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查到了那亮光的来源。 五点钟。 江明被表的闹声惊起,便起身穿好衣服,把小涛叫了起来。 很快,小涛也穿好了衣服,两人出了宿舍,一块来到隔壁叫范勇。范勇睡得愣 是很死,江明推了半天也不醒,小涛不耐烦了,走上前,一把掀了他的被窝。范勇 一个激灵,鱼似地蹦了起来。 天很黑。远处的灯迷蒙在一片雾样的东西中,像一枚枚可爱的蛋黄,很耐看。 风依然硬硬的 ,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人浑身直哆嗦。 三人很快来到了教室前。 教室里漆黑一片,三人就在那片冬青的后面蹲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天上竟掉起了雪豆。纷纷扬扬的雪豆打在冬青叶上。击出一串串 “噼哩啪啦” 的脆响。后来,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刮得树枝发出“呜呜”的叫声。 一路上呵欠不断的范勇这时已完全清醒过来了,望着地上一闪一闪的影子,他 突然想起一个词——“月黑风高”。 范勇,你干嘛发抖?一旁的小涛见他抖得厉害,便问。 范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冷,又转过脸,对江明说:江……江明,我们不 要等了吧! 江明说:怎么了? 范勇说:万一是贼怎么办?万一他还带着刀子呢?万一…… 小涛很不屑地“嗤”了一声,他从内心里看不起范勇这种胆小怕事的性格。在 小涛的心目中,他倒十分希望那人真的是一个贼,最好还是一个带着刀子的贼,那 样虽说危险了一点,但总可以让自己大展手脚,大大地露一次脸。 小涛说:你真是个铁号大饭桶!就算是小偷,我们三个人一起上,还怕放不倒他? 要回你自己回去! 范勇听见小涛又喊他“饭桶”,立马就不愿意了。他十分不满地瞪了小涛一眼 (天黑,不知小涛是否看见了),他很反感别人叫他“饭桶”,为了这事,他曾跟不 少人闹翻过脸。 想来也真是气人,范勇得了这么个外号,说来也都是因为小涛。 那会儿刚开学没几天。有一次,中午吃饭,范勇一下子买了五个馒头。没想到 让小涛看见了,小涛惊得要命,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涛说:哇!范勇你没有搞错 吧!你一顿能吃五个馒头?范勇见到小涛那副吃惊的样子,颇有些自豪地说:小一系 (意思)的啦!没想到这时,小涛“噗哧”一声笑了,笑得范勇莫名其妙。范勇不解地 问:你笑什么?小涛仍笑,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语。范勇更奇怪了,问:什么古语? 小涛说:古语说“宰相肚子能撑船”。我看我们的范勇同志更不简单,是“饭桶肚 子能盛饭”!正好周围有不少一个班的同学,大家“噗”地一声喷了一桌子饭。那之 后,“饭桶”这外号就叫起来了,而且叫得很响。 像所有的胖人都忌讳别人说他胖一样,范勇也很忌讳别人叫他这个外号。总之 后来,谁一叫这个外号范勇就和谁翻脸。渐渐地,再没有人敢叫了…… 可是今天小涛忽然又提起了它,仿佛一下子捅到了范勇的旧伤口,范勇自然恼 得要命。范勇心想陆小涛既然你不给我面子,也别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了。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回敬他。小涛倒也有一个外号,可 作为讽刺的词语却不太适合。小涛那外号叫“标枪”。之所以叫标枪而不叫铅球的 原因是小涛跑得贼快,跑起来和标枪似的,“嗖嗖”一阵风。那回到学校后面的山 上去野炊,冷不丁从草丛里蹦出一只野兔,让小涛看见了,精瘦的小涛标枪样“嗖” 地一下子射了过去。旁边的人都笑着泼冷水,说:陆小涛真是自不量力,那瘦猴样 还想撵兔子?小涛没听这一套,却和兔子赛起了跑,撵到一处下坡路时,兔子终于体 力不支,翻了坡…… 范勇突然来了灵感:对,就叫他瘦猴! 两人便互相攻击起来,江明在一边听着心烦,说:好了好了,你们俩不吵没人 能把你们当哑巴,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甭说是贼,就是鬼也让你们给惊跑了! 小涛和范勇相互对视一下,噤了声。 正当等得心灰意冷的时候,远处过来了一个人。三人顿时都提起精神来,连气 也不敢大喘一声。那人渐渐地走近了,一直走到班级的前门门口,从兜里掏出钥匙。 这当儿,三人都看清楚了:那人竟是刘一志! 三人顿时都明白了这就是三天来要等的人。 可显然谁也没有想到要等的人竟会是刘一志。就算是把全班人从头至尾挨个怀 疑一遍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啊!的确,刘一志平时简直太老实了,老实得谁也挑不出 他一点儿毛病。刘一志有一个很响亮的外号,叫“尖子”,是大家共同叫出来的。 “尖子”这词包涵了两重含义。一指刘一志的“造型”。刘一志人长得不高,瘦得 像排骨,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脸整天呈现出一种烂菜色。他的脑袋长得很有个 性,两头窄,中间宽,就像一枚酸枣核,故曰“尖子 ”。至于另外一层含义,是指 刘一志的成绩。用班主任的话说,刘一志的成绩那可叫盖了帽儿!每次都是班上第一 名。偶尔哪次一不小心发挥超常,兴许还是全县的第一名呢!传闻说刘一志非常好学, 有一件事几乎成了全校的老师对各班学生进行学风教育的“经典教材”。说的是这 么一回事: 据说刘一志很爱学习,达到什么程度了呢?连大年初一还不忘学习!可问题又来 了,年初一人家都来拜年,人进人出,乱哄哄的,刘一志的家又小,怎么办?好家伙! 人家刘一志不愧为“尖子”脑袋,聪明,一下子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让母亲 给他找了根蜡烛,自己一个人钻到炕窖(农村的火炕下大都有一地窖,为冬季储存白 薯等用)里学习,过上个把小时,才钻上来透透气。这下好,一面是上边拜年,一面 是下边学习,两不误! 有人曾问过刘一志,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刘一志每次都笑而不答,愈发让人觉得 他很高深。 …… 时候不长,教室里便盈满了淡弱的烛光。 江明,你猜刘一志在里面干什么?范勇小声地问。 不知道!江明心不在焉地说着。他很久以前就听说刘一志家里挺穷,难道是…… 问什么?!我们冲进去不就全知道了?说着,小涛“腾”地站了起来。 江明却一把拉住了他。他觉得三个人就这么冲进去似乎太冒失了。 江明略微思索一下,心便沉静下来。江明说:你们听我说一句,我觉得这事不 是小事。我们得好好地想一下,若是我们三个人一块进,不太好看,怎么看都像是 来抓贼的,那样就不好了,也许会伤害他。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你们都回去,我一 个人进去看看,无论事情怎么样,这样做都算有点分寸了,你们说呢? 听江明这么一说,小涛和范勇也不好再说什么,相互对视一下,便走了。 江明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 江明的脚步声惊动了刘一志。 刘一志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碰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江明看清了,刘一志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着蜡烛发出的昏暗的 光学习。 江明感到很意外:刘一志,你…… 刘一志笑着说:我在学习。怎么,江明,你也要来“开早车”? 江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江明说:难道你来这么早就是为了在教室里学习? 刘一志说:是啊! 为什么?话一出口,江明自己也有些后悔,这句话问得太没水平了。 刘一志笑了笑,说:快期末考试了。 可是你的成绩那么好,即使你不这么早来学习也照样可以稳拿第一啊! 刘一志沉默了。 好久,他才抬起头,说:江明,我的行为让你很难理解,是吗? 江明也笑了,说:可能有一些吧! 刘一志说:在你的印象中,你是不是认为我很聪明?我指的是在学习方面。 江明说:当然了,否则你就不会每次都是第一名了。 不,你错了。刘一志说。 江明有些不解。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今天的刘一志似乎有些不一样,至少是 不太像平时的他。平时的他与人说话时神情总是很淡漠,也很少会超过三句话。 江明说:你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了。 刘一志笑了,说:其实,我并不聪明,你说我聪明说明你和其他人一样,并不 了解我。你看到的只是我的成绩,而没有看到我这成绩的背后。在你的印象中,我 是根本不必这么用功的,是吗? 江明点点头。 刘一志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笑得有些苦,刘一志说:江明,如果你知道了我家 里的情况,我想你就不会奇怪了。我不怕和你实说,我家里很穷,我父母都是老实 巴交的农民。为了供我和我妹妹上学,你不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啊!我父亲在石子厂 里拖石头,我去那儿看过他拖,现在一想起来我就想哭,那一车石头好几百斤呐!要 从一个坡底拖到半山腰,二百多米,在那么多人当中,数他年纪最大,其余的人几 乎都是二三十岁年轻力壮的……但为了家里,无论热得喘不上气的夏天还是冷得像 现在这般刺骨的冬天,他都要拖,每拖一趟,他都要停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气来,拖 一趟才三毛钱 ,一天要拖六七十趟,他今年才四十七岁,可已经弯了背,白了头, 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了。每次回家一看到他,我的心里就很难过,尤其是他有时 还装成没事似地对我笑,我就更忍不住心里暗暗发酸……还有我母亲,腿疼得几乎 不能动,可每天还得跑老远的路上山干农活……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有好好学习来 回报他们。难道我不喜欢玩吗?不!我也很喜欢玩,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并 不是很聪明,甚至比你们都要笨许多,有些题,有时我看好几遍也弄不懂,但我只 能硬逼着自己使劲学。我不但要考班上的第一,而且还要力争考全县的第一名!我有 一个愿望,那就是将来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不用父母操心也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我希望将来能够多挣点钱,好把我的父母也接出去,让他们跟我这个做儿子的沾点 光,享几天福…… 刘一志说得流泪了。 江明很难过,他有心想安慰刘一志几句,可无奈嘴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刘一志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立马转涕为笑,说:真对不起,江明!让你见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下子和你说这么多吧?的确,我刘一志整天不爱多说一句 话,也没有几个朋友,一下子说这么多是够吓人的。只是这些话憋在我心底好久了, 憋得我很难受,我想把它说出来,可我又没有很贴心的朋友。今天这里只有你和我, 所以我才说了,我觉得这些话应该让一个细心并且负责的朋友来倾听……对不起, 我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称你是我的朋友,但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话和 别人说,行吗?…… …… 走出教室时,江明感到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沉重。 …… 吃早饭的时候,小涛问:刘一志在教室里干什么? 江明说:没干什么,学习。 小涛挺奇怪,问:就这么简单? 江明点点头,说:是的,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