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九是个妖艳的女人 作者:宋唯唯 春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哪?她居然成功地颠覆了所有人心中的天理,还成 为大家的新生活代言人。 春九在地方上是个赫赫有名的女子。不必说,她自然是花容月貌,有沉鱼落雁 之美。 春九的故事,是要从嫁人开始说起的。往往有些女子,脱离开父母的束缚,在 男人的身边,便会一夜怒放如玫瑰,将生命本质里的娇纵与放任都无忧无虑地舒张 开来。 春九嫁给了我们村里一个大力气的憨小伙儿。此人是个木匠,生得虎背熊腰、 健壮有力。自不必说这二人婚后好似干柴烈火,好得不可开交;且看每日里太阳上 了屋顶,庄稼人都在水田里插了一亩田的秧苗了,这新婚的二人却还不起来。实在 是败坏民俗嘛!一日作公公的实在忍耐不住了,便拄着根扁担,威风凛凛地站在新 房前吼他儿子的名字:“金牛!金——牛——你听到老子喊没有?年纪轻轻敢好逸 恶劳?快点给老子一个筋斗翻起来!” 头两日这叫金牛的儿子倒是在新房里殷勤的答应着,一个筋斗就窜了出来,脸 上还残留着浸淫和放纵之后的兴奋与疲倦,在老子面前还是羞涩极了。他匆匆就扛 过父亲肩膀上的扁担,去厨房挑上水桶就飞也似去河边挑水去了。金牛家就是这样 一个家风古朴的水乡农家。要说娶了媳妇忘了娘,金牛是万万不敢的。 第三日,春九的公公一见太阳都爬上门前的桑枣子树了,这个毫无家教的儿子 竟然又没有起来,没出息的龟儿子!公公又立在新房窗子前,刚刚咳嗽了一声,还 没有来得及喊话,一个茶杯就破窗而出飞了出来,脆响着掉在公公的面前碎成一堆 白瓷片。以极端藐视他为人长者的姿态而存在着。好半天,只听得儿子金牛怯弱的 叫了一声“爹”;他沮丧地走出来,哭丧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儿,一动不动等着爹的 一扁担砸过来。 我们的女主人公春九就以这些石破天惊的举动来到了故事里面。美貌如花的春 九,倔强而聪慧的春九,多情而放荡的春九,在我们的乡村生活中,仿佛是个一不 小心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的人。她只能在偏远而安宁的小乡村里,按照人们的 臆想成为了一个惹是生非、偷人养汉、好吃懒做的婆娘。这是一个乡村生活之中人 们永不止息的话题。她便是那个令女人唾骂、令男人又爱又恨的角色。 茶杯掷父的举动以后,春九就成天缠着金牛要分家。“你娘的个脚,早上连个 安稳瞌睡都不叫人家睡!老娘我早知道一步,就不登你家的大门了,现时就可以把 轿子抬到别个家里去,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老实巴交的金牛对这全身酥软如 水、娇艳火热的女人,真是不知如何供奉才好,听了这个威胁,立马就去和老父老 母商量着分家了。儿大不由娘,况且娶回来这么一个母夜叉似的儿媳妇,老父母只 得含泪答应了。儿子也哭了,可回头擦了泪水忙去堂客面前邀功领赏去了。 就这样,成亲不满一个月的春九夫妇就和老人们分了家。实际上离家的是两位 老人,他们将房子、菜园、鱼塘、水田都留给了小儿子,老两口搬到了大儿子家里。 春九刚单门独户过日子,就有了现成的家产,连烧饭的灶台和柴火都是现成的。这 样,春九和金牛想怎么睡安逸觉就怎么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等到太阳都当空了, 人们都从田野里回来吃午饭了,春九家的大门还紧闭着。顽劣的孩子们爬上房后的 橘柑树往屋里看,一个个憋得满面通红,悄无声息溜下树,一边撒腿跑一边亢奋地 狂叫着。以至于春九一扭着身子从村落里走过,那些不懂事的毛孩子就跟在她后面, 相互搂着抱着叫嚣着,他们放肆的喊道:“噢噢!春九金牛打皮绊,春九金牛打皮 绊!”人们沉痛地看见,金牛这样的一个勤快厚道的好汉子的堕落,他简直成了下 流而不顾廉耻的代名词。他的责任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苗子深得多了,田界上的小 径由于没有修剪,野草长得实在是太长,经过的人们只好绕道而行。菜园子里面也 是荒草丛生,篱笆因为久不修整,鸡鸭鹅甚至家养的小猪都能钻进去,在菜园里任 意肆虐。春九的一个安逸觉睡到下午太阳偏西起来,梳洗打扮一番就烧火做饭,菜 园子的蔬菜瓜果都让家畜们糟蹋完了,她便笑眯眯提上竹篮去大嫂家的菜园里摘菜。 看见了人脸上笑得如三月里迎风招摇的桃花。 春九从小娇惯,很爱吃零嘴,常去小卖店里买冰糖和水果罐头来吃,时间长了 也赊账。一群人坐在树荫底下闲谈,她也过去,一撩裙子坐在小板凳上,离家前疏 忽了,没有穿内衣,一时春光外泻,被当场坐着的男男女女看了个不要钱的西洋景。 谁也不好意思点穿她,正经的人们就当场离座了;有些个不怀好意的后生们还团团 围坐在她对面,她也还坐在那里敞开着两条腿谈笑风生,和那些毛头小伙子打情骂 俏,开着床第间的玩笑。等到起了一阵凉风,她觉出了裙子里的不对劲,才明白出 了洋相。并不急忙逃走,满面粉红圆瞪两眼骂那班后生子:“千刀万剐的畜生们, 敢占你娘的便宜?将来生的儿子准是化生子投胎!”(化生子即指会死在父母前面 的孩子)春九将小伙子们咒得毛骨悚然,大家却又不恼火,依旧快活地笑着。临走 时,小伙子又问道:“嫂嫂,你倒是给我们说个明白,老汉推车是回什子事体?” 春九回头娇媚的一笑道:“哪天你来家里,你娘我好好教会你。”说罢两条细长的 柳叶眉一竖,又是一顿好骂。好不容易在小伙子们的关心下回家穿衣服去了。回头 再彼此都会心的对眼一笑,满面春风的各自散去。 金牛干活虽然勤劳,可是一天里只干半天功夫的活。夏收的季节里,一个人去 割稻子、运回禾场、将稻穗脱粒等等,一个人忙到了深夜还没个头绪。春九这才体 会到人多的好处,后悔当初将公公婆婆两个壮劳力赶走了,白白便宜了老大那对讨 好卖乖的夫妇。她在家里做饭,便拿刀剁着砧板骂人。春九骂人可真是旁人学不来 的功夫,若是被骂的公婆在场,非要当即吐血两腿一蹬不可。春九巧舌吐莲地骂道 那两个“黑心烂肺的老母狗老公狗不安好心,明目张胆的偏心老大,为他们做牛做 马。难道我们家金牛是前娘后带的私孩子不成?哼哼!举头三尺有神灵!老糊涂钵 子怎么却还不死?难道说阎王爷看生死簿时翻了夹页子不成?(指翻过了的夹页里 藏着老公婆的名字,阎王一时疏忽没有看见。)”她一边切菜,将那厚木板剁得山 响,菜叶子乱飞。夏天的凉风儿将她的声音顺水顺风飘到田野里,飘进人们的耳朵 里。 末了金牛的哥嫂和老父母全家出动,不是来找春九扇嘴巴子,而是都来干活。 先将他家的谷子割回家,在禾场上脱了穗子,一粒一粒黄灿灿装进谷仓里。回头再 去忙自家的。春九在家里做饭,全家在烈日底下忙得挥汗如雨,那当哥哥的见不得 弟弟如此窝囊,咬牙切齿的在金牛背后,边割谷边训道:“你讨回来这么一房恶婆 娘,天天在村子里唱大戏,羞煞先人了!你倒是狠狠按住了给那恶婆娘一顿打!拴 着头发拖到娘家休掉!看她还恶不恶?”那老母亲忙要大儿子住嘴,一看春九花枝 招展的挎个竹篮,顺着田埂送饭来了。老远就听她“大哥大嫂”亲亲热热叫过来。 金牛被哥哥骂得面红耳赤,钻地无门,头都塞到裤裆里了,此时见了春九,立马眉 开眼笑,放下镰刀摇头摆尾的上前去了。 村里的大队干部来金牛家催交夏粮款。金牛老实巴交的,又是面红耳赤,赶紧 去找春九要钱。春九本来在茶馆里打麻将。一听来将秉上详情,立马眼含杀气,昂 首回家来了。她威风凛凛立在那班人面前,双手叉着小细腰:“收钱?收什子钱? 哪个欠了你们的钱?你们这群公狗,放在老娘面前横看是个爬爬(俗语,指四脚走 路的畜生)竖看还是爬爬!一年上头就见你们这群王八乌龟在要钱!”她把这群干 部骂得如同立于狂飙之中吹得衣帽全无尊严扫地。要是换了平时,遇上这样的刁民, 早就一绳子捆到镇上派出所去了。可是这下眼前却是如此一个粉面俏佳人,真是打 不得骂不得,只好小心的给她解释政策。春九一横眼睛双手拍掌,指着大门喝道: “别在老娘家里满嘴喷粪!再不爬出门去小心老娘去挨个刨你家的祖坟,倒要问问 是哪个阴间的老鬼坟上长的桂花树,爬出来这些无常拖着走的贪官污吏们!快快出 门去!否则老娘我拿剪子把你们这帮婊子娘养的全给阉了!”春九大义凛然的一顿 狮吼,骂得来要钱的灰溜溜的夹着尾巴爬了出去。 诸如此类的事情,春九在庄子里没有少干。金牛家的日子一年四季都是鸡飞狗 跳,热闹极了。自从春九嫁到村子里来,人们的日子都过得分外的有滋有味起来了。 这么过了两年,随着乡村小镇南下打工的年轻人日益增多,我们的春九当然也 不甘落后。金牛也当然舍不得她走,可她在家里大闹天宫两回以后,也不得不黯然 地看着妻子神采奕奕地出门去了。 却说春九南下去了深圳,既没有去街头捡垃圾,又不给人做保姆;她很明白她 南下的目的:她要赚钱!她要享受人生!在她还如此美丽如此年轻的时候,在她光 洁的皮肤还没有一丝褶皱的时候,她要过另外一种生活。这个精怪的女人,她已经 明白在繁华的南方都市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等待着她了。她早已在电视里,在回乡的 年轻后生的故事里,勾勒和设计出了她自己的情节,她只是镇定地一步一步踏入剧 情而已。当她行走在深圳的街道上,对于路边扑入眼帘的红土、椰树、高楼大厦, 香车美人,她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陌生感。当夜色降临时,当都市的霓虹灯大红大绿 地闪亮起来时,南国的晚风携着燥热、野性、欲望扑打着一切怀着梦想的人们。春 九挎着薄薄的花布包走进了大街边一家灯火璀璨的夜总会里面。这个天性风流的女 人,这样的夜晚和场景对于她来说仿佛回家一样自然。 一年之后的春九荣归故里。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妖艳和风骚,在我们的村子里仿 佛来了个外星人一样引人围观。当过年回家的民工们在远方的火车上汽车里人山人 海堆着挤着的时候,我们的春九坐着飞机飞在云端上,一路向她的家乡她的亲人她 的金牛飞了回来。她染黄了头发、搽着胭脂口红、戴着金器、提着皮箱、戴着墨镜, 她像电影里面的女特务那样向村子里走来。她看见自己的村子,她热泪盈眶情不自 禁。她和每个人都亲热地打招呼,她的笑声依旧娇纵放狂,只见她一路走过村庄里 的人家回家去了。那些灰头土脸,被生育和劳作压榨的憔悴失色的良家妇女们傻兮 兮地看着这个女妖精。她又回来了,这个不要脸不守妇道的骚货,在外面被人睡烂 了睡变形了的小婊子,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又浪回来了!整整一天,村庄里的 女人们拿着鞋底聚在一起,她们都在兴奋而忐忑地期盼一件事情:老实忠厚的金牛 一定会揍死她的!这堆良家妇女里面包括春九的妯娌,她安坐在人堆里,一边拿针 重重地在头发上抹过,一边恶狠狠道:“打!打死那个小婊子!不知道丑多少钱一 斤往外卖!”她们一致认定:金牛要是有种的话,就应该把那个小娼妇滚着钉板打 一顿然后赶出家门,重新再讨个贤惠的像他家大嫂一般的好女子过日子。可是令所 有良家妇女们失望的是:金牛居然没有动小婊子春九一根指头!黄昏时分他们夫妻 两个提了礼盒,亲亲热热去拜见父母大人。这一举动将这些好女人怄得吐血! 日子似乎是一成不变的。门前的河水一年一年的流淌,家里神坛上的灶神菩萨 的灰一年积一年,陈年的老树根、纸瓦堆、檐下的鸡笼,全都放在那里,一代一代 的不曾变化。人们也是一代一代的活着,讲究的是家教、耕读传家、礼义廉耻,可 是改变还是自然地发生了,一种人们所不觉察的邪恶在蔓延着。春九,这个敢弃家 出走、堕入风尘的女人,仅仅就在短暂的一个春节就打倒了所有唾弃她的人。她出 钱在镇上买了地皮,在县城为自己的父母买了楼房,资助了侄子读书求学,借钱给 乡亲用于开春的生产大计,她奉给公婆的是一尊价值万金的玉雕观音菩萨,她将家 里的家什全都送了人。又请来木匠做新家具,买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影碟机,乡下老 是停电,她甚至还买了一台小型的发电机!腊月三十的晚上,她敞开大门让全村的 孩子都来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不断地在乡村小世界里创造着奇迹。而她所做的 一切,是一个勤劳的农民家庭全家人辛苦一辈子也创造不了的财富。——春九颠覆 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天理!她将乡村生活里乐天知命的精神底蕴予以践踏与毁灭。 当春九过完春节离开小村再次向深圳出发的时候,村子里年轻的媳妇与黄花闺 女儿前仆后涌的来她家里说情,她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新生活代言人”。这个新花 木兰雄姿英发地带着几十个女子,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春九再次来到深圳。她在最高档的夜总会里,率领着一班年轻而温顺,随时为 金钱和新生活而献身的女人们,周旋于男人们中间,成为艳名远播的妈妈生。她风 情万种,能歌善舞,喝酒划拳掷骰子讲荤段子样样精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的客人有港澳台商人、流氓大亨、政府官员们。她会说标准的普通话和流畅的粤 语,甚至还会一些“English ”。她和家乡来的姐妹们租了一层楼住在一起,团结 友爱。当然,这帮流落烟花的女子们都会有受欺凌的时候,每次她们就会团团抱着 痛哭一场,用乡下最刻毒的俗语将那些男人们骂得在地狱里翻来覆去地被油炸与刀 剐,骂得舌底生花,最后出门去宿醉一番。这是领头的春九最为软弱的时候,她喝 了酒就会哭着喊着叫她的金牛。半夜时分金牛正在夏夜的葫芦架下睡觉呢!有时候 大清早从客人那里回来,皮包里装满了钱,她也半疯半痴地叫着她的亲亲金牛,仰 头高呼着,痛哭失声泪流满面。女孩们劝她,说你家金牛正牵牛出去吃露水草呢! 而她哭完了又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她照常活得纸醉金迷,有声有色。她天天出入五 星级大酒店、海鲜城、海滩露天烧烤场、酒吧。她买衣服要去香港。从前在故乡的 日子:清早捧着小河里的清水洗脸、爬高了去摘房顶的丝瓜南瓜、给憨壮油黑的汉 子洗衣烧饭,日日夜夜共堕欲海的痴醉,乡村里半夜的清风明月,那仿佛都是上辈 子的事情了…… 乡村里的巨变如同一辆轰隆隆开来的坦克,将人们的旧日子碾碎,破坏得一片 狼藉。水乡滋润出来的那些漂亮女人们离家远走了,使得乡村里更多的男人的出走。 他们却甚少有骨气,在外面并不吃苦耐劳的干活,而是跟着自己的堂客或者是订亲 了的女友出门去享福。女人们给他们租楼房里的公寓,让他们领略大都市的繁华, 让这些聚集在一起的男人们每天在家里打牌赌博,吃喝玩乐,坐等收钱。他们所付 出的代价只是夜晚独守空房而已,但是没有关系,白天来临的时候,女人依旧会回 到自己的身边,依旧温顺体贴,彼此相依为命。深夜在南方或者北方的大都市里, 在夜宵排挡、游戏机房、录像厅、电影院、大街上游荡的,是这帮年轻的无所事事 的男人们。而昼夜出入在大饭店的豪华套房里、大酒楼的小包间里、郊外兜风的汽 车里的那些单纯而轻薄的女子,便是这些男人们的女人。 乡村里每年都有女孩子长大。而已经出门了的女孩们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能 耐高过春九的女子越来越多。现在的姑娘们越发聪明越发妖冶,买房子早就算不了 什么,出国定居的都有了。四邻八乡里传来传去的都是这样的消息。这是一个颠倒 与覆盖的时代,至于新的伦理,还没有建立起来。没有人会把春九们一一跪倒在祠 堂然后绑上石头“沉塘”。 至于春九呢,如今她已经金盆洗手隐退江湖了。她趁着还没有人老珠黄名声扫 地以前,赶紧见好就收。如今她要陪在金牛身边,世上除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没有人会要她这个被不同国籍不同省份的男人们睡遍了的女人。她要偎依着她的金 牛,让两颗在生活中都受够了委屈和耻辱的心灵尽快的康复和平静。她已经满身伤 痕和疾病,等到她身体好以后,她会给金牛生个胖儿子……那个将我们安宁的乡村 生活搅浑了的女人已经回归了。只是我们的乡村却不复再有从前的炊烟冉冉、渔歌 问答的温柔了。她搅起来的涟漪早已扩散开来,奔腾着,汹涌着,携裹着鲜血、泪 水、背叛、抛弃、凶杀、情仇、暴富、倒闭等等,茫茫然的向前奔涌着。它无比苦 腥,无比肮脏,这条汇聚着千千万万的支流的生命之流,它去向哪里?