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生花——关于她们与她们的文字 作者:苏七七 有一天,和一个一样做文字的朋友在小咖啡馆里说话。那个小咖啡馆砌着红 砖墙,砖块上各色各体,留着过客的字句、电话号码与QQ,有的被涂抹了,更新 的又添上去。坐在这儿,隐隐象是有各种声音,沉默着喧哗。于是我们说起网络, 还有网络上写字的女子们,粲然、菊开、乐颜、折荷。在无数的文字象大海上的 泡沫一样随起随灭时,她们努力地,留下了自己的印痕。那些文字,自身体与思 想而来,堆砌成墙,建筑起另一种生活。——于是这些以文字造城的女子,也选 择了一种疏隔的方式,有如站在城墙头上,众生之中,众生之外。 1 且从粲然说起。 我看她的小说,最早是一篇《花非花》。她的头一句话就让我震惊: “世界上的人不外有两种: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胜负贵贱在童年时代已露端 倪。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极其优异。那个时候我经 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我负着手在云端里行走,世界的日升月落就在我交睫眨眼 之间。我一直在我的梦里领悟我的宿命,而这样的宿命让我甘之如饴、一往无前。” 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的文字,这样子肆无忌惮地强大。在她的小说里, 文字成了一棵疯长的植物,带着青森森的草腥,听得到汁液流淌的声响。长句纠 缠着,比喻纷纭,她的紧密处让人艰于透气,不是惘惘的威胁,是锋锐的逼迫。 被逼到不能正视了,回过头去,却又还是粲然,粲然一笑,说不出的天真无邪。 用大眼睛照你,亮堂堂的,小辫子一翘一翘。 于是我细想粲然的风格,不由觉得如是奇怪:她的文字混杂着孩子气、深刻 与性感,然后在一种海潮声中,席卷而去。在她早期的许多小说里,海、少女与 成长是不可少的背景、人物与主题。她的成长有一个宏大的抱负,切切煎熬着身 心,却又浩渺得不知从何起始。世间功利不在她的眼下,身体与情感也只是有限 的人事,她勇于弃子夺城,只是这样的城池,能座落何处?这个“穿上一件兰色 碎花吊带的短裙,香喷喷地和他坐在街心花园高高的楼梯上,冰淇淋奶汁稀里糊 涂地糊了我一嘴”的女孩子,内心里却在为“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是因为我从 前的生命毫无建树。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呢?关于有利于让自己功名赫赫的基 础,我一件也没有做好”而恐慌。 是的。强大与恐惧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粲然的百无禁忌之后,是对个体的 如是有限的惶然。漫无边际的时空中,个体如何取得存在的独立意义?时至今日, 当她回答为什么需要书写时,答案依旧是:“我不想被时间湮没,不想被世事尘 灰覆盖。”所以那个作张作致的小女孩是一张天真的糖纸,那个壮志凌云的大志 向是一张华丽的糖衣,而内核里,甘苦自知。——但是这种表里、甘苦的二元的 划分,我又怀疑是否能分析得出粲然。她几乎是一开始就超越了这些分类,摒弃 了可能有的感伤自怜,而直奔身心的超越现实规则的狂欢而去。 回到她的小说里,我们可以读到的有甜蜜与刻薄。她怀着无限的爱,要爱无 限的世人,——可是对庸常脆弱的平常人,却又有难以克制的轻蔑。我可以指出 她小说在技术上的一些不足,比如细节的泛滥影响了结构,对话语言与叙事语言 不协调等等,但那种有爱而没有同情的文字,却是我在阅读中最为痛苦与困惑之 处。在《花非花》之后,她往前走,写了许多好短篇,还有一个中篇《季节盛大》, 再后来有一个小长篇,《象圣人一样歌唱》。那些日子我们住在同一幢楼里,读 她热气蒸腾的一篇篇小说。为她的盛大所牵引,渐也明白她的盛大所在,在于恐 惧成为趋使她前行的力。她绝尘而去,于落后者并不恋念。 有五六年,我和粲然一直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住的楼前有很好看的几棵大树, 而树上挂着喇叭,天天宣读着禁令指示,——在那个保守封闭的学校里,她真是 一个异数。南方漫长的夏天,粲然穿着红色的吊带裙子走在校园里。看着她,会 对可能性生出种种期望。 2 菊开的小说集子,叫《隐忍的生活》,封面上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似近而 远。是的,她就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 她的文字,容易让人说成是“亦舒体”。亦是心思明敏,文字清简流丽,于 人于事皆不存太大希望——写的是爱情,却偏去揭爱情的底,可揭了又如何?一 枕荒凉还是入自己的梦。这便是菊开文字里的难处:也愿有爱,却不肯信。爱情 被放在生活的重心了,可还是四面楚歌,丢不下诸般计较,于是重心里的爱情, 就也虚妄起来。这样的文字,与亦舒确有几分象,可也不见得就是菊开学的亦舒, 而是世事如此,心念如此。时间过去二十年,一样是感情的攻守进退,想法也变 了几番。亦舒笔下的玫瑰与家明,晃眼就成了上个时代的人物,在世纪末与世纪 初的交结处,有的是兰庄、阿曼、纪在舟、程定洛在菊开的笔下行走。 如是说菊开的小说好,情节人物文字都好。可是这里的标准,不过是言情小 说的标准,是空闲时候喝的一杯柠檬茶,淡酸淡甜,触起一点情绪,却不可能深 入内心。亦舒式的聪明是尖俏的,可是太表太浮,轻嘲暗讽,都不深刻——或者 因为她满意于这一点看穿,再看深下去透下去,到人生的大悲与大悯,就不是言 情小说可以承载得起的了。言情小说的格局,总难免浅而狭,以爱情为全部,视 野已然局促,视野既局促,思想更不可能深广。而菊开的小说,在于她虽则在一 个爱情小说的格局中编故事,却常常有妙语洞见,恐怕是在不自觉间,越过了通 俗作品的准线。 她写城市里的男女与感情,微妙处把握得最是精准,常夹有许多妙语,惊醒 梦中人。“这是个暧昧的年代,每时都上演着各种隐讳的哑剧,尽管不为人知却 心照不宣。所有的,小小的心房,都有一点点的背叛在发生。”每个人要求都太 多样,感情都太复杂,自我都太重要。——在这样的重重屏障中,要有奋不顾身 的爱情,实在是件难事。在写关于爱情的小说中,菊开有着对物质、对身体的客 观重视,她倒是宁可没有爱情,也不要一个悬浮的假象。她写这个时代、这些城 市中的世道人心,总有一个“不过如此”的态度打底,“你要幸福。这太难了, 我顾不了你。我们相互欣赏,或者说喜欢,可是仅止于此。”在她笔下,好象也 没有幸福可言。幸福是个延续性的概念,而在这个变化过多过快的时代里,能追 得上的,只是种种即时即地的快乐。 任何文字都在记录当代。当菊开写着她笔下的人与事时,她也在以她的文字, 表达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她有她的聪明敏悟,也有她的无可奈何,她的文字,好 的地方在于提示了关于这个时代的某种真相,不好处也有敷衍与掩抑。这样子的 冷静清醒,好比是南方冬天水上的一层薄冰,经不得太推敲,也经不得春暖花开。 说到底,是走在城市里的女子,一层护着自己的罩子,抵抗力其实有限。但菊开 和她写的那些个女子不同,我喜欢她的悟性不往冷清自怜处走,而往幽默有趣处 走,因此爱看菊开的闲笔杂文,利落泼辣,常是妙语连珠。 去年,菊开从苏州来访粲然,见面却是一个妩媚的女子,且并不多言。大家 一起出去吃饭,席上希我问她可会吸烟,她不言语,接过去一支骆驼,却第一口 就被呛了一下。然后侧过头去,吸完为止。 3 第一次与乐颜见面,在醒客咖啡,她喜欢醒客的风格:开阔明亮的书卷气。 我们两个女子在咖啡馆里坐着,话题是她的硕士论文,女学生与现代爱情小 说。乐颜细细说她的思路:对爱情这个观念的考古学分析,当时的新潮女性女学 生怎样地对爱情进行想象与建构,等等。她是个条理清楚的人,已经决定以学问 为终身大事,正经文字是写学术论文,散文小说都是余事。 我看她的文字,觉得清朗。她是个理性与感性平衡得很好的女子,生活也处 理得井井有条。于是她的文字的好处,亦在于,通情达理。小说《彼岸花》中, 写两个女子,小菲与我,彼此映照着,象是女生宿舍盥洗室里的镜子,切切映照 出了这些读书女子生活的微末细节与情感的进退难据。“我苦心经营的那些价值 观道德观们,现在我的这些好似摩天大楼的规矩象比萨斜塔一样了。我有时候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左右为难。我有些怕。”这样近乎絮叨的话,倒是一个受过 教育又为教育所约束的女子在精神危机中的困厄写照。她的文字,不向着精神与 身体的极端去走,而立足在生活的流程中,在一个个细节里,发现无所不在的空 乏,并寻找着可能的了然与意义。我想乐颜的难得,在于她不至于因为读书,失 却了对真实生活的体会,而体会到的暗淡烦难,又不至于让她只陷于感伤,而还 有明晰的理性,支持着进一步的探求与建设。 与一个职业的小说作者力图描画出更深广的生活画面不同,乐颜只写自己所 熟悉的校园,校园里的生活与人。她对之再熟稔不过,深知其中的好,也深知精 神、知识这些光环下的凡琐与世故。写到女生小夭,对于象牙塔里的势利心,也 不免轻嘲暗讽。可是她的风格,归根到底是“温柔敦厚”的,虽然在校园中,究 竟写不出《围城》。 过于简单平静的生活,对于乐颜文字的深广肯定是有妨碍的,但这倒不妨碍 她写出好书话。我最喜欢看的她的文字,是她的“读书笔记”。常常没有严格的 结构,一二三四流水一样写下来。其中有对原作的理解,亦有自己的生发与感想。 这种自由的体裁游走在别人的文字与自己的文字间,借着说别人的事,倒是可以 抒自己的块垒。她写《感念萧红》,说“萧红的生命里,常常有着一种宿命般的 苍凉感。这与她同时代的同行是不一样的。他们大多是乐观的,向上的。虽然她 和他们是朋友,是同行,她与他们一起说笑,谈论。可是,心底里深深的忧郁与 命定的荒凉感却无可逃离地包裹着她,使她对世事,对人生,有了一种透彻的领 悟。”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想,乐颜读书,只怕要读得通透,也得荒凉。能从荒 凉中再生出笑颜与希望,才是结实的希望。 而取名“乐颜”的人,总是因为有几分对文字的执迷吧?才会想着用这样一 个符号,对荒凉稍稍做些抵御。 4 我把折荷放在最后说,因为我不曾见过她,只见她从网上发给我看的照片。 长发长裙,象一个古典文学女教师,真是折荷泛舸的江南女子。——这实在与她 的文字风格,差别极大。 最初看到的是她的一篇名作,《沉重的肉身》,又题《无爱一身轻》。这篇 文字又象是小说,又象是随笔,说的是对“卵”的认识、体会、理解。她秉笔直 书:“男人那玩意儿,我老家土话叫‘卵’。有时会说‘你搞么子卵’(你搞么 子鬼),好像有点深刻,比一般的表达语气要强,情绪要浓,有时为戏谑,有时 是恶毒。‘逼’和‘卵’的文化,是演绎了好多年的。虽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 的特色,但某些东西却是延续未变的。我们现在撕掉了幕布,接着演,直接让‘ 逼’和‘卵’在小说里演,在大庭广众下演。”这样的文字,真是少见的坦荡明 白,让人且惊且喜。她突破了所有的对性的避忌,而把男性生殖器横空而出,指 点品评。既不是压抑中生成的扭曲的快感,又不带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几乎是 “光风霁月”。 在折荷的早期作品中,性一直是一个最重要的主题。她逼得这样近,于是文 字的暴力摧折了感官可能的刺激,而生出凛冽寒意,——不必说黄色,简直都不 情色。《看刀》中,性的背景是刀与杀戮,两个人的故事可以写得象白骨森严流 血漂橹。折荷文字之好,好在丰沛。她的细节极度丰美,凌厉而饱满,《看刀》 这个小说,有一个不相谐调的叙事框架,它的故事太陈旧,几乎配不上这样好的 细节感受与表达。但作者的想象力与控制力如此强大,使故事也显得无足轻重。 小说的结尾是一段交叉蒙太奇,“锋利的刀刃对准小鲫鱼雪白的肚皮刀,轻轻而 又坚定的探入,雪白的肚皮裂开,小鲫鱼嘴张成O 字定型,我听到娜娜快慰的声 音,我掏净它的内脏,在它的背面肌肉深划一刀,小鲫鱼在我的手底下抽搐、痉 挛,脑袋和尾巴都翘了起来,获得高潮的娜娜支起上身紧紧地抱着我。”在她文 学里,食与色常常紧贴着并行,欲望在彼此的挤压中夺路而去,杂沓呼啸,杀气 森森。 折荷的作品,超现实与现实风格兼有。《中间手》是带有魔幻色彩的好短篇, 超现实得如此自然从容,不太动声色,而让人感受到无由解救的苦痛与荒谬。在 一个不可能的逻辑前提中,揭示出现实的真相。而非常写实的《套子》反而不如 《中间手》紧致有力。这个故事太实,让折荷盛大的想象力没有用武之地,她证 明了她也能编出一个严整的故事,然而写这种“近乎无事的悲剧”,并不是她那 声色俱厉的文字的长项。 折荷让人想起彼得·格林威纳的电影,混乱腐败绝望中,以表达来救赎自身。 她的写作越过感官的刺激而去,是现存秩序的解构与话语的狂欢游戏。从性的角 度,直达一种形而上的深刻。 我借“笔生花”来说粲然、菊开、乐颜与折荷,因为常以花喻女子,以花喻 文字。在盛放的年华,是笔生花,还是花生笔?生命与文字之间,谁更长青?笔 花相照,她们自将青春用以作赋,折算成方块字一格一格。——有时候,平常日 子相坐叙谈,看着她们,想到她们的文字,几乎会有点恍惚。那些故事,那些人 物,那些想法与感情,藏在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子的哪一处?此时此地的生活 里,她们建造出另外一个文字的世界,而让另一个自己,在文字的障壁后不动声 色地冷眼旁观。也许文字是最好的情人,从现实之中放出一只风筝,给了她们, 以最自由与最不自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