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梦——红尘有爱 作者:苏樱@爱玲 —— 曾经无爱所以有爱,曾经有梦所以无梦 那是一张二、三十年代的旧报纸,在查阅一些资料时无意翻到。在上面我看到 了一则新闻,标题就是——《红尘有爱》。 许是那上面的两张照片吸引了我,抑或是那醍目又带点悲剧的标题,总之,我 已经在看这份报纸了。 这是一段悱恻、伤情的故事。读来有点苦,犹如初次品尝红茶的人,很不惯它 的带点中药味的气味,和唇齿间残留的一股涩涩的苦,难言的苦。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美女。报上那两张照片是黑白的,因年久 的缘故,早已有点泛黄。 前一张是她年轻时的:圆润的脸,下巴略显尖,淡眉柳目,美得不近情理,美 得有点渺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修长幽美的脖颈。她穿了件素白粗布棉 袍,领口却是当时流行的小圆领,有点象洋服。相片旁是一行小字,我凑近了看, 原是她结婚的通告。只是身旁没有新郎,许是被剪切过? 后一张则只是个侧面,而且是一青布包头,身着青衣,手执木鱼的尼姑。 一半脸隐在阴影里,不甚清楚,却依稀仍可见当年风华;另一半脸映在青烛之 下,神情淡然之中又有一种执着的悲苦。 她的俗名叫苏韬玉,但她自有一个小名纤纤。 一 “纤纤,明个儿早点来。”说话的是一个小圆脸的女孩。 “嗯。”那个被唤作纤纤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上次绣的那幅鸳鸯戏水,王家二少奶欢喜得紧,今个儿她又托我口信,非 让你再绣一幅,说是给她小姑子的嫁奁。” “嗯。”她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脸上亦无被称赞的欣喜。 “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小圆脸看了她一眼。 “嗯。” “纤纤。”小圆脸似是不放心,又回转来。 “什么?”纤纤抬头看她。 她有些犹豫:“外面那个男人,你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是么?”她淡淡地。 “他的名声不太好。” “谢谢你!” “那我走了,你小心点!” “嗯。” 小圆脸走了,纤纤挪到窗边,隔着一层窗纱往下看,他果然又来了。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是每天都来女红院,在下面的茶馆里要上一壶清茶, 然后就坐上老半天,直到她下楼。 她想起了初次见到“孩儿狼”: 那天,她在庙里进香。她手拈三柱清香,低首垂眉默念。不想,她不食人间烟 火的美色诱惑了一刚出家不久的小沙弥,欲对她牵扯。 “住手!” 她和小沙弥同时回头,那个小沙弥见了那个男人,已吓得脸色惨白,浑身象筛 糠似得发抖。而她则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望着这个救了她的男人,目中仍有惊恐、惶 惶。 “还不快下去!”他狠狠地看着小沙弥。 小沙弥如获大敕般后退着出去。 “别怕,没事了!”他又转脸,轻柔的对她说。 她的眼中渐露出感激、信任之情。 那时她并不知眼前这个俊秀、儒雅,而且还有一双孩子似稚气的大眼睛的男人, 就是“孩儿狼”。 “你自己小心点!”他说了这句话后就走了。 她仍然站在那儿呆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后来,她知道了他就是“孩儿狼”,虽然她并不觉得他斯斯文文的有什么可怕, 但是父母和那些传闻以及女红院的姐妹对他的评论,她想还是避着他点吧。 但自此,他就总出现她到过的地方。 纤纤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祖父曾在前朝任过一地方父母官,虽是清官,家中 却也比平常人家殷实些。到了她父亲时,中过乡试秀才,但因不善经营,已有些衰 落,其母亦只是平常人家之女。虽然她是家中独女,但也不曾有过好光景。她母亲 常常叹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她身上有一股冷香,听说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后来,她父亲不知从哪儿得来一 秘方:用几味中药和着茉莉、玫瑰、野山菊磨研成汁,她就用这些汁泡成茶当药吃。 久而久之,她的身上就有了一种奇异的香味。 她常常去女红院做女红,做得一手好女红,是她们那些姑娘堆里最好的! 她所做的针绣活也是所有富女名媛所争相拥有的。 对她来说,她是安于天命的,她信奉佛教,每个月都有二十天在吃素。 她从不杀生,她常常会为一片枯叶而暗然神伤,为一只秋蝉的宿命而掉泪! 她知道他的名声很坏,所有的女人见了他都避着走,因为他曾有过一天招十八 个妓作陪的记录,就连“怡香院”里的姑娘见了他都怕怕! 她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闺中密友,父母又均老实巴交之人,所以她不知道自己 该怎么办? 那年初春,她父亲染上了风寒,家中更显拮据。母亲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家 中已一贫如洗,更无一值钱之物,而父亲的病却不见好转,日甚一日。 母亲已是束手无策,只会对着她流泪:我儿命苦啊! 她不吭一声,只是从颈上摘下那块原是她母亲给她作为嫁妆的玉佩。 她把那块玉佩当了,捏着那些当来的钱,走进了隔壁药铺。 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跟在她后面多时的“孩儿狼”,他拦在了她面前: “你父亲病了?” 她不敢正视他,只是低垂着眼,默默点了下头。 “让我帮你!” “不!”她细声拒绝,匆匆走了。 他开始每天往她家中跑,总是带来一些名贵药材。她和她母亲避之不及,只有 无可奈何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亲自熬药,亲自端上喂她父亲。 望着他如此尽心力,她的心开始怀疑:或许他并不象传闻中说的那样? 有天,下雨了,她到女红院时,鞋袜和棉袍裾角都已湿了,天又有些冷,湿湿 的粘在小腿上很不舒服。她的心情也极其烦闷。 这时,门开了,探进一张湿淋淋的脸,是那张娃娃脸,是“孩儿狼”: “下雨了!”他说。 “嗯”。却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 “这是你的衣服和鞋子,换了吧!” “我的?”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的!我从你家取来的!” “啊?”她茫然地接过:“谢谢!” 他轻轻对她一笑,替她关上门,走了。 她发现他刚刚站的那块地,是一大滩水。 他居然傻得没有用那把带来的伞! 无论再怎么昂贵稀罕的药材,她的父亲终还是没能熬过秋天。 “做我的女人!”那是在他父亲的病床前,他对她说。 她沉默不语,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 该来的终还是要来! 他看着她,温柔地说: “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我来听你的答复,好吗?” 她父亲下葬那天,“孩儿狼”来了,穿一身白色孝服。 那天,她和母亲趴在父亲的棺盖上哭得死去活来。一切善后之事就都由着他操 办。 三个月后,她答应了他的婚事。 二 要出嫁了,她很少再去女红院,因为不想听那些杂人闲语。她觉得他是好人, 至少对她、对她全家都是好的,其他的她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 她常常一个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做了一半的刺绣,然后就会怔怔的发起呆来, 如果有谁仔细点,就会发觉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有点兴奋,又有一种异样的平 静,仿佛她的身心都有了归宿之感,而她嘴角那抹恍惚的笑又让人觉得不可捉摸。 因为在孝,一切婚事从简,只在报上登了则结婚启事,而她也没穿新娘子的嫁 衣,只是一件粗布素袍。 婚后,她还得为其父守孝三年,所以名义上她已是他的妻子,却独自住在另一 间屋子里。他每天都会过来对她嘘寒问暖,从不间断,也从不勉强她。 她感激这个男人,也在心里爱着他。 三年孝期满之日,也是他们真正的洞房之夜。 那晚,她穿了件红红的锦绣嫁衣,襟前是用金线盘绕的龙凤。“孩儿狼”痴痴 地望着她,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红烛衬映下的她更显娇媚无比。他吻她的唇,这是 他第一次吻她,三年来,他对她一贯守礼守诺。尢因此,她才更觉得他难能可贵。 他忽然放开她,从兜里拿出一块玉佩替她挂在颈上。 她发现那块玉佩原是她当年当掉了的那块! 她紧紧握着那块玉佩,就如握着自己的幸福! 她怀孕了,不久,生下一个女儿。她心里是失望的,但看丈夫脸上的喜悦之情, 也就稍稍欣慰了些。 面对三口之家,她心中升出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孩儿狼”已迷上赌博,并欠下了巨债。 那晚,她坐在女儿的小床边,轻哼着摇篮曲,女儿小小的脸露在被子外面,一 张脸象极了“孩儿狼”。她忍不住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女儿忽然哭了,她慌 慌的抱起她。但是无论她怎么哄,女儿仍是大哭不止。 好久,女儿终于疲倦地睡去。她的心里却开始不安:他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她听到外屋有开门的声音,是他回来了。 他阴沉着脸进来,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默默观察他,感觉到他还算沉静的外表下乱麻般的心绪。 她轻轻咳了声。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她。 “没事。” 她很想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他的神色又开始恍惚,愁眉深锁,暗自叹了口气。 “纤纤。” “嗯?”她抬头看他。 他向她走近,蹲下来,把脸埋在她的两腿之间。 她抚着他柔软的头发,心里也是温柔一片:有时候这个男人仍象个孩子。 忽然她感觉到他哭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开始担心。 他好久没有反应,然后摸索着拿出一张字条。 她迟疑着不敢看,当她终于看清楚上面写的内容时,她的脑中“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他居然输掉了他们的女儿! 她心神俱裂地望着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摇摇头。 这块玉佩呢?她解下脖子上的那块玉佩。 她看到他眼中一亮,心中也升起一丝希翼。 他出去了,拿着那块玉佩,也带着她的希望。 然而他在黎明前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陌生人,她敏感地知道来者不善,冲进 里间,死死抱住女儿小小的身子——女儿还未满月啊! 女儿仍是被强行抱走了,她的眼中没有泪。 大哀而无声。 “我会翻本,会把女儿赢回来!”他说,一双赌徒的眼望着她。 三 她又开始整日整夜做着刺绣活,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女儿赎回来。 已经是春寒,空气中有点冷,一种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冷。 她坐在自家院里,淡淡的日光下,那棵大槐树下的阴影就象是一张黑色的网向 着她张牙舞爪。 她心神恍惚,往事历历如目,尤其是他给送她衣那节,每个细节她都不曾遗忘。 丈夫去买米了,她忽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就象去年她守在女儿身边时那样。 “孩儿狼”回来了,空着手。从他的眼中她明白了一件事:他又去赌了! 这次,连她都赌掉了。 太阳底下,她却感到一种凄凉,纵有阳光也温暖不了她的心。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之中。 她站起来,刚一起身就觉一阵天旋地转,颓然地跌坐下去,“哇“的一声吐出 一口血来。 “纤纤!”他哀哀地看着她,心中是内疚的、悔恨的。 她跟着那人走时,看了他一眼,似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睛,他感觉她的眼中有种 冰凉的东西,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他的心一抖,打了个寒战,不敢看她。 他没想到她那么快又回来了。 那是她走后的第十天。她忽然又出现在家他面前。 才几日不见,他觉得她宛若一朵迅速萎谢下去的花。 他伸出手去拉她,她没有躲开。 “纤纤。”他轻声唤她。 她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真心,错爱。 她爱错了人,这一点她已深深知道。但是这个男子,毕竟是第一个给她情爱的 人,她恨自己的痴情。 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原来她跟那个男人走后,拼死不让他接近。后又趁其不 备,喝下了哑药,结果那个男人很快倦了她,把她赶出来了。 “让我们重新开始。”他跪在她面前。 她仍是无动于衷,眼神空洞无一物。 她整日就象是一个失了魂的人在房间里游荡,或是坐在那张婴儿床前发呆。 “生命苦短,而烦恼特多,他来如花开,去如花萎,无常迅速,逝如光景。” 夜色浓重的窗外,遥遥飘来《旧约·约伯纪》上的几句偈语,有点凄美。 她如痴如醉地倾听着,随着那飘来的方向走出屋子。 “纤纤!”他在她身后喊。 她恍若未闻。 她没有再回来。 不久,人们发现尼姑庵里多了一个忧郁的、沉默的尼姑。 四 十年后。 一捡破烂的老人死在了街头。有人认出那是“孩儿狼”。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悲哀。此时的“孩儿狼”早已不是当年那只凶狠的狼,而 只是一孤独苦寒的垂暮老人。 人们看到那个从不下山的哑尼下山了,她在一座破草屋前停留了一会儿,双手 合十,没有人知道她再念什么。然后走开了。 街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微黄的,长长的脸,淡眉细目,窄瘦的紫 袄绿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络络披到脸上去,她正专注地研究手中的 针线活。 哑尼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她的眼中有泪影闪现。 从此她再没看见了,尼姑庵里也只当失踪了一女尼。 每年的初春,人们都会在一座长满杂草的土堆前,发现一些残剩的纸钱和经卷。 那堆土堆是“孩儿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