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转眼就到六月底了。 自从经历了上次运动会的打击,仿佛一夜之间,刘一志变得老成了。人也一下 子瘦了许多,整天抑郁不振,就连上课时也时常走神,话更少了。 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刘一志这种变化,很奇怪,但学习已进入了冲刺阶段,人 人都紧张得像要上战场似的,哪还顾得上这些? 各科的复习这时也都进入了最后阶段,模拟考试一场接着一场。本校的、邻校 的、本市的、本省的、外省的以及全国历届的高考试题轮番上阵。在这种阵势的连 续轰炸下,所有的人神经都麻木了,麻木使他们对最简单问题也常常失去了正确判 断的能力。但是即便如此,考试依然继续进行。课堂上时常出现这样的一幕:下课 铃响了,这一科的试卷还没有收上来,另一科的老师便闯进来了,满教室哗啦啦地 撒卷子……以致于连上厕所也成为一种奢侈。 这段日子里,老天也跟着凑起了热闹,从五月中旬到现在,足足有四十多天没 下过一场雨了。天干得要命。每天太阳都火球般悬着,热得几乎要死人。自来水早 已经供应不上了,有时甭说洗脸,连喝水都成了问题。每天,班上都分了值日生, 到三里外的苹果园去抬水。有一回,中午,几个人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偷偷地跑到 几里外的水库洗澡,学校领导知道以后,就把这几个人开除了。 七月的第一天。 这天中午,下了最后一节课,江明拿起饭盒,正准备去食堂买饭,忽然听见教 室后门口有一个陌生人在喊:你们班有个叫江明的吗? 江明转过头,看了看陌生人,说:我就是,有事吗? 陌生人说:大门口有人找你。 江明有些奇怪,心想:大热的中午,会是谁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便放下饭 盒,出去了。 到大门口一看,江明顿时吃了一惊:那人竟是娘。 娘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不时探探头,向校园里望一眼。 江明忍不住激动起来,大老远喊:娘,您咋来了? 娘见江明出来了,便笑着迎了过去,说:没啥,今儿赶集,顺道过来看看你。 江明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娘,才二十多天没回家,娘似乎又苍老了许多,脸可能 是因为整天上山,被太阳晒着,比以前又黑多了。 江明的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似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江明才问他娘, 啥时候来的? 娘说:来一个多小时了。 江明点点头,说:您咋不直接到班上找我呢? 娘说:本来想进去,可又一想,不妥,我怕耽误你学习哩!再说,你们一班人都 上课,你娘我穿这么破,怕给你丢人…… 娘!——江明喊了一声,打断了娘的话,他感到鼻孔里猛地酸了一下,江明说: 娘,您别这么说。 娘看了江明一眼,尴尬地笑了笑。这一笑,满脸的皱纹立刻便堆了起来,晶亮 的汗珠滚进了密密的皱纹里。 娘说:……前一阵子,大江他娘和我说了一件事,说她到学校里给大江送钱, 因为穿得太破了,结果全班人都笑话她,大江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丢尽了面子,愣 是两个礼拜没和他娘说一句话…… 江明直愣愣地站着,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 娘又说:娘知道你孝顺,不会像大江那样,但娘总得为你的面子考虑考虑啊! 江明紧紧地盯着娘的脸,他发现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坦诚,一点讽刺他 的意思也没有。江明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差一点就让眼泪流出来。江 明赶紧抹了抹眼,说:娘,您以后再来就直接到班上找我,没有事的,我不觉得丢 人,相反,我为您自豪! 娘站在那儿,笑着,什么话也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江明似乎想到了什么,就问:娘,您来这里找我,是不是家里出 什么事了? 娘说:没!家里一切都好!……只不过是我今天来赶集,你爹让我顺道 来看看你,说都七月一了,还有六天就高考,家里什么都好,叫你心里不用挂念, 放下心,一门心思考试! 江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暖意。 没事就好!良久,江明点点头,说:您一来,我就担心,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 呢! 哪有什么事?娘说完又笑了。笑着笑着,娘又说:不过要是非问有没有事,其实 也有一件事,是好事。 江明问:什么好事? 娘说:我前天刚找了份工作,给咱村的石子厂挑水。原先挑水的人嫌活太累, 不干了,厂里就找到我,说一天挑三趟水,给三块钱呢! 说完,娘又笑了。这一次,娘笑得很自豪。 江明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到了娘说的那个石子厂,去年暑 假里他曾去过,那石子厂建在半山腰,山上没有水,工人们喝的水都是人一担一担 从村里挑上去的。挑一趟水要走二里多地,一路上净是乱石,山又陡,很不好走。 挑这么一趟水,中间不知要歇多少回呢! 江明的鼻子一阵发紧,他噙着泪,说:娘,您一定要注意身体,甭累坏了…… 娘说:你放心,我心里头有数呢! 江明点点头,又问:我爹他好吗? 娘说:好!……你看,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你爹也有活干了。前些日子,他跟 人家学做锈花,学了十来天,现在总算学会了,一天做下的锈花能卖两块多钱呢! 江明听了,禁不住又一阵心酸。他怎么能不心酸呢?在农村里,通常只有女人们 才做锈花,男人谁要干这活,会被人笑话的。就算撇开别人的议论不说,江明知道 爹以前是个急性子的人,像他这么一个粗人,要学会做锈花这样细致的活儿,是多 么不容易啊!…… 娘说:你爹自从学会了做锈花以后,你不知道他那个高兴劲啊!简直和个小孩子 似的,成天嘻嘻哈哈,精神头也比原先好了许多。你爹对我说,这下子可好了,终 于又可以挣钱了,再也不用做一个只能坐在炕上吃闲饭的废人了。 听了这话,江明的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他急忙用手去抹眼睛。 娘问:怎么了? 江明忙说:没什么,汗流到眼睛里去了。 娘没再追问,低头解开上衣口袋的灰扣子,抽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一 层层剥开。里面是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钱,娘看了看,从里面取出三张十元的钱,递 给江明,说:你爹让我捎点钱给你,他说快高考了,你学习费脑子,让你多买点好 吃的东西补一补。 江明忙挡住娘的手,说:娘您不用给我钱,上次带的钱还没用完呢!还有一个多 礼拜高考就完了,能够! 娘坚持把钱塞给江明,说:你先拿着,家里钱也够用的,你一个人在学校里, 倘若真的缺钱花,也没处借。要是花不了,你再拿回家。 江明望着娘,半响,终于伸手接过钱,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之后,又在外面轻 轻地按了几下。 娘这才松开脸,笑了。 娘抬起头,朝不远处的柳树上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下,柳树病恹恹地垂着头, 纹丝不动,其中有几棵早已经翻起了白花花的叶子。地上依旧没有一丝风。太阳不 厌其烦,将大地翻来覆去地烤着,烤得大地热浪滔滔的。 娘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了看江明的脸,见他的脸上满是汗水,便问: 热吧? 江明一听,天还真有点热呢! 娘向四周看了看,说,你先在这儿等等,我一会就回来。说完,娘就一个人走 进校大门口旁的商店里,问老板:有雪糕吗? 老板说:有! 娘问:都有什么样的? 老板说:什么样的都有。有一块钱一支的,五毛钱一支的,还有冰棍。 娘想了想,说:那你给我拿一支一块钱的雪糕和一支一毛钱的冰棍吧! 老板说:没有一毛钱的冰棍,有两毛钱的,行吗? 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那……算了,你就给我拿一支一块钱的雪糕吧! 就要一支? 嗯,一支就行。 老板把雪糕递过来,娘付了钱,走出商店,把雪糕塞到江明手里,说:吃了吧! 天热着呢! 江明见娘只买了一支雪糕,就问:您呢? 娘笑了笑,说:我不爱吃,再说雪糕那么凉,我的牙也受不了。 江明不说什么,低头撕雪糕外面的塑料包装袋。江明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高级 的雪糕,不知道该怎么撕,撕了老半天,才把包装袋撕开了。 江明把雪糕送到娘的嘴边,说:娘,您咬一口。 娘忙摆摆手,说:我不要!我的牙不行! 江明坚持要娘咬一口,说:就咬一口,您要不咬,我也不吃了。 娘没办法,只好咬了一小口。江明说:不行不行,太小了,您再大点咬一口。 娘说:快别让了,那边过来人了,让别人看见了,笑话! 江明一听,便不好再让了。 娘转过身,又一次来到商店门口,问老板:给碗凉水喝行吗? 老板一脸和蔼地笑了笑,说:行! 娘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凉水,一饮而尽。喝完了,又回到江明身边。娘笑着说: 还是喝凉水好,比吃雪糕过瘾! 江明什么话也没说,只觉得嗓眼里又开始一阵阵地发紧了…… 后来,娘抬头看了看太阳,问江明:你还有别的事没? 江明说:没了! 娘说:那好,没事我走吧!你回去睡午觉,别耽误了下午的课! 江明点点头。 娘想了一会儿,又说:高考之前我就不再来看你了,你心里有数,到了考场上, 细心考,千万别心慌,也别操心家里,家里什么都好! 江明又点了点头。 娘望着江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害怕江明烦,犹豫了半天,便什么也不说 了。 江明看出来了,问:娘您还有什么事吗? 娘笑了笑,说:没了,你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好好相处,千万别 打架。还有,该吃就吃,不要舍不得花钱,要是钱不够用,你就让咱村的老师给家 里捎个信,千万别把身子饿坏了! 江明咬着嘴唇,强忍着泪,点了点头,说:我都知道了,娘! 娘没再说什么,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走了。 望着娘渐渐远去的苍老的身影,江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涌出来, 砸到了白花花的地面上。 一直见不到娘的身影了,江明仍呆呆地站在那儿,目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