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 随着最后一道光消失在天际,静庵堂里一下子陷入幽暗之中。只有观音大士之 前的三烛香一明一灭。 修二是她的法号,即修心养性是也。当初主持收她时只说她尘缘未了,不肯剃 度她,只要她在此带发修行。 一晃十五年已过,主持圆寂后,静庵堂就一直没有新的主持。 她是众望所归,但是。。。。 尘缘未了,尘缘未了。。。主持喃喃地,望着她,似有遗憾,溘然长逝。 她不明白,还有什么尘缘是她未了的? 三十五年前 贫苦的乡下,热闹也是贫苦的。 烟鹂出生在最贫贱的最简陋的帐篷里。 刚出生的烟鹂不哭不闹,圆圆的大眼睛溜溜的盯着大人们瞧。她的母亲,一个 已为自己的丈夫添了五个男丁的二十四岁的妇女,此时脸上亦松了口气。欣慰地盯 着小女儿新月似的脸。 她的丈夫此时正拨着如意算盘。 烟鹂打了个喷嚏,忽然冲她父亲笑了。 最贫贱的人家居然生了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儿,这让所有的父亲眼红,让所有的 母亲骄傲。 烟鹂六岁那年被父亲送进了花街。 母亲红肿着眼,哽咽着牵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松,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哭, 她不是要去过好日子吗? 她的出现让另一个女人喜笑颜开,拉住她的手瞧个不停。 肥肥的下巴一抖一抖的。 她比母亲亲热,却没有母亲那种亲切。 烟鹂不喜欢她。 但她却为她下了很大的功夫。 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琴棋书画,也在岁月里愈发得清艳脱俗。 她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心底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悲哀,总希望母亲来带她离 开这儿,但是,母亲一次也没来。父亲倒是来过一次,却不是为了她。 无论有多不愿,终究逃不脱早已注定的命运。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个什么样的,在潜意识里不去想,但在望着那张床时,蚊帐 上就出现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半人半兽。 她很难想象未来,日子还遥远得很,犹如窗外的云,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 只感觉凉凉的。以前,她也想过死,什么样的方法都想到了:上吊,吞金,跳楼, 服毒,再不济就跳井。每每想到死后的惨状,就不寒而栗。 “妹子,咱就这个命,认了吧!想当年,我比你还硬着呢,这还不过来了!你 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桃花原先是花街的挑柱,想当初只为见她一面的公子 少年不计其数。后来,嫁给了本地的五爷做填房,也算是熬出头了的。 不知怎的,她看桃花涂得厚厚的白粉下那张脸,笑容里遮不住的悲哀。 男人喜新厌旧本不稀奇,有了红玫瑰,就想着白玫瑰。五爷时不时来找她,桃 花又岂会不知? 她便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古时凭栏吊哀的怨女,或是一个关在城堡里,等待勇敢 的武士来解救的公主。 “的的的”的马蹄声总是在梦里。 她很少下楼,更是很少出这院门。她的窗对着邻街的那扇窗,窗子里总是传来 郎郎的读书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他总是穿一件蓝布长衫。只有一次,他 回头时,她看到了他的脸,她如遭电殛般,震住了——似曾相识的人儿。 就象有根线牵扯着她,把她引到了那儿。就那样痴痴地站着,看着。 他大概也发觉到下面的学生注意力不够集中,放下书,轻咳了声,一眼瞥见窗 外的她。便走了出来,很是疑惑:“你找人吗?” “不,只是听先生念书,打扰了!”她羞红了脸,慌慌走了。 先生怔怔地望着她远去,失神。 隔天,她又去那儿,没听到学生的念书声,她有些失望,正欲离去。 “你找人吗?”仍是蓝布长衫。 “怎么没课吗?” “今天放假!农田里忙!”他温和地说。 “是么!” 两人再无话说。 她那天穿了件月白色斜襟上衣,下着一条深蓝裙子,白袜,方口黑布鞋。当时 女学生的打拌。 “桃花开了!”他忽然说。 她惊讶。 “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桃花,今天一大早,看到那花儿一夜间全开了!” “是吗?”她已听出他话中的邀请之意:“你家在哪儿?” “呵呵,这个镇上有两株桃花的唯有一家。”他笑盈盈地对住她。 她便跟了他去。这是一座老式大家的花园。园子里的桃花果然开得正艳。满院 飘着甜甜糯糯的清香,沁人肺腑。 “你坐,我去倒杯茶!” 她抚着其中一株桃花,有些恍惚,无端端地叹了口气,口中不禁吟道: “鹧鸪飞起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声音却是来自身畔。她诧异, 回身望向四周,赫然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你是谁?” “这句话你不该问的!”女子微启朱唇。 “你怎么跟我一模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小姐,你在这儿啊!”一个清秀俏丽的丫头走向她,口中称着小姐:“这儿 风大,进屋吧!” 女子不胜娇弱的扶着她走了。 她竟然也跟了去,身不由已地。 “我说过,我们是同一个人的!”女子回头浅笑。 她觉得这儿仿似来过,一直住在这儿似的。 “姑娘,茶来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女子不见了,丫头也不见了,她仍是站 在花前。 “伢子,是客来了啊!”一个老太蹒跚着走出:“让奶奶瞧瞧。” “这是我奶奶。”他不好意思的笑。 “奶奶!”她轻轻地唤了声。 “好闰女,坐啊!”奶奶笑开了花,不住地端祥着她。 她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奶奶见过的俊闰女多了,花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买过我的胭脂。闰女可比那 花街的烟鹂姑娘了。说起来,你们还真有七分相似呢!” 她一震,手中的茶碗差点端不住。 “奶奶,她可是清白人家的小姐!”他纠正着。 她只是怔怔地望住碗底,那水尽是晶晶的晃眼。 “怎么了?”他不安地瞅着她。 “唉,我该走了。”也不顾一老一少的挽留,径自踉跄地出了院门。 整 个月,她再未下楼,也再未听到对街那扇窗郎郎的读书声。 先生从这条街消失了。 太阳照不到这间屋子,照不到的地方就水阴阴的,那条锈着鸳鸯的锦被也似罩 上了一层阴影,变旧了,那艳红炽热仿佛已是昨日黄花,顿然褪落,死去很久。 “烟鹂,你做什么?”桃花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她纵身跳下楼的刹那。 她第一次在静庵堂出现时,那条腿已在流脓。 主持救了她。只是落下了左脚跛疾。 尘缘示了,尘缘未了?还有什么是未了的呢? 她把油灯的芯子抿灭了。 如水的月光照着她裸在青被外的胳膊。 依稀之中,她又来到那庭院。桃花依旧红艳。 她听到有人向她的方向走来,是先生! 她热切地望着他,他却似而未见。 她急起来,只发出籁籁的声音,风过。 “花不解语。”先生叹道。 她忧伤地垂下头。 一瓣花儿,飘落。 梦醒。 次日,落发。 成了静庵堂的新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