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花环 作者:fjn22 九月初九那天是我的生日,母亲可能不记得了。母亲的泪毫不顾忌地砸向床 头,汇成一行行,流在地面,积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踩上去湿软湿软。 我把饭端给母亲。母亲半闭着眼。我不知道她见没见到两年没见的妹妹,或 者母亲是想起了父亲,母亲陷进了思想的泥潭不可自拔。我说,娘,吃饭了。母 亲表情木然,我冒失的闯入显然打扰了她,她用力推掉我端到她面前的饭,掌上 的温热刹那消失。我看着一个碗从高处落下,然后碎开。我低下身子,拾起碗片, 心里一片血红。 那一年的许多天,我会拉一把竹椅在门口坐着,泪似的不知是秋雨还是冬雨 在屋外没完没了地下。更大些的水从屋缝渗出,顺着伤损的墙皮,落在半水半泥 的屋里,住过也许超过十代人的老瓦房好像随时会轰的一声塌在我的身上。我有 个想法,要是屋里长满耐看的小白花该有多好。 我盼望着,像许多年以前母亲站在山腰上盼望着收成。 站在时间隧道的另一端,我反复写着收获这个字眼,蓦然抬头,邻居五婶家 门口的一株桑树正疯狂地吮吸着雨水,紫红的桑椹像一个个汁液饱满的小生命甸 甸地压低了枝头,穿越三十多年的蒙蒙细雨,我望见土里土气的一条山路在幽酸 的果香中迷失了方向,能看到的,只是山上错错落落堆着的坟,母亲便安眠在那 里。 那里还有我家的一小块坡地,母亲站在记忆的坡地上巴望遥远的丰收,她将 一亩七分的薄田分成三份,像用于祭神的糖糕要分给五伯,要分给六叔公,要分 给邻村的七姨那样的切。不同的季节,母亲种上不同的三种蔬菜,菜种与母亲的 叹息一同萌芽。 母亲的叹息悠长如一只蝙蝠在空旷的黑暗中滑行,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 可磨灭的印象。只有当犀利的山风从屋顶穿过并将松动的瓦片碰得极响的时候, 母亲才会从梦中醒来,在床上坐一会儿。我在很小的年龄就开始失眠,我在黑夜 中睁大着眼睛,直到天亮。 天亮后,母亲看着积了七天还不满一半的粪桶,眼神木讷,叹了口气,挑起 它出去了。日上中天,她挑着空桶回来,看到我坐在地上,拿着碗片。我以近乎 天真的眼睛望着母亲,说娘我手好疼。母亲粗壮的手很大力气地打在我不懂事的 脸上。那只手满是泥土和粪便味,我用尽村里仅有的一口井的水也洗不掉落在脸 上的五指印,它苦苦辣辣地开始了我有思维的人生,并在以后的打工生涯中随着 月亮的缺圆时隐时现。 多年后,我在外乡忍了白眼和轻蔑从工头发胖的手中接过一份工钱时,蓦地 发觉村里的那口井的水是苦的,而且很苦。我趴在工厂宿舍冷冷的铁架床上,照 着摇曳的灯光,小心地填写一张寄给母亲的汇款单,一条单薄的被单裹着我瘦弱 的身体,一股仿似来自记忆深处的霉味熟悉地抚慰着我的嗅觉,我想起家里的一 件棉袄,父亲留下的一件棉袄。我想起我曾经恨自己没有在碗掉地前接住,恨自 己不该浪费“粮仓”中顶多一袋的口粮,恨自己没有让手上三寸多长的口子吓哭, 恨自己把浸透碗片的血全都咽进了肚。五岁的我蜷在充当被子的破棉袄里吞着眼 泪,为缺菜缺米缺油缺盐的不幸福的家省了两顿饭。我从窗纸上巴掌大的洞望见 天空像一口井要把几星光亮淹没。 一夜之间,我长成了一名山里的贫血的大人。 冬季的天空干干净净,静寂无声,有人晒着和煦的太阳,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有人陷入虚无的冥想,祈求后半生,有的人在诅咒命运,有的人在祭祀先人,任 何一天都不会被轻易虚度,而当春天到来,处处温暖花开,山坡上,岩石边,会 零星地开些小白花,更顽强的蕨类植物则在某个夜晚爬满每一条下山的路,母亲 在山上干活,会不会因此迷失了方向? 母亲的原籍像一株狗尾草在风中摇曳,母亲从没有说起她的家乡。母亲更没 有说起她是逃荒到山里来的。父亲的一位好友跟别人开玩笑说母亲值父亲攒了五 年的七块钱,那七块钱在母亲的爹的手里数了三遍。山鸡叫过第二声,把一手柴 禾放进灶膛的母亲被写进一篇小学作文,让坐在石头借着火苗背书的女儿的泪水 流到了32岁那年的清明的坟头。 坟头的草总是青绿青绿的,我带着女儿到山上去给母亲祭坟,女儿快乐地奔 跑,无忧无虑像一只蝴蝶,她飞向花丛中,摘一朵小花戴在头上。妈妈你看我多 漂亮。 五岁的女儿一点也不像我。 她说,妈妈,这是谁啊? 我说,是你姥姥。 姥姥? 我掏出一张相片,说,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呀。 女儿说,姥姥真漂亮。 母亲的头上也戴着一朵小花,笑得很灿烂。 女儿说,妈妈,你看。 女儿采来了一大把野花,放在我手里。妈妈,跟我去抓蝴蝶。我说,不要乱 跑,你会摔倒的。我把小花编成了一个花环。女儿接过去戴在头上,说,姥姥也 给你做花环吗?…… 在我茁壮成长的某一天,我背着一捆柴禾,一个人在山道上行走,也曾希望 自己变成一朵小白花,无忧无虑地开放,走到家门口时,我才开始明白,毕竟, 我更像一株蕨类植物,对于某些人,生命力强带给她更多的不是骄傲,而是苦难。 母亲半睁着眼走完了她在浓烟里的人生,以后,青年的我耐心地擦着她湿漉 漉的中年。母亲没给女儿的记忆抚过一点疼爱的痕迹,她要闭上的眼又睁开了问 我。 娃,恨娘不? 我使劲摇着头,眼里一定全是泪。 母亲微微地笑了。母亲唯一的一次对着女儿笑…… 夏秋之交是一年中雨水最多的时候,混合着泥土的水沿着小路将小石头们从 山上踢到了山下,而那些堆在山顶上的巨石,就要由一场大暴雨亲自动手,才能 将它们扔进某个山谷中,站在最高的山上俯视,总能望见一个个低洼地带随意丢 弃的大山的碎骨,它们是世上最坚硬的石头,清浅的水从石头罅隙流过,水是山 的血脉。当山外的世界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丰收景象的时候,在我的山里,只有 几只不知名的雀儿、虫儿顶着寒风叫唤,一群脊背黑瘦发亮的山蚂蚁踏着忙碌的 节拍准备过冬的粮食,母亲看到这一切,开始卸下一年的疲惫,在不停的叹息声 中,为贫弱的收成担忧。 她并不高兴地拿着一张“100 ”和一张“99”的成绩单。母亲看不清。她只 能掰着手指数1 到20,再大的数就没多大用处了。她说,你一个人看得了那些书? 母亲把我借来的课本和省吃俭用买的文学卖了,卖了三块五,等于一个嵌锄头的 铁销加一条不大的毛巾加小把的红糖。那天我从山上回来,翻了床铺,找遍柴禾 堆,巡视了整个屋子,才怯怯地问母亲,有没有看到我的书。母亲语气冷淡,卖 了。你早没有读了,要书干嘛?我说不出话,走出屋外,秋蝉在黑色的桑枝上凄 切地歌唱,阳光像串串音符从高处撒落,又似一条金亮的丝巾使人晕眩,过了几 天,母亲向过路的货郎买了毛巾。母亲说,这个给你。母亲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那天开始,我更少说话,25岁那年,当一个男人把他写的一本诗集放在我手里时, 我心如撞鹿,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以后成了我的丈夫,听我讲了母亲的故事 后,他问,你恨你妈吗?我摇摇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为什么,我在心里从没想过要恨母亲。 我不恨母亲。她拿潮湿的柴禾没办法,我的诗稿正好引火。我寄过几十封信 除了收到一次退稿就是无聊的巴望,我在与世隔绝的人生旅途中没有见过任何一 笔稿费。母亲不可能明白文字除了花钱还可以换钱。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很多时候会不自禁地望望出山的路口。 那路口很远。 如果走另一条路,翻过两个山头,能看见七姨以前住的村子,七姨现在住在 一个叫做坟的地方,没有墓碑就像家没有住址,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在我会说 话时我就叫她七姨,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要叫她七姨,她是母亲的同乡,不是母亲 的亲姐妹,她是在产下一对双胞胎时死的,孩子也没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望着出山的路口,母亲消瘦的剪影在太阳的烘托下从 路口出现,我放下割草的镰,讶讶地看母亲怀里多的一个孩子。母亲和邻家大婶 说,她哇哇地哭,心疼! 出山的路口有时候能捡到孩子,但不会是男娃。我只有六岁,很多事都懂, 我猜想我是怎么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我虽然不懂得怎么做大人才不打我,但我知 道多说一句话的孩子会受到相应的惩罚。真担心这个孩子。 它一直哭。 母亲喊,衰孩子快去拿粪桶要尿了! 我抱着和我一样重的粪桶,又抱着妹妹尿的肥料,放回屋角。我讨厌这个妹 妹,分去了一半本来应该我吃的饭。 背后的草绳绑着妹妹满山跑;母亲冲我叫喊,你别做功课了,快去抱妹妹! 母亲的声一向很大,我怕。妹妹哭了。许多年后,妹妹一直哭,哭声伴她成长给 我不断带来噩运。我真想把她扔掉。 我恨这个山外的孩子。 母亲并不是因为我的想法才打了我。 我吃了妹妹的半根玉米棒子,我饿。我想知道玉米棒子什么味道。妹妹经常 吃,母亲给她不给我。妹妹躲在母亲的捣火棍后向我扮鬼脸。捣火棍打人真疼, 一棍一个印。 那天雨下的大,母亲又叫我别吃饭了,到门外站着。门外的雨啪啪地打着焦 黑的竹篱笆,篱笆下是山里的一种红色的土。我没有撑伞,我记得家里有一把伞 的,妹妹用那伞柄捅过我后背,或许是以后的事吧。但那天的雨真的很大,浑浊 的水汪洋般流成了一片,一切都沉浸在雨中,茫然和凉意从脚底升起,我感觉这 雨的喧哗和倾泄后的轻松,四处空空荡荡,突然,头上的雨点没了,我转过身, 五婶的一把伞撑过我的头顶,撑起一片晴朗,她递过两块油饼说,饿了,吃吧。 金黄的油香扒开雨的缝隙,钻进我的鼻孔,我的胃艰难地蠕动着,将香味消 化成粘稠的食物,我咽了口水说,婶,我不要。 吃吧,不要紧,你妈不知道。 我接过一块饼,塞进嘴里一顿吞咽。 慢点,别噎着。 我没噎着,我太饿了。吃完一块饼,婶又递来另一块。 不要了,我饱了。 吃吧,你娘不知道。 我真的饱了。 婶递过伞,那,这伞你拿着。 我没接,不用,待会儿我能进屋了。 婶叹了口气,举着伞进屋里,不一会儿出来,说,孩子,你妈让你进去。 我进屋里,抹一把发上的水。母亲在给我和妹妹补衣服,她没空理我。 还愣着干什么,把衣服换了。 我去换衣服,婶对母亲说,这孩子也不容易。 母亲说,这么大了,还抢妹妹的东西。不知羞。 我的衣服贴在身上,水顺着额头流下,进了眼睛,又滴落在衣服上,我明显 地感觉屋里的温暖。 母亲说,衰孩子,去烧水,病了还要我侍候你吗! 我一听,赶紧到灶边去,天气潮,火怎么也烧不起来,几点火星一闪一闪, 我使劲吹着火,浓烈的烟不断往外冒,把我呛得要命,火就是燃不起来,我急得 泪水往下掉,脚边的柴禾更湿了。我一脸是灰。 婶说,孩子,我来吧。 她将灶里的柴禾拿出来一些,用棍子拨了拨,屋里便慢慢地亮了起来,母亲 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怎么听清,可能是,什么都不会。 我望望屋外,厚实的云布上正在流淌一种晶亮透明的液态状物质,那是阳光, 阳光已经湿透了灰暗的天空,试图照耀大地,但雨仍在下,没有歇停的意思,潮 湿的水汽和腐败的气味不容抗拒地弥漫了每一寸空间。 婶拉拉我的衣角,我顺从地往火里添柴禾,婶小声地说,注意火。 我点点头。婶叹了口气,去和母亲说话。 透过朦胧的火光,妹妹在吃婶的一块饼。我第一次想起父亲。要是我有父亲 该有多好。 母亲应该在我满月时就把我摔死。母亲不该用辱骂养育我多病的肉体。母亲 下葬两天,亲戚告诉我,父亲得知我出世,赶来看我,结果……夜里的山路太黑, 看不见我的父亲。按山里的说法,父亲是让我克死的,母亲不能不信。母亲应该 是很爱父亲的。在那个下着倾盆雨的夜晚,母亲恨死了她的女儿。 人是很弱小的一个群落,被代代沿袭的习惯和贫困所围困,总有一些庞大的 力量将我们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时间、宿命、住在天上或者石像里的神,我们 听命于他们,却从未想过,为何要听命于他们。这或许就是命运吧!有些事情, 我们想了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听了亲戚的话,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一直以来 我的头低的很低很低。我不敢看母亲。 母亲说,学费!没钱。又说,你不小了,读那些书嫁人哪!你多大了?别家 的孩子你这样能挣钱了。 我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挑起粪桶,粪桶很沉。两年后,我把一车 柴禾推到城里卖,又把那车柴禾推回山里,柴禾也很沉。 这件事我瞒了母亲,母亲拿个水瓢打我的头,我一声没吭。我本想用柴禾换 来钱,再买红糖给母亲吃,母亲一定会高兴。可是我没说。我不清楚城里人不烧 饭吃什么。忽然,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头好痛。 在我昏睡的两天两夜里,我只想一件事情,生命的诞生和死亡。 我亲眼目睹过许多亲人的死亡,面对死亡,生命显得分外脆弱,当我还在襁 褓中的时候,母亲的哭喊已使我明白了死亡的寓意,一个鲜活的生命,可以随时 被收回,因为死神很固执又很孩子气。 我提着镰刀孤独地在山道上行走,七姨站在路边,像一道凄美的火焰匆忙地 燃烧,她的双手牵着一对儿女,然后我碰到了六叔公。 六叔公说,你到山上割草啊,我点点头。 他说,娃要读书啊,我说我不读书,家里的柴禾没有了,我要割草。我在想, 六叔公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两个儿子已各自成了家,搬到山外面,他一个人窝在一间低矮的小土房 里,自己做饭自己吃,房子长年照不进阳光,每天,他在门槛上坐一会儿,晒晒 太阳,他的胡子很长,雪白雪白的,垂在膝上,他自豪地告诉我,过年他就八十 三岁了。他怎么会在山道上。 他说,你娘把你的书卖了。 我点点头。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书,这本书你拿去看吧。我看着书页已经发黄了,封 面很旧,写着《毛泽东选集》,六叔公说,山上的柴禾好多的,娃拣了柴要读书 啊。我点点头,到山上割草,看见五伯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直打滚,我放下镰刀, 去叫五婶,跑了两里山路,路过六叔公家时,不见他在门外,我推开门,他在一 根梁上,吊了。 我想还是应该去叫五婶,五婶到地里时,五伯在大口大口地吐血,不一会儿 就不动了。 五婶说,你五伯常说肚子痛,就是不去看医生,说完,凄厉地哭了。 我要去找母亲,母亲说,镰刀呢? 我找遍了整个山坡,也看不到一把镰刀。 母亲说,讨债鬼投胎啊,讨债鬼啊…… 我在母亲的打骂声里挑了五年粪桶,后来和三个同学到广东见世面。站在路 口的那个清晨,我掏出一张相片,相片不大,已淡黄了。我想跟母亲说点什么。 又想,母亲要是能跟我说点什么。婶问,你娘没来! 娘要照顾妹妹,妹妹病了。 我的声小小的。婶没再问,和伊的儿子说话。我的泪孤零零地下来了。 车上,婶的儿子拿出几块松糕,婶做的,让分一半给我,我推不过,吃了一 块,挺香。那是一种木薯粉和面粉的混合物,我读书时母亲做过几次。 妹妹仍读离山不远的小学,又读完了更远些的初中,去城里读高中。我想母 亲要让她读到大学,到研究生。我给母亲写过十几封信,不知她拆开没有,有时 母亲会让妹妹回信,不会超过两句,问钱怎么还不寄。 但也有例外,我第一次不是在春节回家,因为收到一封完全不同的信。 妹妹的同学告诉母亲妹妹两星期没到学校了。母亲到城里人的家中看着妹妹 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好听地唱歌。母亲不说话。妹妹说,老太婆,你能给我什么? 我是你捡的耶。 那一刻,母亲说不出话,我想母亲一定被卷入了记忆中并深深地责怪自己, 我了解母亲,母亲不会怪妹妹,母亲对妹妹说,娃,你狠心的娘不要你,我要你, 你乖啊,不要像你姐那样。妹妹接过母亲的玉米棒子说,娘,我大了照顾你,我 对你好。 母亲走出城里人的屋子,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很响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有人碰 倒了杯子,母亲的脑海掠过一个念头。城市的闷热气流包围着母亲,母亲的两滴 泪水在眼睛缓慢地凝结,无数过去的片断像来回的车影一闪而过。 母亲不说话,听着很多人的笑声和妹妹的歌声回到山里,泪水倾泄而出,她 哭了好久,泪干了就呆坐着,我劝也没用。我不敢打扰她,母亲应该是想起了父 亲,母亲很爱父亲,像爱妹妹那样爱着父亲。我拉了一把竹椅在门口坐着,雨就 下来了。 离我家不远是婶的家,她家门口有一棵桑树,桑树在雨水中生命旺盛地生长 着,我看得痴了,感觉那雨就像白茫茫的光照亮了每一个苦难长大的小生命。桑 树像一个绿衣的女子在水中舞蹈,我伸出手,雨滴在手上,心里轻松了许多,在 贫瘠的山里,每个生命能够成长已属不易,我咯咯地笑起来,眼里晃漾着一些欣 喜,一些快慰,直到妹妹出现。 妹妹说没良心的不要她了。 母亲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妹妹,突然,她变得很高兴,说,孩子,你来了。 快进来呀! 妹妹回家,母亲的确很高兴。母亲从悲伤的池塘游回岸上,她说,孩子,你 吃饭了没有? 妹妹说,还没呢。 母亲忙着给妹妹做饭,慌乱之中碰倒了两次椅子。那晚屋外很多月光,几年 不见的妹妹长得很美,像电影明星。我的家庭被一种温暖的团圆气氛所萦绕,我 不合时宜地说了她一句,她哭了,声很大,我差不多被母亲轰出门。 妹妹的笑容让我想起我要把她扔出山外。 一星期后,在母亲的劝告下,妹妹去了学校又回来说尽是老师和同学的白眼, 母亲多么不平。我在妹妹的眼里除了忿忿就找不到别的。我又背起行囊,没命地 做工,索性把一切忘了干净。偶尔会在某个梦里走回下着毛毛雨的那天,母亲送 我到家门口,把门重重地带上。我站在门外,像一株缺水的山笋,看着不同季节 的雨点啪啪地打着焦黑的竹篱笆。 我扒开篱笆下的土,寻找着那块使我成长的碗片,我的双手流着血,雨水落 到了地面,流出了山里,红红的。那紧闭的门听不到遥远的山那边隐隐地传来两 响隆隆的雷声,当时的我想起满月的我在母亲的哭声里似乎也听到过两响同样的 雷声。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活着该有多好。 在另一个梦里,母亲呆坐在床上,面容愁苦而悲伤,在妹妹不在的那些日子 里,母亲就这样想妹妹。后来,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相片,脸上渐渐有了温情。 但这只是一个梦,尽管我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我的母亲,我仍旧无法揣测母 亲看照片时的真实内心。婶说,你娘背你去乡卫生院。我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在昏睡的那两天里,我还曾在母亲的背上趴过。 我说,娘,你怎么要这样对我?母亲不说话。 母亲头戴小花,笑得很灿烂。 母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妹妹提不动粪桶,闲坐着母亲也会把饭端到她面前。 母亲刚回家就说,娃,歇着吧,我来烧。妹妹只是要烧水洗头,喊了几声母 亲还不回才自己动手。 姑姑的小作坊要找个管机器的人手,这空缺在我的山里找不到更好的,妹妹 说,哼,谁去!一月二百三,不够买粉。她还是去了,她要买洗发膏要买润肤霜 要买口红,妹妹说我寄给母亲的生活费比母亲穿的衣服还寒酸。 我的好多纯朴的乡亲都听见那些天母亲从地里回家叫妹妹,妹妹在沙发上翻 了十多下喊,别吵了老太婆我起床了。要把人烦死。妹妹在半人高的镜前从十点 照到十一点半,脸白得像张纸,嘴唇血似的,往背上带个包,出去了。 有个火烧似的夏天,妹妹在山上唱歌,歌声极甜,母亲在地里拨草,听了歌 心中四季都开着花。 一个男人从手上摘下一个戒指,放在妹妹手上,说,跟我走吧。妹妹拿起戒 指,往手上试了试,不说话。那个人说,他在五百里外听到歌声来的。 母亲信了,相信妹妹会比山里的山外的任何人都幸福。妹妹也相信她的一生 早已注定,她深信萍水的爱情。那人给母亲两千块,母亲从没见过那么多钱,说, 我哪用得了那么多钱?她没收,妹妹走时把钱很随便地放进自己的皮包。 其实,如果可能,母亲要把妹妹送到那人的家。出山的路口停着母亲,停着 那人的夏利,停着妹妹惊叹狂喜的欢呼和母亲整夜的哭。母亲在梦里无数次巴望 过出山的路口,像她在我幼年时代巴望庄稼。 母亲掰着手指数过了103 天,妹妹来看母亲,她带的糖果,虽然只有一袋, 却足够甜蜜母亲一辈子。屁股没坐热,妹妹说,要走了。 母亲说,住几天再走吧! 妹妹说,还有事呢,都像你闲的,就把一股快速的浓烟留给路口伫望的母亲。 如果不是母亲要我跟她去看妹妹,那个春节还会像前一个春节,前两个春节, 前三个春节一样的沉默和冷漠。这是她16岁嫁给父亲后第二次走出山里,因此我 不奇怪她买起东西大手大脚。 妹妹的屋里坐着个男人,不知道是谁。我听五婶说,妹妹的老公戴眼镜,很 富态。 母亲带的东西妹妹看也不看一眼。我揣测一件438 块的衣服她会不会穿。她 会无疑地断定是来自地摊不超过20块的库存货。 母亲问起女婿。 妹妹说,你还说!那个挨千刀的,在她老婆那呢。结过婚还来骗我。妹妹并 不见得有多忿闷,我看到的是她一年前从学校回到家的眼神。 母亲很伤感地说,娃,你咋不回家? 妹妹诧异地瞪眼,回家?你犯傻啦!谁回你那鬼地方。他给我一笔钱,我开 了个店,现在我是老板咧。还回去! 妹妹讲起店的规模,以及将来肯定会更大的规模,母亲欣慰地听着,把女儿 的话一字不漏装进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乡亲们听,在乡亲们惊奇羡慕的眼 神里,母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母亲说,你妹妹有两年没见了吧。 我刚要说还不到一年半呢,不过话我咽下了。我只说,是啊。 可能,母亲真的忘了。我跟母亲到城里,母亲又大手大脚地花钱。她哪来的 钱,她是不是一天只吃一顿饭。妹妹的房子叫不开,有个人说房子让政府收了。 母亲在都市拥挤的人流中望不到一丁点山里的影子。母亲对着黑色的墙壁整日整 夜地哭,是无数潺潺细雨汇成的泪的汪洋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她开始不吃饭,病 倒了。山里的医生没办法,山外的医生不会在我羞涩的行囊里停泊。我只好到城 里去,去了几天然后回到山里告诉瘦瘦的母亲,妹妹病了,病好了会来看你。 母亲执意要去看妹妹,我说她去了北京。北京好远的,母亲不可能知道怎么 去,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去的。母亲的年轮仅仅记载着三个城市:北京,广东和妹 妹住的城市。北京比母亲的想象要远许多,但她能望望出山的路口,像少年的我 那样傻傻地望着。 记不得那天屋外有没有下雨,我想应该有吧。婶问我,孩子,你觉得金贵怎 样? 我说,金贵哥挺好的。 金贵哥是婶的儿子。婶曾有三个儿子,大儿子13岁时溺水死了,小儿子六个 月大时得过一次病,全身发烫,也死了。金贵哥是老二,一生下来就口吃,人挺 好,可是傻里傻气的。 婶要说什么,欲言又上,终于还是说了,孩子,婶求你件事,行么? 我说,婶,你快说嘛,什么事。 婶看着我,又看看墙皮,沉默了一阵说,你嫁给金贵吧! 我一听,脑子里乱轰轰的,看着婶,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是真的,但我不敢长 久地看婶的眼睛,我低下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婶已知道我的心事,她伤感地说,婶也知道山里的女子是要嫁到山外的,金 贵他配不上你,孩子,难为你了。 山里的女子做梦都会嫁出山外,山外的女子不会到山里,几百年来都是这样。 况且我一直将婶的儿子当哥哥对待。 有一场雨在婶走后就下个没完,两个月后才停,两个月里可以发生很多事。 母亲去世了。 我整理着家里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该拿走的已经拿走了,摆着的看一 眼就够了。我意外地发现一张照片,是我在广东拍的,我以为拍得很好,故意笑 得很灿烂,我发呆了一会儿,在母亲的枕头下拿起了它。 捧着照片,眼睛好湿润,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照片,自从走出山里的那天 起,我就一直把母亲唯一的一张照片装进口袋。我好想告诉母亲,她是女儿最重 要的财富,我遗憾,到母亲临终时也没有对她说过。有几次我几乎找到机会跟她 说了。 可是,躺着的母亲每天都会重复。 娃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用力推掉我端到她面前的药汤,她不会知道我熬了多久,更不会知道那 烫烫的汤汁溅了我满身都是。我耐心地拾起碗片,竟不知这碗片我已经拾了21个 春秋。我恨碗片再也不能在我粗厚的手划下口子,我恨我的泪都咽进了肚,我想 起了苦井,想起破窗纸外苦井似的天空,我该看看苦井的水有没有淹没了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家的窗纸早换成了玻璃,玻璃上糊着一个歌星的巨幅画像。 窗外,风好大,玻璃叭叭叭响个没完。母亲说,你咋不把娃找回来,娃现在 病的咋样啦!我没说话。我知道我落地后就不乖,尽惹母亲生气,我除了沉默再 没有别的长处。 不是我不找回妹妹,露宿城里繁华街头的第二天,我打听妹妹的消息,有人 指点我,那是你妹妹! 妹妹坐在小饭馆的门口翘着脚听隔壁发廊喊声震天的音乐,饭菜的香味在浑 浊的空气中游荡。她说,你犯傻啦,要我去看老太婆!她是我什么人?又说,你 有钱进来吃一顿,没钱走人,别影响我做生意。 我没说话,听着很响很响的音乐,看着人流车流在身边快速地来回。妹妹的 声音被嘈杂的车声淹没,我站在马路中间,像一个山里抛在山外的弃婴。 我从妹妹的城里回到了山里的母亲的床旁。 半路上下起了雨,多少年后,这场雨仍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有声无声地下着, 在我的心里积出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洼。我想起了父亲,我从没见过的父亲, 水淋淋的我好想大哭一场,让不知安眠在哪处坡下的父亲听到啊。 尽管死亡阴雨绵绵地笼罩着山里的每个角落,但新生命的诞生仍在时间的轨 迹上穿行,日出月落,年复一年,每一天,都有新的生命出生、长大,婴儿呱呱 坠地,母牛产下牛犊,石头灰暗的表面新生绿苔,古朽的柴门上萌发出菌团,新 生的蓬勃力量像一轮硕大的太阳高悬在万物和神灵之上,它的光芒照耀着沉闷阴 暗的谷底。 母亲的泪像深秋的山里的雨。我没有在母亲的泪水中浸泡过,因此不知道母 亲多久才不流泪。母亲不会吃我端到她面前的饭,邻家大婶的劝说终于使母亲终 止不吃饭的念头,但还是日益一日地枯萎着她的饭量,如她日见消瘦的身体。母 亲是一棵饱经风雨的树,岁月把喜怒哀乐的叶片清损殆尽。她木然地望着四季的 流逝,不管什么经历都不会在脸上留下痕迹了。 有一夜,我流着泪喊着,娘,娘,娘。 母亲闭上了久久的眼睁开了,对我说,娃,恨娘不!…… 母亲对我笑了。我的母亲对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