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正月十二。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老天似乎给足了面子,不但没有下雪,而且还破例让太阳 出来亮了相。即使偶尔一阵细风吹来,也像丝一般软绵绵的,带着一股暖暖的阳光 的酥味。 今天是星期天,按照两天前的计划,江明准备和小涛、范勇一块去方梅家看看, 叫她回来一块儿上课。 临出发之前,江明特地去了一趟办公室,把这个想法和班主任说了,想征得班 主任的支持。 然而,江明说完了,班主任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吧, 她要回来就回来,要实在不愿回来,学校里也没有办法。 江明对班主任冷漠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嘴上又不能说什么,便怏怏地出了办公 室。 小涛和范勇站在大门口等着他,见他出来了,立刻跑到他跟前,问:怎么样?班 主任说什么? 江明没有回答,叹了口气,说:咱们出发吧! 小涛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八九分。小涛说:我早就说过嘛,方梅这次期末考试成 绩在二十五名以外,不是班里的重点培养对象,班主任能热心管这事才怪! 范勇说:算了吧,你整天就知道扯你那些歪理! 小涛说:范勇你甭不服气,我说的都是事实。方梅若是像刘一志那样,学习成 绩那么棒,你试试看,到时不用你说,班主任也早就亲自上门去请了。 范勇说:看你说的,好像你什么事都懂似的! 小涛说:你别不相信,这里也不是说没有先例。大上届,咱们县有一个高三学 生,本来学习成绩挺不错,蛮有希望考上清华,但就是高考时没发挥好,出了点小 问题,离第一志愿清华大学差五分,没考上,第二志愿虽然录取了,而且也是个不 错的学校,但人家愣是没看得上。人家传出话来,说不上了,回去再复习,明年接 着考清华。你猜这下怎么样?范勇问:怎么样?小涛说:咱县几所高中一听,都派专 人专车去了,去抢这学生,那架势,就像去抓人。 那咱校也去人了吗? 怎么没去?咱校不但去了人,并且还许诺人家一大串优惠条件。说到时他要肯来 我们学校复习,不但给他争取一个省“三好学生”名额,另外还免除他复习一年里 的所有学杂费,还有,那学生有个弟弟念初三,如果他弟弟要上咱五中,不用考, 免试入学。可就是这样,人家也愣是没看上咱校这破环境,没来……如果换成是差 生,你试试?哼!…… 那么……你说那人后来到底去了哪个学校?考上清华没有?范勇问。 考上了!哎,你没看报纸吗?……后来,他去了县一中,去年高考时考上了清华, 报纸电视成天报,轰动了全县不说,老师也跟着风光,听说校长还拿回不少奖金…… 范勇听完,感叹了一阵,便没话了。 三人很快上了小路。按照预先的计划,三人准备走山路,这不仅是因为山路比 较近,还有一条原因就是三人好久没有爬过山了,况且这几天又下过几场雪,走山 路还能顺便看一下风景。 山有些陡,路被厚厚的雪盖住了,难以辩认,很不好走,三人于是走得很辛苦, 不时有人摔上一跤,摔得哇哇叫苦。 越往上走,雪越多,踩在上面简直见不着脚,也难怪,今年冬天本来就下了不 少雪,加上山上的雪又没化,自然不好走了。雪被山风吹得发脆,踩在脚下“咔哧 咔哧”地响,时间长了,似乎有一种美妙的节奏感。往上,山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 吹到树桠上,发出一种沉钝的声响,便抬起头,一看,原来树上挂满了白色莹洁的 树挂,树挂在阳光下晶莹闪光,乍一瞧,好像一棵棵树都是冰做的,漂亮得没法说。 一路上,三人没有多少话。当爬到山顶的时候,每个人都出了一头热汗。 江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发现不远的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雪地,便 招呼三人停下来,说:歇歇吧,歇会儿再走。 三人于是都停了下来。 江明走到前面的一块大青石旁,站上去,四处望去。阳光下的雪景很美,也很 壮观,无边无际的雪把远处的山、河、房子、树木连接成一片,气势磅礴地一直延 伸到天边,与同样茫茫的天际接在一起。平日里的喧闹与肮脏也仿佛一刹间被这美 丽的雪景净化掉了,天地间只留一派静谧与祥和…… 江明一时沉浸在眼前这种壮观的风景中,有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但是这个时 候,范勇却突然提到一个人。范勇说:江明,你还记得初三时和咱俩一个班的肖展 吗? 江明回过神,说:怎么不记得?他学习成绩好,听说他中考时考进了咱县一中的 奥林匹克重点班。哎,对了,你怎么突然间想起他来了? 范勇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看到这雪景的缘故吧!唉!肖展他以前最喜欢看雪 景了,在初中的时候,有好几次,我们都偷偷地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看雪景…… 江明点点头,问:肖展现在怎么样? 他?范勇叹息一声,道:他死了! 什么?他…… 你不知道吗?范勇说:肖展他死了! 死了?江明瞪大了眼睛,他想到了初中里那个整天活泼好动而且有着水一样眸子 的肖展,他怎么会死呢?江明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是怎么死的? 他自杀了。 自杀? 范勇点着头,说:是卧轨自杀的。 怎么会这样呢? 范勇便叹息着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听他一个班的人说他是因为想不开才自杀的。 你也知道,在初中时他学习好,一直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刚上高中时他学习 也不错,可上了高三以后,学习太紧,考试也多,渐渐就有些吃不住劲了。后来家 里见他成绩有些下降,就逼他,老师也不时在课堂上点他的名,他心里面的压力越 来越大,同时也觉得很窝囊。终于有一天,老师又一次批评了他,可能批评的很重, 他想不开,晚上,就一个人去外面的酒店渴了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而后跑到 县郊的铁道上,卧轨自杀了。 江明从大青石上下来,蹲在地上,低着头。 范勇又说:听人讲,在肖展死的那天晚上,有七八分钟,周围的居民一直听到 有一个人在铁路的方向嚎啕大哭,哭得很悲痛,很绝望,后来火车声来了,又过去 了,就再也没听到那哭声…… 要我看,肖展就是傻,傻过了头,他干嘛要自杀呢?范勇的声音哽了起来:俗话 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江明你看我,你也知道,我老爸硬逼着我考经济学院,我要 不听他的,他就踹我。你说我活得不窝囊吗?我窝囊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受 人摆布的木偶似的,活得一点滋味都没有,我没想过自杀吗?想过!可仅仅是想一下 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老爸他是爱我的,所以我不能自杀。我自己 窝囊一些没什么,我不能把痛苦留给我父母…… 我一直忘不了一件事,有一回,星期天返校,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家到车站那 段路是泥路,一下雨就满道泥浆,根本没法走。我爸就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让我 坐到车后座上,然后他推着车,一步一滑地上了路。那天的雨很凉,夹着簌簌的风, 不一会儿就把我老爸的衣服打湿了,可他一点也不顾……一路上,他把牙根咬得格 格响。我知道,那是他的腿又疼了,他有风湿性关节炎,一下雨就疼得没法过。那 一次我什么也没说,却再也忘不掉那一天了,每次一想到那天的情形,我就觉得我 老爸真是伟大,尽管有时他爱的方式可能不对。我还想,今后,无论我做什么事, 一定要对得起我老爸,即使他不对,我也要对得起他……可肖展倒好,还没怎么着 就自杀了,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他的父母,父母辛辛苦苦地把他养大,容易吗?到 头来他却先走了,他父母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范勇说完,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江明和小涛都沉默了。 风又大了起来,山顶上,三个人静静地蹲在那儿,谁也不说话。 后来,三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往山下走着…… 下了这座山,最多再走一里路就能看到方梅村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上山都不容易,下山就更甭提有多难了。一路上,三人 小心翼翼地走,还是不断地摔跤。三人直后悔当初选了这条路。路上的气氛显得很 压抑,一想到刚才的事,三人的心情便轻松不起来了。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次跤,三人终于到了山下。 回头望望山顶,每个人都长长地吁了口气。再看眼前,前方是一条平坦的小路, 过了这条路,就到方梅村了。 江明转过脸,看了看小涛和范勇,因为刚才的事,两人的脸板得和两扇门似的, 很严肃。江明觉得老这样下去有些不妥,别的不说,恐怕到了方梅家也会影响到方 梅的情绪。 江明努力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好了好了,别板着脸了,事情过了就过了, 打起点精神好不好?小涛,你平时鬼点子最多,你就给我们讲个笑话吧! 小涛没应声。 讲一个吧!江明说。 小涛抬起头,看了看江明,江明正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小涛想了一下,只好答 应了。 小涛说:给你们讲一个。不过这笑话是我胡编的,好不好笑我就不知道了。 江明说:没事,你讲。 小涛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气氛,便开始讲。 小涛说:某某学校里有两个高三学生,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爱 打赌,他们平时几乎什么都赌,赌高赌矮赌胖赌瘦赌谁的眼大谁的眼小谁的头发长 谁的头发短等等等等。他们的关系很好,但有一天,却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事情 因英语试卷而起。甲一口咬定说高三半年来一共做了566张英语试卷,而乙则反驳, 说,不对,应该是568张。两人就开始争,争得面红耳赤,便发狠打赌,谁输了谁请 客,请赢的人吃20块钱的羊肉串。同意之后,两人就开始一张张地查,查到最后, 果然是568张。乙一下子乐得满鼻孔吹泡,甲却很纳闷,心想:怪了,自己另外那两 张试卷呢?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就这样,甲赌输了,怏怏不乐地请了客。但甲老是 觉得自己输得挺窝囊,就一直忘不了这个茬。再后来,有一次甲上厕所,猛然之中 想起另外两张试卷的下落了。甲猛拍一下脑袋,说:唉!我说我怎么只有566张试卷, 原来那两张是因为一个多月前拉肚子,上厕所的时候被随手当手纸用了。 江明和范勇“噗哧”一声都笑了,笑得险些岔了气。江明说:小涛真看不出你 还有这么一套! 笑声冲淡了刚才沉闷的气氛。笑过之后,三人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方梅村。 站在村头,三人都有些发怔:方梅家到底住在哪里呢? 三人正犹豫着,远处传来一阵嬉闹声,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远处一拉 溜跑过来五个小孩,那几个小孩年龄都在八九岁左右,他们“嗷嗷”叫着,每个人 的手里都握着一根棍子。 一会儿工夫,他们几个便跑到一块空旷的平地上。其中四个人,分成两组,用 手中的棍子当武器,拼起“刺刀”来。正当拼得难解难分时,那个没有被分组的小 男孩握好一个雪球,悄悄地窜到一个穿蓝毛衣的小男孩身后,冷不丁砸向那小孩的 后脑勺,看得出他砸得很猛,一下子便把那小孩砸哭了。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 哭着不起来了。 另外几个小孩听到哭声,顿时都停了手,愣了。扔雪球的小孩很得意,“嗷嗷” 直叫。 江明猛不丁地愣了一下,之后急忙跑了过去,把坐在地上的小孩扶起来。 那小孩哭得更凶了。 江明给他拍净身上的雪,说:别哭,小弟弟,他跟你闹玩呢!说完,江明对扔雪 球的小孩说: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快过来哄哄他。 那小孩朝江明翻了翻白眼球,梗着脖子说:就不! 江明被噎了一下,他没想到那小孩会这样,江明很生气,说:你……你怎么这 么坏?! 那小孩又翻了个白眼,说:坏也不用你管! 一旁的小涛火“噌”地一下窜上来,说:小兔崽子,你再嘴硬,我揍扁你! 江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想: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这么没教养,真应好好 地治治他。但又一想,自己这么大的人,和一个小孩子一般计较,不太好,就没再 理他的话。 江明给那哭的小孩擦了擦泪,说:还疼吗? 那小孩哭着说:疼! 江明对站在右边的一个小孩说:你把他送回家行吗? 那小孩点点头,说:好吧!就拉着他走了。 过了一会儿,见他们两个都走远了,江明便转过脸,问左边的小孩子,说:你 知道方梅家住在哪儿吗? 那小孩问:你找方梅? 江明点点头。 那小孩说:方梅是他姐姐。说完,他用手指了指刚才扔雪球的小男孩。 江明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些难以接受。方梅平时那么文静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 个缺乏教养的弟弟呢? 江明问那刚才扔雪球的小男孩,说:你真是方梅的弟弟吗? 那小孩又白了江明一眼,说:关你屁事! 小涛一听,又冲上来,想好好教训教训他。江明把他拦住了。 江明说:你带我们去你家好吗? 那小孩想了一下,说:行是行,不过……你得给我两块钱! 什么?两块钱?你……你这小东西还想诈人呐!小涛叫道。 江明拉住小涛,示意他别冲动。 小涛“哼”了一声,便退到一边去了。 江明说:我给你! 说完,江明便从兜里掏出两块钱,给了他。 那小孩把钱装进兜里,说了声:跟我走吧! 四个人很快就到了方梅家。 方梅家住的是一溜低矮的旧平房,在周围的一大片瓦房中,旧平房丑小鸭般蹲 在那里,显得很土气。平房的院墙东边塌了一段,临时堆放了一垛木柴堵着。 小孩推开院门进了院,江明他们也随着他进了院。院子很小,堆满了玉米秆和 麦草,乱七八糟的。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自由地踱来踱去,把鸡屎拉得满院子都是。 见人进了院,扑楞扑楞乱飞。这时,江明忽然听到一阵洗衣服的声响,一抬头,才 发现院子的东北角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在费劲地搓着一件大人的上衣。 听到院中有脚步声传来,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 谁呀!中年妇女边走边说。 江明他们这才注意起眼前这中年妇女来。她站在那里,看容貌,显得很苍老, 似乎能有五十多岁。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有些枯黄,也许是疲惫所致,两只眼 睛枯井一般,显得没有一丝精神。她的两只手里分别攥着一块玉米面饼子和一管大 葱,她先是咬了一口大葱,紧跟着又啃一口饼子,嚼一嚼,很艰难地咽下去。 那小孩“噔噔”跑过去,喊了一声:娘! 江明顿时明白她就是方梅的娘,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婶子。 方梅的娘说:你们是…… 江明说:我们几个是方梅的同学。 方梅的娘点了点头,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江明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天方梅没去上课,我们受学校之托来叫方梅回 去。 方梅的娘又点了点头,说:噢…… 江明问:方梅不在家么? 方梅的娘说:她出去了,一大早走的。 到哪儿去了? 上镇里卖糖葫芦去了。 怎么?你们不让方梅念书了?江明吃惊地问。 方梅的娘立马摇头,说:不是,是她自己不愿去了。我们没有逼她退学。 噢?……江明有些惊奇,沉默了。 方梅的弟弟一直缠着他娘,这个时候,终于能插上话了,便死拽着他娘的衣角, 说:娘,我要钱! 方梅的娘立刻板起脸,说:要钱干什么?不给! 他依旧缠:我就要,我要去买果奶喝! 方梅的娘唬他,说:没钱! 他于是大哭大闹,哭着哭着,就势滚到地上,在地上打起滚来。方梅的娘终于 受不住缠,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快起来,娘给你!说着,她便撩起衣襟,从裤兜 里摸出一个布包,解开扣,拽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来,一层层揭开,犹豫了 半天。终于狠狠心,从里面捡出一张最皱的一元钱来。 不行!一块钱我不要,我要两块!说着,他又要打滚。 方梅的娘急忙又拿出一块钱:行了行了,我的小祖宗,快别闹了,让人笑话。 方梅的弟弟一见他娘给了钱,立马破涕为笑,拿着钱,一蹦一蹦地跑了出去。 方梅的娘收好布包,对江明他们苦笑一下,说:你看,你看,让你们见笑了不 是? 说完,又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候,一直坐在院中洗衣服的小女孩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说:我洗完了, 娘! 江明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小女孩,她长得和方梅很相像,脸很圆,也很可爱, 却被冻得紫红紫红的。手也可能是长时间泡在水中的缘故,冻得像根葫萝卜。一双 眼睛盯着江明他们,扑哧扑哧地闪,洋溢着充裕的水质与灵气,那眼睛的后面,似 乎透着一种忧郁,也隐藏着一种焦灼的渴望。 方梅的娘说:玲儿你回屋吧!回屋烤烤火。 那个叫玲儿的小女孩便转身回屋了。 江明问方梅的娘:方梅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梅的娘抬起头,说:不知道。可能要中午十二点吧! 江明看看表,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镇里离这儿不算远,二里多地,若现在去, 没准能在路上遇见方梅。 江明便说:婶子,那我们就不在这儿等了,我们去镇里找方梅吧! 三人出了方梅家,往镇里的方向走去。 一出村,小涛便感慨起来,说:唉!怎么也没想到,方梅的弟弟竟然那么差劲, 我看都是他娘把他给惯坏的! 还有那个小女孩,从她的眼里,我总觉得她似乎有话要说,她真是太可怜了!范 勇也叹息道。 江明什么也没说,他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只是觉得心情 很复杂,他低着头急急地走着。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快一点见到方梅。 十多分钟后,三人来到了镇上,看样子镇上今天赶过集,但因为是正月,集通 常赶不到天晌就散了。三人来的时候,集上已没有几个人了,一些卖菜的小贩正在 收拾摊位。 江明一眼就从几个卖糖葫芦的人中认出了方梅的背影来。江明便从背后喊了一 声:方梅! 方梅听到声音,想跑。但终于没有跑,被追上来的江明他们三个围住了。 小涛说:找你找了半天,累死了! 范勇说:是啊!你干嘛跑这儿来卖糖葫芦,快回去吧,和我们一块回学校上课。 方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双脚不断地在地上来回划圈。 江明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方梅的脸,他很吃惊,才十多天不见,方梅瘦了许多, 脸色也显得苍老了。 半天,方梅终于抬起头,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不想念了。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方梅又低下头,不语。 小涛说:是不是你爹和你娘逼你,不让你念了? 方梅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不想念了。 江明叹了一口气,说:方梅你这样说可真是太让我们失望了,我们大老远地跑 来了,难道你就让我们听这样一些丧气的话吗? 方梅说:我…… 江明从方梅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看出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江明便问:你是不是 有什么困难?要是有,你就和我们说,我们几个都会帮你。但如果你要现在不念了, 那么我们就太为你可惜了。你不妨好好想想,从小学到现在,我们念了多少年了?十 二年!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容易吗?你再仔细想想,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十二年 你都挺过来了,就差这几个月吗? 方梅说:你讲的道理我全明白,但是……我是真的对自己没有十足的信心。每 年的高考题都那么怪,我真的没有信心考上大学。与其现在还一直赖在学校里干花 钱,还不如趁早就回家挣钱! 范勇说:方梅你别去想那么多,你学习比我强多了,我还没发愁呢!……你怎么 就说考不上大学呢? 江明说:是啊!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算是赌也应该赌一下。 方梅沉默了,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抬起头,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 我们家太穷了,我实在不想再这么死拖下去。 小涛说:没事,要是因为学费的关系,你别担心,我们几个都帮你!俗话说:众 人拾柴火焰高,咱们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方梅忙说:小涛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若真是沦到那一步,要你们那样帮我的话, 我就更没有脸坐在教室里了。 江明急了,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什么?你总得和我们说个明白啊! 方梅抬起头,望着江明他们,说:你们非要我说吗? 是! 听到这话,方梅的脸“唰”地一下子又红了,便赶忙低下头,方梅说:其实我 真不想再提这些……可是……方梅问:你们去过我家了吗? 江明说:嗯! 方梅说:那你们也一定都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了? 江明说:是的。 那好吧!我也就不妨掏出心来,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们……其实,我先前也并非 不想说,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就想到哪说到哪儿,可能会很长, 很乱,你们听着可别烦。 三人点点头。 方梅说:我妹妹和弟弟分别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你们会知道一些,不是我这个做 姐姐的袒护谁、偏向谁,凭良心说,我弟弟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爸妈重男轻女,为 了生个儿子,被上面罚了好几千,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疼得不知姓啥, 什么事都偏向他,把他惯得不像个样。以往,我去上学的时候,家里什么活都是我 妹妹干,就这样,她也常挨我爸的打。有时我想想,真可怜我妹妹,我恨不得能把 这些火撒在我弟弟身上,狠狠地揍他一顿! 你们前面说要帮助我,我真的很感激你们,可是,我想了,就算你们帮我闯过 这一时,可你们又能帮我一世吗?就算我能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呢?我们家的情况你 们也都看见了,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让我上大学,到时候就算勉强能上,那么前提条 件也肯定是让我妹妹辍学,我妹妹本来就够可怜的,这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忍心 呢? 好吧!就算撇开这些不谈,这一切难关都过了。可大学毕业呢?能分配吗?要是毕 业后再找不到工作呢?到时我还得回来。回到这个穷地方我能干什么?大学里学到的 知识能用得上吗?不能! 闲的时候,我就常常想: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最最实在呢?我想过很多,后来我 终于找到了最终的答案:是钱!没错,这世上只有钱才是最最实在的东西!有了钱, 你才可以办事;有了钱,你才心里有底;有了钱,你才有能力在毕业后打通各个关 节,才能被分配到好的单位工作;有了钱,你才可以干你想干的事……可是这一切, 我有吗? 有一件事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我姥姥村有一个大学生,是学生物学的,前 年大学毕业了,也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送礼,结果就在分配的时候出了问题。他 先是被分配到本市,市里又把他分配到县里,县里手一推,又把他拨到乡里,可乡 里也没地方安置,没法,就随手把他塞到了滑石矿里,跟各村招来的农民一样,下 矿井挖滑石,凭力气吃饭……你们不妨想想,一个大学生,辛辛苦苦学了四年,可 四年过去了,最后大学里学的东西一点也没用上,他窝不窝囊?……结果那大学生只 干了三天,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离开,现在他还在家里待着,赶集时做点小 买卖。 也许你们会告诉我,考上大学以后在学校里好好学习,争取出类拔萃,到那时 终究会有人赏识,会被用人单位要走。可是,我也不是没想过,大学里人才济济, 每个人都想出类拔萃、出人头地,可终究达到目标的会有几个呢?大多数人还不都是 摆脱不了平平的命运吗? 是的!也许就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强烈地认识到钱的厉害。慢慢地我就这么想: 干脆回家算了,我回家做点小买卖,挣些钱,那么我妹妹就能安心地上学了。我可 以为她攒钱上大学,为她毕业后打通关节,这样她也就不需要为难了。她就可以找 份好工作,一辈子留在城里,不用回家种地受苦了。 三人都默默地听着方梅的话,一言不发。 方梅接着说:外人看来,也许觉得我掉钱眼里了。其实,说实话,我并不爱钱, 然而这世道就是这样,世人就这么个偏见,你没钱行吗?不行!就说年前期末那次捐 款吧!我看得出,其实不少人家里都很困难,捐钱也都是硬撑着捐的,我也不瞒你们, 为了挣到那二十块钱,我好几个星期天都没有好好地休息过,我不知在垃圾场里捡 过多少废品……可结果呢?你们也知道,老师并不在乎你那点钱是不是靠血汗挣来的, 而是在意你捐的钱是多是少。高飞他的钱是自己挣来的吗?不是。可是他却受到表扬, 还作了报告。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家的钱多!这就是钱的厉害!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可卑,就像一只小蚂蚁,尽管自己一直努力地向前爬 呀,爬呀!付出了那么多艰辛。可是,无论它怎么努力,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一旦别人要它去死,它即使是再顽强,也不得不认命了…… 方梅说完了。大家一时间相互对望着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明也沉默了。那一刻,他也明白了,方梅的选择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 无数次的深思熟虑的,他也清楚,即使自己再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江明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他有些不甘心,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的 不回去了吗? 方梅说:你们不用劝我了,我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想了很久的。 江明心里十分难受,他说:其实,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把高三这最后几个月念完 的,就算考上大学不去念,也至少证明你有这个实力。同时,也算多学一点东西吧! 学东西?方梅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你说能学到什么实用的东西?学了十二年了, 从初中就开始学物理、学电,可净是些理论上的东西,那次我们家的电灯开关坏了, 我愣是连修也不会修! …… 走的时候,三人的心情很沉重,都有些抬不动脚步。方梅猛地想起了什么,赶 忙取了三支糖葫芦,追上去,塞到三人手里,让他们在路上吃。三人收下了,却要 给钱,方梅一个劲地推辞。推了一会儿,没推掉,方梅就把钱收下了。 走出老远了,江明猛地回了一下头。方梅仍站在那儿,向这儿望着。江明慢慢 扭回头,心里很难受。他的脑子里恍恍惚惚地,像做了一场噩梦。江明发狠似地咬 了一口糖葫芦,酸酸地。 一瞬间,江明突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凝聚在心头,挥 之不去,让人直想掉泪。 江明便赶紧抹了一下眼,咽下糖葫芦,抬起头继续向前走。那一刻,江明觉得 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