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与逸 作者:随机地图 在南方乡村一带,天空辽阔,绿野茫茫,它们都无边无际地向海边延伸着。 给这乡村的风景带来变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没有山林。但是 河沟纵横、交织如网,里面有很多虾米、鲫鱼等鱼类。 书逸小时候,也曾在河沟里捕鱼捉虾,以作美味佳肴。而他的仅有的一个弟 弟杰也跟他一样。 杰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作“小天”。 小天的父亲名叫平人,因为是他的儿子,他说叫小天,所以就叫小天。倘若 是地主家庭或乡间富户人家的孩子,父母便会另外给取个小名,而杰却没有这样 的记忆。 村里人都说:“小天比随机还强!” 小天性情温和,圆圆的脸蛋,清秀的眉目,挺招人喜爱。哥哥绰号随机,简 直是个丑八怪,和他截然不同。就连两人的性格也有天壤之别,很难叫人相信他 们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天祝福,说他幸亏没有象他哥哥。 他们的母亲叫扬琴。 她原是北方人,由于某种缘分,嫁到南方这地方,作了种田人天明的妻子。 天明年轻的时候,曾离乡到郭老爷手下当过差,得几个薄薪,养家糊口。不料, 因一次做事不牢被打成了残废,就又回到乡下种地。哪知让扬琴生下书逸之后, 便离开了人世。 扬琴十分为难。这原是一个十分贫苦的人家,除了耕种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 之外,还得到别人家做工,才能勉强糊口。而靠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担负得 了这么重的劳动呢。 扬琴家的隔壁住着一个叫平人的男子,此人原来也在郭老爷家当过差。他是 个农夫,这时,村里有好事的人出来撮合,于是扬琴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平人 成了亲。 幼小的书逸心里想:“隔壁的平人竟要当我的父亲啊!” 他不喜欢这新来的后父,不肯叫他爸爸。平人也不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 特别是在小天出生以后,平人对待这个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于这个缘 故,致使书逸终于离家出走了。 因此,杰不认识这个异父同母的哥哥。“你幸亏没象随机!”村里人这么对 他说。然而,他却全然不清楚随机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听人说,哥哥犹 如一头旷野上的野兽,十分狡诈,常常趁人不防,做出种种恶作剧来——这已不 能称为调皮捣蛋了。 村里人无不讨厌他。 小天有时向父亲打听道:“哥哥现在在干什么?” 不料,平人却恶狠狠地说:“这个家是我的,你是长子。你要有个哥哥,那 谁受得了啊!” 从平人来说,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劳作,勤 奋劳苦地整治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天得不到家产,而全归随机 所有,这多没劲啊。他之所以把随机逐出家门,这也是一个原因。 扬琴毕竟是随机的生母,在随机出走的当初,曾经伤心地落下了眼泪,然而 内心深处,倒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从此可以不再目睹平人打骂随机的情景,而且, 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会渐渐多起来吧。 不过,小天对这个哥哥,看来倒颇有兴趣。他曾经私下向母亲和村里人打听 过。然而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的说,他跟着呤游诗人飘泊到了异乡他国;有 的说,他当上了少林侍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说,他卖身给一位商人当了奴隶; 过了几年,又有消息说,他入了山林,当了拦路抢劫的强盗。 随机当了强盗的这个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平人大为激愤地说:“这倒是那 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我早就料到他会成为那样的畜生。要是他胆敢溜回村子里来, 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一定亲自举起锄头,把他的脑袋瓜子砸个稀巴烂。” 但是,小天却很讨厌讲这种话的父亲。小天性格善良,不是那种随便就憎恨 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父亲平人来说,哥哥不过是他人的孩子,可对小 天来说,却是异父同母的兄长,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生来感情就不一般。此后, 小天每听到什么有关随机的消息,就不再说给父亲听,而是悄悄地告诉母亲。 母亲每次听到这些传闻,总是眼泪汪汪地哭泣起来,有时却又大声说道: “倒不如给我早点死了的好!” 小天虽然还是个小孩子,这时却安慰起母亲来,他说道:“听人说,咒人的 话,是会应验的。妈妈还是快点向菩萨讨个饶吧。”后来,当小天知道父亲不喜 欢哥哥的原因,在于家产的继承权问题时,便对母亲说道:“家里的田地、房屋 我都不要,让哥哥继承了吧。” 一听这话,母亲可急了,连声制止他说:“你可别说这话,下回不许你说这 样的话。”这一来是怕被平人听见;二来,对扬琴来说,小天这孩子比随机讨人 喜欢。将来自己老了,让小天这样性情好的孩子在身边照料,那是晚年生活的一 大福气。 当小天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平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小天在别人家打短工,背上晒着火辣辣的太阳正给水 田里开渠放水的时候,只见有一个骑马的官人沿着村边的大路奔过来。 “这是怎么啦?” 这官人的仪表实在过于古怪,以致于引起了小天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马,看 来十有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马。而且,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马脖子始终 有气无力的低着,活象一根狗尾巴草。马背上安着一个简陋的鞍子,居然连个马 镫子都没有,骑马人的双脚竟踩在用粗绳子做的圆环里。 “真可笑,这也算是个官人啊!” 正这么想着,不一会儿,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渐渐能看清楚了。只见是个 小个子,微胖的脸,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巴却松弛 着,眼角聚着不少笑纹,满面黄斑。此人的长得实在不堪入目。 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小天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 这可不是凭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传到村里,说哥哥在郭老爷家,已从士兵 提升到下级军官了。想到这里,小天扔下了手里的铁锹。 然而他是个性格稳重的人,他已经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惊喜 了。他只是一手拿着个斗笠,就势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来。 多半是因为马上的汉子也看到了小天的这一姿势吧,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如 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你是谁!?” 听说,这洪亮的嗓子是随机的亲生父亲遗传给他的。 “我是平人的儿子!” “是你这个傻瓜!”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随机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其动作之神速,除了用 “滚落”二字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为适当的形容词来。接着,随机三步并作 两步地走到小天身边,大声嚷道:“平人的儿子啊什么的,快别说那拐弯抹角的 话,平人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吗?我!我,就是肖书逸啊!” 去郭老爷家当上军官后,书逸将自己的姓氏改为肖,认为这样说起来顺口些。 “肖,以后全家都得姓肖,知道吗?上面一个‘小’,下面一个‘月’,对! 小月,就是小月,哈哈哈!” 肖书逸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了一个很大 的“肖”字,然后说道:“这就是咱们家以后的姓,姓天和姓平都不行!” 肖书逸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对小天说:“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分啦!” 这意思大概是说,自己已是能骑马的身分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土地,只是 领着军费。但是,将来总归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到一小块 领地吧。到那时,就得有两三个供自己使唤的随从。 肖书逸说:“我是为找随从回来的啊。” 一方面是为了衣锦还乡,二来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个有为的青 年,做自己的随从,自然以家族的人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没说的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直到这时,小天才开口说:“是去打仗吗?当士兵?” 去当士兵,这种事儿,小天连想都没有想过。 肖书逸本不会喝酒,可那天夜里却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只听见他反来复 去说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我当了将军的话,那你也是一军之长喽,跟我去打仗 吧,快拿主意吧!” 小天为难地说:“我可没力气啊!” 小天的意思是,当士兵嘛,总得刀枪剑术样样精通,一旦两军相战,得有力 气割下敌人的脑袋吧。 听小天这么一说,肖书逸笑了起来,说道:“士兵要什么力气啊?敢杀人就 行,哈哈!” 听了这话,小天觉得此话有理。你看,肖书逸就是个小个子,而且力气也不 大,打架似乎也不厉害。 肖书逸接着又说道,当将军要的是智慧,而士兵要的是一股子猛劲儿。上级 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 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士兵。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净说大话,可到打仗 的紧要关头,却临阵脱逃,那就当不了士兵。 “原来是这样!” 小天完全被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动听的话语所吸引住了。他心头忽然闪 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能当嘛。正是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命运。 肖书逸听弟弟这么说,立即点了点头:“对了!以后你就叫肖杰了!杰,杰 出嘛!哈哈哈!” 肖书逸自始至终兴高采烈。他用从走江湖、说书评的瞎子艺人那里批发来的 知识讲道:“自古以来,有过许多兄弟见面的故事,哪次都不及我们这样高兴、 痛快!”这天夜里,肖书逸真是高兴得有点反常了。他竟然喝得在地上直打转。 第二天一早,他回江丽城(郭老爷管辖的城镇)去了。在这之后,母亲扬琴 曾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小子真叫人没办法啊!” 由于生了他这么个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居然又来唆使小天,要 把他当作自己的仆人,带到战场上去。扬琴身边就只剩下小天这一个儿子了,如 果连小天都去当兵打仗的话,那自己将来老了,叫谁来照料呢? 黄昏,太阳奉献完最后一点余辉,颤抖着落下了一天的帷幕。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转眼过了二十多年。 宛如从地狱迁居到天堂一般,无论是命运还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根 本的变化。 肖书逸继承了郭老爷的政权,得了大陆的中央地区,掌握了首都,并且把根 据地放在离首都不远处的平和城。扬琴住在平和城里,为数众多的侍女在她身边 伺候着。肖杰已成为南原领主,担任南方地区的控制者,以江丽城为居住地。 “真如做梦一般呐!” 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过,扬琴可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过贵族生 活的。早在十三年前,当肖书逸率领军队为郭老爷攻下首都挟持皇帝时,她就从 乡村老家迁到了肖书逸当时的居城墨湖城,在那四周环水,八面临山的美丽城市, 开始了豪华而阔绰的生活。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好些年了,为此,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 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至今无法适应。多半是因为肖书逸从今年起想推翻皇帝主 持朝政的缘故吧。为了把平和城的后宫重新按皇宫那样布置,从首都招聘了宫廷 里的宫女来当侍人。这么一来,就连上厕所解手的规矩也全都变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尽管扬琴这么说,可侍女们却不答应,总有好几个跟在后边,站在厕所的门 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又如有一天,侍女问她道:“老夫人从前是在宫中皇上手下干事的吗?” 扬琴心想,真会开玩笑,我生活在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后来嫁给了南方乡 下的天明做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平人做后夫,这就是我的前半生。这时扬琴反 问道:“谁这么说的?”听侍女说,这话竟是肖书逸说的。 “原来是这小子啊!” 她差点脱口喊出声来。这小子由于突然飞黄腾达,多半有点高兴得发狂了吧。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故事还编得能够自圆其说:扬琴原本是宫廷里的侍女, 担任服侍皇子的工作。皇上有一天见了扬琴,对她一见钟情,便拉着扬琴的衣袖 进了内宫的卧室。肖书逸似乎是这么对人说的:“因之,曾接触过皇上的玉体。” 故事接着还说,于是,扬琴怀孕了,后来回到了家乡,生下一个男孩,此人便是 肖书逸。 肖书逸是在首都皇宫前厅对人讲这番话的。且说这前厅,乃是肖书逸进宫朝 见皇上时,借以整顿衣装的地方。听他说这番话的当事人是刘朕诚。 刘朕诚是昔日皇宫中地位显赫的大臣刘修之子。刘修死后,其子朕诚弃武从 文,住在府里,以写作诗歌为业,靠了这一手,出入于官场,专事拍马逢迎。肖 书逸认为,把其笼络到自己一边,不仅可以了解官场的种种消息,而且可探知宫 廷的情报,真是方便极了。 讲上述这番话的那一天,刘朕诚正好在他身边侍候。当天,肖书逸换完了装, 正在凳子上坐着,背靠软垫在休息。 肖书逸开口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刘朕诚听肖书逸如此一说,深感意外,不禁目瞪口呆,站在一边纹丝不动。 且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先将它记下来再说。之后,他又将这话告诉了一好友,并 再三嘱咐千万别乱传,可那厮是个大嘴巴,一传十,十传百,不多久,宫廷上下 无一不知晓这一传闻。 扬琴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过了些日子,肖书逸结束了北伐的初步战役,回到了平和城。肖书逸是个孝 子,他每次从前线回来,总是先来向母亲扬琴请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这一次见面时,扬琴特意遣开了众人,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竟然在宫廷 里对人讲过我和皇上的一段话,是吧!” 听母亲这么说,肖书逸笑出了声来。从他未加否定这一点看,恐怕确实是这 么乱吹过。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扬琴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虚荣心吧。就连她,对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所以这 样做的动机,也有点捉摸不透了。而肖书逸却只是一笑了之。 肖书逸回答说:“请看看郭老爷!” 他引了死于战场的前主人做例子。郭老爷祖先的家谱也有含糊不清之处。郭 家的祖先原是北方乡下的乡绅,大约在郭老爷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因为战事流 落到了中南的江丽城,成为当地的豪绅,逐渐壮大了势力。 据说祖先原来姓吴,为此,郭老爷最初应该也是姓吴。但是,当后来攻取天 下的可能性开始显露的时候,他突然宣布:“我家是郭氏,前代皇上的姓氏!” 他就这么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当今掌权的郭氏家族是肖氏的 子孙,要推翻肖氏而继承天下,非郭氏不可。天下是由郭氏跟肖氏两家交替执掌 的思想,在当时的豪门望族之间影响极深。因而郭老爷便投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 并加以利用,以便为建立郭老爷家的天下而造成舆论。 书逸目睹了这一演变。然而书逸本身,由于出身过于低微,就连这样的传说 都无从编起。在这种情况下,书逸多半是想用肖氏的姓的吧。刚进郭老爷家成为 一个下级军官时就计算到了这一步,智慧之高,实在令人汗颜。 因为既然郭老爷是郭氏,那么在他之后的肖书逸则应是肖氏。如果是肖氏, 则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诏书封为一品大臣管制天下。 既然当不了皇帝,肖书逸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掌管天下事务一品大臣吧。一 品大臣则必须是皇族次子的肖氏才行。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一个简单的办法是作 某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皇族成员的养子,这么一来,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但是, 即便作为养子,入了名门,而照现在这样的话,自己的出生还是无法解决。为此, 肖书逸便散布了自己是肖氏子孙的故事。 不用说,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肖书逸觉得,只要这故事传出去,也就行了。 即便被人问起此事,肖书逸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备哈哈大笑,把 它当作逢场作戏。总之,在成为皇族成员的养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会 上也有这么说的”这样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义的宫廷在接纳肖书逸这个人时, 便会容易得多。 上述皇族子孙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作的。而现在母亲却打 破砂锅问到底,如此认真,这叫肖书逸如何招架得住呢。 扬琴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哩!” 肖书逸大笑起来:“啊?哈哈哈!” 照肖书逸说,管他呢。这原本仅仅是为了投喜欢形式的宫廷的所好而编造的 神话嘛,有什么通不通的问题呀。 “那么,到底怎么解决呢?” “他是平人的儿子嘛。” “这就是说,只有你是皇家的后代喽!” 扬琴慢慢地摇了摇头,满脸惊诧的神色,仿佛在说:这真可怕呀。明明是天 明和我之间生的这个儿子,只因为小时候,从家里出走而远离了自己,现在竟完 全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了。相形之下,平人之子小天,却是扬琴一手抚养长大 的,比起他的哥哥来,这是一个何等正直而讨人喜欢的儿子啊。 肖杰也许算得上是个生来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肖书逸叫去的,那时,肖 书逸还是郭老爷家的下级军官。不光是肖杰,肖书逸还把他的母亲,连同一些儿 时村里的伙伴叫去了。并且大摆席宴,招待了他们。 这时候,扬琴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妇——肖书逸的妻子令春见了面,也见到 了令春的堂弟一水。可以说,这是肖书逸方面的至亲和令春娘家方面的人们的一 次大会面。席间,肖书逸频频向人们劝酒,接待得十分殷勤。不久,当宴席终了 时,肖书逸用手拍打着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说道:“肖杰,留在这城里吧!” 扬琴本想设法阻挠,谁知肖杰早已点头答应了。他从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士 兵。肖书逸把这位弟弟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 的一水也叫在一起,说道:“请你们二位一起协助我。” 自古以来,军阀家庭有一个习惯,这就是长子当大将,弟弟和叔父则作他手 下的心腹将领,助他一臂之力。既然军阀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来的, 肖书逸就也想采用这样的方式。 肖书逸说:“肖杰,将来你得当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学习,赶快熟悉起来 啊!” 他拜托军师风轻负责肖杰的教育工作。风轻是中部地区人,那时已在肖书逸 手下任军师。风轻在保卫城寨的实战中间,手把着手地教了肖杰领兵打仗的本领: 诸如如何进退,如何观察敌情,如何发号施令,如何照顾士兵等等,就连细枝末 节也都一一加以指点。 肖杰是个好学生。他自始至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听着军师的讲解,并作实 地见习。当军师让他真刀真枪地指挥的时候,他能按老师所教的去做,并且事事 都处理得恰到好处。风轻评价道:虽无出类拔萃的才能,不过,倘使让他当个留 守队长,那倒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风轻心里想道:“就是缺少这样的人啊!” 照他看来,肖杰尽管缺乏独创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强;生来不喜欢标新立 异,因而能如实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来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看他那性 格,简直生来就是专门给哥哥当城池的留守队长的。 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肖书逸奉郭老爷之命,领兵攻打墨湖城,他让弟弟 在军营中担任留守。在这一仗中,肖书逸亲自率领部队的少数精锐士兵,从墨湖 城的后山,抄近道潜入了城堡里面。 临出发之前,肖书逸吩咐肖杰并与他约定:“我领一支部队潜入城内,从里 面拉开城门。到时候,我将高高地竖起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系着一面绿旗,你 见到这一信号,要赶紧从城外打开城门,冲进城内,与我会合。”如果这一计划 打乱的话,那么肖书逸在城内势必会灭亡。肖杰却紧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 指示的任务。 这一仗之后,风轻甚至特意到肖书逸面前,向他祝福道:“有这么好的一位 弟弟,这是将军的福气啊!” 风轻一贯主张,在一支将领统统由亲戚组成的军队里,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 哥一人就行了,当弟弟的,其才能不应该超过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强,那么士 兵自然会与弟弟亲近。这样,全军的统率就会发生纷乱。另外,风轻还主张,弟 弟必须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贪婪,就会与哥哥手下的其他部将争功,这 样一来,整个家属军团往往会乱套。在这两个方面,肖杰这个年轻人,算得上是 个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从防守墨湖城那时起过了十多年,有一次肖书逸奉郭老爷之命,领兵征讨首 都地区。肖杰担任这一军团的首席将领,他身在前线,从西到东,转战各地,建 树了战功。肖杰率领的部队勇猛善战,与郭老爷手下的其他将领相比,也是毫无 逊色,他在军中名声大振。 这期间,风轻在军中因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待到肖杰赶来探望时,风轻早 已双目失明,大有朝不保夕之势。但是他仍旧让勤务兵撑着背,坐起身子,对肖 杰开口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已经气息奄奄的风轻,为了对从当上士兵起就一直顺从自己的弟子讲话,用 尽了全身的力气。 “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终目的在这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务必记 住。” 风轻不放心的是肖杰的名声高涨一事。名气大了,就会骄傲。态度傲慢,会 招致其他将领的怨恨,说不定他们会在肖书逸面前讲你坏话。你立了战功以后, 应把全部功劳让给手下的将领。将领们唯有靠建立战功才得以出人头地。而你即 便一无功勋,也一样是哥哥的好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风轻用这样的话,再一次赞扬了肖杰这十几年来的业绩。丝毫不图虚名,有 了功全归部下,当肖书逸的代表,而只让肖书逸出名,一点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个好样儿的。” 然而,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特别是在这次首都战役中,肖杰功勋卓着,名 声大振,这或许会改变他的人品也未可知,风轻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风轻最后说道:“你要成为蜡烛那样的人。” 他说,要当指引肖书逸前行的蜡烛光芒,并以此为满足,忘记你肖杰的存在。 他再次叮咛说,展望前程,除了这样做以外,世上没有你肖杰安身立命的场所, 兵法的目的,最终是为了隐藏自己。能办到吗? 肖杰毫无异议,诚恳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感激地说:“多谢老师教诲。” 后来,没过半个小时,风轻便咽了气。不用说,上面这些话是名军师风轻生 前讲的最后一番话。 正当肖杰攻打首都地区的时候,在战争最紧要的关头,郭老爷在江丽城死去, 是被叛徒马甲所杀。为了讨伐占领的江丽城的马甲,肖书逸从首都战场掉转兵马, 开往江丽城,途中,首先进入了墨湖城。这期间,肖书逸蒙郭老爷封赐,除了拥 有南方地区以外,还拥有中央部分地区,而以墨湖城为根据地。 肖书逸是冒雨经过长途行军之后进城的,一到城伫立即入浴,并从浴室里发 布了所有的军令。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这一仗,他命令将城内的金银财宝、粮食 柴草等统统分发给士兵。下完这些命令之后,肖书逸又下了这样一道命令:“肖 杰留下守城!” 肖杰是站在浴室的门外听取命令的。 肖杰心里想道:“这是将军的耻辱!” 风轻死后,由一水取替了军师职位,肖杰找他商量,希望变更一下分给他的 这一极不光彩的任务。 肖杰所讲的理由,看来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肖书逸万一在对马甲的这一仗 中败北,那么这一区区墨湖城是不堪敌人一击的,留在城内担任守备的士兵还不 足五万人,况且守城所必须的粮食都已散发完了,再说所谓守备任务,无非是守 护从首都地区的各豪门取来的人质,以及保护嫂子和母亲而已。在这天下存亡决 于一旦之际,对于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来说,这怎能说是光荣的岗位呢? 不料,一水却悄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屋角里,说道: “这可是你想错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仗是决定最后胜负的一仗。肖书逸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将 领,是郭老爷派遣来的,他们拥戴肖书逸,都急不可耐地想在这一仗中,为自己 主公家的前程立下军功。肖书逸的宏运要靠这些将领们的积极努力去开拓。因为 你是他的亲骨肉,这种时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万不可与将领们争功邀赏,而应 该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 以上是一水所说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时,肖杰准会顺从地点点头,听从这 番道理的。可是只因为时期非同往常,这位一向温柔憨厚的汉子,这时竟也克制 不往内心的激动,他放开嗓门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当!这一回关系到哥哥 的命运,我肖杰也愿与哥哥一起在战场上与敌人决一死战!” 肖杰唯有嗓门象肖书逸,又粗又大,这喊声传到了正泡在浴缸里的肖书逸的 耳朵里了。 “肖杰!”肖书逸用同样的又粗又大的嗓门喊他,“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 可是你想错了。”接着又喊道:“你要这么说,那墨湖城是什么东西啊,墨湖城 如今是不是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遗弃的、完全无人防守的城池?那你的意思是我把 咱们的母亲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哩。” 想不到竟连肖书逸也十分激动,一个劲儿地语无伦次地嚷嚷。然而,肖杰早 已被这当顶霹雳般的喊声震住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变得没精打采。 肖杰心里甚至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世上再没有比弟弟这一身分更可怜的啦!” 从哥哥肖书逸来说,也许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弟弟更便于使唤的人了,如 此当面训斥,倘使是别的将领,准会对他怀恨在心,甚至会当场扔掉乌纱帽,甩 手不干的吧。多亏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只见肖杰蜷缩着强壮的身子,低垂着俊俏的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明白了没有?” 当肖书逸再次发问时,肖杰强忍着眼泪大声答道:“是!我一定按兄长的吩 咐去做!” 肖书逸率大军离开墨湖城之后,不久便在江丽城外的山崎地方击败了马甲的 军队,确定了作为郭老爷家政权的继承人的地位。 其后,肖杰参加了北原战役,这是一次关系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还 随军参加了首都攻克战役。 天下局势基本稳定之后,肖书逸对肖杰下命令道:“肖杰,请你去管辖北方 地区!” 北方地区,早从郭老爷那时起,便是块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区。当地的流浪人 性子刚烈,轻易拔刀相向。民众富于独立心,在郭老爷控制时代十多年间,他们 通过协商,联合成了一个统一管理的国家,一次也不曾接纳过中央派来的诸侯。 而且,这里是佛教的地盘,当地居民把阿弥陀如来佛祖看作唯一的绝对权威, 而不尊重地方的领主。再则,这地区的山上,盘踞着众多的山贼强盗,海边的渔 港,大多是海盗的巢穴,天气也非常恶劣,一年到头几乎就一个冬季。在肖杰看 来,“要北方地区,非肖杰这样的人不可。” 安抚山贼和海盗,耐心倾听他们的不平,雷厉风行地扫除人世间的不公平, 尽管手下将领如群星灿烂,可是当肖杰环顾四周时,他却发现,肖杰是唯一能够 胜任此重任的。 这位弟弟没有辜负兄长的期待。受封之后,肖杰便在北方地区,筑了一座城 堡,着手治理。他一方面显示了新的领主的威严,另一方面也告诫家臣不准为非 作歹,同时制定了法律,极力发扬民治。 这样,这个素称难以治理的国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议地与肖杰建立了亲密的 关系。百姓自不必说,就连山贼、海盗和佛教教徒也与其很和睦的相处,一切变 得风平浪静,一派升平景象。 命令肖杰管辖北方地区的肖书逸首先惊叹不已地说道:“肖杰这个人,倒真 有点奇特的才干哪!” 在肖书逸眼里,肖杰似乎是个天生的民政家。更叫肖书逸喜欢的是,在愚钝 粗疏者居多的自己的亲属之中,唯独肖杰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 是个奇迹。无论从他的才干来看,还是从他的品行来看,这肖杰将来多半会成为 肖书逸政权的高层人物的头目吧。 现在要把故事推回到这篇文章的中间部分那个时期。这正是肖书逸不惜散布 自己是皇家后裔的传说,作着当一品大臣的准备的时期。正如前面所讲到的,这 期间肖杰在治理北方地区方面逐渐取得了业绩。 不过,这时期,肖书逸的政权,尚未把全部国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所征服 的疆域,是以首都地方为中心的,另外还包括整个南海地域,以及北方和西方地 区。余下的东面地区都还在其他势力的控制之下。 肖书逸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占东面地区。从狭长北方地区以下异军崛起的一 股以一良为首的势力,已经征服了东方的大部分领土。 肖书逸通告一良说:“允许你留下一座城市,你要放下其地域的管辖归降!” 然而一良不肯服从,他与东海底部的修罗结盟,一东一西,两相呼应,与肖 书逸为敌。 肖书逸下了征讨的决心。方针是要尽可能在短期内解决,因为东海有修罗这 个敌人,为此,决定采用如下战略:投入一支大军,发动一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以使敌人胆战心惊,丧失战意。肖书逸制定好了这场战役的计划之后,便把肖杰 叫来。 肖书逸命令道:“你当这次战役的大将!” 肖杰听到这话,始而仰起脸,继而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不一会儿,他那丰满 而白皙的脸上便升起了红晕,显得激动起来。自从跟随哥哥以来,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次战斗,但是,当大将却还是破格儿第一遭呢。 东部一良的士兵号称三十万。肖杰以北方地区的海岛港为前进基地,聚集了 三千艘军用船只,准备用水面突然登陆的方法包围敌军,在东部四处发起战争。 通晓水军情况的一员将领对肖杰说:“要遇见漩涡和海啸怎么办呢?” 肖杰却一反往常低声细语的习惯,哈哈大笑地说:“你问我怎么办,我总不 能把漩涡和海啸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自然能渡过去的。要看准海潮 的情况,把船只绑在一起,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冲散,船筏一字形排开,每条船 上的大桨按口令统一动作,奋勇抢渡,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呀!” 肖杰的语气粗旷,与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判若两人。 不久,按肖杰所说的那样,大军一下子横渡了东部沿海,在各个地域登陆, 在那里建造了一座临时用的城堡作为根据地,接着便不断派出军队,扩大了占领 的地盘。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势,不断前进。 肖杰率领主力部队,包围了东日城,这是一良的军队在东部沿海最大的要塞。 由于东日城防守严密,以至久久未能攻陷,不过,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事情。 肖杰也早已作了思想准备,打算在攻东日城时多花费一点时间。 但是,身在平和城的肖书逸,由于始终感到来自东海底部的修罗的威胁,因 而惧怕讨伐东部的战争变成一场持久战,这种恐惧的心情渐渐转化成了对肖杰的 不满。 “肖杰这家伙就是有这点不好,干什么总是那么慢腾腾,好象赏花似的。” 事实上并不是什么慢腾腾,纵使是肖书逸亲自来出征,这种程度的战斗情况, 从客观上来说,恐怕也是势所必然的。不过,正因为对方是肖杰,所以肖书逸也 就特别容易发牢骚,而且难免夸大其词。 肖书逸说:“干脆我自己去!” 这是说要亲自出马了。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直到这个时期,肖书逸的行 动一向是很机敏的。他立刻动身来到了北方的海岛港,在那里停留下来,首先派 了一条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动通报了身在东日城攻克战之中的肖杰。 “主公是那么说的吗?” 肖杰面对前来送信的使者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半晌没吱声。他 心想,这真叫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只不过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获 准自己一手处理事务。正当肖杰为征讨东部而斗志昂扬之际,却不料哥哥又要亲 自来了。 这种场合,要是往昔,他准会顺从哥哥的吩咐的吧。可唯有这一次,肖杰却 试图进行抵抗。 肖杰不好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你别来!” 他命令文书尽量用委婉的措词,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动身来前线之 事,望能暂缓。” 这篇呈文如下: 书逸兄长谨上,此次主上发兵,征讨东部,弟蒙厚意,代兄长率大军渡海, 嗣后即向沿岸派出劲旅,分兵数路,勇往直前,麾旗所指,敌人望风披靡,不日 之内,连克敌城池多处。我军之神威,令天下震惊,主公之英名,为世人所敬畏。 然至今敌之残部,仍负隅顽抗。近闻主公因之要亲自出兵。此虽乃肖杰能力不足 所致,然亦不免甚感惊讶。斟酌再三,觉主上亲征此弹丸之地,抑或反有损体面, 对于身为兄长代官之弟某,亦不是一种耻辱。且出师以来,虽已过了些许时日, 然决无违反兄长本意之处。关于此次亲征之事,如能暂缓启程,则肖杰幸甚幸甚。 务请仁兄成全肖杰报效之心,赐弟以再立战功之机会。若此,则愚弟终生感恩不 尽。万望兄长厚爱,专此奉恳。 且说肖杰一边让使者随身携带上述呈文,赶往海岛港,与此同时,又倾注全 力发起了总攻,终于在十天之内突破东日城的外围,夺得水源,准备让城里人活 活干死,在这样的阵势之下,作了种种军事步骤,又向守城大将劝降。由于难以 抵抗官兵的情形,守城大将终于促使下了投降的决心。 东日城一攻下,等于为肖杰进军东部打开了大门。此时,东部民众反战情绪 高涨,东部军团上下一片混乱。一良迫于种种原因最终降服。 东部地区纳入了肖书逸政权的属下。这是肖杰率军开战五十多天之后的事, 可以说是一次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速决战。就在这以后,肖书逸升任一品大臣,实 现了多年来的宿愿。不必说,无论是皇庭内部还是外部已全在肖书逸的掌握之中 了。 从东部班师回朝之后,肖杰调换了管制地。他从北方地区转到了东部。东部 也跟北方地区一样,是个情况很复杂的地方。这东部,土地大多属寺院、神社等 宗教势力所有,不是佛寺的,便是天主社的。加之以前,这些土地都是由一良管 理,就是在肖书逸政权成立之后,有关土地所有权的讼诉和纠纷,也依然接连不 断地发生。只因为这些讼诉和纠纷大多与首都的皇家有牵连,因而在某种意义上, 这东部地方,要比北方地区还难以治理。 肖书逸说:“这事儿,肖杰能成!” 他看中了弟弟在这方面的才干,把东部委托给了他。 肖杰在朝廷的官位也晋升了,在征讨东部之后的第二年,他当上二品参议, 获得了皇族的外亲身分(因为肖书逸成为了皇族的人,所以他也成了外亲),被 允许上宫廷拜谒皇上。 从这时起,连肖书逸也不再称呼这位碰人的儿子为“肖杰”了。 肖书逸开始对他使用“参议阁下”这个敬称。 有一天,肖杰登上平和城去向哥哥请安。 肖书逸问他:“你那个神仙国怎么样啦?” 肖书逸所以称之为“神仙国”,是因为东部神社和寺院所属的土地甚多,因 而世人都这么称呼它。自然,这也很难说是一种尊称,特别是肖书逸现在这样说, 是多少带点委婉和“这地方不好对付吧”的语气。与此同时,对受肖书逸之托在 治理这副烂摊子的肖杰说这话,多半也包含了一点慰劳的意思吧。 “有点困难吧!” “有一点儿而已。” 肖杰回答得很简单,事实上,肖杰也曾为之大伤脑筋。几乎每天都有佛教秉 着教派的名义,以及天主神社乘着天主的名义等等,找上门来,向肖杰诉苦,告 状。而且哪一桩都是棘手难办的。 “把土地还我!” 找上门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就连肖杰分给下属的土地,他们都会 说:“您把那个村子随便分给别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我们寺院的领地, 您要看证据的话,我这里有。请您务必还给我们。” 如果一一照他们说的去办,那么肖杰在东部的领地恐怕会丧失殆尽的吧。况 且,他们这么说,究竟有没有法律根据呢? 肖杰不同于其他管辖者,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不伤脑筋。在战乱时期一百 年间,天下各个地区,原本属于寺院、神社、皇室以及贵族等所有的土地,全部 被当时各国的诸侯侵吞了。战国诸侯的经济地位,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 肖书逸结束了这一群雄割据的战国时期,建立了统一的政权。 东部各家寺庙跟神社对肖杰说,“所以说,请您回复到战乱之前那样嘛!” 然而,由于时过境迁,情况的变化,象这种前一时代的土地所有权,可以说 是早已分化而变得无效了。来向肖书逸政权算这笔账,乃是找错了门。真要算账, 那恐怕只能到那些战乱时期曾在这东部任意侵占别人领土的、而今早已死去了的 英雄豪杰们的墓穴里去算了。 肖杰是肖书逸政权在东部的代表,他对于这些人的种种请求,尽量做到洗耳 恭听;对于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时也把土地还给他们一点。但是,人的欲望是没 有止境的,肖杰越对他们客气,他们就越认为软弱可欺。于是,找上门来的人摩 肩接踵,不绝于途。 他不能把这些找上门来的人,冷冰冰地顶回去。因为,这些大的寺院,和其 他地区不同,它们或是佛教某一宗派的开山寺院,或是由皇公贵族的近亲担任住 持的寺院。也就是说,它们和首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绝这些人,也就是拒绝朝 廷。 肖书逸政权是建立在拥戴朝廷的基础上的。肖杰是这个政权的成员之一,自 然不能那样做。 肖书逸说:“他们说的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哪!” 照肖书逸的解释,那就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政权采取了这样 的原则:过去的权利,由于百年来的战乱,应看作早已付之流水。这个新政权重 新馈赠给他们土地,然而这和过去的事情是无关的。 本着这样的原则,肖书逸对于朝廷,也重新献上从前曾经是皇室和贵族的土 地。朝廷的王公贵族对此都极为高兴,虽说他们的远祖享有过荣华富贵,然而这 几代以来,却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贫困生清,与此相反,现在是好多 了。不过,东部的大寺院的那些贵族们,却对历史上有过的权利,十分固执。 肖杰压低了嗓门儿说道:“说句笑话。” 照他的意见,哥哥倒不如干脆改姓郭氏,推翻现在的肖氏,恢复郭家的地位, 建立纯粹的军人政权为好。肖书逸政权,在这一点上有点不伦不类。肖书逸当了 一品大臣,肖杰和自己,以及肖书逸家有关联的其他家族都成了王公贵族。一方 面是皇室的成员,一方面又统率着各地的诸侯,统治着全国。从皇室成员这一点 来说,和东部的那些大寺院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得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 场上,对他们的要求,要一一顺从,如此下属和诸侯便会不服气。只有改为郭氏, 建立新的军人政权才能除去现在这样的状况。以上便是肖杰的意见。 肖书逸对他说:“土地所有权的事儿,你瞧着办就得了。这些你不用管。” 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想不到作为行政长官的肖杰,竟还是个理论家,有 如此犀利的观察和分析。肖书逸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细致 入微地思考问题的能力的。 “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可有另外的解决办法吗?” 肖杰一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回答说:“另外只有——靠黄金。” 他给他们黄金以代替土地。这办法竟有奇异的功效。上门告状的人一拿到黄 金,就变得心平气和了。不久前,在全国各地的金山,挖掘出了大批的黄金。用 这种金属作为正式的流通货币,在国家历史上,是从肖书逸政权开始的。而肖杰 通过和东部大寺院里的那些贵族们打交道,早就懂得黄金这种东西的巨大效能。 肖书逸听了肖杰的这番话,大笑起来,他对这种处理方法,很是满意。 不光是应付东部的那些令人棘手的人物,肖杰也很善于调解各大诸侯之间的 不满和冲突。有些以前因得罪了肖书逸而被他疏远的诸侯们,都是找肖杰,请求 他从中调停。肖杰常常耐心倾听他们讲的道理,并帮他们在肖书逸面前说好话。 又如,遭到肖书逸身边的亲信官员们的排挤而感到困惑的诸侯们,也来请肖 杰调解。这种时候,肖杰总是亲自到官员们的办公室,查问事情的真相,如果确 实是亲信官员们错了,他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地严加申斥。 为此,在诸侯和王公贵族之中,甚至有人这样说:“肖书逸是靠了这位弟弟, 才保住了江山的。” 然而,肖书逸政权这个黄金时期,却没有延续多久。 这二十年来,肖杰跟随肖书逸参加了所有的战役,唯独肖书逸所指挥的攻打 南海海盗组织的战斗,他却未能参加。 正当肖书逸要出师的时候,肖杰在此期间染病,病情非常严重。母亲扬琴这 时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了。她生怕这个儿子比她先去世,就给当地各神社、寺庙 捐了土地,祈求肖杰早早康复。肖书逸在动身攻打海盗组织的时候,让乘轿绕了 点路,来到肖杰的住处,特地登门看望。 即便在这种时候,肖杰也丝毫没有放弃对兄长的拘谨的态度,他叫人把病床 整理了一番,又整顿了衣冠,在床边等待。 肖书逸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已经瘦小了一圈的肖杰的身体,一边问道:“已 经能这样起床了吗?” 这位弟弟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回答说:“看来难关已经过去了。”并不时地点 点头。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极力为了不让肖书逸担心。 肖书逸也觉察到了这点,虽说今天是率师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旧不由得 落下了眼泪。看到哥哥这般光景,肖杰却慌了神,说道:“这可是不吉利的啊!” 并连忙叫来了神社的神官,请他为哥哥念诵咒文,免去灾祸,拔除不祥。 肖书逸告辞离开的时候,肖杰一手搭在勤务兵的肩上,一直目送哥哥随着风 声消失在远方。 “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哪!” 肖书逸回到乘轿之后,回想肖杰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泪。可在这之 后,肖杰的病情有了点转色。在南海前线的肖书逸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立即给 母亲寄去一信,信中写道: 欣闻弟弟息灾康复,儿喜甚幸甚。 肖杰刚有所康复,东部发生了民众起义,原因是米价的上升。肖杰为了管理 事务,不顾一切,带病主持政务,好不容易将民众起义压制下去。刚康复的身体 却垮了下去。 当肖书逸打完南海这一仗后不久,肖杰的病情再度恶化。肖书逸和母亲请各 地神社、庙宇为他祈祷,然而却没有显著的效验。由于这缘故,致使母亲也因过 度悲伤而病倒在床了。 肖书逸为了尽量使病中的母亲得到宽慰,决定为肖杰举行大规模的祈祷(虽 说他自己是并不相信这类事的),并恳请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为肖杰祈求康复 的御使。大概是认为,御使亲自登门祈求,神佛们多少会重视一点吧。共选派了 九位御使,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从皇宫出发,分别到全国各地著名的神社 和寺院的神佛前,为肖杰祈求。 然而肖杰的病情丝毫也未见好转。这一年的岁暮,肖书逸身穿素服,从平和 城去东部肖杰住所,来到肖杰的床边探望。 可这时的肖杰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牵动了 几下,这大概算是对兄长的来访微笑致意的意思吧。肖书逸用手抚了抚了他的额 头。 书逸动情地说:“快好起来吧,你要有个好歹,咱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呢?” 这话叫肖杰感动得涕泪纵横了,泪水如地下的清泉似地不停地冒出来。肖杰 也许觉得,书逸的这一句话正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 肖杰用难以听见的微弱的声音说:“那……那一天,哥哥……” 书逸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 “你是……骑着一匹老马来……来的呀……那马……呵……我……和那马… …一……样都是哥哥的……的……” 书逸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他说:“是的,是的。”揣摩那意 思,肖杰好象是在讲三十多年前,书逸第一次从江丽城衣锦回乡时的事情。直到 翌月二十三日,书逸才省悟到大概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肖杰早已死去。讲这 话的那一天,在肖杰的脑海里,或许曾清晰地浮现出三十多年前兄弟俩第一次见 面时故乡蔚蓝的天空吧。 终年五十一岁。死后,各大寺庙和神社的人极力诋毁他道:“这是因为没有 退还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报应啊!” 日后,一位佛教学者在书中写道: “二品参议肖杰大人死了。查其金银,计有金币五万六千枚,白银在两间四 角见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计其数。这无限的财宝,如今已不能为物主所 有。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 肖杰可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应该说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 写此文的作者这一类人吧。肖杰在世的时候,他们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 向他索取金银财宝。 肖杰的葬礼,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平和城举行的。众多的王公贵族 和各方大名,云集平和城参加了他的葬礼。据说,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从四面 八方聚来的百姓,就有数百万人。 参加葬礼的各方诸侯无不感到,肖杰这一死,一直照射在肖书逸头顶上空的 艳阳,已经开始迅速西斜了。 后来,从这一天算起,时隔七年之后,当众臣反叛的前夕,这个家族分裂的 时候,肖书逸病死于床,平和城里不少年长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议 论道:“若今天主公那位弟弟还在,就不至于会闹到这般地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