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梦境 作者:黑子 20岁生日那晚,不知是因为激动而高兴,还是由于追忆而忧伤,我又做梦了。 梦境依然如昨,是昨晚梦见过的情景:关于叔父,和父亲。只不过这次的梦境连贯 而清晰,一幅幅图景如电影蒙太奇般剪辑在脑海,以致醒来时仍清晰如画,明明可 辨。 梦境之一:我见到了久违的叔父。记忆中已有七八年没见到慈祥可亲的叔父了。 记得叔父师范大学毕业离家时,年仅22岁半。叔父和学校一位西藏姑娘一起到西 藏支援藏区教育事业了。临行前当叔父把这个决定告诉爷爷奶奶时,二位老人被这 突如其来的决定弄晕了向。疼爱有加的小儿子就这么离开自己到西藏?几年难得见 一回,生死未卜呀?可当祖辈们看到叔父眼里那炯炯坚毅的目光时,便什么也没有 说,连久久酝酿于胸的泪水也悄悄收藏,化为日后的盼望和整日数着指头算日子的 想念。 叔父走了,没有回头地去了西藏,他义无反顾。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他才回来 一次,印象中叔父只回来过三次,十多年间只回来了三次。到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叔父的第四次归家仍遥遥无期。 叔父的信说,他看着那些条件差失学率高的地区的孩子们,心就有被紧揪的感 觉。想哭的冲动化为悲恸而后化作源源不断的动力,去工作,去努力,永不停息, 直至生命结束。 有时想起叔父,我就不由地想起孔繁森。 然而,叔父却被我连续两次梦到了。家族中人都来听我讲梦到叔父的情形,因 为家族之中只有我像叔父那样有学问,他们宁愿相信我的梦境也是真。 我拉着祖辈的手,左边是祖父,右边是祖母;我又用眼里的余光扫遍了每个父 辈、兄辈的脸。 我说我梦见叔父病了,内陆人在高原不适应环境常患的那种病——高原缺氧症。 叔父的心脏挪了位,被压迫得变了形,叔父的时日不多了。不知为什么,看着家族 中祖孙三辈几十口都盯着我的嘴生怕听漏了一个字,我就有些悲壮的意味,仿佛叔 父真的如壮士般一去不复返。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有些发 红。我有某种预感,叔父真的有事,我的梦与现实有某种超自然的联系。我怕我的 情绪会影响到众人,忙取下镜片擦拭加以掩饰。 我说叔父说,如果他死了,就把他埋在西藏。最好是天葬,让鸟儿们啄去他身 上的肉,再将骨头火化成灰,洒在西藏的土地上。 祖父、祖母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尽管这不是真的,但他们宁愿相信。我也控 制不住地任眼眶泪水滚落。 还有一个梦境细节我没说,叔父眼中那微弱的亮光聚集在我的脸上:"黑侄儿, 等你毕业, 你去哪儿?"那眼神里含满了期盼。叔父的这个眼神久久地在我脸上定 格。 梦境之二:我又见到父亲。在梦中我又去探监看望父亲了。 表面看父亲还如上次探监时那般,只是又虚胖了些,脸上新增的皱纹看得很清 楚,白头发增多了,看上去很明显。接待室内,父亲的话速很缓慢。首先问的是双 亲的身体健康状况,一如以前每次一样,然后是家中情况和家族中人情况。我都加 以安慰。 父亲年轻时的暴劣性格在狱中已被磨得没了棱角。看着胖胖的话速缓慢的父亲, 我简直难以想象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和在我小时印痕中的父亲对照,几乎没有人能 相信。 父亲抓住我的手, 再次告诫我要忌"洒、色、财、气。""做人要堂堂正正,人 穷志不穷。 当爸的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唯一的希望就是后代能争光。" 接见的最后几分钟,父亲说澳门回归时,狱中集体收看电视直播状况,其他人反应 一般,狱中生活已磨去了他们所有的锐气。只有当过兵的他默然地不知不觉地流出 了满眼泪水。看到江主席检阅三军,他早已站好军姿行标准军礼了。这个举动是父 亲继国庆五十周年庆典仪式后的第二次了。为此,他被减刑二年。 父亲说这件事时,显得有些羞涩,脸像小孩子般红了。 父亲想通过这事告诉我什么?是男儿志在报国还是不应像他那样为私人恩怨一 时冲动毁了一生? 最后,父亲问了一个与叔父同样的问题:"黑,将来准备去哪儿?"父亲眼里的 期盼之于叔父眼中的,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这是父亲在对我考验。 父亲有生之年恐要永伴监牢了,与叔父的客死他乡相比,似有某种类似。父亲 对我的暗示我已然明白,他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所以没有直接教育我,而 是以他参悟的自己一生中得出的人生体验真理寓于事例之中点化于我。 想及如此,我泪眼朦胧。 梦境之三:我看到西部大开发的滚滚浪潮汹涌,祖国的西部将要绽放出劳动的 硕果,谱写出新的篇章。 然而前进的途中却布满困难与荆棘:西部交通不便、沙漠化严重、严重缺水… … "希望工程"宣传画上的女孩捧着书本瞪着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的画面变成了女孩 干裂的双唇,她那声嘶力竭的沙哑声音发出微弱的呼救:水——可茫茫大漠地,有 谁能回应?小女孩眼里的光泽失去了水晶般的亮色变成灰暗。 小女孩干渴的大眼睛转向我:大哥哥,你毕业后会来西部吗? 这就是我20岁生日之夜的梦境。 叔父的眼神,父亲眼里的渴盼,连同小女孩的干渴眼神,三重眼神在叠加,从 三面向我射来,使我不敢正视。他们都在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却醒了。 醒来,我开始思考。思考未来,思考人生,思考梦境。 如果为了金钱及以后安适的生活,我会去城市、去南方;如果为了祖国为了未 来为了明天,我会选择西部,就如叔父。 这样想着, 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了余纯顺的影像。余纯顺,是被当代人冠以" 壮士"的名头、永葬在罗布泊的英雄。 罗布泊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终于过去了,余纯顺准备起身,但突然用手捂住了 胸口,他立即领悟,时间到了。那好,脱去衣服,回到四十多年前来到世上的模样, 然后抬起头来确认一下方向,面对东方,面对上海,靠着灼热的沙丘,躺下。 把写有"壮士"字样的墓碑深深地插进沙漠,让沙漠的肌肤接受一次强烈的针灸。 在这个拒绝生命的地方,从此有了一个有关生命的标杆。 于是我领悟了一种精神——提醒。奥林匹克精神照耀下的各民族健儿的极限性 拼搏是一种提醒,而始终无视生死鸿沟的探险壮士更是一种提醒:作为一个人,能 达到何等的强健。强健到超尘脱俗,强健到无牵无挂,强健到无愧于缈缈祖先,茫 茫山川。 叔父、父亲、余纯顺,他们都在默默地做着,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或身在 其位,以自己的行动默默地奉献自己的人生;或不在其位,以隐喻的方式点化后代, 勉励前行。 他们,是"脊梁"。我又想到了姐夫。突发的车祸使姐姐成了植物人,姐夫没有 丝毫的怨言,仍一心一意对待姐姐和孩子,还支援我上大学,因为父亲尚在狱中。 现在,我不拿自己与叔父、余纯顺相比,单就姐夫而言,我在他面前又矮到什么程 度? 在一次郊外旅行中,女友从山上摔下,一颗尖锋的石子刺破了他左眼的角膜使 她左眼失明。从此我便对她不冷不热,虽然我知道她爱我有多深,我在她心目中的 地位有多么重要,可她毕竟是个身体有缺陷的人。在她失明的左眼面前,我以前对 她的所有盟誓都成风而去,留下的只是泡影。 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我从叔父、余纯顺、姐夫的身上读到一种生命突兀的 启示,仿佛在告诫我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问题、对自己的女友, 尚不能尽到一份责任、一份心,何谈对国家、对人民? 我从他们身上还读到一种崇高,一种生命的坚韧,一种自强不息顽强拼搏进取 的精神,还有一种更深的责任感与使命!这些都是使我深深汗颜和自责内疚的。 一年前连续两次出现在梦中的情景,在我21岁生日之际再度出现,在我的梦 中。 然后,我梦境中的情形得到证实:叔父离开了人世。不久,父亲也因忧郁过度 而去,其时尚未出狱。 痛失两位至亲,我没有哭泣。我要牢记他们的话,化悲痛为动力。 等明年,我22岁生日那天,也许我还会有这个同样的梦境。那时,我刚好毕 业,正是叔父去西藏时的年龄。在梦中,我将以自己的行动,用心去给那三重声音、 三重眼神以响亮的回答! 然后,我22岁生日的梦境便会结束。梦境的最后,必定是一轮旭升的太阳, 它是那么的圆,那么的红。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