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乱世红玫瑰 作者:苏樱@爱玲 一 她死了,在那盛开的玫瑰园里。 冬天,午后三点的阳光已不是那么耀眼,玫瑰园有一半是处在阴影之中的。 她躺在那把白色的藤椅里。脸上似有一丝笑意,好象是终于等到了什么,再无 遗憾的笑。 第一个发觉的是每天送报纸的邮差,他看到前一天的报纸仍原封不动地在原处。 他知道她是每天都要看报纸的,而且总是看关于台湾方面的消息。 她就象平时躺在藤椅里,半眯着眼,看满园盛开的红玫瑰,然后沐浴着暖暖的 阳光,睡着了般。她的一只手垂下来,本来拿在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另一只手却 紧紧抓着胸襟。 在替老人换衣服时,人们才发觉她手中原来还捏着一样东西—— 是一张已经显得很旧、有些泛黄的小照片:一个年轻英俊、斯文儒雅的男人! 照片在人们手中传来递去,但是没有一个人认识那上面的男人。在人们的印象 里,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守着一大园子的红玫瑰。平时只有一个小保姆在料理着她 的日常生活。她几乎是足不出户的。 她去世后的第三天,人们看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事情那原先开得好好的满园红 玫瑰,一夜之间全部凋谢了! 那光秃秃的玫瑰枝,那满地飘零的玫瑰花瓣,如诉如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二 与此同时,在海峡的另一岸。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蹒跚在人行道上,忽然他的身子一歪,就倒在了人行道 上,人们迅速围拢,有人在喊:快送医院! 老人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 “老先生,您要挺住,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啊、啊、啊、”的,再也发不出声音。 “您要什么?”好心人迷惑不解。 他吃力地指指胸口,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中滑落。 “是这个吗?”好心人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他点点头,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就死在了好心人的怀里。 那是封从台湾寄往中国上海的信!收信人是个女人的名字——“火玫瑰!” 这是个奇特的姓和奇特的名! 火玫瑰让人联想到的是火红的、娇艳的、盛开的玫瑰! 他是个孤寡老人,住在政府的养老院里。他平时除了与人下下棋,大多数时就 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侍养的那盆玫瑰花。这时,他的脸上会有难得的笑和向往。 “三天前,他看到那盆盛开的玫瑰忽然凋谢了,于是他病倒了。今天他的气色 好一些,说要去邮局。唉!”一个老人叹息着。 他没有多少遗物,却从他的床铺下发现了一只很大的粗木箱,很重!从们猜测 着里面是什么? 打开箱子时,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信,而且都是未曾开封的! 一共是一千一百零四封!从邮戳日期看,是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五年! 事实上,这些信没有一封真正发出过,只不过是在邮局里盖了个邮戳又被退了 回来! 但是老人却以惊人的韧性和信念,坚持着四十六年来每个月发两封信的习惯! 因为这些信,人们看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三 “噢,罗密欧!”“茱丽叶”悲痛欲绝地扑在死去的“罗密欧”身上。 然后拔出那把插在“罗密欧”身上的剑向自己刺去。 她倒在了“罗密欧”身边! 帷幕落下,人们在沉寂片刻后,掌声雷动! 而此时,帷幕后的“茱丽叶”和“罗密欧”亦是眼中噙着泪,深情相对。 在舞台上他们演出悲情人物“罗密欧和茱丽叶”,但在生活中,他们是情投意 合、琴瑟相和的才子佳人! 他,英俊儒雅,脸上架的那副黑框眼镜更添一股学者风范;她,美丽清纯,有 着芭蕾舞演员的气质和曼妙高挑身材。 那时的上海还未解放,是个战乱的城市。 他们没等毕业就结了婚。她没有再继续学业,而他则一边求学一边在学校兼了 份差。 生活是清贫点,两个人却很恩爱! 他白天出去上课或是教书,她在家里收拾着他们的小屋或是等他! 偶尔也会去看场不用花钱的电影,大多数时,俩人守着一盏清灯,在他埋头看 那些书时,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在他回头看她时,她会给他一个恰淡地笑。 而他则会长久地注视着她的笑容,心里漾起幸福的感觉! 战争越来越近,日子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他又多兼了两个学生的家教。晚上回 家的时间也愈来愈晚。虽是如此,他每次回家开门,还是能看到她仍在等着他,只 是那时她已靠着桌子睡着了。 他刚把她抱起来,她就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是!以后不用等我了,你自己睡吧!”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反对也没有说什么! 她果然没有再等他! 望着沉睡中的她,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睡得很沉,一点都没有惊觉。她的一只 手露在外面,他想把它放到里面。手触到她的手时,忽觉得异样:她的手似长了层 什么东西?粗粗糙糙的! 他把她的手举近些看,发现那只手上覆盖了层厚厚的茧,还有些因磨破了皮还 未长出新肉的血泡! 她的手原本是柔软如无骨,她的手原本只是写诗的手!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回来了!”她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意和疲惫,随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他又找了份早晨送报纸的差使! 有天,他去给一户人家送报纸,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停下来,向她走近,直到她背后。她正专注地搓着那一大堆衣服,完全不觉 有人! 他望着她日益消瘦的背影,想着他那晚所触摸到的厚茧,他的心颤抖了,心里 比刀割还痛:他终于明白那些茧是从哪儿来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泡又是从哪儿来 的? 他蹲下来,把手伸入了洗衣盆。 她回头,吃惊的看着他,脸上有些羞愧。他低垂着头不敢看她,因为怕她看到 眼中的泪。 “对不起!”她还是看到了,她以为他是为自己的卑贱活计而觉得丢了脸。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啊!他没有能给自己所爱的女人一份适意的生活,还要 她如此屈尊纡贵的看别人的脸色,做这些低贱的粗活! “对不起!”她仍在低声道歉。她真的不想伤害到他,她只想减轻他的负担, 他实在太瘦了!因为长期地营养不良! 他不发一言忽然转身抱住了他,在她怀里象个孩子似的呜呜的哭了,他的手上 仍沾着肥皂泡! “跟我回家!” “其实这活很轻松的,只是如果你觉得这样有失面子。。。。” “不!”他阻止她,她怎么会这样想呢?他怎么会看不起她呢?她永远是他心 中最美丽最高贵的公主!他是心痛她:这么冷的天,才一会儿,他的手指就已被冻 得发紫、发麻、发痛!而她要洗多少衣服啊!他不敢想象! “跟我回家!”他不由分说拉起她。 “别傻!” “如果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他是跟她卯上了劲。 她望着他,许久发出长长的叹息:他的固执击垮了她的坚持。不!是他的爱击 垮了她! 他们更加深地相爱着,她又开始每晚等着他。 她出生在玫瑰盛开的季节,而她对玫瑰亦有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结! 上海的景象是空前的慌乱。国民军已在开始撤离,还有一些残留的军队。有钱 的人也都在收拾细软,打发一家老小准备逃到香港去。 白天的上海街头是少有人迹的,但是到了晚上仍会有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人们在战争与死亡面前显示了一种病态的生活观! 那天,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她已在家中烧好了饭等他,他在电话里说还有些 事,让她等一会儿! 她柔柔地答应了。 其实他的重要的事是给她买一束玫瑰。他在街上走了很信,许多花店都早已关 门或是歇业。终于他在外滩找到了一家还开着的花店。 “老板,麻烦你给我包束玫瑰!” 花店老板已无心打理生意,正打算关门。但看到他眼中的希翼,又听说是为了 送给他妻子的生日礼物,便以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现在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的人! 出乎他意料地,店主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了他! “谢谢!谢谢!”他的脸因为感激,因为兴奋,也因为手中的红玫瑰而红红的! 一路上,他就想象着她看到这束玫瑰时的表情。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街上的行人慌乱和骚动。等他反 应过来时,他已被几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推搡着上了一辆军车! 花,从他手中跌落。 火红的玫瑰,被践踏的、辗碎的玫瑰,哭泣的乱世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