条灰色的 毯子,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床的旁边有一个挂着盐水瓶的架子,靠近大圆窗的地方 是辆装着医用氧气的小车,窗头柜上赫然摆着一个像示波器样的什么医疗设备。这 所有的一切,使这里成了一个病房。 我移动脚步走过去,她张着嘴,伸出右手轻轻向外挥了一下,想阻止我继续走 近。看我没有停下来,无奈之下,她猛地把头甩向里面。 我弯下身去,抓住她还没有来的及放下的手,感到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将脸向 里埋的更深了。我扫了一眼她的头,后脑果然被几层白纱裹着,再外面是一层薄薄 的灰色网状帽子,当年一头秀美的长发已经没了踪影。 她的手被无力的裹在我的手里,一动不动,房里很静,静地只能听到我的喘息 声。看着毯子随着她的呼吸小幅度地上下动着,泪水在我的眼中已经盛不下,滚落 出来,流过面颊,滴在我的手上。 我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任凭时间奢侈地飞快流淌着。这么好 的一个女孩,没有理由把美丽的青春在这另样的病房消耗掉,而我此刻又无能为力。 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小米”的腿终于动了一下。“米儿,我回来了,你 就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吧!”晃着她的小手,我一开口就是带泪的沙哑声音,“是我 没能保护好你,没能和你一同承担这突降的苦难,都是我害了你。我不敢乞求你的 原谅,我只想你能看一眼我,不要不理我,好吗!” 我将头紧紧贴在她的手背上,就让上天保佑,这眼前的善良女孩尽快恢复健康, 恢复往日的无忧快乐生活吧。 她还是没有反应,任凭我的硕大的脑门在她单薄的手背上柔柔地搓着。在这个 时刻,我感到我的词语异常地贫乏起来,只能不停地重复上面那些话语。真不知道 那些哄人的甜蜜语素都散落去了哪里。 一只猫蹦上了床,羞答答地“喵”了一声,吓的我身子颤了一下。抬起头,侧 目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猫已经懒懒地躺在了“小米”的脚边,将尾巴和头围成一个圈。 看到我谴责的目光,竟害羞似的低下了头,我看着哭笑不得,此情此景,你来凑什 么热闹啊。搁着往日,我非得将它撵走,现在的我,没有了心情。 也许是它的出现,“小米”慢慢地转过身来,眉目依然很清秀,就是嘴唇有些 苍白,眼睛有点红肿,嘴角上还带着匆忙间没有擦净的泪水,但依然面带微笑的看 着我。我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她用手轻轻堵住了我的嘴。 “什么都不要讲,好吗?”她小声地笑着说,“你看这只小猫,我家的‘白马 王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有多快乐呀!” 她的左手做出要摸小猫的姿势,我赶紧将那只‘白马王子’轻轻地送到她的手 边,她轻轻地在猫头上抚摸起来。 我捣蒜似的点着头,激动地在嘴里哈着:“好!好!” 什么都不说,我的罪过就能自然湮灭吗?什么都不想,这么可爱的姑娘就能恢 复原有的健康和活泼吗?什么都不问,我们各自的将来都能天随人意吗?虽然她已 经开口和我说了话,但她伪装的轻松和羸弱的体态让我更加自责、更加无地自容起 来,心痛的感觉一阵阵袭来,不停地冲击着我的承受底线,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 有些不能自已了。 “好了,好了,我的好哥哥,不要这样好吗!”她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劝慰 着。 我猛然想到温姨的叮嘱,千万不能让她受刺激,我不是正在干这企图让她受感 动的蠢事吗。想到这里,我使劲将眼闭紧,以求眼泪能快些流干,可越是这样,越 是有些止不住了。 “我饿了,该吃饭了吧?”“小米”问到,“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也确实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我当然记得她最喜欢吃的 是什么,在一起的日子里,每天看海归来,都要拐到泉州路口的一个食品店买上几 个鼓浪屿特产的鼓龙馅饼,酥柔湿润、口感冰凉、香甜而不腻人的馅饼可是她每天 的必备品啊。由于入口有些甜,我倒不是太爱吃;可她就不同了,按她的讲话:就 是这馅饼,从小哄着她每天不哭不闹地、幸幸福福地长这么大的。 我擦了擦眼睛,讨好地破涕为笑说:“你说的是鼓浪屿的馅饼吧,我立刻就给 你买去!” 她微笑着点点头,我马上想站起身来去帮她买,也许是半蹲的时间太久了吧, 在转身的瞬间,我腿一软,整个身躯竟然重重地趴在了木地板上。 听到背后传来“小米”“啊!”的一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